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火車

田原，詩人、文學博士。1965年生，90年代初赴日留學，現(xiàn)為城西國際大學客員教授。先后出版《田原詩選》等五本詩集。2001年用日語創(chuàng)作的三首現(xiàn)代詩獲日本第一屆“留學生文學獎”。出版有日語詩集《岸的誕生》和《石頭的記憶》（思潮社2009年），后者獲日本2010年度第60屆“H氏詩歌大獎”。作品被翻譯成多種語言。曾先后應邀參加東京國際詩歌節(jié)、法國駐日本大使館舉辦的詩歌之春詩歌活動等。

鋼琴

在我看來

鋼琴很像一匹怪獸的骨架

高貴地占據(jù)著城市的一角

其實，它乃平民出身

最初與城市的拱頂、玻璃窗

燕尾服及拖地裙無關

它的骨骼和神經(jīng)、呼吸和眼神

緊系著鄉(xiāng)村

鋼琴的轟鳴是鄉(xiāng)村一棵大樹上的聲音

也與蟲子在田野里的歌唱

非常接近

不只是荷蘭、莫斯科和巴黎才是它的故鄉(xiāng)

荒涼的大地和烏云密布的天空

也同樣隱藏著它的夢想

當風撞死在船帆上

錨在水中生銹

當手指按出的聲音

被稱作音樂

……

鋼琴無奈地調節(jié)著城市人的心情

無奈地擺脫著購置者的擺弄

一種被虛榮擺設的處境

使它清潤高貴的嗓音漸漸變啞

最終像被送進火葬場的城市人

被焚燒成灰燼

弦是頭發(fā)

鍵是牙齒

音槽是嘴唇

鋼琴總使我緬想起遠離城市的樹木

被伐倒后豁然闊朗的天空

和樹木被刨去根后

遺留在大地上的深坑

在我看來

鋼琴在城市僅僅是裝飾的囹圄

它很想變成一匹怪獸

長出翅膀，飛逃

深夜

樹木們假寐著生長

星星的絮語依舊璀璨

像一樁透明的往事

夢游癥患者在平房的醫(yī)院墻外

狂奔。像一匹剽悍的野驢

他的高喊使醫(yī)生病倒

如同患了絕癥

漁火明滅在夢的盡頭

船頭上，漁民解開魚鷹脖子上的繩

將魚鷹的腳拴綁在船尾

魚鷹的翅膀抖落的水珠

淋濕星星

船走破了鞋，生銹的錨

思念著故鄉(xiāng)的碼頭

云在云里酣睡

夢見軟綿綿的枕頭開花

開出時間的顏色

深夜是屬于大海的

它無底的沉默似一種寬容

承受著鼓帆的飄動

河流向河，山蜿蜒著山

水和石頭的胳膊

挽緊著大地

夜空錄下了處女的夢話

和牙齒的摩擦聲

稻草人被繃得緊緊的腿

跳著獨步舞

在大地的裂縫里深入淺出

汗水淹沒的欲望里

女人被壓迫的聲音

使夜更深

其實，黑暗的深處是碧藍的

像豐秋沉甸甸的一句祝福

像子宮里打盹的胎兒的心

半島里的蛇

我夢見你的腰帶變成蛇

蜿蜒在半山腰

一棵粗壯的樹

像是被霹靂削去了樹冠

無頭的樹干

還活著

隔著一片浩渺之水

挺立在山的東邊

牽引著月亮的攀升

山腳下那條通往大海的路

我還沒有走過

路兩旁長著的梅樹

秘密長出了四十圈年輪

但還沒曾結果

只在隆冬開花的

那比雪還白還輕的梅花瓣

隨雪片融化后

春天就來了

野草綠滿半島后

蛇才爬出幽深的洞口

她漫長的冬眠

是為了不分晝夜地做夢

夢死亡的顏色和文字的號叫

夢孤獨的形狀和抽泣的音色

為了讓習慣黑暗的眼

適應光明

蛇戴上了眼鏡

也許她有著眼鏡蛇的兇猛

花皮膚的蛇仿佛穿著一件花裙子

在初夏的一個深夜爬進我的夢中

她羞澀地扭動著腰身

讓我在夢遺后無眠

盲流

至今，這個詞

還時常像一道極光

在我的記憶里閃亮

那些年，我很年輕

像一匹健壯的馬

被時代看不見的鞭子

趕到了荒原

荒原上除了雜草叢生的野地外

也有幾座禿山

它們總是擋住我

遠眺的視線

讓我的鄉(xiāng)愁在荒原上

飄蕩。當然

禿山也阻擋著颶風

帶給我一種漂泊的安全感

那幢面朝南的

我住過一段時間的屋子

常常出現(xiàn)在我的夢中

依舊紅磚木窗

孤零零地忍受著風吹雨打

和狼嚎聲的恐嚇

就是在這座房屋前

我與盲流不期而遇

他來自山東

滿臉粗壯的胡須讓我辨不出

他的年齡

有一天，我們混熟了

他送我從潛伏著怪物的湖里

捕撈出的老頭兒魚

并小聲告訴我

他是一名逃犯

想起他眼神里藏滿的恐懼

我就會看到

世界可怕的一面

我不清楚他犯有何罪

幾十年過去了

我突然想變成一匹馬

去荒原找他

哪怕找到的是

一堆白骨或一座墳墓

樓梯

——給畫家廣戶繪美

陽光驅趕著樓梯上的黑暗

我感到時間的洪流

正順著樓梯瀉下

湮沒沉寂的空間

一只握著畫筆的手

如同擎著光芒

讓樓梯在黑暗中還原

把立體的現(xiàn)實變?yōu)槠矫娴某橄?/p>

我為陽光在樓梯上的反光

感動。人生多么像

那飄動在反光里的云朵啊

隨著太陽的移動，變幻消失

然后，又隨太陽的升起而重現(xiàn)

樓梯是一種秩序和規(guī)律

把奧秘深藏在它的哲學里

樓梯是一種沉默

它默默地承受著黑暗和孤獨的壓迫

樓梯有很多種結構和質地

陡和緩、寬和窄，木頭和水泥等等

但它們厲行的職責只有一種

上：縮短你與太陽的距離

下：讓你走進地平線或遼闊的大地

樓梯是一道暗器

停電的夜晚，我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

用腳步試探著它攀緣

樓梯也是一把椅子，有時

供我們坐著歇息或生悶氣

我們常常忽視樓梯的存在

其實，人人心中都有一個樓梯

它時時考驗著我們：

是否上得去還能下得來

歌聲

我看見了歌聲中的路

在地平線上延伸

少年的我

在上面奔跑

向南

向著我夢中的

藍色果園

白茫茫的水無邊無際

在我的左邊泛白

它已與大海無關

我的右側

是一座阻擋遠眺的禿山

山腳下堆滿了

風的尸骸

一艘斷桅的船

擱淺在節(jié)奏的岸邊

仿佛在等待水手走近

紅嘴鳥飛走

白鷺鷥翔來

它們用美麗的羽毛

撒下的音符之光

在大地上

閃亮著回響

歌聲之手輕合上我的眼

之后掏空我內心的雜念

一棵樹打掃著被污染的天

一群野馬穿越死寂的荒漠

在我肉體里撒歡

空中，兇狠的老雕盤旋著

好像在用它銳利的眼

打量地面

山不再代表巍峨

天涯不再視為遙遠

與鳥有關

飛來飛走

其實是鳥兒們自己的事情

但這一舉動總是牽動我的思緒

包括它們有時聽起來像唱歌

又像慟哭的鳥鳴

陰霾的日子，它們用翅膀馱來

遠方的陽光

暖亮我灰暗的內心

天若放晴

我陰冷的室內又因它們的

啾鳴而充滿生氣

活著的鳥

見證著我的死亡

靜止在畫冊中的鳥

感受著我的鼻息和目光

即使在黑暗的夢中

鳥也猶如閃電的精靈

留下歌聲后隱去身影

讓我記不住它們羽毛的顏色和眼睛

我常常面窗而坐

想象中的鳥

便帶領著一場暴雨而來

猛烈地抖動翅膀

像滂沱的雨滴

砸向大地

它們常常飲水和洗足的河

變得乖戾

河灣瘋狂地長草

讓毒蛇的嘴潛伏其中

讓彎曲的河水流過樹冠

和枝丫間的鳥巢

而所有的這一切

都發(fā)生在一層透明的窗玻璃間

薄而脆弱的玻璃

是我與鳥和世界的距離

有一天，從樹頂上飛走的鳥

像一團火光

一閃即逝

它留下的一聲長鳴

讓我平靜的心為之一驚

狂想曲

海底的城堡被水撫摸出暢想

時間漸漸在還原著歷史的面目

懸崖上百米高的佛像耳朵被風吹掉

但他仍微閉的眼聆聽著世間

美人魚穿著海藻的裙裾翩躚

在沉船里夢想著海葬的船長

小魚躲在鯊魚的嘴里小憩

海面上感受陽光的海帶曬黑了臂膀

戈壁和沙漠在渴望著暴風雨的襲擊

草原上，馬匹在驚心動魄地交配

蜥蜴追趕著頑固抵抗的小蟲

大地里饑渴的精靈被鐵塔壓著

它湖泊的耳朵里灌滿了雷聲

一棵大樹被伐倒的轟響聲

是森林的一聲嘆息

鳥群帶著槍聲的創(chuàng)傷飛回巢內產(chǎn)卵

鼯鼠像一團黑色的幽靈

從一棵樹竄到另一棵樹尋覓食物

河燈被流水漂走

在越來越混濁的河面上

像流螢使人們發(fā)出內心的感嘆

篝火在少女們的情歌里熄滅

樵夫捆柴的繩子變成了蛇

在半山坡上蜿蜒

牧人用短刀劐開山羊的肚皮

涼棚上長滿秘密的葫蘆裂開

被稱為狴犴的猛獸在傳說中復活

木乃伊的憂傷被時間破譯

善良的羊群跑不出餓狼的瞳孔

蒙古，一座注定在地平線上上升的草原

威尼斯，一座漸漸被海水嚙噬的都市

北中國，一片一寸寸被黃沙埋葬的陸地

地球，一個足夠被文明傷害的星體

人類在月球上已寫下太多的謊言

宇宙中的垃圾正悄聲地墜入大西洋

人類?。∽屛覀冹o靜地聆聽風聲

和眺望初升的太陽和星月的光芒吧

然后，讓我們也看清彼此的臉龐

黎明前的火車

1

沒有誰會像我這樣傾聽著它轟隆隆的聲響

在三公里外的一個被樹木遮蓋得嚴實的 村莊

在一張用枯死的老榆樹制作的木床上

窗戶將十二月的寒冷緊關在了外面

火車的聲響是從吻合不嚴的門縫和墻壁的 裂縫里傳過來的

轟隆隆狂鳴的節(jié)奏不亞于高分貝的搖滾樂

動聽高亢、激越抒情加速著我血液的流動

我揉掉了粘在眼睫上凝固的黑夜

除了啼鳴幾聲的雞和狂吠的狗我將是第一 個從長夜醒來的人

火車轟隆隆自南向北像是正通過我常走過 的涵洞

涵洞像一張大鼓被火車擂打得咚咚嗡嗡直響

轟隆隆 轟隆隆

2

北去的火車讓我想起初夏的一場愛情

我們學著火車在鐵軌上奔跑，向北

向著離冬天和夏天最近的北方

那一天，我們跑過了火車

我們比火車先到達了終點，我們到了

火車還沒有運來翌日的黎明。遲到的黎明

使我們的雙目變得黑暗。而我們黑暗的眼前

正是太陽的心臟。我們摸索著

我們只能摸到呼喊，濕漉漉的

我們只能摸到面包和汽水，摸到一雙雙溫 暖的手

其實我們早已忘記了饑餓，我們在黑暗里 奔跑

像這輛黎明前的火車

我們發(fā)著微弱的光

向著漫長深邃、頑固和堅硬的黑暗

我們的頭顱在太陽的墻壁上碰得血流不止

我們喘息著，呼吸著我們的祖國

我們的祖國在我們青春的軀體里氣喘吁吁

像在我們健康的體魄里患了哮喘病

而我們都是懂得它病因的青年醫(yī)生

我們手中的藥殺不死祖國體內的病菌

祖國體內的病菌在殺死著我們

3

她倒下了，我鐘愛的情人。在初夏的黎明前

在此刻火車通過的時間

她被在太陽下成熟、飽滿的向日葵的籽粒 命中

而這棵向日葵曾經(jīng)是我們心中的太陽神

我們是沐浴著它的光芒長大的一代

小時候我們圍著它跳舞唱歌

長大了我們仍把它敬仰和歌頌

她卻倒在了血泊里。倒在了無根的向日葵下

用最后的一聲細小的呼吸說了聲“中國啊， 中國！”

…… ……

她去了，靜靜地

心靈的坍塌勝過了火車十倍的轟鳴

沒有誰把她命名為英雄

我活著就是在為她證明

我是她活著的墓碑

4

我像是一滴剛從她的心臟里流出的血

用僅有的一滴血的力量蹬上回歸的火車

而火車上到處是死亡的幽靈

他們互相撞擊著號啕

他們互相撞擊著冒出火星

我站在火車上，蒼蠅在用它高尚的眼睛鄙 視著我

亡靈用它瘋狂的舞蹈圍逼我

在昏暗的燈光里

我感到一種死亡的節(jié)奏

像這黎明前的火車

轟隆隆、轟隆隆地從我的心上碾軋過

死亡的聲音像一條能纏繞住地球的白帶子

一層一層地將我纏繞

一層一層地

5

我回到了我們出發(fā)的屋子。一場小雨

淋濕了所有的聲音

在記憶的深處漸漸呈現(xiàn)出血紅

雨后的和平之魔爪

從喉嚨伸進我的內心

一座新墳就這樣在我的心中

隆起，它高過了中國所有的山峰

6

黎明前的火車是暗夜

射向終點的一支響箭

它只在瞬間留下聲音

由強而弱然后消失

它一瞬的聲音

卻讓我想起一個人和更多的人

想起一次事件和事件之外的事件

想起聲音和聲音之外的聲音

想起時間和時間之外的時間

在被窩里，我用一只手回憶往事

用另一只手握住曾被我親愛的小手搦握過 的生命之根

我像是又站在了京廣線的旁邊為活著苦惱

看著火車的鋼輪在鐵軌上滾過碾碎時間和 陽光

然后瘋狂地嘶鳴著向北駛去

黎明前的火車

猶如一把鋒利的刀在地球的皮膚上劃開一 個口子

割開地球的同時它又割開了天空的皮膚

流血的天空忍受著疼痛

火車噴吐的煤煙像藥棉縫合著天空的傷口

我知道被傷害的天空和大地并未憎恨著火車

像此刻躺在床上的我

并沒有憎恨著我的祖國

是黎明前通過的火車將我從黑夜里喚醒

并非箴言

圍繞你打旋的風散了

天空晴朗得陡然長高

我們斜靠過的大樹

開始衰老

于是，你也風一樣散去

降臨的暮色

拾走你的腳印

記憶的河灘上，我是

一艘空空蕩蕩的破船

為躲避一場無情的風暴

喘息著靠岸

風已被你全部帶走

停滯的空氣里

一張陌生的臉漂浮著

隔開你我

白晝與黑夜的分界線上

復雜的世界在喬裝打扮

羈旅者開始對孤獨和距離麻木

洪水泛濫是因為河對岸的背叛

航標燈像赧顏的老嫗

在河面上寫滿寓言

你消失后

你便永遠與河流有關

你消失后

我變成風的遺骸

狼藉在地平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