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體的反抗與建構(gòu)——圖畫書《怪物史萊克》的多重解讀

作者簡介:錢淑英(1977－)，女，浙江金華人，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文學博士。

2001年，美國夢工廠推出了動畫電影《怪物史萊克》。電影改編自威廉·史塔克創(chuàng)作的同名圖畫書，它以一種后現(xiàn)代的狂歡形態(tài)，給觀眾帶來了巨大的視覺沖擊和觀念革新。2013年，圖畫書《怪物史萊克》由二十一世紀出版社引進出版。這個依據(jù)童話經(jīng)典所創(chuàng)建的后現(xiàn)代文本，在形象設置、情節(jié)模式、敘事語調(diào)等方面，對傳統(tǒng)童話構(gòu)成了全方位的挑戰(zhàn)。與電影相比，圖畫書呈現(xiàn)出了更加激進的創(chuàng)作理念和更為開放的文本空間。在后現(xiàn)代理論背景下解讀圖畫書《怪物史萊克》，可以借助文本細讀、版本對照和互文性分析等方式，挖掘文字和畫面共同傳達的深層意涵，并在此過程中揭示作品之于讀者的價值。

一、戲仿背后的嚴肅態(tài)度

20世紀90年代以來，歐美童書界興起了重寫經(jīng)典童話的熱潮。這種改寫充滿了后現(xiàn)代主義風格，它不只是對古老故事的簡單重復，或僅僅提供一個新的故事背景，而是使新的文本同時承載故事過去與現(xiàn)在的雙重含義。在圖畫書領域，出現(xiàn)了一系列有趣的改寫作品，比如，《臭起司小子爆笑故事大集合》(席斯卡、史密斯)、《頑皮公主不出嫁》(巴貝柯爾)、《三只小豬》(大衛(wèi)·威斯納)等作品，通過對經(jīng)典童話的解構(gòu)和戲仿，打破了二元對立的模式，傳遞出更為開放的道德、審美和寫作觀念。

威廉·史塔克創(chuàng)作的《怪物史萊克》出版于1990年，正與當時暗流涌動的童話改寫潮流相呼應。解讀這樣一部戲仿之作，如果不將它放置在后現(xiàn)代語境中，我們恐怕很難真正理解其深層的含義。但假若像很多人所認為的那樣，后現(xiàn)代就是無節(jié)制和毫無立場的顛覆、解構(gòu)和搞笑，那么，《怪物史萊克》能夠為讀者提供的，也不過是一場粗野的鬧劇，除了喧囂、熱鬧、好玩之外，再無其他。而實際上，在這部作品中，恰恰體現(xiàn)了我們常常忽視的后現(xiàn)代的建設性向度，即擁抱相對主義的價值觀，尊重多元化的思維品格，追尋創(chuàng)造性成果和現(xiàn)實主義關懷。威廉·史塔克以一種看似嘲諷卻充滿創(chuàng)造力的方式，完成了關于自我和人生的激進表達，他在戲仿之中，融入了極其嚴肅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

封面上出現(xiàn)的史萊克的那副怪模樣，首先給我們帶來了強烈的視覺震撼。這個龐然大物，不僅相貌其丑無比，眼神中還透著一股邪惡勁兒，像是一頭隨時要爆發(fā)的猛獸，讓人產(chǎn)生不舒適感和不安全感。他的皮膚是綠色的，那滿是胡渣的臉上，長著奇異的鼻子、眼睛、嘴巴和耳朵，臃腫肥胖的身軀上套著一件帶紫色斑紋的外衣，腰間系一根皮帶，雙手留著長長的指甲。史萊克如此斑斕雜色的駭人形象，與傳統(tǒng)童話中那些英俊王子或勇敢少年形成了鮮明對照，這在某種程度上預示了這個作品將會擁有不同尋常的面貌。

果不其然，故事一開始就呈現(xiàn)了非同一般的敘事風格，不是“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英俊的王子”，而是“他的媽媽很丑，他的爸爸很丑，不過，史萊克比他們倆加在一起還要丑”。這個開場白，不僅打破了人們在童話中寄予的關于王子公主的浪漫愛情想象，而且以一種不容置疑的態(tài)度，將主人公的困境直接拋至讀者面前，讓人感到無所適從。

隨后，在第二個畫面里，我們看到了史萊克那對奇丑無比的父母，他們對待孩子的方式令人瞠目結(jié)舌。他們在一起悄悄地商量“是時候讓他們的小寶貝到世界上去做他該做的壞事了”，并一腳把孩子踹了出去，將史萊克無情地趕出了他出生的黑洞穴。離別時，史萊克未曾得到雙親的深情囑托和祝福，如此這般的命運，是過去的童話主人公所沒有的。

當然，我們不必為史萊克的未來擔心，這個看起來令人反感的反派角色，很快就像英雄一般踏上了冒險征程。他在路上遇見了女巫和驢子，在他們的指引和帶領之下，打敗惡龍和騎士，最終和心愛的公主結(jié)婚，獲得了他的幸福生活。只是，和一般的童話故事不同，本應充當英雄角色的史萊克，并沒有受到人們的愛戴和喜愛，而幫助他的女巫和驢子，也是邪惡和愚蠢的代表。也就是說，在整體結(jié)構(gòu)上，《怪物史萊克》未能完全脫離傳統(tǒng)童話的模式，但史塔克通過一反常態(tài)的敘事語調(diào)，為作品注入了強烈的顛覆感。在結(jié)尾部分，作者更是以一種義無反顧的姿態(tài)，對傳統(tǒng)童話進行了無情嘲弄。

故事最后，史萊克在城堡里遇見了令他傾倒的公主。但這個公主，不是電影《怪物史萊克》里那個被咒語纏身的美麗公主菲奧娜，而是世界上最嚇人的丑八怪公主，她丑得難以形容，比起史萊克有過之而無不及。史萊克和丑八怪公主一見鐘情的結(jié)局，是我們能夠預料的，然而，作者對于他們相互欣賞的對話描寫，著實讓人咋舌:

史萊克說:“你的腫塊硬又硬，你的膿包紅又紅，就像沼澤黏糊糊，就像沼澤臭哄哄，深深把我感動?！?/p>

公主說:“你的鼻子高高低低，你的腦袋尖尖怪怪，你的眼睛邪惡變態(tài)，紅得如此厲害，干脆把我活埋?！?/p>

史萊克說:“噢，可怕的你，有著藍色嘴唇，你的眼睛赤紅，胭脂一般紅通通，讓我著迷昏冬冬?！薄拔乙f下去，我知道你知道，我為什么那么愛你，就是因為——你丑得不得了!”

公主說:“你的鼻子那樣毛茸茸，噢，我們怎能遲疑停頓，你看起來如此可怕嚇人，我想我們應該趕緊結(jié)婚?！?［1］

在這里，史塔克以一種反傳統(tǒng)的審美立場，對丑極盡贊美之詞。最終，史萊克以近似于英雄救美的方式，贏得了屬于自己的美好愛情，他和丑八怪公主互相投入對方的懷抱，從此過著人見人怕的幸福生活。在這個大團圓結(jié)局之中，作者用一種不和諧感和破壞性，來對抗完美主義的生活理想，從而為童話構(gòu)建出后現(xiàn)代意義上的全新內(nèi)涵。

可以說，《怪物史萊克》以其特有的方式為我們揭開了童話幻想中的面紗，反映了童話與現(xiàn)實生活更加直接的隱喻關系:我們無法成為理想中完善的自己，這樣的現(xiàn)實我們不得不接受。史塔克借由史萊克向人們宣稱，接受真實的自己，堅強地面對這個殘酷的世界，是獲得幸福的唯一路徑。而史萊克的生命軌跡則使我們相信，勇敢做自己的強大信念，足以讓人在童話幻境破滅之后，重新找回源于自我的心靈慰藉。

二、反抗道德偏見和歧視

初讀《怪物史萊克》，我們從整體上感受到了作品所具有的顛覆力和創(chuàng)造力。美國學者杰克·齊普斯認為:“這是一個仿童話故事，它對所有傳統(tǒng)的民間童話和童話故事的標準模式都進行了嘲諷性的運用，目的是迫使讀者去思考邪惡與美好之間的相對本質(zhì)?！?［2］251作品的確不像表面看起來那么一目了然，也不是簡單的搞笑，而是在后現(xiàn)代的喜劇情態(tài)中隱含著嚴肅的道德立場。這種立場，自然和作家的創(chuàng)作觀念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

創(chuàng)作《怪物史萊克》時，威廉·史塔克已是耄耋之年。對于61歲才開始童書創(chuàng)作的史塔克來說，為孩子們寫書，不只是給他們提供閱讀的樂趣，他總是在熱鬧、有趣的故事里面，巧妙地融入自己對生命的獨到體悟。史塔克深信，對現(xiàn)代兒童而言，童話應該更多地和現(xiàn)實相遇，并為解決孩子的現(xiàn)實問題提供助力。他在《怪物史萊克》中所展開的戲仿，目的是為了掙脫非此即彼的道德判斷，希望在真與偽、美與丑、善與惡的關系中，建立更為辯證和多元的觀點，增強孩子對現(xiàn)實的洞察力，幫助他們?nèi)コJ知世界的刻板印象和消極偏見。

通過電影的視覺傳達，史萊克作為怪物的形象早已深入人心。不過，電影畫面中的史萊克，并沒有那么讓人難以接受，他那圓潤的身體、微笑的臉龐、奇異的耳朵，甚至可以用可愛來形容。而史塔克筆下的史萊克，要比電影中的丑陋很多。這樣的丑，的確讓人望而生畏?？墒?，一個人長得丑，就該理所當然地被定義成怪物嗎?所謂怪物，是否就是不同于常態(tài)的異類?而所謂常態(tài)，又由誰來界定?在我們周圍，總有那么一些長相、裝扮或個性怪異的人，因為異于常態(tài)，被隨意地貼上怪物的標簽，這對他們而言是很不公平的一件事。通過史萊克生存境遇的描述，威廉·史塔克充分表達了他的道德期待。

《怪物史萊克》的中譯名，其實就體現(xiàn)了這樣一種偏見。這本書的英文標題是“Shrek!”， ［3］并沒有出現(xiàn)“怪物”一詞。動畫電影與圖畫書同名，只是標題里少了一個感嘆號。在中文翻譯中加入“怪物”這一特定名詞，應該是基于大眾傳播方面的考量，為了加強標識性，使人印象深刻。但是，這小小的符碼變更過程，恰恰暗含了一種觀念上的歧視。

通過細讀文本，我們又可以發(fā)現(xiàn)，除了畫面的直接呈現(xiàn)，史塔克無意在文字中具體描繪史萊克的丑。他主要采取側(cè)面烘托的方式，來揭示這一事實。不管史萊克走到哪里，所有生物全都逃之夭夭，連花草樹木都要為他讓路。作者使用了“丑”(ugly)、“可怕的東西”(horror)、“讓人討厭的”(repulsive/disgusting)、嚇人的(scary)等這樣一些概括性的詞匯來形容主人公的相貌。而這些詞匯更多地和感官感受聯(lián)系在一起，并沒有指向特定的道德判斷。文中始終沒有出現(xiàn)諸如“邪惡”(evil)這樣的字眼，也從未出現(xiàn)“怪物”(monster)這一實質(zhì)性的概念論斷。史塔克用詞的審慎態(tài)度，也在某種程度上透露出了他的觀念和立場。

讀完作品，我們不得不承認，史萊克并沒有當初我們設想的那般恐怖和嚇人。雖然，史萊克的父母讓孩子離家的愿望是希望他“到世界上去做他該做的壞事”，但是，在行為上，史萊克并沒有表現(xiàn)出明顯的作惡傾向。是自我保護的需要和贏得未來的決心，促使他掃除一切障礙，打敗所有對手，獲得屬于自己的幸福，正如所有童話故事里的英雄主人公所做的那樣。

在史萊克所做的事情當中，唯有嚇壞山民那件事，表現(xiàn)出了道德上的不良傾向。當史萊克稱山民為“鄉(xiāng)巴佬”的時候，他已在不經(jīng)意間為山民貼上了一個帶有歧視性的標簽，這是我們應該加以指摘的。不過，史萊克并沒有存心傷害山民的意圖，他只是因為饑餓才去搶奪山民的冷山雞?；蛟S，對于史萊克來說，他最大的過錯，就是長得太丑了。那些心存畏懼的花草、樹木、動物、人類，干脆躲他遠遠的。至于那些不把他放在眼里的強大勢力，則表現(xiàn)出傲慢、無禮的態(tài)度。最過分的當數(shù)雷神和電神了，他們看史萊克長得丑，就決定要修理修理他。面對這樣的挑釁，史萊克自然要奮起反抗。

而我們在正文畫面里看到的史萊克，也不像封面中那般面目猙獰、具有攻擊性，他似乎總是咧嘴微笑著，悠游自在地行進在自己的道路上。這種無所畏懼的樂觀主義生活態(tài)度，是威廉·史塔克在他的童話作品中一直強調(diào)的?！稁浌范琶髂峥恕贰墩嬲馁\》《老鼠阿貝漂流記》《勇敢的艾琳》《會說話的骨頭》等故事里的主人公們，無論面對怎樣的困境，都不會停止前進的腳步。史萊克也一樣，他精力充沛，果敢機敏，以極強的行動力完成冒險旅程，最終為自己贏得了美妙人生。

在現(xiàn)代社會，價值觀念已變得越來越多元化。只要不對周圍的人產(chǎn)生傷害，每個人都有權(quán)利做真實的自己，以自信的姿態(tài)堅持自己的生活方式。不過，現(xiàn)實生活中很多被視為異類的人，很難像史萊克一樣做到自得其樂，他們太容易被人們貼上各種各樣的標簽，深陷觀念的牢籠而無法自拔。正因為揭標簽是一件十分困難的事情，所以史塔克才不得不用一種極端的方式，以夸張的情節(jié)和畫面，喚起我們內(nèi)心深處激烈的情緒反應，為現(xiàn)實的反抗尋求更加強大的力量。

事實上，對道德歧視加以抵制和反抗，是美國現(xiàn)代童書作家積極倡導的一種創(chuàng)作理念。他們十分重視培育兒童的主體意識，注意避免讓年幼的孩子在閱讀過程中受到種族、性別等文化偏見所導致的消極影響。在杰克·齊普斯看來，《怪物史萊克》是“一個徹底破滅了童話故事期望的童話故事”，“充滿了喧囂的樂趣、天翻地覆的場面和懷疑一切的思想”，作者用一種“相對主義的道德觀對傳統(tǒng)邪惡觀的偏見提出了疑問”，表達了“對于寬容和求同存異的烏托邦期望”。 ［2］252威廉·史塔克通過史萊克這個局外人、邊緣人的角色，讓我們更加清楚地意識到，做真實的自我比任何時候都要快樂。

三、以強大的內(nèi)心建構(gòu)主體性

比起電影里那個心性活躍、充滿喜感的動畫形象，圖畫書中的史萊克顯得個性較為單一、固定。在一種缺少變化的穩(wěn)定中，作者所要強調(diào)的是主人公樂觀主義的天性。一路上，史萊克所向披靡，憑借與生俱來的天賦本領，先后打敗了電神和雷神、巨龍和騎士，這些對手或落荒而逃，或昏睡倒地、烤成火人。正因為擁有一顆強大的心，史萊克才能夠一直做自己，不懼怕任何人的歧視、嫌惡乃至攻擊。

然而，反復閱讀作品，我們又能發(fā)現(xiàn)，這個無比強大的史萊克，并非無所畏懼。書中通過兩處細節(jié)描寫，向讀者提示了史萊克也有內(nèi)心感到恐懼的時刻。這兩個細節(jié)，仿佛是作者在流暢的歡樂音符中安插的不和諧音，使人心生困惑，又覺得意味深長、耐人尋味。

第一個不和諧音，出現(xiàn)在史萊克打敗巨龍之后的夢中。在昏迷之中，史萊克做了一個夢，夢見田野上開滿鮮花，鳥兒在歌唱，一些小朋友不停地擁抱和親吻他。這個寧靜、美好的畫面，是我們期待在童話中見到的，但它卻不是史萊克想要的。他努力想讓孩子們停下，卻無法阻止，因為夢中的他一動也不能動。而夢醒后的史萊克居然慶幸:“還好這只是一個糟糕的夢……一個可怕的夢!”

這個場景，給人以極大的解讀空間。這天堂般的景象，與奧斯卡·王爾德的童話《自私的巨人》中結(jié)尾處的描寫十分相似。不同的是，等待春天的巨人，在孩子們重新來到花園的時候，熱切地擁抱和接納孩子，而史萊克卻相反，他對孩子們懷有排斥心態(tài)。威廉·史塔克以反諷的語調(diào)制造了一個令人費解的疑團:無所畏懼的史萊克，為什么會覺得這是一個可怕的夢?他是否已經(jīng)習慣了別人的嫌惡，所以在面對純真的、毫無偏見的孩子的接納時，反而覺得不習慣以至于無法和諧融入?

在畫面中我們看到，孩子們的歡聲笑語以及他們對史萊克親密無間的情感表達，和史萊克身體僵硬、汗流滿面的樣子形成了強烈的反差。這個夢，似乎證明了史萊克內(nèi)心其實埋藏著對溫情的熱切渴望，但習慣了冷漠態(tài)度的他，一時難以接受這樣的溫情，同時又無力抵抗。在矛盾和掙扎中，作者表達了對建立平等意識、破除固有偏見之艱難程度的理解。

第二次關于史萊克恐懼心理的描寫，出現(xiàn)在他打敗騎士即將進入城堡的時刻。此時的史萊克心情非常得意，他大搖大擺地進入城堡。可是，就在那里，史萊克“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恐懼”。這樣的心理轉(zhuǎn)折有些出人意料，我們不禁又產(chǎn)生這樣的疑惑:究竟是什么讓史萊克感到恐懼，前方有什么可怕的事物等待著他?難道是那個公主太嚇人以至于史萊克害怕和她結(jié)婚，抑或是公主因為史萊克長得太丑而拒絕了他的求愛?

沒有人能夠免除對未知世界的恐懼。史萊克不是一個沒心沒肺的傻大膽，因此，強大無比的他同樣心存畏懼。雖然結(jié)局如我們所期待的那樣，史萊克毫無懸念地贏得了公主的芳心，但在邁向結(jié)局的那一刻，一種對無法預知未來的莫名恐懼，突然向他襲來。當史萊克身處鏡子大廳時，作者以更直接的方式表現(xiàn)了主人公的恐懼。數(shù)以百計的“丑陋怪物” ①圍繞在四周，使史萊克開始感到害怕，他嚇得只能噴出一點點火焰。而且，看著鏡子里的丑陋之物，史萊克根本無法還擊，他撞上的都是玻璃。

不過，史萊克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事情的真相，他知道在鏡子里看到的都是自己。面對鏡子里自己的丑陋模樣，史萊克不僅坦然接受，而且“快樂得無與倫比”。這不禁又使人聯(lián)想起王爾德的另一篇童話《西班牙公主的生日》。故事里那個跳著滑稽舞蹈逗公主發(fā)笑的小矮人，在一個明亮房間的鏡子里，生平第一次看到了自己的樣子。困惑和掙扎給他帶來了難以名狀的痛苦。在最終確認鏡子里的丑陋怪物就是自己以后，小矮人倒在地上，心碎而死。

作為一個典型的后現(xiàn)代文本，《怪物史萊克》從很多方面體現(xiàn)出了互文性特征。通過以上兩個畫面的互文性分析，我們可以更加深入地理解創(chuàng)作者的意圖。雖然，在拉康看來，鏡子階段是場悲劇，它將自我引向幻象并導致異化，但史塔克還是賦予了史萊克直面“鏡像之我”的勇氣。發(fā)現(xiàn)鏡中的自己如此丑陋之后的史萊克，沒有像王爾德筆下的小矮人那樣倒下去，他甚至為丑陋的自己感到自豪。當史萊克尖叫著“他們都是我!”(They’re all me!)“都是我自己!”(All me!)時，我們仿佛聽見他在向全世界宣告:我很丑!但就算別人都視我為怪物，也無法奪走我的快樂!

一個強大的人，一旦表現(xiàn)出虛弱的一面，顯露其真實的人性，就很容易得到他人的情感共鳴。史塔克在文中設置的這兩個細節(jié)，給人以極大的玩味空間，也使《怪物史萊克》因此產(chǎn)生了更加豐富的文本意涵。它們似乎暗示著，每個人所要面對的最大敵人就是自己，只有憑借自我肯定的信念，才能戰(zhàn)勝心中的恐懼。而史萊克最吸引我們的，就是他與生俱來的快樂和自信。這種單純的信念和力量，足以打敗人在心靈深處隱藏著的那些丑惡浮華的欲望。

正因如此，威廉·史塔克在史萊克身上建構(gòu)的主體性，讓人深深著迷。在1990年初版的英文圖畫書的封面中，史萊克站立在一個大大的英文字母“I”所構(gòu)成的空心框架里，這個主格“I”代表了比賓格“me”更具主體意識的自我。而在中文引進版的封面里，這個字母框架已被“拆除”，只見史萊克的上半身幾乎占滿整個畫面，呈示出一種自我膨脹、主動進攻的意味。這一方面緩解了主人公身處封閉空間局促不安的情緒，使其無需依靠他人的符號命名，便能自覺地從內(nèi)心迸發(fā)出一個強大的自我;另一方面，這個觀念松綁的過程，幫助我們再一次打破了絕對主義的思想牢籠，進一步體會到《怪物史萊克》這個作品所包含的革新精神。

四、結(jié)語

盡管《怪物史萊克》不是威廉·史塔克最好的作品，但它以極強的顛覆力和創(chuàng)造力，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具有示范意義的后現(xiàn)代童話文本。作者以一種激進的方式告訴我們，既然我們沒有辦法擁有完美的樣子，不如接受真實的自我。因為，只有做真實的自我，才是幸福和自由的。

蒂姆·莫里斯認為:“20世紀美國的經(jīng)典圖畫書都是簡潔與多義相融的作品。作為探討權(quán)力和欲望的所在，許多圖畫書都不愿做直白明確的表達?！?［4］面對《怪物史萊克》這樣一部開放性的作品，我們理應以開放的觀念進行解讀。作為引導兒童閱讀的成年人，了解作品背后所包含的諸多信息是十分必要的，否則我們就有可能搭建起一個封閉的框架，在不經(jīng)意間限制孩子的理解力和想象力。兒童對來自成人社會中的文化信息的理解中所表現(xiàn)出的想象力、創(chuàng)造力，往往令成人驚奇。 ［5］當我們把圖畫書《怪物史萊克》推薦給年幼的孩子時，無需太多闡釋，讓他們享受純粹的閱讀樂趣即可。倘若面向具備一定閱讀經(jīng)驗的高年齡段的孩子，我們則應該鼓勵他們成為故事的參與者，帶領他們通過文本細讀的方式，探尋作品可待挖掘的深層空間。

注釋:①“丑陋怪物”對應的英文詞匯是“hideous creatures”。這里雖然出現(xiàn)了“怪物”這樣的字眼，但它指向的是鏡像之物，并非主人公真正的自己。而“creature”作為一種生命形態(tài)，也與“monster”這樣暗含邪惡意味的符號指稱有所區(qū)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