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尖上功德

陳海燕

小時候，從我家陽臺向南望去，可以看見不遠處的天空剪影出的一座塔，且是青灰色的冷調(diào)。天氣若好，越過層層屋脊，能看清塔身綴滿風鈴的精致重檐，而冠表全塔的葫蘆型塔剎在陽光的敕照下恩榮出一抹寶光，偶爾還聽得到風吹送的一縷縷細脆叮鈴聲，而我總在疑惑大葫蘆是怎么被搬上去的。童年的時光，就這樣在與寶塔無聲凝望和溺想中悄然度過，這大概可以算是我關(guān)于城市天際線的萌起。

童年的巍巍塔影，漸漸隨歲月流逝而淡出，就像那些曾經(jīng)嵯峨矗立而后坍塌湮滅的古塔一樣，被歷史和記憶封存。譬如，史料記錄中國最負盛名的北魏永寧寺塔，去地有千尺，《洛陽伽藍記》載寫初祖達摩見此亦嘆為觀止，合掌稱頌：“金盤炫日，光照云表，寶鐸合風，響出天外……此舍精麗，閻浮所無也。極佛境界，亦未有此?！碑斈?，永寧寺塔遭火焚，經(jīng)三月不滅，振動整個洛陽城，如今遺址上僅殘留一小片塔基，過往輝煌只能在文字的描繪中遙想。

從古至今，人類通過累土構(gòu)木、壘石筑臺彰顯宗教神權(quán)的塔式建筑，在飽經(jīng)滄桑和風雨洗禮之后，仍以王者的姿態(tài)屹立在世界各處。在路上，我曾瞻拜過許多叫得出名或叫不出名的古塔，它們形制迥異：印度鹿野苑的覆缽式塔、東南亞的緬塔、藏地的白塔（喇嘛塔）、全剛寶座式塔和瑪尼堆；漢地的樓閣式塔、密檐式塔、亭閣式塔、寶篋印式塔、五輪塔、多寶塔、無縫式塔、幢式塔（經(jīng)幢）、支提窟（塔廟窟）、過街塔、花塔、鼓樓……亦曾親歷過似塔非塔的埃及全字塔、伊斯蘭教的宣禮塔、歐洲古堡城垣上的塔碉、教堂的鐘樓塔；登臨過現(xiàn)代意義的塔：法國的埃菲爾鐵塔、上海的東方明珠塔。當然，有更多的塔我還未曾有幸見識，比如神秘玄奧的瑪雅金字塔和那嘯傲江湖的迪拜塔。

無論東方和西方，人們總是試圖掙脫一切禁錮，自我激勵著與地心引力作不懈苦斗，義無反顧地飛離大地。塔，作為世俗偉力的一種話語方式，代表著人類對高度的追求和征服，標志著城市的天際線，而每一次筑建的成功就是下一次野心的濫觴。《舊約·創(chuàng)世紀》第十一章記述了古巴比倫巴別塔的故事，異想天開的人類意欲造一座通天之塔，終因冒犯，敵不過上帝的陰謀，變亂了人類本就一致的語言和齊心，從而巴別塔傾圮，并永恒流轉(zhuǎn)在傳奇和畫作的不朽里，這是神話寓言式的暗示和做戒。然而，人類并不甘心接受神諭，還是在精神中構(gòu)建了指路光明的燈塔，頡頏類似倫敦塔所代表的王權(quán)統(tǒng)治和阿茲特克骷髏塔所代表的血腥黷武，在古希臘悲劇式的語境中一次次叛逆飛升，擺脫所有重力牽絆而浮游太空。

中國神祗意義上的塔，是一種神權(quán)王道的象征和偶像崇拜的物化。篤信苦修的釋迦牟尼是渡人脫離苦海的救世主，瘞埋佛祖舍利的天竺胡塔——墳冢，嬗變?yōu)榉鸬幕?，古印度孔雀王朝阿育王建八萬四千塔是佛教勃興的肇始，拜塔即是禮佛，即是朝向西天彼岸祈禱超脫塵世的神望之所。在歷史燭光的搖曳下，那些懷揣悲濟眾生理想而窮經(jīng)皓首的身影，是為譯法、護法和傳法而孜孜以求的虔誠信徒，他們翻譯的經(jīng)書煌煌大觀，僅塔字就音譯出：（Stupa梵文）“奉堵坡”、“私偷簸”、“堵波”、“兜婆”、“偷婆”，（Buddha梵文）“浮圖”、“佛圖”、“浮屠”，（Thupo巴利文）“塔波”、“塔婆”：還意譯出：“方墳”、“圓冢”、“高顯”、“靈廟”……“塔”，這個“諸書所無”生造的漢字首見于東晉葛洪的《字苑》，之后北宋徐鉉在《說文新附》注疏：“塔，西域浮屠也。”可以說，中華字庫新附的“塔”，是地地道道的“功德聚”。

傳入中國后的佛塔，隨同佛教在歷史煙塵中幾度興滅、糅合和演繹，最終被嫁接了中國建筑傳統(tǒng)，和寺廟一起成為冷月霜晨、寂寞苦旅中溫情烏托邦的梵宇瓊宮。漢明帝敕建的白馬寺是中國第一座佛教寺院，其中的白馬寺塔是否是漢地最早樓閣式塔的說法還有待商榷，但塔的形制確如《魏書·釋老志》所概活：“九宮塔制度，猶依天竺舊狀而重構(gòu)之，從一級至三、五、七、九?！彼膶蛹壉厥瞧鏀?shù)，為天，成陽；塔的邊廓則是偶數(shù)，為地，成陰，體現(xiàn)天覆地載、高天厚地和陰陽對立統(tǒng)一的宇宙觀和哲學觀。層級的樓閣和重檐把“天”高舉至蒼穹，追習仙人羽客“好樓居、飲仙露”和道家出世的靈境，從而達成神人共語和天人合一。塔，或許可以因此稱得上是中國人超現(xiàn)實寫意建筑的代表?？臻g意識的形而上，是彌合了儒教的三綱五常，將古天竺國覆缽式墳冢，本是類似遠古地母生殖崇拜的圖騰進一步演化為父權(quán)矜夸的陽具崇拜。孤高聳立的佛塔，一柱擎天，其雄起而拔地參天的悍然力量，產(chǎn)生出話語威力和權(quán)利神話，進而在人們的意識層面，成為能夠扶正祛邪和震懾一切所謂邪惡或異己力量的法器。其后，衍生出鎮(zhèn)妖降魔的“風水塔”以及軍事防御的“料敵塔”，是世俗意識上的另一種實用和功能主義的演繹，甚至在時運不濟之時，人們也要借外形卓然似筆的塔直指天問，并謂之“文昌塔”、“文筆塔”、“文峰塔”用以興盛文脈，與出自西方的象牙塔有著本源上的共識，這儼然是大唐盛世的書生意氣和孑遺，高科中舉后曲江宴飲、雁塔題名的風雅得意，仍被后世文人習染在視一切粉墻如紙揮毫涂鴉的詩興里、敬奉在“惜字塔（亭）”焚燼的字稿中，與“報恩塔”的出現(xiàn)一起折射了儒家入世文化浸淫的結(jié)果。

如果說佛教自東傳以降，塔的語境是神權(quán)王道和世俗人倫；那么晚近，塔在中國的語境已然發(fā)生了質(zhì)變，加塞了更多意識形態(tài)和階級斗爭的內(nèi)容。上世紀二十年代，雷峰塔轟然倒塌，魯迅論而再論，將塔看作是封建遺毒和壓迫象征，雷峰塔鎮(zhèn)壓和降服的那個罪不容赦、膽敢“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水漫金山的白蛇精，事實上是人性覺醒后敢于抗爭又最終自我獻祭的犧牲者和得道者，而后世民間故事的翻版更是將這樣的暗喻和果報隱微在白素貞修煉成人形進而升仙和法海遁身蟹腹的故事情節(jié)中。頗具況味的是，雷峰塔坍塌的真正原因卻是民眾崇信塔磚可以辟邪、宜男、利蠶，甚至挖尋經(jīng)卷牟利而致塔基毀損，這恰恰是信眾的天然癖性和集體人格所建構(gòu)和解構(gòu)威權(quán)的象征。而今天，商業(yè)消費主義浪潮裹挾而來的泥漿，沉積堆筑，漸次壘就一座座英文稱為“tower”的高塔地標和摩天大樓，置換了“聚沙成塔”的佛教本意，成為后現(xiàn)代炫耀、虛榮和驕矜的圖騰柱，凜凜刺破所有文化的天際線，如“雷峰夕照”再現(xiàn)的視覺幻象。

一塔抵一山，是風水堪輿里的臆斷，是圣地象征和人類儀禮朝覲的聚合點，是城市發(fā)展的最初胚胎，而人類要詩意的棲居，登高望遠亦是你我永恒不變的志趣。全攝影畫廊此次主題群展，即是參展的藝術(shù)家們各自對“塔”理解、思考和創(chuàng)作的一次集體呈現(xiàn)。如同每個人都有自己對塔的不同認知，而今我用文字寫下此文，僅是為了將自己童年記憶中那抹青灰色的塔影還原成一個立體的模樣。饒有意味的是，埃菲爾鐵塔籌建時遭到法國各界反對，莫泊桑曾揚言：“巴黎如果建成鐵塔，我就永遠離開這個城市?！奔爸谅涑桑麉s頻頻去鐵塔頂層餐廳用膳，對于人們的詰問，文豪冷靜地回應(yīng)道：“因為這里是巴黎惟一看不見鐵塔的地方?！蔽蚁胝f對于已知，對于未知，我們都只是一個喜歡哇哇亂叫的小屁孩。但是，思考的執(zhí)念和探尋仍是塔尖上功德，不得固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