父親的初戀

彭興凱

我突然迷上一檔電視節(jié)目，并且到了每播必看的程度。節(jié)目的名字叫《等著我》，是中央電視臺播出的一個大型公益性尋親節(jié)目。盡管節(jié)目播出的時間已經(jīng)到了夜里十點多，過去在這個時間段，我早就上床入睡了。可是，自從看上這檔節(jié)目后，我卻強制性地改變了自己的生物鐘。而且，在看這個節(jié)目的時候，我還要特地備下一盒餐巾紙，用來擦拭從眼中流出來的咸澀液體。因為看著看著，我總是讓那些骨肉親人的離合與悲歡搞得淚水漣漣。

我成了《等著我》的忠實觀眾。

成了忠實觀眾的我，怎么也沒有想到，有那么一天我會走進節(jié)目的演播大廳，以一名求助者的身份在屏幕露臉。

我之所以成了一名求助者，是因為父親要尋找一位他近五十年未曾謀面的童年伙伴。

我之所以要替父親去求助，是因為他老人家命運多舛、罹患癌癥，已經(jīng)來日無多。

父親生于上一個世紀的五十年代末，他的童年時代是在一個偏僻的小鎮(zhèn)上度過的。父親出生時正遇上三年自然災害，盡管爺爺奶奶都是吃皇糧的公家人，物質(zhì)的極度匱乏還是讓一家人天天餓肚子；父親讀書時又趕上運動暴發(fā)，沒有學過多少文化課，更遑論走進大學校門了；高中畢業(yè)后，父親又響應號召上山下鄉(xiāng)，當了一名插隊知青。后來雖然進城當了工人，卻在五十歲的時候遭遇下崗。更為不幸的是，就在這時候，母親突發(fā)腦溢血，從此讓他成了鰥夫。父親的噩運似乎并沒有到此止步，就在母親去世的第三年，他老人家再次遭遇不幸，竟然患上了絕癥。父親身患癌癥前，一直獨自生活在地處蘇東南的那個小城里。五年前他來省城做腫瘤切除術，術后，就將他留在了我工作和居住的省城。

父親住到省城后，我果斷地摒棄了西醫(yī)療法，選擇中醫(yī)對父親進行治療。沒想到這一抉擇竟然取得了顯著療效，盡管父親的腫瘤沒有完全切除，但那種苦澀澀的中藥湯劑還是發(fā)揮了作用，父親的癌腫非但沒有繼續(xù)擴大與發(fā)展，反而縮小了不少。父親的體能漸逐恢復，食欲猛增，睡眠良好，臉上有了健康的紅暈。我與父親都非常高興。不知多少次，我對著虛空暗暗祈禱，希望他老人家能夠多活幾年，讓我在失去母親后，讓老人家更多地陪伴我些時間。只是，我的愿望并沒有達成，父親術后的第五年，身體里的癌細胞還是戰(zhàn)勝了那些中藥湯劑，大面積地擴散了。父親除了便血之外，還不停地咳嗽，去醫(yī)院看大夫，大夫說，他的生命已經(jīng)不多。我開始著手父親的后事了。

有一天晚上，我坐在沙發(fā)中看《等著我》這個節(jié)目，已經(jīng)睡下的父親起來方便，看到了正在那里淚水漣漣的我。

父親很是詫異，瞪大眼睛說，妮子，你哭個什么??？

聽到父親說話，我忙擦著眼淚笑了起來，說，爸，沒什么事，我是讓電視里的故事感動的呢。

父親望望我，再望望電視熒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但是，他并沒有馬上回臥室，而是繼續(xù)站在那里饒有興趣地說，什么節(jié)目啊，讓俺妮子哭成這樣？我得看看。父親說著在我旁邊坐了下來。

電視里讓我落淚的，那失子二十多年又團聚的一家人已經(jīng)下場，新的求助者在女兒的攙扶下剛剛登臺。那是一位抗美援朝老戰(zhàn)士，都八十多歲了，一頭白發(fā)、一臉老人斑，胸前佩戴著好幾枚閃閃發(fā)光的軍功章。老人來到演播現(xiàn)場，是要尋找失散六十多年的戰(zhàn)友的。他與那位戰(zhàn)友一齊赴朝參戰(zhàn)，在戰(zhàn)火紛飛中建立了深厚的革命友誼，可是回國之后兩人卻失去了聯(lián)系，幾十年過去了，竟再也沒有見過面。老人向《等著我》求助，希望在他的有生之年，能夠與戰(zhàn)友見上一面。

老人很幸運，節(jié)目組幫他找到了那位戰(zhàn)友。他的戰(zhàn)友雖然年近九十，卻還健在，并且來到了節(jié)目現(xiàn)場。兩位白發(fā)蒼蒼的老戰(zhàn)友終于相見了，他們相認之后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激動得老淚縱橫。我在為兩個老人的重逢而感動的同時，偷眼看了看父親，我發(fā)現(xiàn)他老人家也被電視上的場面所感染，眼里閃出了晶亮的淚花。兩位重逢的老戰(zhàn)友離場后，本期的《等著我》就結(jié)束了。廣告開始甚囂塵上，父親卻坐在那里沒有動，一臉呆呆的樣子。我說，爸，節(jié)目播完了，您該睡覺了。

父親卻將目光望向我，說，妮子，這個節(jié)目是什么節(jié)目??？

我說，一個尋親節(jié)目。不管誰，如果有什么親人或朋友失散了，向他們求助，他們就會給尋找。

父親的眼睛突然亮起來，盯著我說，如果我要找一個人，向他們求助，也能成？

我說，那當然。馬上我又說，爸，您想找誰??？

父親張了張嘴，卻沒有將話說出來，坐在那里發(fā)了一會兒怔，站起來睡覺去了。

我們家是沒有什么失散親人的，這一點我很清楚。父親應該也沒有什么朋友或者戰(zhàn)友可尋找，否則，我也應該知道。父親突然對此事感興趣，估計也就是僅僅感興趣，隨便一問而已。我沒有多想，打了個呵欠，關掉電視，草草地洗漱一下，也上床睡去。第二天天亮，吃過早飯我要去單位上班，正要出門時，父親卻突然喊下了我。父親站在那里，望著我，下了很大決心似地對我說，妮子，我還真有一個人想找找，你能幫我去求助嗎？

我的眼睛不由瞪大了，說，爸，您要找誰呢？

父親的臉有些發(fā)紅，囁嚅了半天，還是說出了一個名字。

父親說出來的名字其實我早就知道，是他童年時期的一位異性伙伴，叫葉小倩。

父親與葉小倩，曾經(jīng)在同一個小鎮(zhèn)上生活過。

那個小鎮(zhèn)在沂蒙山深處，周圍全是高聳入云的大山。父親與葉小倩的故鄉(xiāng)都不是那兒。葉小倩的故鄉(xiāng)在上海，她的爸爸是個醫(yī)生，上世紀的一九五八年，他被打成了右派，被發(fā)配到了遙遠的沂蒙山，在那個小鎮(zhèn)衛(wèi)生院當了一名外科醫(yī)生。父親的老家則在蘇東南，是一個美麗的水鄉(xiāng)。父親沒有在故鄉(xiāng)出生和長大，因為我爺爺是個老八路，隨著部隊轉(zhuǎn)戰(zhàn)在沂蒙山一帶。抗戰(zhàn)勝利后，身負重傷的爺爺沒有隨軍南下，而是留在沂蒙山區(qū)做了地方工作，并且在那里生下了我父親。父親六歲的那一年，爺爺從一個叫蒙陰的小縣城調(diào)動工作，來到那個偏僻的小鎮(zhèn)當了公社書記。公社家屬院與衛(wèi)生院僅一墻之隔，父親又與葉小倩同齡，兩個孩子想不認識都不行。甚至，兩人第一次見面，父親就喜歡上這個扎著一對小辮兒的小丫頭了。endprint

鎮(zhèn)子小，偏僻，大院里同齡的孩子并不多，也就七八個。父親沒有隨著爺爺來鎮(zhèn)上時，大院里孩子們的頭領是一位叫軍子的男孩，父親來了后，便有些不服氣這個孩子王。終于有一天，兩人在河邊上發(fā)生了一次較量，結(jié)果是父親戰(zhàn)而勝之，名正言順地取代了王位。當時，葉小倩也在場，并且親眼目睹了這一場對決。她不僅舉著雙手擁戴這位新的領導人，還一邊歡呼著一邊輕輕拍去了他身上的塵土。

父親與葉小倩在七歲的那一年，都背起書包上了學。只是，他們剛剛讀到小學三年級，運動就轟轟烈烈地開始了。葉小倩的爸爸因為是右派，經(jīng)常挨批斗，葉小倩也就因此而常常受到別人的欺負。這時候的父親，就擔當起她保護神的角色。不管什么人欺負她，他總似救美的英雄一般從天而降。轉(zhuǎn)眼之間，就過去了好幾年，運動還是開展得熱火朝天。父親他們卻一天天地長大了，并且由小學升入初中。就在他們升入初中的時候，卻發(fā)生了這么一件事，公社里那些奪了權的造反派，竟然因為葉小倩的爸爸是右派，一個命令下來，將葉小倩拒在了校門外。那一天，得知自己不能上學了，葉小倩哭得雨打芭蕉。

同樣不能接受這一結(jié)果的，就是我父親。開學第一天，他做出了一件不同凡響的事情。他率領著大院里的七八個孩子，竟然爬到鎮(zhèn)子上的那座水塔頂部，嚷著如果不答應讓葉小倩上學，他們就集體自盡。事情發(fā)生，鎮(zhèn)上亂了套，不僅孩子們的家長全來了，鎮(zhèn)上的百姓也全來了，水塔下站了黑壓壓的一片人。幾個造反派頭頭聞之，也匆匆地趕了來。他們怕出了人命無法交待，急忙指揮著手下人員登塔，要強行將父親他們帶離。

父親在水塔上說，不準上水塔，否則我們就跳下去。

造反派頭頭說，我們怎么樣，你們才能從水塔上下來？

父親說，答應讓葉小倩上學。

造反派頭頭說，她爸爸是右派，右派子女是沒有上學資格的。

父親說，那好，你們不答應，俺們就從塔上跳下去。

那七八個孩子是對父親惟命是從的，這時候也同聲說，對，你們不答應我們就跳下去。他們一面說著，一面就做出要跳水塔的樣子。

聚在塔下的家長們慌了，將幾個造反派頭頭團團圍起來，要求答應孩子們的條件。幾位女家長干脆跌坐在地，咧著嘴在那兒號啕大哭。造反派們終于沒了招兒。

葉小倩同父親他們一道上了初中。

上了初中的葉小倩，已經(jīng)長成一位鮮靈美麗的大姑娘了，她不管出現(xiàn)在哪里，都會如天上的燦燦太陽，炫亮大家的眼睛。父親呢，也似一株小樹般地拔節(jié)抽條，成了一位翩翩少年。那時候，每個學校都要成立宣傳隊，經(jīng)常性地舉辦演唱會什么的，葉小倩與父親便成了宣傳隊里的報幕人。兩人每當?shù)巧衔枧_的時候，就似一對珠聯(lián)璧合的金童玉女，讓所有人的目光在他們身上聚焦。此時的父親，對這位曾經(jīng)的小丫頭就不僅僅是喜歡的問題了，有一種奇異的情感在他心中悄然萌動。只是，這種萌動的情感卻讓父親變得羞澀。往時，上學和放學的路上，他和葉小倩是走在一起的，現(xiàn)在他不是提前走在前面，就是故意落在后面。過去，他和葉小倩總是說說笑笑的，如今，他卻不知對她說什么好了。就連登臺主持節(jié)目，他也有意地與她拉開一定的距離。有這么一天，在放學的路上，葉小倩就攔住了我父親，說，劉虎生，你怎么了？我怎么發(fā)現(xiàn)你變了？

父親一怔道，我沒變??？我還是我啊？

葉小倩一哼鼻子道，我發(fā)現(xiàn)你變得膽小如鼠了。

父親道，怎么可能呢？昨天我還同高中班的那個小霸王干了一架呢！

葉小倩說，你和小霸王干架跟我有什么關系？我問你，為什么總是躲著我呢？

父親張張嘴，卻答不出話來。

葉小倩則說了他一個膽小鬼，嘎嘎地笑著跑走了，

父親與葉小倩的初中還沒有讀完呢，一件意想不到的狀況卻再次發(fā)生。葉小倩的爸爸突然被調(diào)走了。葉小倩一家隨之離開了小鎮(zhèn)。得知這一消息，父親根本不相信，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從教室里沖出來，跑到衛(wèi)生院家屬院去證實。只是，他看到的葉小倩的家，卻只剩下一幢空蕩蕩的破房子。有成群的麻雀正在院子里啄食什么，聽到動靜轟然一聲飛起來，灰禿禿的翅膀迷亂了他的眼睛。

父親似木雞一般呆在了那里。

在失去葉小倩的年月里，父親茶飯不思、無情無緒，直到中學畢業(yè)下鄉(xiāng)插隊。

父親插隊的第二年，有一支部隊來征兵，要去上海服役。父親聽到消息馬上從鄉(xiāng)下跑來找我爺爺，強烈地要求去當兵。父親一番軟纏硬磨，終于拿下了爺爺，從此參軍入伍成了一名軍人。果然，父親來到了上海。在服役期間，父親幾乎將所有的空余時間都用在了對于葉小倩的尋找上。可惜，他將上海所有的醫(yī)院與弄堂都找遍了，也沒有找到自己暗戀的姑娘，甚至關于她的任何消息都沒有。直到退伍。父親退伍后，就像那個年代里的機關子弟一樣，進工廠當了工人。那時候我爺爺已經(jīng)在縣委副書記的位置上離休。離休后，他沒有留在那個叫蒙陰的小縣城度晚年，而是申請回到了原籍蘇東南，住進了故鄉(xiāng)小城里的干休所。退伍的父親自然也來到故鄉(xiāng)，在家鄉(xiāng)一個地有市當了一名紡織工人。

進廠當工人時，父親已經(jīng)二十八歲。他是位干部子弟，退伍軍人，長得也挺帥，紡織廠里的姑娘向他求婚的不少。但是不管姑娘們有多么漂亮，施出什么樣的手段，他總是毫無興趣地大搖其頭。直到他的年齡過了三十歲，與他同齡的青工們結(jié)婚成家，孩子都會打醬油了。爺爺奶奶年事已高，抱孫子心切，對他發(fā)出了最后通牒，父親才倉促地與母親結(jié)了婚。

父親與母親結(jié)了婚，才結(jié)束了對于葉小倩的等待與尋找。不過，他一直沒有忘記她。關于他和葉小倩的事情，不僅母親知道，連我這個做女兒的也略知一二。

父親同母親應該算是一對恩愛夫妻。不過，偶爾兩人也會發(fā)生些爭吵。小時候，我經(jīng)常聽到他們在爭吵或者開玩笑的時候提到葉小倩。后來我讀了《聊齋志異》，知道書中有個叫聶小倩的女妖精，我就將葉小倩與聶小倩聯(lián)系了起來。有時候父親與母親因為葉小倩而吵架，我就會站在母親這一邊，罵那個葉小倩是妖精。endprint

父親便狠狠地瞪我一眼說，別胡說，小心我揍你！

父親一直寵著我，嚷著要揍我，只是個態(tài)度而已，并不舍得真揍，我一點也不怕他，便說，本來嘛，她的名字和《聊齋志異》里那個女妖精只有一字之差呢！

母親有了同盟軍，氣壯了許多，說，你爸爸念念不忘那個妖精呢。

我說，葉小倩有什么好？我媽媽可是紡織廠里的大美人呢。

事實上也的確是這樣，母親很漂亮，曾是紡織廠里的廠花。否則，父親也不會娶她。

父親和母親并沒有白頭偕老。母親在五十歲的那一年，突患腦溢血離世了。父親失去母親，很是悲痛與哀傷，好幾天都淚花閃閃，飯都吃不下。

母親去世的時候，我業(yè)已在省城就業(yè)，爺爺奶奶也早已故去，父親作為獨子，繼承了不少遺產(chǎn)，盡管后來下崗了，但也是炙手可熱的待婚鰥夫，來給他提親續(xù)弦的媒人不少，甚至可以用擠破門檻來形容。只是，不管介紹的是什么樣的女人，父親都一一地拒絕了。

父親拒絕再婚，眾人十分不理解，我也有些兒納悶。當時社會上正流傳著男人有升官發(fā)財死婆的“三喜”之說。說是一個男人如果死了老婆，很容易地就會續(xù)娶到一位新婦，而且，新婦還一定是相當年輕美貌的，所以便將死了老婆當成喜事來看待。父親死了老婆，卻拒絕再婚，令許多人詫異。他突然提出來要通過電視臺尋找葉小倩，我才恍然明白，父親拒絕再婚，原來是因為還掂記著那個女人。特別是在他身患絕癥，感到來日無多時，同他兩小無猜、青梅竹馬的戀人相見，成了他死都不能瞑目的渴望。我心里雖然為母親生出一股酸溜溜的滋味，還是答應幫父親去求助。我清楚，此時此刻，滿足老人家的心愿，應該比什么都重要。

沒費什么周折，我就找到了與這檔節(jié)目的聯(lián)系方式，毫不猶豫地將電話打了過去。

辦理完所有求助事宜后，我將情況匯報給了父親。

父親的臉上現(xiàn)出從來未有過的高興表情。

等待的日子有點兒漫長，父親一直處在激動與期盼中。他連遭不幸，情緒一直是低落的，甚至多次拒絕服用那些苦得要命的中藥湯劑?，F(xiàn)在他的態(tài)度改變了，除了繼續(xù)服用我為他泡制的中藥外，還積極地參加一些必要的體育活動，甚至同那些大媽們一起跳起了廣場舞。父親還有一個重大的變化，就是注重打扮了。過去的他是不修邊幅的，現(xiàn)在開始穿起了西裝，只要一出門，胡子總是刮了又刮。如此的一打理，父親看上去年輕了不少。每周一次的《等著我》，他更是一定要看。盡管播出時間很晚了，他還是端坐在沙發(fā)上，直到看完為止。

每次看到節(jié)目中的求助者找到了多年未見的親朋，父親總是感同身受地淚水長流。

接到《等著我》節(jié)目組打來的電話，要我和父親前往北京錄制節(jié)目那天，我正在單位上班。收線之后，我掩下砰然而跳的激動，在第一時間里將消息告訴了父親。父親在電話里的聲音有些顫抖，說，妮子，這么說，找到你葉姨了？我對父親說，不一定。

作為《等著我》節(jié)目的資深觀眾，我知道根據(jù)節(jié)目的要求，人家事先是不會將結(jié)果告訴求助者的。結(jié)果如何，只能在節(jié)目現(xiàn)場揭曉。我將情況告訴父親，父親才慢慢平靜了下來。

我同父親來到了北京，走進了中央電視臺《等著我》欄目的演播廳。

我是八名求助者中第五位出場的。在等待出場的過程中，我和父親坐在來賓室內(nèi)，通過電視熒屏，觀看了前面四位求助者的現(xiàn)場播出。前四位求助者中，有三位是父母尋找丟失兒女的，有一位是弟弟尋找失散姐姐的。他們都十分幸運，均如愿以償?shù)卣业搅擞H人。當親人相見，擁抱在一起喜極而泣的時候，我和父親同樣流下了熱淚。一面流著淚，我一面暗暗祈禱，希望父親能夠找到他的葉小倩，圓他老人家有生之年的一段美麗情緣。

終于，輪到我出場了。推開演播大廳的門，我在觀眾的一片掌聲中走入場中。我看到了坐在臺下的觀眾，看到了尋人助力團的成員，自然也看到了那位女主持人。我急忙上前，同她擁抱與握手。然后，我就坐在求助者坐著的位置上，開始回答主持人的提問。我說了此次求助的目的和要尋找的人，隨后，真正的求助者，也就是我父親出場了。父親盡管癌癥擴散，但精神非常好，臨來北京時我特地給他買了身新西裝，染了發(fā)，刮了胡子，很難讓人看出是位時日無多的癌癥患者。父親同主持人握手寒暄后，坐在了我旁邊。

女主持人開始對父親提問了。這也是《等著我》節(jié)目的慣常程序。

父親似乎有點兒不好意思，在回答了幾句問題后，膽子才漸漸大起來。他不僅講起了自己童年生活的那個小鎮(zhèn)，以及與葉小倩的友誼，更是毫無諱言地講了他對她的尋找與思念。

女主持人說，這個葉小倩，應該是你的初戀吧？

父親坦然地點點頭。

女主持人說，你們畢竟分別近半個世紀了，現(xiàn)在應該都各自成了家，都有了自己的對象和子女，你現(xiàn)在尋找她，要怎么樣呢？

父親說，我沒有什么奢望，我只是想在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見她一面。

女主持人繼續(xù)發(fā)問，既然你們是青梅竹馬，當年，你對她，或者她對你，有過愛的表示嗎？

父親先是搖了搖頭，接著似是想起了什么，壯了一下膽子說，在五六歲的時候，我對她有過一次表示。

女主持人興味盎然地叫了起來：五六歲？那時候你們還是小孩子吧？那時就有愛情了？還有過表示？

父親有些不好意思地說，當時，也不知道什么是愛情，我就是喜歡她，想親親她。

哇！女主持人再次叫了起來，尋人助力團的成員、現(xiàn)場的觀眾也發(fā)出歡叫之聲。我十分吃驚，父親在五六歲的時候要親葉小倩這件事情，我可從來沒有聽說過。

女主持人依舊興味盎然地說，說給大家聽聽，你是怎么親她的？

父親回答得很沉著，道，那時候我是孩子王嘛，不管干什么事情，大家都得聽我的。我就挖空心思地搞了次親嘴游戲。當時，正好是八個孩子，正好四個男的四個女的，我就自作主張地給大家配成了對兒。我呢，便利用手中的特權，把葉小倩分在了我名下。endprint

女主持人、尋人助力團的成員、現(xiàn)場的觀眾，都瞪大了眼睛，支著耳朵饒有興趣地聽。

父親接著說，當時，其他三對都親起嘴來了，我也開始親葉小倩。我湊上前去，嘟起嘴就向她親了過去?？墒?，就在我馬上就要同她親在一起的時候，她卻突然伸出手來，堵在了我和她的嘴之間。我的嘴唇來不及收回，只親在了她的手心上。我想讓她將手拿開重新去親，她卻說了聲行了，一抽身子快快地跑走了。

嘩！女主持人、尋人助力團的成員，還有現(xiàn)場的觀眾全笑了。我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只有父親沒有笑，他的臉有些紅，不好意思地對大家說，至今，我都記得當時的失落與失望呢。

嘩！大家又全笑了起來。

等演播大廳里的笑聲和掌聲終于停歇，女主持人才面對觀眾開了腔：盡管劉大哥想親人家小女孩的企圖沒有成功，但是，誰又能否認這是一件多么美麗、多么美好、多么動人的事情??？這才是人間最浪漫、最純真的戀情呢！人活一生，能擁有這么一份感情，應該是幸運的，是幸福的?？赡苁菚r間的原因，女主持人沒有再繼續(xù)提問，她抬起眼睛，提高了嗓門，對著電視機前的觀眾道，那么，今天的求助者能否找到他的戀人呢？接著又將目光轉(zhuǎn)向我父親，道，來，劉大哥，請站起來，走上前去，打開希望之門。

父親點點頭，站了起來，向女主持人所指的大門走去。我急忙上前扶住了父親。我們父女倆就在主持人、尋人助力團成員，以及現(xiàn)場觀眾的注目下，一步步走向那扇希望之門。

希望之門徐徐開啟，父親站在那里，瞪大了眼睛；我同樣站在那里，瞪大了眼睛；演播大廳里的所有人，也都瞪大了眼睛。

門卻開得異常緩慢，緩慢得都讓我難以忍受了。我不知道父親此刻是怎樣的心情，我的心卻提到了嗓子眼，如同揣著一只小兔，在不停地砰然而跳。然而，當門徐徐開啟著，終于完全打開的時候，我卻怔在了那兒，父親也怔在了那兒，現(xiàn)場的所有人也都怔在了那兒。因為從里面走出來的人，并不是父親尋找了近五十年的初戀葉小倩，而是該節(jié)目的另一位主持人。已經(jīng)成為節(jié)目忠實觀眾的我知道，只要是另一位主持人從里面走出來，就很可能意味著人沒有找到了。

我的心在漸漸變涼的時候，那另一位主持人已經(jīng)走到父親的面前，并且開了腔：劉大叔，接到您女兒的求助后，我們立刻根據(jù)您提供的線索進行了多方尋找。畢竟，近五十年的歲月太遙遠了，所以尋找起來相當困難。盡管這樣，我們還是根據(jù)有限的資料，找到了一些線索，那位葉小倩女士，很可能在美國。

在美國？我和父親都瞪大了眼睛。

太平洋的彼岸，那片異國的土地，對我們來說實在是太遙遠了。不僅父親臉上露出失望的表情，我也感到了失望。

那另一位主持人顯然看出了我們的失望，再一次開了腔：大叔，您也不要失望，盡管葉小倩遠在美國，我們還是拿到了她的幾張照片，您可以辨認一下，是不是您要找的人。

主持人說罷，演播廳里的大屏幕上便出現(xiàn)了幾張女人的照片。父親立刻將目光盯向了屏幕。我沒有見過葉小倩，照片對我來說自然是陌生的，我在沖著屏幕望了一眼后，就將目光望向了父親。父親有些激動，瞪著雙眼定定地盯著那些照片看。我發(fā)現(xiàn)看著看著，他的嘴唇抖動起來，眼里閃出了亮亮的淚花，突然激動萬狀地說，是她，是她，就是她！她就是我要找的葉小倩?。?/p>

那另一位主持人走向前，扶住渾身發(fā)抖的父親說，劉大叔，您先不要激動，我們已經(jīng)將您的情況轉(zhuǎn)告給了葉女士，但是她畢竟在國外，而且都是為人妻、為人母的人了，她能不能回來與您相見，還是個未知數(shù)。我們可以重新開啟一次希望之門，看看她能不能趕來好不好？

父親連連地點了點頭。

在我與父親的注目下，希望之門又要打開了，我的心再一次提到了嗓子眼。

還是漫長地等待，還是砰砰地心跳，終于，那朱紅色的大門還是打開了。門剛打開，我差點兒叫了起來，我看到一位女士緩緩地從里面走了出來。演播大廳柔和的燈光下，那女士并不像是父親的同齡人，她看上去比父親要年輕許多，有四十來歲的情形，穿著一件銀灰色的外套，留著齊耳的短發(fā)，腰肢婀娜、儀態(tài)萬方、風姿綽約，完全是一位讓知識和文明熏陶了的氣質(zhì)優(yōu)雅的高貴女性。有那么一瞬間，我以為節(jié)目組可能搞錯了，來者并不是父親要找的葉小倩。但是，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卻讓我瞪大了眼睛。我發(fā)現(xiàn)那女士在看到父親后，突然加快了腳步，父親也將我攙扶著他的手丟開，大步迎向前去。兩人走近再走近，終于面對面地站在了一起。只是，他們的手并沒有馬上相握，只是站在那里，瞪大著眼睛，定定地對望。似乎過了許久許久，兩人才終于相認，雙手緊緊地相握在一起。

望著這一場面，現(xiàn)場所有的人都感動地抹起了眼淚。我的眼睛也濕潤了。此刻，我忘記了已在天國的母親，我為父親激動和高興。

女主持人眼里也含上了淚花，她平定了一下情緒，拿起了話筒，招呼兩人走過去，坐在她旁邊的沙發(fā)上，開始了這個時段的采訪。她對父親說，劉大哥，終于找到你要找的人，現(xiàn)在是什么心情？

父親回答道，我太激動了！

女主持人又問葉小倩，葉大姐，你是什么心情呢？

葉小倩欣然道，我也很激動，我萬萬沒想到還會見到虎生哥。

女主持人對葉小倩道，當年你離開小鎮(zhèn)后，都去了哪里呢？怎么現(xiàn)在又到了美國？

葉小倩回答道，我們一家回到上海后，爸爸又被揪斗，被發(fā)配到了崇明島，我們一家也隨之搬了過去。我在中學畢業(yè)后，去北大荒插隊當了知青。高考烣復，我考上了同濟大學。大學畢業(yè)，我又留學到了美國，隨后留校任教?；楹缶驮诿绹ň恿讼聛怼?/p>

女主持人問道，這些年來，想沒想過你的虎生哥？

葉小倩的眼里閃出了淚花，她激動地哽咽了一下道，豈止是想。這些年來，我一直在找他。大學畢業(yè)后，我還去過那個小鎮(zhèn)，但是，沒有得到虎生哥的任何消息。五年前，我回國探親，還到蒙陰縣城找過呢。

我和父親包括現(xiàn)場所有的人，都驚訝地瞪大了眼睛。endprint

葉小倩再次提到那個小鎮(zhèn)，女主持人便又想起剛才父親講的那個親嘴游戲，道，剛才，你的虎生哥講了當年你們玩親嘴游戲的事情，你還記得不？

葉小倩很大方地點頭道，當然記得。她接著說，其實，那天我跑走后，就一直后悔呢！而且，這種后悔一直伴隨著我到現(xiàn)在。所以，當我知道虎生哥一直在找我，當我知道他身患重病的消息后，我非常感動，也非常難過，我當即決定，一定要回來看看他。我早想好了，我們這一生雖然不能結(jié)成夫妻，當年那個沒有完成的親吻，是一定要補上的。

女主持人又叫了起來，補上？就在現(xiàn)場？當著大家的面？

葉小倩還是肯定地點點頭。

主持人叫道，可是，你是有老公的?。?/p>

葉小倩回答，他會理解我的。

葉小倩說著，把目光深情地望向我父親，眼里閃動著淚花道，虎生哥，你還想親親你的倩妹妹嗎？

父親坐在那里，早被這一突發(fā)事件驚得呆若木雞。他望著葉小倩，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一女一男兩個主持人、尋人助力團的成員以及現(xiàn)場的觀眾，都已明白了將要發(fā)生的事情，全都情緒高昂地歡呼著，嘩嘩地拍起了巴掌。演播大廳里掀起從來沒有過的高潮。就在熱烈的歡呼聲中，就在一雙雙眼睛的注目下，葉小倩站了起來，緩緩地走向我父親，用鼓勵的、期待的目光望著她的虎生哥。父親卻顯得有些慌亂，坐在那里不知所措，甚至不敢直視這位讓他找了四十多年的女人。我知道，此時的父親，慌亂之中一定還有一種自卑在心頭。畢竟他愛著的、等待的女人，是位來自美國的教授，光彩照人、雍容華貴，而他呢，只是一位下崗工人，而且還患有癌癥。兩人的距離是太遙遠了！如果不是還要配合電視臺做節(jié)目，他甚至都有可能撒腿逃離。

葉小倩卻仍舊用期待的目光望著父親。見他坐著不動，眸子里的淚花忽然流了下來，哽咽著開了腔：虎生哥，難道你不喜歡你的倩妹妹了？

葉小倩的話讓父親有了勇氣，他突然站起來，勇敢地抬起了眼睛，迎向了他的葉小倩。葉小倩呢，便仰起了臉，沖著父親呶起了她的雙唇。兩位青梅竹馬、離散近半個世紀的戀人終于就要完成那個五十多年前沒有完成的親吻了。此時此刻，包括我在內(nèi)，演播廳里所有人的目光全都聚焦在了他們身上?？墒?，讓所有的人都沒有想到的是，就在兩人的嘴唇就要親吻在一起的時候，五十年前發(fā)生的那個意外狀況卻再一次重演了。只是，這次伸出手來阻擋在他們嘴唇中間的人，已經(jīng)不是葉小倩，而是我父親。他在阻擋了這次親嘴后，迅速地離開，又坐回到沙發(fā)中。

不過，我發(fā)現(xiàn)，坐在那兒的父親已是淚流滿面。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