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待·少待·無待：《臥虎藏龍》自由的三重境界

劉 波

影片《臥虎藏龍》作為一部具有中國民族特色的武俠片，在電影史上具有里程碑式的意義，它將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推向了世界電影的舞臺。這種民族特色不僅體現(xiàn)在對音樂畫面的巧妙處理上，更體現(xiàn)在具有哲理性的主題表達——自由與壓抑上。自由是對無拘無束生活的向往，壓抑是對情欲釋放的克制。莊子立足于人生的種種困境，對自由精神做了深刻的探究。其中，莊子哲學(xué)中的“有待”“少待”和“無待”思想在影片中有著鮮明的表達。

一、“有待”：自由之壓抑

“有待”作為“無待”的對立面，在莊子看來是實現(xiàn)逍遙游的阻礙。在《逍遙游》一篇中，大鵬欲遷到南海，也要借助風(fēng)的力量，才能乘風(fēng)飛至九萬里的高空。繼而又用迅速飛起的小雀、不知道晦朔的朝菌、不知道春秋的蟪蛄以及長壽的冥靈和大椿等例子說明：雖然他們有大小之分，但他們對外界都有所依賴，都沒有達到逍遙游的境界。莊子又從寓言故事回到人世間，不受他人贊譽和非議而影響的宋榮子，也還有未能達到的境界；即使是乘風(fēng)而行的列子，也“猶有所待”，需要依靠風(fēng)的作用，因此，也不算達到逍遙的境界。從蜩與學(xué)鳩、朝菌蟪蛄到鯤鵬、冥靈、大椿，再到宋榮子和列子，最終都還是有所待，受到外物的束縛。

俞秀蓮“猶有所待”，是受到倫理綱常束縛的典范，仁義禮樂壓抑著她對自由的向往。仁義禮樂作為封建社會統(tǒng)治人的一種工具，違反人的本性?！扒鄱Y樂，呴俞仁義，以慰天下之心者，此失其常然也?！雹僭谇f子看來，通過極力宣揚仁義禮樂來慰藉天下人的心，只會喪失人的自然本性；莊子甚至認為“黥汝以仁義，而劓我以是非”②，用仁義刑人與用是非刑人并沒有什么區(qū)別。

影片伊始，俞秀蓮和鏢局眾人押鏢進京城，車輪沿著深陷的車轍進入這座象征著父權(quán)制度的圍城，這也預(yù)示著俞秀蓮悲慘的命運。俞秀蓮一直恪守江湖規(guī)矩，她把人熟和講信義作為行走江湖的準則。雖然經(jīng)常行走于江湖，但受到的規(guī)矩約束根本不少于身在閨閣的玉嬌龍。她所講究的仁義禮信既是她行走江湖的規(guī)矩，也是套在她身上沉重的枷鎖。在孟思昭死后，雖與李慕白感情日漸深厚，可一直被一紙婚約所束縛，不敢正視內(nèi)心的欲望，沒能向李慕白表露自己的心聲。俞秀蓮雖身在江湖，看似俠肝義膽，但如牽著線的風(fēng)箏，被倫理綱常牽制著而喪失了自己的幸福。很顯然，壓在俞秀蓮頭上的是個“父”字，這個“父”象征著封建的仁義道德。直到李慕白在俞秀蓮的懷里去世，俞秀蓮才敢正視內(nèi)心的欲望，拋掉倫理的束縛，在結(jié)尾對玉嬌龍說：“不論你此生決定如何，一定要真誠地對待自己。”俞秀蓮對仁義禮樂有所依賴，致使其終不能隨心所欲以至逍遙的境界，而不得不壓抑本性與李慕白錯過，悔其一生。

二、“少待”：尋求自由之途徑

“少待”是“有待”通往“無待”境界的過渡狀態(tài)，是一種通往自由的折中途徑。莊子認為只有那些“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才能夠“無所待”，達到逍遙的狀態(tài)③。然而這種“無所待”的境界畢竟是一種理想的境界，普通人是很難做到的。因此，如果能夠做到“少待”，對于普通人而言，也是一種接近逍遙游的最佳狀態(tài)。李慕白處于“有待”和“無待”之間的“少待”狀態(tài)，他既不像“有待”的俞秀蓮束縛于倫理綱常，也不像達到“無待”狀態(tài)而魂斷武當山的玉嬌龍，而是主動求索自由之路，擺脫來自外界的束縛。

李慕白試圖通過“心齋”和“坐忘”的途徑尋求“靜”，來忘掉周圍的一切，擺脫束縛以達到“道”的狀態(tài)?！奥犞褂诙闹褂诜?。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④莊子認為不是用耳朵去聽而是用心靈去體會，才能達到心靈的虛空，不為外物生死所限?！肚f子·大宗師》中道，“墮肢體，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謂坐忘?！雹菀簿褪菙[脫軀體和知識的限制，與大道融為一體。李慕白在閉關(guān)“心齋”和“坐忘”的時候，陷入寂靜之中，周圍被光籠罩著，仿佛時間和空間都消失了，沒有達到所謂“道”的境界，反而感到悲哀寂寥心神不寧，無法繼續(xù)追求道的境界。李慕白內(nèi)心有放不下的事，于是，他才出了定，停止閉關(guān)修煉，去重新思考積壓在內(nèi)心的事。他放不下的是對俞秀蓮難以抑制的愛戀。這才有了電影開頭一幕，他一襲白衣、一匹白馬，前往鏢局尋找俞秀蓮。

“無己”“無功”“無名”是通往逍遙境界的有效途徑，李慕白努力擺脫名利束縛，通過“無己”“無功”“無名”的途徑追尋自由的境界。李慕白在閉關(guān)修煉出定之后，認識到有更重要的事等待他去做，名利不過是一些虛妄的東西，是束縛人性的羈絆，才有影片開頭，李慕白將寶劍交還給貝勒爺，打算退隱江湖去過普通人的生活。由于“劍在中國古代社會中還時常被作為權(quán)力和地位的象征，是顯示擁有者地位和等級的標志”⑥，因此，李慕白交還寶劍也就意味著他放棄了江湖上的名利，不想為名利所累。李慕白欲收玉嬌龍為徒，玉嬌龍卻質(zhì)疑李慕白是浪得虛名。李慕白方才醒悟，自己、宗派和劍法都是虛名，所有的一切都是人心在起作用。

生死是“氣”之聚散，李慕白通過擺脫形骸的束縛和羈絆，追尋內(nèi)心的逍遙?！叭酥瑲庵垡?。聚則為生，散則為死?！雹咔f子把人的存在當作“氣”的存在，把人的死亡看作不過是“氣”的消散。俞秀蓮在李慕白臨死之際，讓他守住最后一口氣，用這口氣煉神還虛，解脫得道。而在李慕白看來，自己所追求的“道”的境地不過是虛無，錯過了俞秀蓮，就浪費了這一生。他放棄了自己追求的境地，用最后一口氣表達了對俞秀蓮的愛意，稱哪怕變成孤魂，也要永遠陪在俞秀蓮身邊。李慕白在最后一刻領(lǐng)悟到生死的真正含義，萬物雖有形體的變化，但本質(zhì)上不過是“氣”，他坦然接受了死亡，放棄過往的執(zhí)著，表達了內(nèi)心最濃烈的情欲。

三、“無待”：物我同一，逍遙自在

《逍遙游》一篇中，大鵬雖“其翼若垂天之云”，“摶扶搖而上者九萬里”，“徙于南冥”⑧，但也要憑借風(fēng)的作用；蜩與學(xué)鳩從平地一飛而起停在樹上休息，也不是逍遙；即便是列子，能夠御風(fēng)而行，也要依靠風(fēng)力。因此，他們都仍有所待，沒有達到逍遙游的狀態(tài)。莊子認為只有做到“無己”“無功”“無名”才能達到無待之逍遙。

莊子認為“無己”就是順應(yīng)萬物，取消物我對立。在物我對立中，人們總是以自我作為衡量萬物的標準，認為自己是正確的，他人是錯誤的，努力讓別人順從自己。這不僅會導(dǎo)致自我與外界的緊張關(guān)系，還會受到外物的牽累。

影片中，碧眼狐貍、俞秀蓮和李慕白，他們都認為自己是正確的，試圖馴服叛逆的玉嬌龍，結(jié)果事與愿違，遭到玉嬌龍更為猛烈的反抗。碧眼狐貍草莽出身，靠著聰明漂亮行走江湖，反抗父權(quán)社會對女性的壓迫，因此在她眼中，江湖就是恩恩怨怨，你死我活。她把自己對江湖的看法潛移默化地傳輸給玉嬌龍，打破了玉嬌龍對江湖自由的向往。碧眼狐貍希望自己唯一的徒弟能夠順從自己，一起流浪江湖，反而適得其反，造成師徒關(guān)系的破裂。俞秀蓮行走江湖，在玉嬌龍眼里是多么的自由瀟灑?？稍谂c俞秀蓮兩次閑聊之后，玉嬌龍才發(fā)現(xiàn)俞秀蓮才是儒家楷模。俞秀蓮認為結(jié)婚才是女人一生的大事，行走江湖靠的是信義，以長者的身份安排玉嬌龍的生活選擇，最后卻造成二人拔劍相向。李慕白也多次試圖馴服面前的“毒龍”，想收玉嬌龍為徒重新修煉劍法，試圖將她引向所謂的正途，結(jié)果遭到玉嬌龍的反感和抗拒。碧眼狐貍、俞秀蓮和李慕白所做的努力，皆是從自身出發(fā)去安排玉嬌龍的未來，自然難以得到玉嬌龍的認可。

玉嬌龍做到了“無己”，達到了“無所待”的逍遙。玉嬌龍是一個追求自由的角色，從戈壁沙漠到高墻圍城，從富家千金到武林高手，從始至終玉嬌龍都在與外界為敵，橫沖直撞，試圖突破父權(quán)、夫權(quán)、倫理、性別、身份的束縛。沙漠之行遇到了追流星的羅小虎，雖然和自己心愛的人在一起，可她對羅小虎的愛更多的是“對自由和自我心靈的一種渴望”⑨,最終還是離開了羅小虎。玉嬌龍行走江湖之后，發(fā)現(xiàn)江湖并不是她所想象的那樣到處都可以去，快意恩仇、打打殺殺。影片結(jié)尾，李慕白為了救玉嬌龍中毒而亡，玉嬌龍從李慕白舍己救人的舉動中，才明白所謂的自由就是做到“無己”，擺脫形體的束縛，執(zhí)念于“己”會始終被外物所纏繞。最終玉嬌龍在武當山上縱身一躍，勇敢地擺脫了形體的牽制，拋開人世江湖所有的欲望，在青山白云之中與自然融為一體，“以生命化于自然的行為中”⑩，最終達到物我同一的理想境界，實現(xiàn)了精神上的逍遙游。

四、總結(jié)

《臥虎藏龍》講述了一個有關(guān)江湖的故事，影片所表達的自由精神是古今中外所探尋的普世問題。莊子追求絕對的精神自由，順乎自然，擺脫功名利祿的束縛，以達到逍遙游的境界。這種絕對的精神自由凌駕于塵世之上，顯得飄搖無根，對于普通人而言是很難達到的境界。哪怕是李慕白和俞秀蓮這樣的江湖大俠，也只有在生命的盡頭才領(lǐng)悟到自由之真諦。而對于玉嬌龍而言，雖已經(jīng)達到物我同一的境界，但畢竟已經(jīng)形體俱散，對于世人而言并不具有借鑒的意義。因此，其自由具有一定的局限性。但是對于今人而言，依然是具有借鑒意義的。現(xiàn)代社會，面對競爭與挑戰(zhàn)，惶恐、擔(dān)憂、矛盾、壓抑等精神問題日益普遍。影片傳達的不為外物所惑，正確對待自我與世界的關(guān)系，以一種樂觀開放的精神面對世界，為人們尋求精神解壓提供了良好的方法。

注釋：

①②④⑤⑦⑧郭慶藩.莊子集釋[M].北京:中華書局,1961.

③解紅勛,聶民玉.從《逍遙游》談莊子的自由思想[J].保定學(xué)院學(xué)報,2009(02):26-28.

⑥賈磊磊.劍與心——《臥虎藏龍》的雙重本文[J].當代電影,2001(06):72-77.

⑨李棟寧.生命歸元——電影《臥虎藏龍》對心靈的追問[J].藝術(shù)百家,2007(01):47-49.

⑩張宇華.論電影《臥虎藏龍》的東方美學(xué)觀[J].電影文學(xué),2009(19):76-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