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 夜

●吳宗強(qiáng)

一

秋月，霜一樣白的月光，籠罩著這座城市，使他感到有些凄凄的涼。

城市多數(shù)地方已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被月光揮灑處多一些迷蒙，多一些優(yōu)雅的倦怠。比起白日那亢奮、污穢、浮燥、嘈雜和光怪陸離的色彩，月夜卻體現(xiàn)出她的含蓄的品性。他喜歡含蓄，含蓄會使他產(chǎn)生寧靜和淡淡的憂郁、孤獨(dú)?，F(xiàn)在，他感到除了自己以外，這世界只有沉浸在月光中那些高高低低沉默的建筑。

夜已深透，他除了用感覺觸摸這夜，這夜色，他還于寧靜中聽到月光飄灑的夜聲，如牛毛春雨般浸潤著他的意念，使他慢慢從夢寐中清醒。

他輕輕地從床上起來。這是他多年的習(xí)慣，在月夜里是不拉窗簾睡覺的。月在他床前留下一方光，使房間完全改變了白日的情調(diào)。房間里，一片溫馨的朦朧。

他看著沉睡的兒子，嘴里出聲地吮了兩下，在這無聲的夜里，發(fā)出清楚的純響。兒子才四歲，他的名字叫石子。這個名字是他為他起的，隱含撿來之意。兒子出生后，他就產(chǎn)生另一種感覺。孩子一進(jìn)入他的視線，他就覺得心被溶了，一點(diǎn)一滴地溶，隱隱地痛。他產(chǎn)生一種恐懼，一種責(zé)任壓迫下的恐懼，產(chǎn)生一種他突然離開這個世界而把兒子孑然一身留在茫茫人海中的恐懼。他也有一種勇氣，為兒子赴死的勇氣。?。鹤邮悄菢拥慕】?，聰明，穎慧，可人。

他輕輕地下了床，赤著腳，圍繞著房子轉(zhuǎn)了一匝。這座房子坐北面南，三居室。房屋的裝潢是按他的意思裝的，房屋的墻壁和頂棚全是白色，是和月光一樣的色彩。而家具——書櫥、門、桌、床、鋼琴等，全是咖啡色系的，他喜歡淺淺的咖啡色，不張揚(yáng)，在潔靜的白中顯出咖啡顏色穩(wěn)重的個性，當(dāng)他深處這環(huán)境時，似乎也時時能夠嗅到縷縷咖啡的苦香。那落地窗簾躲在房間的暗角里，像垂下的瀑布。

他像影子一樣回到窗前，透過窗戶看著外面的月夜，本來就有些憂郁的他，被月色浸透，也化作這房間里一條長長的色塊。

他佇立在窗前，看對面的樓宇窗戶都黑著，只有一扇窗在亮，但窗內(nèi)的燈光漂離窗外時就被窗外的月光淹沒。月光把房頂上的瓦畫得線條分明。月光淋著瓦上的聲可聞，心可見。一只鳥雕在瓦上，腦袋藏在翅下，夢著，使整幢樓化作了一座飄逸不定的夢。

清泉一樣透明的童音，在這寂靜的月夜傳來，他轉(zhuǎn)過頭看著兒子嘴里發(fā)出呢喃的夢語：“爸爸！我——我和你睡，不然，你——你會孤獨(dú)的?！币粋€光著小身子的男孩，遲疑的，怕驚醒他似的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他一下把他拉進(jìn)被子，貼在他的胸前，淚浸潤著他的心。他的心在一點(diǎn)一滴地溶，一點(diǎn)一滴溶入了溫?zé)岬臏I順著兩頰逶迤。

“爸爸！你睡吧，我講《丑小鴨》的故事給你聽。因?yàn)槟悴辉跁r，媽媽總講這故事給我聽，后來我就睡了?！?/p>

他回答說：“你講吧，我聽著呢?！钡珱]講幾句，他的聲音就含糊起來……后來，他就睡著了。他睡出了一坨輕松的夢。

他看看熟睡的孩子，又看看天上的月亮，天藍(lán)成一汪水，有幾粒星沉浮，如鱷魚的眼睛在閃動。月清冷的靜，這時有幾縷云抹過，月就更加的亮了。抹過的云其色又漸漸地深了起來，這是云離月的沉郁。

二

他這一生似乎與月有緣，生命中帶有月亮的一絲悲傷，一絲憂郁。特有的悲劇性。

他出生的小村坐落在黃河平原上，月光照在廣袤平原上當(dāng)然是另一種情調(diào)，如蘇東坡在他的《前赤壁賦》中所寫：“浩浩乎如馮虛御風(fēng)，而不知其所止”。小時候，不知那原野有多曠、多野，曠野把他擠壓得如平原上的一只甲蟲、一粒沙子、一枚飄零的落葉。媽媽常在月夜講月宮仙女的故事，講牛郎織女。這些故事都頗具悲劇性。但當(dāng)時他不知道憂傷，不知道織女是何許人也，也許是他想象中的媽媽吧？

一天夜晚，媽媽有事出去未回。等媽媽沒等到，他就和鄰家的小朋友在麥場上玩。面對月亮，他爬到麥堆上想撫摸月亮，沒摸到。他們在麥堆上等啊等……等月亮走近，或許能摸到吧？但后來，他睡著了，他做了個夢，摟著月亮睡覺。月亮是涼涼的，涼涼的……再后來，他生了一場病。在媽媽沒有離開這個世界時，在他還未長成大人時，媽媽總是講這段經(jīng)歷給他聽。于是，他的生命中就有了一個月亮，從月亮中品評出許多人生哲理來。

有月光的晚上，總是農(nóng)村孩子玩耍的最佳時間，大人一般是不干涉的。在月亮下，他們就像一群快樂的小豬豬，影子一樣在月光下竄來竄去，使月夜不那么寧靜。這些黑色的符號活動在月下，給有些冷靜的月夜平添了幾份溫馨的氣氛。夜深時，往往在父母的呼喚中，孩子們夾帶著在游戲中的勝利與委屈散去。他往往是母親到場，背起他。母親邊走邊唱：

月亮婆婆，

像只籮籮。

寶寶累了，

媽媽馱馱。

聽著媽媽唱著的歌，晃啊晃啊，搖啊搖啊……他就像伏在一只小船上，還沒到家，他就在母親的背上睡著了。直到現(xiàn)在，他一想到母親，他就感到母親的體溫在溶他的心，心就像被醋泡過一樣酸，淚也會情不自禁地溢滿了眼睛。

母親離開他時，在他懷里。在母親彌留時間，蘇醒后的那一刻，媽媽吃力地扭了一下頭，慈祥地看了他一眼，嘴里發(fā)出了輕微的聲音唱道：

月亮婆婆，

像只籮籮。

寶寶累了，

奶奶馱馱。

他知道“媽媽”為什么又改成了“奶奶”。她唱出了媽媽的心愿，這點(diǎn)心愿是她唯一留在這個世界沒有實(shí)現(xiàn)的希望。唱完后，她就無奈地走了。

母親走時，是個寒冷、風(fēng)高、無月的黑夜。他放下永遠(yuǎn)不會醒轉(zhuǎn)的母親，跑進(jìn)了原野，向那默默的黑夜、冷冷長空，撕心裂肺地痛哭，頭撞著冰冷的土地，把那片原野撞得直顫……

這時，他深情地看著床上的孩子，望了望窗外的月亮，在他心里重復(fù)地吟唱媽媽唱過的歌：

月亮婆婆，

像只籮籮。

寶寶累了，

爸爸馱馱。

三

不知是什么時間，那月亮在他的心中越來越圓，越來越嫩，越來越素，變作了他的向往、渴望。從此，他渴望和女人說話。但見了女人又說不出，不知說什么好，心就顫抖、緊張。他沉默了。

三十多年前，經(jīng)人介紹，在一個秋天的月夜，他和一個女孩散步。他看著月光下的女孩，他真分不清天上的月亮和地上的女孩。這時，他明白他想什么了，渴望什么了——渴望愛和被愛。

初秋的月是涼涼的，冬天的月是冰涼的。這是初秋，秋日的風(fēng)欲在大地上有所作為，樹葉紛紛的紅、黃、紫、咖啡色……其秋葉的色彩與春、夏的花形似，其神卻渾然不同。秋葉是經(jīng)歷的文字、歲月的標(biāo)志，其聲蕭瑟，有蕭殺之氣、金戈之音。在月下，他走著，走著，走著一條漫漫人生的長路。但他只能記住那個月夜，秋天的月色，月色中的她。月像剪紙一樣貼在西邊的天上，掛在樹梢，在樹叢中躲著偷看他和她。三十多年，再想，他想得頭痛，也只能想到那輪月——干凈的月、悲涼的月，其他一片混沌。

西班牙的一位哲人說：“最具悲劇意識的事物是愛?！边@時，他見孩子翻了個身，嘴里發(fā)出含糊的夢囈：“爸爸，爸爸！我要——要和你——在一起”。這孩子在做夢，他把在白天的心里想法在夢里說了出來。

他看了看睡夢中的孩子，又看了看床前那一席月。床前的月向東，而窗外的月向西。窗外的燈全滅了，月亮更亮了，地上的月光如霜如雪。這時，他倏然憶起無法忘卻的往事。

四

一年春節(jié)回家，在一個風(fēng)雪的小站，他悵然地望著列車在暗影中消失在遠(yuǎn)方的夜色中。他懊惱地捏著手中的車票，如一根廢棄已久的木樁鍥在小站的站臺上。小站上的人隨著列車的鏗鏘聲漸漸地離去，下車的人群在嘈雜聲中消失了，小站瞬時空空地靜了下來。

“未趕上車？”

這聲音像從遠(yuǎn)方飄來，又如在耳邊響起。聲音有月的清靜，有月的柔和。他尋著聲音望去，一青年女子站在他身邊，隔一臂之距。藍(lán)眼、金發(fā)，穿著歐式，貴氣而嫻靜。他看看她，未作聲。但她接著又說：“我也是?！?/p>

“哦”，他答應(yīng)了一聲。下弦月像半閉著眼看著這冷清清的小站，月光和雪輝映，彌補(bǔ)了月虧時光的不足。但殘?jiān)碌谋瘎∫馕陡黾恿寺萌说墓陋?dú)。

“你的漢語說得很好”，他已看出對方是白人。

“我在俄羅斯時就學(xué)漢語，我喜歡漢語的表述方式和漢語所表達(dá)出來的那種語言意境?！?/p>

她頓了頓，看了看遠(yuǎn)處茫茫的雪夜。她轉(zhuǎn)回頭來，指指地上的雪，隨口頌出：“天與地上下一白”，接著她又指指鐵道上的鐵軌，又說：“惟鐵道一痕”，她又指著自己和他說：“余和你兩點(diǎn)而已”。

他感到很驚訝，他知道面前的女子所詠頌的是明朝大散文家張岱的名篇《湖心亭看雪》中的幾句意蘊(yùn)。他想接著說“是啊！唯你我兩點(diǎn)而已，”但他未說出聲。

天上一輪月，不很亮，彌散著一層悲情。未趕上車，又是這樣寒冷的雪夜。小站的簡陋和骯臟被雪掩蓋了。一片亮亮的潔上留著行人雜亂的腳印。他看看她。二十多歲，身材修長，在月光下，她的眼藍(lán)瑩瑩地放光，金發(fā)，面白皙。她很漂亮，整個人彌散著殘?jiān)碌臍赓|(zhì)。

“出差？”

“回國?！?/p>

她頓了頓又說：“寶寶病了。”

他問：“寶寶的爸爸呢？”

她搖了搖頭。

他猜測著沒問下去，也許離婚，也許……

不知是什么時候，他和她挎著膀子在車站上蹓跶，也不知他的膀子是什么時候被她挎著的，他有點(diǎn)不自在。

她敏感到了，于是挎得更緊了。她說：“孩子的病弄得我心慌意亂。”接著，她低沉地說：“現(xiàn)在我感到無助，特別的無助和孤獨(dú)。好像整個世界都隱去了，只有我和遠(yuǎn)方的孩子。孩子是那么遙遠(yuǎn)，遙遠(yuǎn)……我似乎看到他蹣跚在曠野之中，只有他。我滿腦子都是他的呼喚聲。曠野茫茫，危機(jī)四伏?！?/p>

他見她眼有淚花，被月光映照，像兩?；痨陟诘亻W?；鸬谋澈笫且粓F(tuán)黑夜，深不可見。嬌弱無助的火啊，隨時有被風(fēng)吹熄的可能。

小站的月夜響著孤獨(dú)的腳步聲，其聲音就像孤獨(dú)的鐘擺想停也無法停，直到時間耗盡為止。兩個人都聽到了遠(yuǎn)方越響越近的車輪聲。近了，近了，又近了……

月西墜。

“抱抱我，心冷。”

他看到她憂凄的眼睛。她在等待。他無法推托她的請求。一向被道袍裹緊的他。道袍被那無助而又憂郁的眼光撕得粉碎。生命總是在習(xí)慣中掙扎，人性總是在規(guī)矩中泯滅?？蓱z的她，渾身都在顫動，一顆年輕的芳心就像天上的月亮一樣殘著。

時間在殘?jiān)孪峦低档亓镒摺Ａ镒叩臅r間，就像法庭中的法官，對這兩個人進(jìn)行殘酷的宣判。到列車在鏗鏘的聲音中遠(yuǎn)去時，他什么都未聽見。窗口一張姣好的臉龐在夜色中像游云掩月一般，分明有淚砸向他的心。

“別忘記這個夜晚，我會回來的?！边@聲音被西去的列車的車輪輾得粉碎。列車拖著一輪殘?jiān)孪г诶杳髑吧n茫的夜色中。

“爸爸……”孩子含糊不清的囈語，把他從沉思中拉了回來。孩子的聲音在寧靜中顯得越發(fā)的清晰而質(zhì)感。他走上前，滿心愧疚地拍了拍夢中的孩子。他感到陪孩子的時間太少了……

一滴淚無聲地順著臉頰蠕動。

后來，他接到她的電話。她在電話里痛不欲生。從哭聲中感覺到她的淚水，那淚水炙心。他知道了一切。他只是在電話中回她一聲無奈的長嘆。

再后來，他多次經(jīng)過這個小站。小站還是一樣的嘈雜，一樣的骯臟，一樣的沉寂。兩條黑幽幽的鋼軌如思緒，滯留在他的記憶里。他一看到殘?jiān)戮拖肫鹉莻€殘?jiān)孪碌男≌?。一輪殘?jiān)隆謇涞臍堅(jiān)拢涣熊囻W著，淹沒在茫茫的夜色中。他一想到那個殘?jiān)碌囊雇恚兔Ｈ?，就覺得丟掉了什么。究竟丟掉了什么？他說不清楚。

殘?jiān)虏恢翁幦?，此處空留“黃鶴樓”。

五

月西沉。房間稍暗。床前的那一席光已移到東墻邊。孩子在夢中沉睡著。嘴不時地吮，發(fā)出清脆的響聲。

女人不知什么時候起來的，無聲地坐在床前的圈椅里，坐成一條柔滑的弧。披散的長發(fā)把臉隱去了三分之一。在暗暗的光線中，他覺得她在看他。他想，她不是月亮。月亮是他心里最圣潔的一片地方。也許是一片水域，水域中的月亮。這時，他突然想起小時候?qū)W過的一篇課文叫《猴子撈月》。這篇課文是諷刺猴子的蠢與癡。但人又能比猴子聰明多少呢？人生也許就是在水中撈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