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jīng)·防有鵲巢》釋讀辨正

李治中

（周口師范學(xué)院 豫東南文化傳承與發(fā)展研究中心，河南 周口 466001）

《防有鵲巢》是《陳風(fēng)》的第7首，共兩章8句。詩云：“防有鵲巢，邛有旨苕。誰侜予美？心焉忉忉。中唐有甓，邛有旨鹝。誰侜予美？心焉惕惕?！薄缎颉吩疲骸皯n讒賊也。宣公多信讒，君子憂懼焉?！薄墩x》曰：“憂讒賊者，謂作者憂讒人，謂為讒以賊害于人也。”據(jù)此認(rèn)為，該詩是一首政治諷諫詩，創(chuàng)作于陳宣公時期（前692年―前648年），作者是為讒賊所害的陳國賢大夫。闡釋這首詩，后世分歧主要在兩個方面：其一，對“宣公信讒”的詩本事表示懷疑。王質(zhì)依據(jù)陳宣公殺掉太子御寇的史實，稱“此信讒何以異于晉獻(xiàn)，故以此歸于宣公”[1]126。方玉潤則表示“此詩憂讒無疑，惟《序》以宣公實之，則不得其確”[2]287，馬瑞辰《毛詩傳箋通釋》從其說。其二，認(rèn)為這是一首表達(dá)愛情的詩。朱熹《詩集傳》以鵲巢不得筑于防上，旨苕不能生之于邛，稱“此男女之有私，而憂或間之之辭”[3]96，陳子展《詩經(jīng)直解》，程俊英、蔣見元《詩經(jīng)注析》均從其說。高亨《詩經(jīng)今注》則以為作者“丟失愛妻，尋找不著，心情十分憂懼”[4]182。由此看來，該詩本事有待進(jìn)一步探討，同時，對是否愛情題材也應(yīng)予明確。經(jīng)過文史對讀，筆者竊以為，該詩創(chuàng)作于陳共公時期，詩本事是魯文公九年（前618年），楚國侵入陳國，陳國被迫背晉與楚。在房、江、唐諸國相繼被楚滅亡的背景下，詩人主張交通上國，背楚與晉，但卻遭到了讒人的詆毀。于是，詩人感念國事，憂憤交加，作詩諷諫陳共公攘楚。

一、“防”“邛”“唐”皆為國名

(一)“防”及房國被楚所滅

“防有鵲巢”，毛傳：“防，邑也?！编嵐{：“防之有鵲巢?！薄谤o巢”即喜鵲之巢穴，喜鵲是吉祥喜慶的象征，代表著美好的事物。翻譯這句詩：防邑有喜鵲之巢穴。另外，防，《說文》：“堤也。從阜，方聲?！币虼耍谋局械摹胺馈边€有堤防的說法。以上為舊說，筆者認(rèn)為，“防”與“房”古通，例如《史記·武帝本紀(jì)》有“夏，有芝生殿防內(nèi)中”，《漢書·溝洫志》有“筑宮其上，名曰宣防”等。防，在文本中特指春秋時的房國。

房國是丹朱的封國，《新唐書·宰相世系表》載：“房氏，出自祁姓，舜封堯子丹朱于房，朱生陵，以國為氏?！薄秶Z·周語上》載：“昔昭王娶于房，曰房后，實有爽德，協(xié)于丹朱，丹朱憑身以儀之，生穆王焉。”周昭王娶了房國的女子并立其為王后，生下了周穆王。房國能夠與周王室聯(lián)姻，表明房國曾擁有較大的實力，并與周王室保持著良好的關(guān)系?！胺俊庇滞ā胺健保对娊?jīng)·小雅·采芑》有“方叔蒞止，其車三千”，又“蠢爾蠻荊，大邦為仇。方叔元老，克壯其猶”。《序》曰：“宣王南征也?！薄秱鳌吩疲骸胺绞?，卿士也，受命而為將也?！薄胺绞濉弊鳛榍涫?，被任命為將，表明當(dāng)時的房國不僅有較強的軍事實力，還充當(dāng)了王室屏藩，抵御或威懾南方的楚國。房國之所以能起這樣的作用，應(yīng)與其地望有關(guān)。徐少華認(rèn)為，“西周早期房國應(yīng)在今葉縣、方城之間的方城山附近，但何時東南遷至今遂平縣一帶，已不可確考，或與西周晚期申、呂的南遷有關(guān)”[5]153。遷后的房國疆域，“相當(dāng)于今遂平縣全境，及西平、泌陽、舞鋼市的一部分境域”[6]355。

到了楚成王時期（前671年―前626年），房國已成為江、黃等淮域小國的盟國。有一條關(guān)于房國的重要史料，由于句讀的緣故被長期誤讀?！蹲髠鳌贰百夜迥辏ㄇ?55年）”載：“楚斗谷於菟滅弦，弦子奔黃。于是江、黃、道、柏方睦于齊，皆弦姻也。弦子恃之而不事楚，又不設(shè)備，故亡。”這里的“方”，并非是時間副詞表“方才”，而是指房國。因早在僖公二年至僖公四年的三年間，房國結(jié)盟的江國與黃國，已連續(xù)三次參與齊盟，早已成為齊國的盟國。如《左傳》“僖公二年（前 658年）”載：“秋，盟于貫，服江、黃也?！倍抛ⅲ骸敖?、黃，楚與國也，始來服齊?！盵7]325江國與黃國在這一年背楚與齊，接下來又兩次參加齊盟的軍事活動，如《左傳》“僖公三年”載：“經(jīng)：秋，齊侯、宋公、江人、黃人會于陽谷?！庇帧蹲髠鳌贰百夜哪辍陛d：“齊人執(zhí)陳轅濤涂。秋，及江人、黃人伐陳?！痹谶@個意義上，文本中的“方”，表示與江、黃、道、柏同列的“方（房）國”，之所以使用“于是”一詞，在于強調(diào)有弦國的姻親之國——道國、柏國和房國的加入以及淮域諸國行動的一致性。綜合來看，房國選擇加入齊盟，或出于和江、黃兩國地鄰的原因，另一方面也為強楚所迫，但加入之后，它的命運就與江、黃、道、柏等淮域小國捆綁在了一起，共同應(yīng)對來自楚國的攻伐。接下來發(fā)生的史實是，魯僖公十二年（前648），楚滅黃國，魯文公四年（前623年），楚滅江國。據(jù)何浩“楚滅國表”[8]10-13，楚滅道、柏、房諸國的時間，約在楚成王三十四年至四十六年（前642年―前626年）之間。

(二)“邛”及江國被楚所滅

“邛有旨苕”，毛傳：“邛，丘也?！编嵐{：“邛之有美苕，處勢自然?！薄败妗?，《正義》引陸璣《疏》云：“苕，苕饒也，幽州人謂之翹饒。蔓生，莖如勞豆而細(xì)，葉似蒺藜而青，其莖葉綠色，可生食，如小豆藿也。”[9]450次章有“邛有旨鹝”，“鹝”，《傳》曰：“綬草也。”《正義》引陸璣《疏》云：“鹝，五色作綬文，故曰綬草?！笔菫榕f解。然這里的“邛”通“江”，可見于楚王鐘、邛君婦和壺等彝器銘文，如楚王鐘銘文曰：“唯正月初吉丁亥，楚王媵江（邛）仲嬭（妳）南和鐘，其眉壽無疆，子孫永保用之?！保ā兑笾芙鹞募伞?2）郭沫若認(rèn)為，“邛即江、黃之江，仲妳，女字，南名”[10]165。又，方浚益認(rèn)為，“按邛國不見于經(jīng)傳，其字從工者，當(dāng)即春秋之江國”[11]卷一三。邛，在文本中特指春秋時的江國。

江國為嬴姓，為伯翳之后，陳槃《春秋列國姓氏表》載：“伯翳賜嬴氏，徐、秦俱出伯翳，而偃姓出自皋陶，似皆為顓頊之后?！盵12]1153梳理春秋時期的江國史，根據(jù)《左傳》載，江國和黃國早在魯僖公二年（前658年）就加入了齊盟，到魯僖公五年，楚國滅弦國，弦國的姻親之國道、柏、房連同江、黃等國一并加入齊盟。到魯僖公十二年（前648年），齊楚爭霸的力量此消彼長，楚國攻滅黃國，江國騎墻于齊楚之間。公元前643年，齊桓公病卒，齊桓霸業(yè)結(jié)束。到晉襄霸業(yè)時期，江國又選擇與晉。魯文公三年（前624年），江國遭到楚國的攻伐，先是這年春天，由于沈國服楚的原因，晉、魯、宋、陳、衛(wèi)、鄭諸國聯(lián)合擊潰了沈國，但到了秋天，“楚師圍江，晉先仆伐楚以救江。冬，晉以江故告于周。王叔桓公、晉陽處父伐楚以救江，門于方城，遇息公子朱而還”。楚國報復(fù)晉盟而圍攻江國，晉國積極救援江國，且挾周師以壯大聲威。

這個時期的江國，在政治上有兩個突出表現(xiàn)：其一，為免遭楚國的攻伐，江國與楚國締結(jié)姻親，但事與愿違?！蹲髠鳌贰拔墓辏ㄇ?26年）”載，楚成王之妹江羋嫁于江，卻牽扯進(jìn)成王謀廢太子事件，太子商臣弒成王自立為穆王，穆王遷怒于江國。其二，江國為求得自保，背楚與晉，希望得到晉國的庇護(hù)，這才有晉先仆救援江國的事實。盡管如此，魯文公四年（前623年），江國仍被楚所滅。江國的地望在今河南正陽縣東南，其疆域“相當(dāng)于今正陽縣西南部和東南部分地區(qū)。西鄰道，北接蔡、沈，東連息，南濱淮水”[6]359。黃國在“今河南省潢川縣一帶，與光山、息縣、固始、淮濱等縣接鄰”[13]62，楚國先滅黃國后滅江國，對于楚國的北上爭霸與沿淮東進(jìn)有著重要意義，如《春秋大事表》卷二十六引季氏本曰：“江、黃，楚之東北境可以出兵以截齊后者，得江、黃，則師無左顧之憂也?！睖缃瓏拇文?，楚國又先后滅掉了六、蓼等國，重新獲得在群舒地區(qū)的統(tǒng)治權(quán)，使得楚國在豫東南的疆域連成一片，陳國已成為楚國攻伐的下一個目標(biāo)，誠如高士奇所稱：“南捍荊蠻而北為中原之蔽者，最大陳、蔡，其次申、息，其次江、黃，其次唐、鄧，而唐、鄧尤偪處方城之外，為楚門戶。自鄧亡，而楚之兵申、息受之；申、息亡，而楚之兵江、黃受之；江、黃亡，而楚之兵陳、蔡受之，陳、蔡不支，而楚兵且交于上國矣。”[14]660

(三)“中唐”及唐國服楚

“中唐有甓”，毛傳：“中，中庭也。唐，堂涂也。甓，瓴甋也。”“涂”通“途”，《爾雅·釋宮》：“室中謂之時，堂上謂之行，堂下謂之步，門外謂之趨，中庭謂之走，大路謂之奔?！币罁?jù)建筑形制，中庭在門外，堂途在門內(nèi)，“中唐”則指門外中庭，以及門內(nèi)至堂下的路。另據(jù)《周禮·考工記·匠人》：“堂涂十有二分?！编嵭ⅲ骸爸^階前，若今令甓裓也?！辟Z公彥疏：“漢時名堂涂為令甓裓。令辟則令之磚也。裓則磚道者也?！盵15]1166“中唐有甓”，翻譯過來：中庭以及堂途都鋪有磚路。是為舊解。

結(jié)合文本特點，既然首章首句的“防”指房國，次章第二句的“邛”指江國，那么次章首句也應(yīng)指稱一個封國，以共同完成起興。這個封國就是唐國，唐國為姬姓，《國語·鄭語》載，史伯回答桓公的疑問，“當(dāng)成周者，南有荊蠻、申、呂、應(yīng)、鄧、陳、蔡、隨、唐”。鄭桓公生活在平王東遷前夕，那時的唐國已是成周南面的屏藩。遠(yuǎn)在楚武王時期（前740-前690年），楚國已征服唐國，《左傳》“哀公十七年（前478年）”載：“觀丁父，鄀俘也，武王以為軍率，是以克州、蓼，服隨、唐，大啟群蠻。”關(guān)于唐國，《史記·晉世家》載：“晉唐叔虞者，周武王子而成王弟?！彼抉R貞《索隱》曰：“及成王滅唐之后，乃分徙之于許、郢之間，故《春秋》有唐成公是也，即今之唐州也?！盵16]1351清人江永《春秋地理考實》曰：“今南陽府唐縣本唐之唐州，蓋亦古之唐國?！碧茋牡赝?，“南與西蓼為鄰，西與謝國接壤，北與中國毗鄰，東與昶國相望”[6]433，大致在漢水以北，今唐河縣與泌陽縣一帶。至楚成王時，楚國“兼并了漢北、汝南的申、繒、應(yīng)、鄧和淮水流域的息國，奪取了北爭中原的門戶”[8]5，位于漢北的唐國完全淪為楚國的附庸，時間不應(yīng)晚于公元前632年，如《左傳》“僖公二十八年”載，城濮之戰(zhàn)前，晉欒貞子曰：“漢陽諸姬，楚實有之，思小惠而忘大恥，不如戰(zhàn)也?！倍抛ⅲ骸柏懽?，欒枝也。水北曰陽。姬姓之國在漢北者，楚盡滅之?！盵7]447楚國滅國的策略主要有兩種：其一，像是滅江國一樣，將其淪為楚邑；其二，仍保留該國宗室，但限制其權(quán)力，使其成為楚國的附庸，隨時聽從調(diào)遣。唐國應(yīng)屬于后者。隨州有唐城，《讀史方輿紀(jì)要》云：“唐城（今湖北省隨州市唐縣鎮(zhèn)），州西北八十五里，春秋時唐侯國，后為楚昭王所滅，其地屬楚，漢為上唐鄉(xiāng)?！焙髞?，唐國應(yīng)被楚國遷徙，南遷的時間已不可考。

“中唐”為“中國之唐”的簡稱，指成周南面的姬姓唐國，以區(qū)別被成王所滅、堂叔虞所封的姬姓唐國，即后來的晉國。周代的“中國”，初見于西周青銅器何尊銘文，有“惟王初遷，宅于成周”“余其宅茲中國”[17]，特指以成周為中心，相對于夷狄的王權(quán)實際統(tǒng)治區(qū)。對于周代的“中國”，馮天瑜說：“是以王城為核心，以五服或九服為外緣的方形領(lǐng)域，作‘回’字狀向外逐層延展，中心明確而邊緣模糊。”[18]需要明確的是，楚晉爭霸時期，楚國覬覦王室，攻伐上國，是被排除在“中國”之外的。

二、《防有鵲巢》為詩人諷諫攘楚之作

(一)江國被滅之后的陳國外交態(tài)勢

楚國攻滅江國之后，陳國最初仍堅持了與晉的政策，盡管和晉國的關(guān)系也出現(xiàn)了裂隙。《左傳》載，魯文公六年（前621年），晉襄公卒，在立新國君的問題上，賈季即狐偃之子狐射姑，主張立出聘于陳國的公子樂為國君，但遭到趙盾的反對。趙盾先使人截殺了自陳返晉的公子樂，后又取代賈季為中軍帥，執(zhí)掌晉國國柄，親陳的賈季只好出逃，這件事為晉、陳兩國關(guān)系埋下了陰影。魯文公七年（前620年），也是陳共公十二年，晉靈公夷皋立，“秋，八月，齊侯、宋公、衛(wèi)侯、陳侯、鄭伯、許男、曹伯會晉趙盾，盟于扈（河南原武西北），晉侯立故也”[7]521。陳國與晉國仍保持著友盟關(guān)系；魯文公九年（前618年），乘著晉靈公年幼，楚國開始了新一輪的北上爭霸，“楚子師于狼淵以伐鄭，囚公子堅、公子尨及樂耳。鄭及楚平”，晉趙盾、宋華耦、衛(wèi)孔達(dá)、許大夫等率師救鄭，但還沒等遭遇楚師，鄭國就已經(jīng)服楚了。這年夏天，“楚侵陳，克壺丘，以其服于晉也”，“秋，楚公子朱自東夷伐陳，陳人敗之，獲公子茷。陳懼，乃及楚平”。分析陳國與楚的原因，除去自身國力弱小之外，主要應(yīng)歸咎于晉國。當(dāng)時晉國同時開辟了兩條戰(zhàn)線：一條是與楚國爭奪陳、蔡、沈、江等淮域小國的統(tǒng)轄權(quán)，遏制楚國北上；另一條是與秦國之間的糾葛與爭奪。晉國軍事實力大為減弱，如趙盾率師救援鄭國不力，導(dǎo)致鄭國服楚。此外，趙盾時為晉國正卿，但他卻是親陳派狐射姑的政敵，亦是公子樂被殺的主謀，當(dāng)楚國攻克陳邑壺丘時，晉國并沒有組織救援，這讓陳國為之寒心。

陳國與楚之后，根據(jù)《左傳》載，魯文公十年（前617年），“陳侯、鄭伯會楚子于息（今河南息縣）。冬，遂及蔡侯次于厥貉（今河南項城）”。陳共公和鄭穆公一道，去息地拜見楚穆王，冬天，又與蔡莊侯、楚穆王一同駐扎在厥貉。陳、鄭、蔡諸國的行為引起了晉國的恐慌，魯文公十一年（前 616年），“夏，叔仲惠伯會晉郤缺于承筐，謀諸侯之從于楚者”。晉國正卿郤缺和魯叔仲惠伯商議對策。又過了兩年，與楚的陳共公去世了，《春秋經(jīng)》“文公十三年（前614年）”載：“夏，五月壬午，陳侯朔卒?！标惞补ナ赖拇文辏洞呵锝?jīng)》“文公十四年”載：“六月，公會宋公、陳侯、衛(wèi)侯、鄭伯、徐男、曹伯、晉趙盾。癸酉，同盟于新城?！边@時的陳國選擇了重新與晉。需要強調(diào)的是，陳國的這次與晉應(yīng)發(fā)生在陳共公去世之前，具體時間不詳，《左傳》“宣公元年（前608年）”載：“陳共公之卒，楚人不禮焉。陳靈公受盟于晉?！标惞补ナ?，楚人并沒有按照禮制遣使會葬，表明陳、楚兩國關(guān)系已經(jīng)交惡。

(二)《防有鵲巢》的創(chuàng)作主

前文已詳述房國被滅的時間約在楚成王三十四年至四十六年（前642年―前626年）間，江國被滅的時間為魯文公四年（前623年），唐國完全淪為楚庸的時間在魯僖公二十八年（前632年）之前。結(jié)合文本，“防有鵲巢，邛有旨苕”，“中唐有甓、邛有旨鹝”，四句詩皆為起興，作者以“鵲巢”“旨苕”“甓”等事物的美好，反襯房、江、唐諸國被滅亡的不幸。作者希望以此警醒陳共公，借鑒歷史教訓(xùn)，不要重蹈滅亡覆轍。文本起興之后，后繼的詩句有“誰侜予美？心焉忉忉”，《說文》：“侜，有壅蔽也?！薄懊馈保疵勒?，用如“世溷濁而嫉賢兮，好蔽美而稱惡”（《離騷》）。“忉忉”，這里指憂傷的樣子，用如“無思遠(yuǎn)人，勞心忉忉”（《詩經(jīng)·甫田》）。鄭玄箋：“誰，讒人也。女眾讒人，誰侜張誑，欺我所美之人乎？使我心忉忉然。所美謂宣公也?！盵9]450鄭玄的這一觀點是愛情說的濫觴，但并不正確?！罢l侜予美？心焉惕惕。”《爾雅·釋訓(xùn)》：“忯忯，惕惕，愛也?！惫弊ⅲ骸啊对姟吩疲骸难商杼??！俄n詩》以為悅?cè)耍恃詯垡??！盵19]96《廣韻》：“惕，憂也，又愛也?！狈g這兩句詩，當(dāng)為：是誰壅蔽了我的美政，使我內(nèi)心充滿愛憐。詩人對讒人表示憤慨，對前鑒不遠(yuǎn)的國家敗亡充滿了悲憫。具體來講，詩人列舉房、江、唐諸國的美好事物，是在特定的歷史時期、特殊的歷史背景之下做出的。魯文公九年（前 618年）秋，陳國選擇與楚，這時，房、江、唐諸國已經(jīng)被楚國攻滅了，還包括像黃國、道國、柏國等淮域小國。陳國這時放棄了對晉國長期的依附，事關(guān)陳國安危，這必然會在國內(nèi)引起軒然大波。詩人身為陳國大夫，會因某種機(jī)緣到過上述國家，與其說是為房、江、唐諸國的滅亡感傷，倒不如說是為陳國未來的命運而憂患。詩人應(yīng)已明確提出與晉的主張，但由于讒人作祟，并沒有被陳侯接受，因此“心焉忉忉”。詩人毅然將矛頭直指讒人，內(nèi)心充滿了憂憤。王禮卿以該詩釋“憂”：“憂者，見往知來，憂慮患害也。陳《防有鵲巢》，‘憂讒賊也’。”[20]59詩人就是一位能夠“見往知來”的賢者，他不僅熟知房、江、唐諸國的歷史，而且對楚國的滅國方略有所了解，在房、江等淮域小國被滅之后，陳國已成為楚疆北擴(kuò)的最前沿，楚滅陳或許已經(jīng)只是時間上的問題。詩人陳述自己的心情，又作進(jìn)一步強調(diào)，“心焉惕惕”，對房、江、唐諸國被滅充滿了悲憫之情，擔(dān)心陳國步其后塵，有著較強的愛國心。在這個意義上，該詩是一首政治諷諫詩，作者為陳國賢大夫，該詩創(chuàng)作于房、江、唐諸國被滅之后，且是在陳國與楚之際，為諷諫陳共公攘楚之作。

(三)《防有鵲巢》的作者蠡測

依據(jù)《防有鵲巢》的創(chuàng)作主旨，該詩作者應(yīng)具備以下要素：其一，經(jīng)歷并熟悉房、江、唐諸國滅亡的歷史，甚至曾經(jīng)到過上述國家；其二，為陳國賢大夫，并且政治地位較高，個人意見能夠被陳侯重視；其三，在政治上主張與晉，擔(dān)心陳國重蹈房、江、唐諸國滅亡的覆轍。翻檢史料，較為符合的是陳國大夫轅濤涂之子轅選。為論證這個問題，我們先從轅濤涂談起。

轅濤涂，《元和姓纂》載：“‘轅’或作‘袁’、‘爰’，媯姓，舜后陳胡公滿之后。其祖父媯諸，字伯爰，孫宣仲濤涂，以王父字為氏。”[21]458公元前656年，轅濤涂首次被記載，據(jù)《左傳》“僖公四年”，齊師與楚師盟于召陵，轅濤涂和鄭大夫申侯商議，建議齊師由東方歸國，不料被申侯出賣，齊桓公將轅濤涂羈押，并于秋天指使魯、江、黃諸國討伐陳國的不忠行為。這年冬天，魯國叔孫戴伯帥諸侯之師再次伐陳，陳國終于屈服，轅濤涂被放回了陳國。這一年為陳宣公三十七年。轅濤涂并非陳國上卿，《左傳》“僖公二十九年（前631年）”載：“夏，公會王子虎、晉狐偃、宋公孫固、齊國歸父、陳轅濤涂。秦小子慭，盟于翟泉，尋踐土之盟，且謀伐鄭也?！边@一年為陳共公元年。孔疏：“公孫固序在齊上者，蓋為大司馬，尊于歸父。歸父雖執(zhí)齊政不廢，身非上卿，如管仲之類?！鞭@濤涂排序在歸父之后，自然也不是上卿。轅選登上政治舞臺是在公元前625年，《左傳》“文公二年”載：“冬，晉先且居、宋公子成、陳轅選、鄭公子歸生伐秦，取汪及彭衙而還，以報彭衙之役?！鞭@選取代了轅濤涂的位置，轅濤涂疑為該年去世。轅濤涂雖然在政治上與晉，且政治地位較高，但他可能在江國滅亡之前就已病卒。他在被齊桓公羈押期間，江國曾兩次隨從魯國討伐陳國，對江國未必友好，因此，轅濤涂為該詩作者的可能性應(yīng)予排除。

公元前625年，轅選率陳師參與晉盟伐秦，根據(jù)“男子二十，冠而字”（《禮記·曲禮上》）的禮制，那時其年齡應(yīng)已長于20歲。他經(jīng)歷了房、江、唐諸國滅亡的歷史，擁有較高的政治地位，還在政治上主張與晉。公元前610年，公孫寧在政治上取代了轅選，《左傳》“文公十七年”載：“晉荀林父、衛(wèi)孔達(dá)、陳公孫寧、鄭石楚伐宋。”這一年是陳靈公四年。結(jié)合上文，陳國在魯文公九年（前618年）被迫與楚，在陳共公選擇與楚之時，懷疑轅選已被撤換，由公孫寧來接任，并懷疑次年，轅選隨從陳共公到息地拜見楚穆王，后來又一同到厥貉，剛好途經(jīng)了房國與江國故地。公孫寧，以“公孫”為氏，應(yīng)出生于公族，為陳侯之孫。鑒于他與陳靈公一道淫亂夏姬的事實，他與陳靈公應(yīng)為同輩。又結(jié)合陳國國君繼位的史實，公孫寧應(yīng)為陳穆公之孫，陳共公之侄。魯宣公十年（前599年），他伙同陳靈公、儀行父一起與夏姬淫亂，先后導(dǎo)致陳大夫泄冶與陳靈公被殺，后與儀行父逃往楚國。次年，楚莊王率師侵入陳國，將公孫寧、儀行父兩人送回，讓他們執(zhí)政與楚，《公羊傳》“宣公十一年（前 598）”載：“丁亥，楚子入陳，納公孫寧、儀行父于陳。此皆大夫也，其言納何？納公黨與也?！惫珜O寧先逃往楚國，后又被楚莊王送回執(zhí)政，可以看出，公孫寧是一貫主張與楚的，他或與楚王室存在著較直接的姻親關(guān)系。他在陳靈公時期的與晉，只是延續(xù)陳共公的外交政策，并非發(fā)自內(nèi)心?！俄n非子·說疑》言及周滑之、鄭王孫申、陳公孫寧、儀行父等佞臣時，稱“此十二人之為其臣也，皆思小利而法義，進(jìn)則掩蔽賢良以陰暗其主，退則擾亂百官而為禍難”。在陳共公晚年選擇與楚的時間里，公孫寧一時取得了勝利，轅選相應(yīng)受到了打擊，在陳共公面前讒毀他的，應(yīng)該就是公孫寧。因此，文本有“誰侜予美？心焉惕惕”。轅選為自己與晉的美政被公孫寧壅蔽而憂傷，往古而知今，他從房、江、唐諸國的滅亡看到了陳國的未來，他沒有畏懼，也沒有放棄努力，該詩的創(chuàng)作就是證明。我們了解到的是，陳共公在去世之前重新選擇了與晉，恐怕這里面就有轅選的功勞吧！但陳共公并沒有罷黜公孫寧，陳靈公即位之后，公孫寧擔(dān)任了執(zhí)政大夫，一直到公元前589年，公孫寧仍在擔(dān)任執(zhí)政大夫，仍在執(zhí)行與楚的外交政策，《左傳》“成公二年”載：“十一月，公及楚公子嬰齊、蔡侯、許男、秦右大夫說、宋華元、陳公孫寧、衛(wèi)孫良夫、鄭公子去疾及齊國之大夫盟于蜀?！毕氲疥悋罱K為楚所滅，雖有詩人這首諷諫攘楚之作，陳國有公孫寧這樣的大夫，真是莫大的不幸！

[1]王質(zhì)．詩總聞[M]．北京：中華書局，1985．

[2]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M]．北京：中華書局，1986．

[3]朱熹．詩集傳[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4]高亨．詩經(jīng)今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5]徐少華．周代南土歷史地理與文化[M]．武漢：武漢大學(xué)出版社，1994．

[6]馬世之．中原古國歷史與文化[M]．鄭州：大象出版社，1998．

[7]李學(xué)勤．十三經(jīng)注疏·春秋左傳正義[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

[8]何浩．楚滅國研究[M]．漢口：武漢出版社，1989．

[9]李學(xué)勤．十三經(jīng)注疏·毛詩正義[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

[10]郭沫若．兩周金文辭大系圖錄考釋[M]．北京：科學(xué)出版社，1958．

[11]方浚益．綴遺齋彝器款識考釋[M]．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5．

[12]陳槃．春秋大事表列國爵姓及存滅表議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

[13]朱武成．春秋百國探微[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1．

[14]高士奇．左傳紀(jì)事本末[M]．北京：中華書局，1979．

[15]李學(xué)勤．十三經(jīng)注疏·周禮注疏[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

[16]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99．

[17]李學(xué)勤．何尊新釋[J]．中原文物，1981(1)．

[18]馮天瑜．“中國”、“中華民族”語義的歷史生成[J]．河南大學(xué)學(xué)報，2012(6)．

[19]李學(xué)勤．十三經(jīng)注疏·爾雅注疏[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9．

[20]王禮卿．四家詩旨會歸[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9．

[21]林寶．元和姓纂[M]．北京：中華書局，19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