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死不如賴活

何川

計劃與偵察

首先網(wǎng)上看地圖、看照片，確定南峰很陡，有明顯裂縫，適合大巖壁攀登。二是查看進山的路線，確認接近巖壁的可能性，徒步者的游記成為我們重要的參考。三是查看歷史天氣情況，主要是7月的降水和氣溫，據(jù)此擬定了行程計劃：第一天，高鐵北京到華山北，住華陰市;第二天，走仙峪進山到巖壁根偵察并選定線路，如果可能上到南峰巖壁對面山脊上偵察（后來才知道，這幾乎是不能完成的任務）;第三天，坐西峰索道到山頂偵察線路以及確認頂部情況;第四天，搬運物資到起攀處;第五到七天，開始攀爬，預計三天登頂;第八天，西峰索道下山，完成攀登。根據(jù)行程計劃準備相應的衣食住行計劃及裝備物資以及攀爬方案，其中攀爬采用Big wall方式，住吊帳，領攀以器械攀登為主，跟攀推上升器并作為吊包的配重。

第一天，7月5日，華陰出發(fā)偵察還算順利，成功找到南溝的小路，修索道站留下的石頭臺階路，后半段沒路就沿谷底沖刷溝走?；◢弾r山谷植被茂密，分布著高大的喬木和低矮的灌木，在底部通常有一條流水沖刷溝，盡是大大小小的石頭，沒有植被。早上9點半走到下午4點左右，到達巖壁起步。南壁對面山脊很高，順巖壁上的草坡爬到樹冠之上便于觀察，選定線路，拍了細節(jié)照片。藏好帶來的部分攀登裝備，夜里11點半回到酒店，累個半死。山谷中除了有水源，還有很多很多各種各樣的垃圾，以水瓶子為主，多到令人發(fā)指的地步，金色的華山鷸虻圍著尸體成群飛舞，這兩者配上陰暗的樹林，有點惡魔領地獨有的氣質(zhì)。我不是輕易放棄的人，決定繼續(xù)我們的攀登，不管怎樣，陡直的巖壁才是我們的目標，而這只算是小小的考驗。

6日，西峰索道上，出口走半小時上到南峰頂，找到一個合適的位置拍了線路上半段的圖片，不能像巖壁底下到對面拍，線路走向看得不夠明確，有兩處不知該如何通過，上半段角度變緩了點，想必沒有太大問題。看到工作人員把水瓶子放到編織袋里，存在懸崖邊，腦補了往下扔垃圾的場景，以及人往下跳的場景，不禁直往后退。雙腿確實發(fā)軟，回華陰按摩放松小腿，前一天太累，聚集的乳酸短時間難以排盡，略擔心后面的行程。晚上攝影師Rocker加入隊伍，相比他的連續(xù)多日長距離駕駛，我們還算輕松。

艱難攀登

7日出發(fā)攀登，把吊帳插在桶包里，加上各種裝備物資，25公斤，超過體重的40%，走得并不輕松，連續(xù)多日氣溫較高，一路是汗如雨下。比前天的偵察多花了一些時間，中間休息的時長和次數(shù)明顯增加。大約九個小時，晚上6點到了離起步不太遠的營地。我和阿飛睡吊帳，Rocker睡石頭上，蓋著吊帳外帳，他對此地略表不適，也沒有好的拍攝機會，決定第二天一早就撤。

8日一早，我們帶了四天的食品和13升水，精簡了少量物品由Rocker帶下了山，把物資運到巖壁根。第一次真正的Big Wall，各種技術細節(jié)在腦中盤旋，各種準備和收拾，直到中午12點才起步。第一段并不順利，領攀花了近兩個小時，有艱難的Free，也有不太好放保護的Aid，特意準備的燒火鉤子是掏縫的利器，勇挑縫里巨多的泥土和植被于馬下，比Nuts Key好使不知多少倍。跟攀和吊包很不順利，吊包各種卡，阿飛是生手，針對性的訓練只有推上升器和吊帳過夜，現(xiàn)場遇到情況多半不好處理，費了很大的力氣才完成第一段。我倆分了兩趟運進來的物資總重超60公斤，是此行最大的負荷，主要的力氣都耗在它上面了。

再爬完第二段，晚上7點多，這一段難點處用了兩次鉤子（Pecker），吊包時總出狀況，依舊特別耗時耗力，扯著嗓子溝通著，困難面前特別需要同伴的互相鼓勵和支持。在保護站用手鉆打了一個眼，安了一顆Bolt，作主保護點掛吊帳。搭好吊帳，躺在吊帳里那叫一個舒坦，但勞累和饑渴同時襲來。連喝兩道紫菜湯，吃了些炒面、麥片、黑芝麻糊組成的三合一糊糊。沒有足夠的水，過度勞累之后的干渴無法解除，加上身體的興奮難有好的睡眠。下雨了，好在我們有外帳，半夜起來接雨水，補充了1.5升水。

9日、10日連續(xù)兩天下雨，困在吊帳里。吊帳搭在45度開口內(nèi)角縫的一邊，另一邊有一塊10米高的石板，根部和巖體連著一小點，伸到石板縫里漲手，就能感覺到石板被漲開。隨著人員的移動，吊帳的一個角就在這石板縫四周掃蕩，要是把石板掃下來，還不得把我倆給削了?？紤]倒下來的低概率，加上惰性，我們沒有換地方，接受了這個營地，選擇了接受這個風險。兩天的休息，使耗干的體能再次充滿。雨水能保證九個1.5升的礦泉水瓶隨時滿上，信號時有時無，偶爾還刷個微博看看股票什么的，電源問題開始顯現(xiàn)，糧食也要精打細算，每日盤點。

11日，天氣轉(zhuǎn)好，起步時巖壁略有點潮濕，小心翼翼爬過石板。線路技術難度不高，但情況很復雜，有灌木、樹叢，有很深的內(nèi)角縫，有煙囪、有擺蕩、有浮石，抓草Run out，需要足夠的經(jīng)驗和耐性去處理。跟攀時吊包也是麻煩不斷，阿飛的語氣從新鮮興奮變得略帶焦急，在困難面前略有抱怨，可是困難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第四段最復雜，很難處理，有擺蕩、有浮石，還要抓草爬。到最后幾步，要通過一段有些植被的區(qū)域，五米高，很陡，保護不太好。抓草爬直上沒腳點，試了幾次都退了回來，抓草發(fā)力拉起的過程中感覺草在往外滑，這種感覺很不好受，抓回巖石感覺太穩(wěn)當了。改橫移再繞回來，沒有腳點，橫移交叉手摳土脫出，左手搶側(cè)摟，墜落，左腳神奇蹬住側(cè)棱停下，魂飛魄散中跪上土堆，留塞子下降五米建保護站。阿飛在擺蕩處猶豫很久，最后還是鼓起勇氣擺蕩了過來。良好的自我保護意識非常重要，技術經(jīng)驗學習積累就會有的。保護站錨點還是一顆Bolt，加備份的塞子。巖壁很陡直，整體約85度，很適合搭吊帳。營地的流程逐漸建立，有條不紊地收拾整理做飯。

漸入佳境

12日，天氣不錯，10點出發(fā)略晚，起步很順利，回到昨天留的保護點，然后繞來繞去Free爬完這一段。第二段，與寬縫中茂密的植被戰(zhàn)斗了幾個回合，接下來是仰角寬縫，略收口，把身體側(cè)著塞進縫里放塞子，然后鉆出來往上爬，再塞進去，鉆出來，一大堆器械在腰腿之間來回折騰，相當?shù)K事，一點點熬到保護站。第三段爬了45米，各種膽戰(zhàn)心驚的Aid轉(zhuǎn)Free，繩梯留在半道，后面只能用扁帶當繩梯，抓植物發(fā)力漸有感覺。

至此下半段搞完，近300米，整體約85度，陡直光整，好多局部仰角。上半段相對緩和而臺階溝壑眾多。阿飛進步很快，跟攀和配重吊包逐漸找到感覺，有了明顯的節(jié)奏，速度也就快了，不幸的是手掌磨的皰破了，手套還被刮掉了一只，忍著疼堅持著。搭好吊帳，食物和水的消耗盡在掌控中，兩天正合適，三天也能撐得住。按照現(xiàn)在的速度，2～3天完全可以登頂，只要不出現(xiàn)無法克服的難點。想著要是下撤，要下降、穿過惡魔領地、負重徒步出山，到頂坐索道下山讓我們意志堅定。

13日，天氣依舊給力，心情不錯，走到營地邊上的長條窄臺擺拍。盤算著接下來的路線走向，不停地反復看照片、看巖壁，線路大致是直上稍偏左，到一巨石的后面，過巨石后往上往右，沿南壁拐進溝槽的轉(zhuǎn)角一帶到頂。南壁的上半段有一條巨大溝槽，高300米，在頂部內(nèi)收50米，到中部慢慢收口消失與巖壁平齊，我們規(guī)劃的路線不進溝槽，在左測的巖壁輾轉(zhuǎn)向上。

接下來不遠處的陡崖巖壁光整，只有一條寬大的裂縫。這是今天的第二段，特別艱難與危險，十多米煙囪無保護，越爬越難，忐忑中上下無措，累了就卡在寬縫獲得喘息。然后是仰角寬縫，縫里兩塊比人高的薄片浮石上下摞著，接觸的地方就腳掌大小，不敢抓著發(fā)力，石片里頭的縫太寬超過塞子尺寸，讓人絕望。當時我抱著下面的石片，不敢發(fā)力，進退兩難，有一陣我想要放棄，覺得自己很可憐。再一次選擇接受風險，小心翼翼冒死通過，通過后感覺腿都軟了。到保護站，嗓子冒煙，頭頂巨石在滴水，舔著有些怪味的水滴，不敢細想怪味的來源到底是尸體、垃圾還是糞便。

第四段煙囪run out，又有浮石，通過后擺蕩左側(cè)裂縫。阿飛跟攀擺蕩時被落石擊中，血流滿面，情緒失控，各種超預期的負面影響爆發(fā)，陷入崩潰。在近乎失控的狀態(tài)下，阿飛完成了跟攀及收塞子的工作，來到保護站。經(jīng)初步檢查，眼部、鼻部和面部多處擦傷，嘴唇和鼻梁有較深的傷口，出血基本停止，嘴唇傷口還在滲血，無致命傷害，心里踏實不少。阿飛有點受不了了，各種超出預期，攀登周期，天氣，跟攀的困難，吊包的困難，物資的緊缺，脫離這巖壁是他最大的期望。這里離頂約200米，離地400米，商量后輕裝快速到頂是最佳選擇，與等在頂峰的Rocker聯(lián)絡，通報阿飛的傷情，請他下山帶上兩條繩子，固定在峰頂，那樣我們可以沿繩子爬上最后兩段。阿飛休息，我繼續(xù)吊包，搭好吊帳，幾乎累死。我們面臨巨大的考驗，一個力竭一個受傷，如何能在接下來的一天里完成相當于過去兩天的攀爬量。

15日，阿飛的傷口結(jié)痂，情緒相對穩(wěn)定，我的體力也有所恢復。商量繼續(xù)按照吊包模式前進，當確定能到頂時，再放棄桶包，待以后取回。桶包是我們生存的平臺，決不能輕易放棄。

考驗繼續(xù)，剛準備起步下雨了，眼看著巖壁被淋濕。這里是一個很大的平臺，我們把自己塞到縫里避雨，鉆出來看到巖壁上的低凹處匯聚水流，嘬著喝了不少，濃濃的腥臭味彌漫整個平臺，突然想到這是同心鎖生銹的氣味，再用草葉引水到瓶子里，補齊三升水。不知那些掛了兩個月就被扔下山的同心鎖還能不能鎖住掛鎖人的愛情。想必白天不會有人扔鎖，要不然堆在山頂?shù)囊淮蟠脦装僦粔蛭覀兿艿摹?/p>

不到半小時雨停了，曬了曬自己，陽光明媚，欣賞著綿延的花崗巖山群。等到巖壁不那么濕，開爬。很迅速爬完第一段，阿飛表現(xiàn)很堅定，完全不像傷員。第二段寬縫，也許是因為這一小段巖壁風化速度很快，巖壁上布滿鋒利的石英晶體。太陽很曬，把自己塞縫里聽天由命吧，縫太寬無法放保護，頭部、肩膀、胸部、手肘、手掌、臀部、膝蓋和腳聯(lián)合發(fā)力，扭曲著身體在縫里蠕動，好在也就5～6米，但也足夠在我的肩膀上留滿牙印。10米后鉆進一個樹叢，往里走了五米，左側(cè)是一個大溝槽，相對平緩，約10米進深，高差不到10米，各種尸骨躺在這里，抬頭隱隱看到南峰頂在正上方，顧不及多想，趕緊趕路。

第三段頂有兩棵巨大的松樹，在溝槽上方30米，下面的巖壁很光整，阿飛又找回節(jié)奏，狀態(tài)恢復中，不得不說阿飛的一大優(yōu)點就是認真細致，整整七天沒有失手掉過一件裝備。這里能清晰地看到整個南壁的頂，突然看到了Rocker，見到親人的感覺真好，今天到頂有戲了。

又爬了一段，一點也不輕松，F(xiàn)ree有難度，鉆茂密的樹叢，還要對付全身都是刺的怪異植物，這一段比較長，吊包不容易，有向右的橫移，阿飛幾乎耗干，包卡在樹叢難以通過，換我下去把包拽上來。幾番折騰，爬完四段天快黑了，決定把包留在這里，帶著睡袋及一些細軟輕裝沖頂。Rocker垂下來的60米繩子，看不到繩子下半段，估摸著還有兩段才夠得到。接下來的一段要從南壁轉(zhuǎn)到溝槽東壁，起步上了一個平臺，天就黑了，打開頭燈橫移到東壁。這里有一條細小的縫隙，通到一個屋檐。這是一個90度開口的內(nèi)角縫，約60度斜向右，面前的巖壁陡直，下方是很深的溝槽，暴露感很強。最大的困難是不好保護，縫隙很細很淺，有一些局部是3～5mm寬的縫，只能放最小的Nuts，心驚膽戰(zhàn)地在兩個小Nuts上挪動前行，要是有一次失效就要擺蕩著掉很遠……翻上屋檐，旁邊有一條牛仔褲，再往上看是一條腿，干枯的肌肉和骨骼露著，順著軀體往上，也許有卡在樹根部的腦袋。往旁邊讓了讓，用這棵粗大的松樹建了保護站，我掛著站在左側(cè)，他在右側(cè)，頭還在。

沒有吊包，跟攀也費了不少勁，橫移的擺蕩和懸空的屋檐折磨著筋疲力盡的阿飛。對講機沒電，扯著嗓子與Rocker溝通，完全無效。可以聽到Rocker抽動繩子帶動水瓶的聲響，就在不遠處。又爬了一段，比較簡單，看見了繩尾，心里那叫一個踏實呀，無論如何都能到頂了。阿飛上來后，我們商量著，現(xiàn)在夜里12點，還有不到60米，也不在乎再晚一點，我們要一個完整的攀登。繼續(xù)爬了一整段繩長，到了地面，心中一陣暗爽，身心徹底的放松。這一段橫移為主，考慮到阿飛的狀態(tài)及橫移脫落擺蕩的危險，他爬繩子上南峰頂。我到頂?shù)牡胤奖软敺宓鸵恍?，走到頂峰等阿飛上來。腳踏實地走路的感覺已然陌生，儼然一次閉關修煉后，飄飄然做起了神仙。下山休整一天后，Rocker有事趕回青島，阿飛傷口結(jié)痂無礙。降下去取了桶包，順利返程。

此行無比艱辛，最終有驚無險，還算順利，感謝華山接納了我們。

后記

線路被我們命名為“好死不如賴活”，包含了我自己的人生哲學以及攀登哲學。一是在線路上看到很多跳崖自殺者的遺骸，在我看來，竭盡全力讓自己活下去，是保留一種體驗未知和美好的可能性，這是上天給予的機會，應當珍惜;二是大巖壁攀登的基礎是巖壁上的生存，此時吃喝拉撒都變得異常艱難，可謂“賴活”的狀態(tài)，然后才是以堅韌的毅力堅持攀登，無論發(fā)生什么情況，堅持才有可能挺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