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生、豆腐還有僅以水煮方式烹調(diào)出來的荷蘭豆和菠綾仔菜,相較于前一晚那頓繁復(fù)的年夜飯,這些素菜不僅讓人的胃得以從年終大魚大肉的捆綁中走出來,它那簡單的原味更有洗滌人心的力量。
轉(zhuǎn)眼一年又過去了,為了張羅年夜飯,年前市場跑了好多回。魚、豬、雞、拜拜的三牲不說,也不提香腸、烏魚子、干貝、香菇等干貨,為了那道象征“十全十美”的綜合羮湯,蝦仁、花枝、豬腳筋、海參、鵪鶉蛋,搭配玉米筍、筍片、洋蔥、荷蘭豆(碗豆仁)和香菇等,雖說材料有些隨意,但也得數(shù)呀數(shù)地湊足十樣。還有不能忘了那一鍋,鎮(zhèn)守年夜飯中心的一品雞鍋,全雞可以取自做為牲禮的那只雞,但還要來副豬肚,以及大白菜、筍片和杏鮑菇等鮮蔬,更少不了烘托滋味的金華火腿、香菇和干貝,特別是那塊整鍋靈魂所在的金華火腿。
菜一道一道地備起來了,但在來回的采買中,我的心里始終記著土豆(花生),菠綾仔菜(菠菜)、荷蘭豆莢(碗豆莢),還有豆腐,千萬不能忘記,那可是我家大年初一早餐的菜色。
每人一碗白米飯、一株菠綾仔菜、幾片荷蘭豆莢、幾粒土豆、一塊豆腐,還有一碟豆油膏(醬油)。打從我有記憶以來,每年初一我家的早飯都是這樣上場的。
小時候,懷抱著壓歲錢從大年夜的美夢醒來,迫不及待穿上新衣,準備出門游玩的我,總被母親強迫吃了這新春的第一頓飯。土豆和豆腐還可以接受,但清燙的荷蘭豆莢的味道我就不愛,更何況那一株同樣清燙還帶著紅根的菠菜,濃濃的土味真是難以下肚,而母親竟硬說要整株吃下不可以咬斷。還有早餐不是吃粥嗎?為何一大早就要吃干飯了?就這樣,每年農(nóng)歷正月初一的早晨,我家的餐桌都要上演一場如此充滿不解的掙扎戲碼,日子久了,沒有等不及想出門的童心來拯救,最后我只能以成人的敷衍心情了了母親為我們端出的這頓飯。誰知自從多年前開始家里餐桌的記錄,當我大費周章地拿起相機為它們留影后,這些入過鏡的飯菜,即使連半點余溫都沒了,下肚后,卻容不得我有半點敷衍的情緒,我的齒間盡是一種甜滋滋的回味,暖意在心頭蕩漾著。那是我有生以來首次以神圣的心情面對這一餐。整株吃下肚的菠綾仔菜和土豆都是長壽的象征,豆腐如豆干取“干”字,其臺語發(fā)音同“官”,吃豆干做官,有飛黃騰達之意。母親以前在新春餐桌旁的喃喃自語,那一刻終于呈現(xiàn)出它的意義。雖然,有人認為豆腐,應(yīng)取其“腐”音與“富”同,而做富貴之意,但農(nóng)家對于子孫進升讀書人之列可能更向往之,因此,來自農(nóng)家的母親從小就將這一餐的豆腐當豆干吃。
那荷蘭豆莢呢?好像有“飛天”的意思,也許是有好長一段歲月我們總以一顆視若無睹的心面對這頓早餐,讓母親的記憶也蒙上一層模糊的薄紗,以致有些地方也說不出所以然來。還有那一碗干飯呢?有人說是為了未來一年出門不被雨淋,不過,吃稀飯出門會被雨淋的忌諱在母親的心中顯然已淡去,她說以前稀飯是貧窮人家吃的,哪有人新年頭就以稀飯當早餐?是的,這一碗干飯來自前一晚大年夜煮的那鍋飯,隔一夜如隔一年,來到新年的第一個早晨,它成了“春飯”,既是去年剩余的飯,又是春天的飯(臺語春與剩同音),那就是一碗盛滿豐收與希望的飯。對照母親口中所說的貧窮時代,對照那些常以蕃薯簽飯裹腹的古早日子,這一碗白米飯承載著多少母親對未來一年的想象啊!那荷蘭豆有飛天,飛天竄地,無所不能的魔力也就不足為奇!
這真是一場神奇的旅程。在那魔力的催化下,這些年來,不僅是我,連家中的小孩都以歡欣的心情享受這新春的第一頓飯,常常不自禁的就興起再添一碗飯的念頭,忍不住也多挾了幾片荷蘭豆莢,連盤里多出來的幾株菠綾仔菜我都沒有放過,這種幾年前難以想象的行為,讓菠綾仔菜的土味因此轉(zhuǎn)化成一種樸素的味道。是?。』ㄉ?、豆腐還有僅以水煮方式烹調(diào)出來的荷蘭豆和菠綾仔菜,相較于前一晚那頓繁復(fù)的年夜飯,這些素菜不僅讓人的胃得以從年終大魚大肉的捆綁中走出來,它那簡單的原味更有洗滌人心的力量?;叵肽昵?,甚至過年好幾個月前的年菜廣告,蹄膀、東坡肉、佛跳墻、鮑魚燉雞、大蝦、醉蝦、紅蟳米糕、砂鍋魚頭和酸菜白肉鍋等等各式各樣的菜色,來自大江南北,甚至西式餐廳也以肋排、德國豬腳等紛紛加入競逐,而搭去年《總鋪師》電影熱潮,連一些古早味的臺灣辦桌菜如布袋雞、雞仔豬肚鱉和通心鰻等也重新翻身上桌來湊熱鬧。身處其中,特別是看到這幾年幾乎躋身年菜王座的佛跳墻,讓人忍不住也動心想將它端回家,端上我家年夜飯的餐桌。
這是一股一年比一年難以抵擋的年菜狂潮嗎?想想這些年來,我家年夜飯餐桌必現(xiàn)的幾道菜,也不是我從小吃到大的菜色。十全十美,是1990年代初我從電視料理節(jié)目或食譜書里學來的外省年菜“十香如意”改造而來的;而一品雞鍋更是1980年代母親到江浙館打工后端上桌的,都不是我自小熟悉的閩南年菜。
翻開日本殖民臺灣時期留下的文獻,臺南人的年夜飯一定有菠菜、南京豆和蛤蜊。南京豆即花生,和別名長年草的菠菜,都是長生的象征,而蛤蜊代表財富,吃剩的蛤蜊殼要收到碗里或倒在床底下象征存錢。來到北部,年夜飯則少不了當長年菜的芥菜。還有許多正月必吃的料理,韮菜象征長久;芹菜,勤勞;吃蔥,聰明,還有“食芋有頭路”。這些充滿想象的食物或許仍存在許多人的年夜飯餐桌上,但在年年翻新的年菜潮流里還有多少人記得它們的魔幻滋味?
“接下來是春飯,初一到初三一般人家都不煮飯,大除夕煮的飯從初一到初三每頓每頓地蒸來吃。神明前,則用茶杯裝兩杯飯擺著,飯上插一種叫飯春花的紙制花,這個飯待到初五就收下來,一部分就與新飯一起煮來吃,一部分混在飼料里喂家畜,這樣的話,整年都會很順利,人畜無災(zāi)殃?!?943年,福原樁一郎在《民俗種種》里記載新竹的春節(jié)習俗,應(yīng)也是當時臺灣家庭的新春縮影。
“飯春花”其實就是“長春花”,也叫做金盞花或金錢花。它不只是裝飾,其春字,不僅來自閩南語發(fā)音的“?!保ㄓ嗉Z的意思),還有“伸展”之意。因此,一碗插著飯春花的春飯,便有步步伸展,青春永續(xù),永遠長壽的寓意。
盡管福原樁一郎的記載大多已成歷史,但幸好那碗插著飯春花的春飯還在我家新春的神明桌上,而我們也還津津有味地吃著有著一碗春飯的我家新春第一頓飯。乘著想象的翅膀,咀嚼母親承襲先人的智慧為我們準備的新春第一頓飯,這真是一頓得來不易的早飯,一頓讓人充滿希望的早飯!
來年,即使我家年夜飯的餐桌端出了佛跳墻,換上了新菜色,但我仍不會忘了以這簡單有力的新春第一頓飯迎接新的一年。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