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的寫作從何時開始?這真是一個說不清的問題。也許,小學五年級時我自愿寫下的第一篇日記,可以算作我寫作的開始。
我保存著一疊內頁已經泛黃的日記本——一共有14本,寫于1973~1982年。這些日記,除了我自己,沒有任何人看過其中的一個字。那些在深深的寂寞里,在孤獨和彷徨之中,在曇花一現(xiàn)的甜蜜瞬間,在一個個難以入眠的夜晚,在下班歸來的疲憊中……或從容不迫或急急忙忙寫下的句子,是我體內流出來的血液?,F(xiàn)在,這些凝固的血液呈顯著傷痕的顏色。它們既像在訴說,又像在沉默。它們再也不會復活,不會流動。有時,我對它們有一種巨大的陌生感。然而,它們畢竟是我自己身上的傷痕,當初的疼痛、鮮血、呻吟、呼喚——不僅僅留在日記里,也留在記憶深處。當然,日記比記憶更善于保存細節(jié),因此,當我緩緩翻動著這14本日記時,就如同在看一部舊時代的老電影,那簡潔的黑白色散發(fā)出神秘而憂郁的氣息。
這14本日記是否真實地記錄了我的這一段人生歷史?可以說:我所記錄的事基本上是真實的,但問題在于:有許多事情——尷尬、恥辱、隱秘、罪惡——凡有損于自己形象的事情,都被我故意省略了,被我可恥地回避了。人是一種很脆弱和虛偽的東西,常常不敢正視自己的丑陋。我的14本日記所記錄的并不是一個完整的我。不完整,就談不上真實。一個歷史學家說:沒有歷史,只有解釋。一個人的歷史呢?同樣如此。因此日記在很大程度上只能被看作是一種創(chuàng)作。
二
假如日記不算作品的話,我的寫作從18歲開始。那時寫下的一首關于錢江潮的不倫不類、不文不白的七言詩,可以算作我最早的“作品”。假如按照約定俗成的看法,正式發(fā)表處女作才能作為寫作的開始,那么,我的寫作是從26歲開始的。我的處女作是一首四行小詩,發(fā)表在1980年6月的《東?!飞?。我一直在心里感謝發(fā)表了我處女作的龍彼德老師。那時他兩次趕到海寧來指導我的寫作,26歲的我還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傻小子,沒請他吃一頓飯,讓他餓著肚子回杭州。不久,在《南湖》雜志當詩歌編輯的黃亞洲在汽車上顛簸好幾個小時,趕到我教書的袁花小鎮(zhèn)來看我,我在煤油爐上煮了一碗清清淡淡的蛋花湯招待他。在最初忐忑不安的寫作中,在我如同行走在暗夜的孤獨和恐慌中,他們的到來給我?guī)砹诵判暮陀職?,仿佛一堆濕柴被陽光曬干,等待著燃燒?/p>
三
為心靈的需要而寫作,這樣的寫作動機同時影響了我的閱讀趣味。我最喜歡的作品不是那種在藝術技巧上登峰造極的經典,而是那些絲絲縷縷滲入靈魂的文字,比如葉芝的詩歌《當你老了》,北島的詩歌《結局或開始——獻給遇羅克》,西川的詩歌《在哈爾蓋仰望星空》,列夫·托爾斯泰的小說《復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說《罪與罰》,帕斯捷爾納克的小說《日瓦戈醫(yī)生》,史鐵生的散文《我與地壇》,等等。這些作品,每一個字都是從他們的心靈深處流出的,就好像他們的血液。這些血液經過我的閱讀進入我的身體,成為我的血液。
有的作品我僅僅用眼睛閱讀,有的作品我必須用靈魂來閱讀,最好的作品也許要用我的一生來閱讀。
四
我的第一篇小說《貧窮而聽著風聲也是好的》,發(fā)表在1992年11月的《青年文學》上。它與其說是小說,不如說是散文,情節(jié)猶如散落的花瓣那樣零亂,人物像走馬燈一樣不斷變換,真實與虛構混淆不清,過于明確而單一的主題給人一種捉襟見肘的感覺。無疑,這是一篇稚拙的作品,但據(jù)《青年文學》的編輯說,它是那個時期收到讀者來信最多的一篇小說。文學評論家雷達還為這篇小說寫了評論。引起讀者和雷達先生注意的,無非是我的小說觸及到一個當代生活中的敏感問題——“知識分子的生存窘境和精神超越問題”(雷達語)。實際上,我的小說對這個問題的涉及是相當膚淺和粗糙的。
但這篇不像小說的小說,給我?guī)砹瞬煌谠姼鑼懽鞯牧硪环N樂趣——至少對我來說,小說的寫作是隨心所欲的,它可以在更廣袤的疆域里更自由地縱馬馳騁。在寫小說的時候,我覺得我像上帝一樣按自己的心愿創(chuàng)造世界。也許這是一種錯覺,但這種錯覺是美麗的。
我一直懷念當初寫作《鐵罐》時那種酣暢淋漓、勢如破竹的感覺。八千多字的小說,我從第一天上午寫到第二天清晨。在這二十來個小時的寫作過程中,我像吃了興奮劑似的高度亢奮,全部神經都沉浸在一個虛構的世界里。那時我一人獨居,沒裝電話,更沒有手機,那天又正好沒有任何人來敲門——與世隔絕的感覺真好。《鐵罐》寫得好不好我不知道,但讀起來那種一氣呵成的感覺,顯然得益于那一天的全神貫注、心無旁騖。一個人假如天天都能這樣全神貫注、心無旁騖,他就成了圣徒,可惜我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里都在心猿意馬,那極少數(shù)全神貫注的日子就成了生命中最值得紀念的節(jié)日。
五
這些年來,我心中常常有一個企圖:一筆抹掉1989年6月以前自己寫下的所有文字,這樣我就可以說——我的寫作從1989年7月開始。我的詩集《石頭·剪子·布》收集的就是1989年7月以后的作品。因為從那個時候開始,我靈魂中沉睡的一些東西開始蘇醒。它們蘇醒得太晚,但畢竟蘇醒了。
我寫了太多的詩——大約有一千五百首吧。有時我想,如果這其中的一千四百首不是我寫的,那該多好。我想我應該寫得少些,想得多些。
六
寫作是對平庸、瑣碎和麻木的逃避,它調動起我們的全部活力和智慧,我們在寫作中變得敏感、熱情、勇敢、崇高。我們或者暫時忘卻了世界上的虛偽、欺詐、陰謀和各種其他惡行,陶醉在自然和人類創(chuàng)造的各種美的境界中,或者通過一支筆獲取了力量:我們用筆剝下惡的皮,刺入它們的心臟,用理性之火焚燒它們的骨骼,給它們以毀滅性的打擊。其實,逃避就是拒絕,拒絕與丑惡和庸俗同流合污。
因此,寫作是靈魂升華的一種方式。
作家簡介:
伊甸,詩人,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詩歌委員會副主任。著有詩集《黑暗中的河流》《石頭·剪子·布》,散文集《疼痛和仰望》《別擋住我的太陽光》,小說集《鐵罐》。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