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淑恩
神灣村出了兩個“大人物”,一個是謝友的小兒子謝小寧,馬上要當鎮(zhèn)長了;一個是唐國軍的大兒子唐海,是當?shù)財?shù)一數(shù)二的有錢人。
這天深夜,唐家突然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謝友跟老伴李素銀把耳朵貼在門上聽了一會兒,高興地跳起來:“老天有眼,唐國軍翹辮子了!”
沒錯,就在剛才,唐國軍突發(fā)腦溢血,一命嗚呼了。按照當?shù)亓曀?,出殯的前一晚要做道場,唐家有的是錢,請了最有名的師公。師公不僅做道場,還捎帶為死者化妝美容。
次日下午,師公黃文書帶著一班人馬來了。黃文書讓手下在院子里搭場子,他隨家屬來到唐國軍的房間,先行了個大禮,然后打開隨身攜帶的小木箱,將工具一樣樣擺在臺上,開始給唐國軍化妝美容。
黃文書還真有一套,一番捏、拉、抹、描,唐國軍慘白的面孔恢復了原樣,安詳?shù)梅氯羰焖艘话恪?/p>
黃文書忙完,擦了擦汗,眼光突然落在唐國軍緊攥著的手上,“咦”了一聲。家屬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個個都吃了一驚。昨晚幫唐國軍擦洗換壽衣時,他的雙手明明是張開的,而此刻,右手卻攥得緊緊的。唐海趕緊去掰他爹的手,可是無論怎么掰,都掰不開。大家把求助的目光投向黃文書,黃文書表情凝重地念了一陣經(jīng)文,再走過去,使勁掰,也掰不開。
“爹,您有什么心愿未了,就說出來吧!”唐海帶頭撲通一聲跪在了唐國軍床前。弟弟妹妹也撲通跟著跪下:“爹”您就松開手吧!”這時,奇跡出現(xiàn)了:只見唐國軍的手慢慢松開,掉出一個紙團來。唐海趕緊撿起來,展開,原來是張借條。借條顏色發(fā)黃,字跡模糊潦草,大伙兒將借條拿到客廳燈光明亮處,仔細辨認,發(fā)現(xiàn)居然是他們的仇家謝友,早年借唐家一擔稻谷時留下的。
“我這就找謝拐子去!”唐家老二是個火暴性子,拿了借條就走。唐海忙叫住他:“別胡鬧,爹的事還沒忙完呢!”
老二媳婦不服氣,跑外面到處嚷嚷:“他娘的謝拐子,借了咱家糧食這么久不還,還不講良心,處處跟咱家作對,真是狼心狗肺……”
老二媳婦這一嚷,謝友借糧不還的事,一下子在村里傳開了。李素銀是個“河東獅吼”,她聽了這話難受得要命,指著謝友的鼻子罵:“沒用的東西,你什么時候借他家糧食了?”謝友低著頭不吭聲,李素銀呸了一口又說,“他不提還好,要算賬,就跟他家算總賬!”
當年,唐家建新房,強行砍了謝家一棵大樹,并把地界往前挪了一截。兩家打起來,謝友被打成重傷。謝友的大兒子咽不下這口氣,通過偷襲砍傷了唐家老大老二,結果被判重刑,現(xiàn)在還在監(jiān)獄里呢。
可現(xiàn)在不同了,你唐家有錢人多又如何,如今小兒子謝小寧很快就要當鎮(zhèn)長了,該是你唐家跪地求饒的時候了!謝友聽完老婆的話點點頭,表示同意,但隨后想了想說:“我看這事挺邪門的,咱還是找機會把債還了吧!”李素銀雖一百個不愿意,但懼怕唐國軍真的陰魂不散到家里索債,勉強答應日后償還。可是謝友嘴里又念叨上了,人能得罪,鬼可得罪不起啊。晚上十點過后,他估摸著吊唁的人少了,偷偷帶了香燭紙錢,來到了唐家。唐家人見了他,一下子愣住了。謝友也不說話,默默來到唐國軍靈前,燒紙錢,燃香燭,又行了三叩九拜之禮,這才對著唐國軍的遺像說:“唐哥,我還債來了!”
唐家兄弟媳婦又是一愣,趕緊回禮,然后遞煙敬茶,突然變得非??蜌?。謝友掏出一沓鈔票遞給唐海說:“這是我借你爹的稻谷錢,按現(xiàn)在的價格折的價,外加三十年的利息,你收好了!”
“不不,叔客氣了!”唐海忙把錢擋回去,把借條還給謝友,滿臉堆笑,“其實這點錢現(xiàn)在根本不算什么,說清楚就可以了!”
“不,債要還,話也要說,不然我在神灣村沒臉見人!”謝友把錢塞在唐海手里,瞄了唐家老二媳婦一眼。
老二媳婦有些尷尬。謝友晃了晃手中的借條,嘆口氣說:“說起來,我們兩家結仇,就是因為這張借條?。 ?/p>
謝友說,當年謝小寧出生時,謝友跟唐國軍兄弟相稱。當時,唐國軍答應用一擔稻谷作謝家生子的賀禮??蛇^了幾天又舍不得了,他改口說是借的,并要謝友打了借條。謝友心里很不舒服,兩家關系因此冷淡下來。后來,唐國軍建房子,想要謝友家的那一小塊地,謝友仿效唐國軍的做法,先答應再反悔,于是兩家反目,才發(fā)生了后面的事。唐國軍自知理虧在先,所以一直沒提借稻谷的事。
唐家兄弟聽了,唏噓不已,一再邀請謝友參加明天他們爹的葬禮,謝友推辭不過,答應了。
謝友又坐了一會兒,見天不早了,便起身回家。他剛進家門,耳朵就被李素銀揪住了:“你這個吃里爬外的東西,還債也得選個時候啊,干嗎去給他燒香?”謝友挺委屈:“我這是為了小寧啊!”李素銀才不信呢:“小寧都快當鎮(zhèn)長了,還用得著去巴結人家?”謝友跺腳道:“就怕你多嘴說出去,才沒跟你說。唐海他、他岳父當上市紀委書記了!”
“那跟咱有啥關系?”李素銀一臉糊涂。謝友說:“咱小寧不是比人家低幾級嘛,歸人家管啊,人家一句話,咱小寧還會有好日子過?再說,誰當官還沒個閃失啊,要是哪天小寧出點什么差錯,人家揪住不放,你說咋辦?”
“?。俊崩钏劂y急出一身冷汗,揪耳朵的手不覺松了,“那你說該咋辦?”謝友說:“所以我借還債的由頭,順帶給唐國軍燒了一炷香,這關系不就沒那么僵了嘛,唐海也不會在他岳父面前說咱小寧壞話了,對不?”
李素銀只好點頭說是,神情沮喪極了。
謝友則偷偷笑了。原來,那張借條是謝友請老同學黃文書悄悄塞在唐國軍手里的。黃文書略施小技,唐國軍的手指就攥緊了,再施小技,紙團就掉了出來。
當然,借條是真的。當年謝小寧出生時,家里斷了炊,謝友向唐國軍借糧,好說歹說唐國軍答應了。可是等謝友寫好借條去挑糧時,唐國軍卻把糧食借給了別人,還奚落了他一番。謝友感覺受了恥辱,一直悄悄保存著那張借條,以激勵自己不要落了人家下風,沒想到這次卻派上了用場。
幾天后,謝友特意去了一趟縣城,宴請黃文書。幾杯酒下肚,黃文書說:“我就不明白了,你兒子馬上要當鎮(zhèn)長了,你為什么非要作踐自己,說借了人家糧食,還讓人造謠說唐海的岳父是市紀委書記呢?”
“為了我那兩個兒子!”謝友答道,“謝小寧還沒正式當上鎮(zhèn)長呢,李素銀的架子就來了,要是真當上了,唐謝兩家將‘烽煙再起,永無寧日。如果李素銀逼著謝小寧利用權勢打壓唐家,會給謝小寧很大的壓力,還會促使兒子犯錯。”
“還有,”頓了頓,謝友繼續(xù)說道,“我大兒子很快要出獄了,他性格很像我老婆,如果他出來后仗著弟弟是鎮(zhèn)長,繼續(xù)跟唐家斗個你死我活,那麻煩就大了!”
黃文書恍然大悟,不禁肅然起敬:“老同學真是高風亮節(jié)?。∥抑懒耍绻阗Q(mào)然向唐家示好,他們未必買賬,而且你也失了面子,你家里人也不會答應,所以你才要我將借條塞在唐國軍手上,以還債之名搞好兩家關系,對吧?”
“知我者,老同學也!”謝友一口干了杯中酒。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