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骨文“有+VP”結(jié)構(gòu)探析

劉偉真

（西南大學(xué) 漢語言文獻(xiàn)研究所，重慶 400715）

甲骨文“有+VP”結(jié)構(gòu)探析

劉偉真

（西南大學(xué) 漢語言文獻(xiàn)研究所，重慶 400715）

摘 要：“有+VP”結(jié)構(gòu)是指“有”后帶謂詞性成分的結(jié)構(gòu)。通過對含有“有+VP”格式的甲骨卜辭進(jìn)行梳理，列出卜辭中“有”后“VP”的類型：指稱化了的VP、名動同形類動詞擔(dān)當(dāng)?shù)腣P、仍表動作的動詞擔(dān)當(dāng)?shù)腣P。經(jīng)過分析，指稱化了的VP與名動同形類動詞擔(dān)當(dāng)?shù)腣P前的“有”詞性應(yīng)為動詞，而仍表動作的動詞擔(dān)當(dāng)?shù)腣P前的“有”詞性應(yīng)為副詞。

關(guān)鍵詞：有；“VP”；甲骨文；副詞

“有+VP”結(jié)構(gòu)中的VP是指動詞或動詞詞組組成的的短語，即“有”后帶謂詞性成分的結(jié)構(gòu)[1]?！坝?VP”結(jié)構(gòu)的性質(zhì)，語法界有不同認(rèn)識，先賢多有論述。說法眾多，選取如下：《馬氏文通》認(rèn)為“有+VP”的“有”與表一般動詞的“有”詞性相同，但是表義上略有差異，“有字后緊接動字，則有‘惟有’之解”[2]。張文國、張文強以先秦漢語為材料對這一結(jié)構(gòu)提出了普遍性解釋：“‘有（無）’是動詞，表示存在與否、產(chǎn)生與否，‘VP’部分是賓語，表示事物化了的動作，行為、性質(zhì)、狀態(tài)等，可以用代詞‘之’替代?！盵3]劉利認(rèn)為“VP”前的“有”所表示的“VP”動作、行為的已經(jīng)完成。這種“有”具有動詞完成體外部標(biāo)記的句法、語義特征，用法大致與副詞“既”“已”相當(dāng)[1]。宋金蘭認(rèn)為“有”的意義是“肯定一種情況存在”，是表完成體、持續(xù)體的體助詞[4]。江倩倩、趙濤濤分別就“有”的古漢語流變和方言演變對“有”的詞性和作用進(jìn)行了分析[5-6]。以上均為各家以傳世文獻(xiàn)和方言資料對“有+VP”進(jìn)行分析，以出土文獻(xiàn)作為材料來分析這一結(jié)構(gòu)的論說很少，郭鳳花對“有+謂詞性賓語”這一結(jié)構(gòu)進(jìn)行分析，劃出了四個結(jié)構(gòu)類型[7]。蘭碧仙對“有2+VP”結(jié)構(gòu)在甲金文中的使用情況進(jìn)行了說明[8]。但郭文僅列舉了甲骨文中“有+VP”的結(jié)構(gòu)形式，并未對“有”“VP”的具體語義和作用深入分析；蘭文雖說明了甲骨文中“有+VP”的使用情況，但并未以大量具體卜辭作輔助解釋，我們認(rèn)為“有+VP”在甲骨文中的使用情況可進(jìn)一步詳細(xì)闡發(fā)，并以此可作為補充傳世文獻(xiàn)對“有+VP”結(jié)構(gòu)的補充說明。

一、其他語言材料中“有+VP”中的“VP”和“有”

利用先秦漢語對“有+VP”中的“VP”進(jìn)行研究的說法眾多，江倩倩對“有+VP”的研究成果進(jìn)行了綜述[5,p4-8]，綜合各家看法，“有”后的“VP”可分為以下兩種情況：

（一）發(fā)生自指、轉(zhuǎn)指的“VP”

1. 可自指的VP. 表示事物化了的或指稱其所代表的現(xiàn)象和狀態(tài)

十八年春，公將有．行．，遂與姜氏如齊（。左傳·桓公十八年）

冬，十月朔，日有．食．之．。（左傳·昭公十七年）

舅犯前有善言，后有．戰(zhàn)．勝．，故舅犯有二功而后論，雍季無一焉而先賞。（韓非子·難一）

“有行”指公將有出行的情況，“行”指“出行的行為”，“食之”指“某物食之的現(xiàn)象”，“戰(zhàn)勝”指戰(zhàn)勝的實績?！靶小薄笆场薄皯?zhàn)勝”這三個動作已經(jīng)事物化、指稱化了。

2. 可轉(zhuǎn)指的VP. 表示與VP所蘊含對象相關(guān)的施事、受事、與事、工具等。 一般可以變?yōu)椤罢摺弊纸Y(jié)構(gòu)或“所”字結(jié)構(gòu)[8]

諸吏卒民有謀殺傷其將長者，與謀反同罪。有．能．捕．告．，賜黃金二十斤。（《墨子·號令》）

昭王笑曰：“寡人之國，地數(shù)千里，猶未敢以有．難．也。今孟嘗君之地方百里，而因欲以難寡人，猶

可乎？”（呂氏春秋·不侵）

“有能捕告”相當(dāng)于“有能捕告者”，表示謂詞的邏輯主語?！坝须y”相當(dāng)于“有所難”，指稱謂詞的邏輯賓語。

發(fā)生自指、轉(zhuǎn)指的“VP”，雖是動詞，但是表達(dá)的仍為名詞的含義，所以“有”

處于這類“VP”前仍然為實義動詞。

（二）VP未指稱化，仍然表示動作行為

世衰道微，邪說暴行有．作．，臣弒其君者有之，子弒其父者有之。（《孟子·滕文公下》）

穎考叔為穎谷封人，聞之，有．獻(xiàn)．于．公．。（《左

傳·隱公一年》）

這類“VP”并未提起任何成分，沒有發(fā)生轉(zhuǎn)指，也沒有指稱VP本身所代表的的概念和事件。“獻(xiàn)于公”這句話的核心不是強調(diào)“向公進(jìn)獻(xiàn)”這個事情，而是強調(diào)“獻(xiàn)于公”這個動作，因此，“有”是對“獻(xiàn)于公”這一動作是否實現(xiàn)做出判斷，意義較虛，如果省略，不影響句意的表達(dá)。

二、甲骨刻辭中“有+VP”中的“VP”

（一）指稱化了的VP

（1）貞，呼婦往，有．得．。（H①2652正）

（2）戊午卜，貞，雀追，亙有．獲．。（H6947）

（3）辛亥卜，在攸貞，大左族有．擒．。（懷1901）

（4）貞，其有．作．。（H009740）

（5）壬辰卜，內(nèi)，五月史有．至．。（H13759反）

（7）辛未卜，行貞，其乎永行有．冓．。（H23671）

（8）貞，有．來．自南。（H12724）

（9）乙亥卜，其行執(zhí)，其卯，有征。（H26977）

（10）已丑卜，爭貞，有疾齒，父乙隹有．聞．。（H13651）

以上“有+VP”格式中“有”后賓語雖也為動詞賓語，但是動詞賓語表達(dá)的卻是名詞的含義?！癡P”實為動作行為所相關(guān)的對象?！癡P”提取的是它本身所帶的賓語、主語等?！坝械谩碧崛〉氖恰暗谩钡馁e語，“所得到的東西”；“有獲”提取的是“獲”的賓語，“所獲得的獵物”；“有擒”即“所擒獲的獵物”；“有作”即“所興起、產(chǎn)生的事物”；“有至”“有來”即“所來到的事物”，“來”為動詞，但常作定語，意為“正在到來的”[10]，并且常常省略所修飾的名詞，“有來艱”省略為“有來”[8]；“有降”即“所降臨的事物”；“有冓”即“所遇見的事物”；“有征”即“所征討的地方”；“有聞”即“所聽見的內(nèi)容”。這一類VP即轉(zhuǎn)指、指稱化了的VP。這類用法一直保存在古代漢語中。

（二）名動同形類特殊動詞擔(dān)當(dāng)?shù)腣P

（1）貞，翌丙子其有．風(fēng)．。（H13355）

（2）貞，王有．夢．。（H00376正）

（4）貞有疾自，隹有．害．（H011506正）

（5）貞婦好弗其攸凡有．疾．。（H00709正）

（6）鼎（貞）：母丙允有．蠱．。（H02530正）

（7）辛未卜，貞□有．令．。（H19098）

在上述的“有+VP”格式中，“有”字所帶的動詞賓語都比較特殊，名動同形。如“風(fēng)”“夢”“雨”“害”“疾”“蠱”“令”，這些詞在造詞之初便是名動兼類詞，“風(fēng)”可以作名詞，也可作動詞“刮風(fēng)”，“雨”也可作動詞“下雨”，“疾”可作“生病”，“蠱”可作“蠱惑”，“令”可作“下達(dá)命令”。

1. 仍表示動作行為的VP

我們對“有+VP”中“VP”仍表動作行為的例子按“VP”類型進(jìn)行歸納，大致可分為以下兩大類。

（1）有+祭祀動詞

（1）壬戌卜，爭貞，翌乙王有．伐．于唐用。（H00952正）

（2）貞，其有．告．于母丙，御。（H02525反）（3）丙戌卜，貞翌日丁亥其有．升．于文武帝王，王受有佑。（H36168）

（4）…好有．報．于父乙。（H00715反）（5）貞婦好有．冊．于多匕酉。（H02607）（6）乙丑卜，有．燎．于土羌，宜小牢。（H32118）（7）己卯卜，?貞，告禍于祖，勿有歲。（H1063正）因為動詞“有”“侑”“佑”均寫為“”，所以將與其他祭祀動詞相連的“”釋為“侑”，為“侑祭”，為祭祀動詞連用。但卜辭中“”與其他祭祀動詞連用現(xiàn)象眾多，如果均將“”釋為“侑”，那為何祭祀動詞連用的均有侑祭？恐怕不妥。將此處“”釋為“有”更為合適?！坝小焙罂梢越拥募漓雱釉~除此外，還有歲、設(shè)、酒、彳、亞、取、羽等詞。

（2）有+動賓短語

（1）貞，在北，史有．獲．羌．。（H00914正）

（2）乙酉卜，賓貞，有．來．告．方．征．于．尋．荍．夕．告．于．?。?。（H06672）

（3）乙巳卜，?貞，有疾身，不其。（H00376正）

（4）丁巳卜，爭貞，王其有．曰．：．祖．?。耍?。（H01869正）

（5）丁巳卜，?貞，有令于弘。（H05382）

（6）貞，有．降．大．摧．。（H01337反）

（8）貞，我有．喪．人．在…（H01080正）

（9）丁酉卜，賓貞，婦好有．受．生．。（H13925正）

由上面卜辭可見，“有”之后多為動賓結(jié)構(gòu)，但也有少許為光桿動詞。

（1）貞，犬追，亙有．及．。（H06946正）

（2）王占曰：有．追．。（H00875反）

（3）于乙丑有．來．，亡．來．……（H35328）

（4）甲戌卜，古貞，其有．出．？（H03830）

以上卜辭中“有”之后的“VP”仍然表示動作行為。

2. 關(guān)于“有+VP”中“有”的作用及詞性

根據(jù)甲骨文中“有+VP”后的情況，我們可以進(jìn)一步分析“有”的作用及詞性。

以上分析，甲骨文“有+VP”后的“VP”分為三種類型：指稱化了的VP、名動同形類動詞擔(dān)當(dāng)?shù)腣P、仍表動作的動詞擔(dān)當(dāng)?shù)腣P。指稱化了的VP，“VP”雖為動詞，但是表示的卻是動作行為所相關(guān)的對象，“VP者”指稱化后大多指施事，有時也指受事；“所VP”則特指受事、與事、工具、處所等[6]，這些“VP”是表達(dá)名詞性的意義，這里“有”應(yīng)該為動詞，表示“領(lǐng)有、存在”。名動同形類的動詞為比較特殊的動詞，由于名動同形，我們可以理解為這些詞本身可以自指與其相關(guān)的情況，如“雨”本身便可自指“下雨”，并且在名動同形動詞前的“有”不能省去，如果省去，“有”后的“VP”詞性只能為動詞。如貞，翌丙子其有風(fēng)（H13355）去掉“有”后為：貞，翌丙子其風(fēng)。“風(fēng)”便只能表示“刮風(fēng)”，與原意不符，會影響句意理解。所以，“有”后名動同形類的動詞應(yīng)該視為還未完全指稱化，還未完全獲得名詞的資格，這類“有”仍視為動詞較合適。

仍表動作的動詞前的“有”是我們重點討論的對象，這類“有”一般有動詞、時態(tài)助詞（體助詞）、助動詞、副詞之說?？梢娳w濤濤關(guān)于“有”詞性的研究綜述[6,p28-29]?！坝小弊鳛橐粋€意義復(fù)雜的成分，本身就具備多種語法功能，我們不能單純地說“有”完全屬于某個詞類，只能說哪種解釋更具有廣泛適用性。

我們發(fā)現(xiàn)甲骨文中在有仍表動作的動詞前的“有”的卜辭中，“有”可以省略，并且不影響句意，如“貞，在北，史有．獲．羌．（H00914正）”省略“有”后為“貞，在北，史獲．羌．”。且在甲骨文中同樣出現(xiàn)了這類“有+VP”句意相同的卜辭，如：

（1）貞，有疾齒，不隹有尤。（H13656正）

（2）貞，疾齒，不隹有尤。（H13656正）

在甲骨卜辭中，我們還常見“仍表動作的動詞前的“有”與“亡”②“不”位于相同的語法地位。可見“有”的意義較虛。如上述有舉例：于乙丑有．來．，亡．來．……（H35328），“有”與“亡”處于相同的語法位置，應(yīng)與“亡”相同，為副詞。另如：

（1）貞，在北史有獲．羌．。（H914正）

（2）貞，在北史亡其獲．羌．。（H914正）

（3）王占曰：“吉，…隹己辛?！痹诗@．羌．。（H00214）

“允”常用在謂語動詞前作狀語，表示強調(diào)，而且“允”要重讀，相當(dāng)于“果真、確實”的意思。經(jīng)前分析，“有”也具有“強調(diào)”的句法功能。這與“允”的用法很相似。并且“有”與“亡”“不”“其”可以處于相同的語法位置，也可見“有”的意義較虛，應(yīng)為副詞。

這類“有”的用法在我國方言中也有存在，主要分布于吳方言、粵方言和閩方言等。吳方言主要集中在南部吳語區(qū)，以溫州、潮州為代表；粵方言中則普遍存在，以廣州香港為代表；閩方言的廈門話和福州話也存在[6,p22]。例如吳語區(qū)的溫州話：阿媽有在搭煮飯。（媽媽在做飯）。有的學(xué)者利用這些材料對這類“有”的詞性進(jìn)行了判斷，認(rèn)為詞性為“副詞”。如駱錘煉[11]、周清海、陳葉紅等。周清海認(rèn)為溫州地區(qū)的吳語的“有”字可以作為副詞修飾謂語，形成“有+動詞”“有+形容詞”的格式[12]。陳葉紅認(rèn)為臺灣語言中仍表動作的動詞前的“有”為副詞或為“副詞性確認(rèn)標(biāo)記詞”，語法意義主要表確認(rèn)，句法位置固定，起著明顯的標(biāo)記作用[13]。這一點與我們分析甲骨卜辭中的“有”的用法完全一致。

所以，結(jié)合甲骨文中“有”的用法以及各家通過方言材料對“有”的分析，而且甲骨文中“有”可以與“亡”“不”“允”處于相同的語法地位，我們可以看出，在指稱化了的動詞賓語前“有”仍為動詞，在仍表動作的動詞前的“有”詞義已經(jīng)虛化，只是肯定事物的存在或發(fā)生，應(yīng)為副詞。

三、結(jié)語

通過對甲骨卜辭“有+VP”結(jié)構(gòu)的分析，我們可以判斷在甲骨文時期“有”就存在“表實義義動詞”的“有”和“表肯定、確認(rèn)動作行為的發(fā)生的虛詞”的“有”?，F(xiàn)代漢語普通話中“有+VP”這種用法已經(jīng)不存在，而方言中仍保留這種格式，古漢語中也有存在，如果說這種結(jié)構(gòu)是古代漢語遺留的話，那么這種用法就可以追溯到甲骨文時代。

[注釋]

① 本文引用書目簡稱：H代表《甲骨文合集》。

② 喻遂生師通過“不，勿，亡”與修飾相似動詞結(jié)構(gòu)的對比中，肯定“亡（無）”有副詞義。見喻遂生師《甲骨文語法札記二則》《甲金語言文字研究論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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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校對：郭萬青）

A Structural Analysis on “You(有)+VP” of the Oracle Bone Inscription

LIU Wei-zhen

(Research Institution of Chinese Language Documents, Southwest University, Chongqing 400715, China)

Abstract:The structure of “you(有)+VP” is predicate ingredients after “you(有)”. By sorting out the oracle bones with “you(有)+VP”, three types of “you(有)+VP” on oracle bone inscription are found. They are alleged “VP”, “VP” of noun and verb, and “VP” of representative action verbs. The “you(有)” in the first and second type should be verb, and the “you(有)” in the last one should be adverb.

Key Words:you(有); “VP”; oracle bone inscription; adverb

作者簡介：劉偉真（1990-），女，河南新鄉(xiāng)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漢語言文字學(xué)。

收稿日期：2015-01-13

DOI：10.3969/j.issn.1009-9115.2015.04.004

中圖分類號：H021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009-9115(2015)04-0015-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