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伯苓：中國私立大學的拓荒者（連載）

智效民

現(xiàn)代大學在中國只有一百來年的歷史。當初的大學，主要有國立（包括省立）、教會、私立三種形式。辦大學需要大量資金，而學校又不能以贏利為目的，因此私立大學要比國立大學、教會大學難辦得多。在這方面，張伯苓創(chuàng)辦的私立南開大學可以說是中國教育史上的一個奇跡。對此，國內外有過許多評論。比如上世紀40年代后期，美國友好人士為紀念張伯苓先生70壽辰，出版過一本書，名叫《另一個中國》（應譯為《這里是另一個中國》）。司徒雷登在該書《導言》中說：“做為燕京大學校長，在美國我有一批潛在的贊助者。美國人習慣于響應國內和國外在教育和宗教方面的呼吁。他們了解傳教士呼吁的目的。他們有相當?shù)呢敻?。張伯苓沒有這些優(yōu)越條件。在中國，高等教育一向是由國家辦理的。大學的經(jīng)費是由中央政府或省政府提供的。辦私立大學，張伯苓是一個拓荒者?！保ā稄埐吲c南開大學》第270-271頁，山西教育出版社1995年版）司徒雷登畢竟是中國通，他的比較非常準確，評價也恰如其分。

“棄武從教”的原因

張伯苓祖籍山東，1876年清明節(jié)出生于天津。據(jù)說他的祖輩曾在大運河上販運糧油雜貨，稍有積蓄后在天津開了一個店鋪。因生意興旺，其祖父和父親都選擇了棄商習儒的科舉之路。不幸的是，二人多次應考都屢試不中，張家也因此走向衰敗。盡管如此，張伯苓的父親張久庵卻酷愛音樂，因擅長琵琶，有“琵琶張”之譽。許多人談到這一點，都說“張家的家道，隨著張久庵的彈撥聲，逐漸破落下來?！保ㄍ希?1頁）但是胡適不這樣看，他頗為同情地說：張的父親“是一位很有成就的彈琵琶名家，又是一位精騎術的射箭好手。把一份頗不小的家業(yè)消耗在生活享樂之后，張老先生迫不得已去教小學生維持生活?！保ㄍ希?4頁）到張伯苓出生的時候，家里已經(jīng)窮到還需要母親幫人做針線活才能度日的地步。

張伯苓從小性情剛直，聰明過人，但因為交不起學費，只能報考免費的北洋水師學堂。學堂總教習是著名思想家嚴復，里面樓臺掩映，花木參差，環(huán)境幽雅，是個讀書的好地方。在學堂的幾年，是張伯苓無憂無慮、奮發(fā)學習的時候。他是學校的高才生，每次考試都名列前茅。在這所學堂，他學到許多科學文化知識，接受了西方思想的熏陶，受到嚴格的注重實用技術的訓練?？梢哉f，這是他世界觀形成的重要階段。

按照學堂規(guī)定，學生修業(yè)期滿，要上船實習一年。然而當張伯苓將要實習的時候，突然爆發(fā)了中日甲午戰(zhàn)爭。在此期間，他看到北洋艦隊的實力雖然比日本海軍還要強，卻被對方打得一敗涂地，就連實習的軍艦也沒有留下一艘。無奈之下，他只好在家等候。戰(zhàn)爭結束后，他以一名下級軍官的身份到通濟輪服務。通濟輪是戰(zhàn)后幸存的一艘練習船，經(jīng)過甲午海戰(zhàn)，船上官兵士氣低落，官不管兵、兵不管艦的狀況非常嚴重。一些老兵給他講述黃海大戰(zhàn)的情景，再加上自己的所見所聞，使他對清朝海軍完全失望。

1898年，英國借日本從威海衛(wèi)撤軍之機，與清政府簽訂《訂租威海衛(wèi)專條》，其中規(guī)定將威海衛(wèi)一帶的陸地和海島租給英國使用。為此，張伯苓所在的同濟輪奉命去劉公島辦理接收、轉讓手續(xù)。劉公島是水師提督衙門所在地。在那里，張伯苓親眼目睹了這一涉及國家主權的接收、轉讓全過程。所謂接收，就是從日本侵略軍手中收回劉公島等地，因而要降下日本國旗，升起清朝的龍旗;所謂轉讓，則是把劉公島一帶租借給英國，因而要降下清朝的龍旗，升起英國國旗。兩天之內在中國的土地上“三易國幟”，使他感受到極大的屈辱，并進一步看到清政府的腐敗。這使他對洋務派“求強求富”的所謂現(xiàn)代化道路產(chǎn)生懷疑，也使他原有的軍事救國思想被徹底粉碎。他開始思考中國落后的原因所在。后來他多次對人們說：“悲楚和憤怒使我深思，我得到一種堅強的信念：中國想在現(xiàn)代世界生存唯有賴一種能夠制造一代新國民的新教育，我決心把我的生命用在教育救國的事業(yè)上。”（同上，第95頁）

前幾年，著名經(jīng)濟學家吳敬璉在《懷念張伯苓校長》一文中說：“這屈辱的一幕使他悲憤填膺，深感再不救亡圖存，行將亡國滅種。他從自己的親身經(jīng)歷得出結論：救國之道，不在于買船造炮，重建海軍與列強周旋，而在于興辦新式學校，改造中國的國民性，所以立志終身從事教育，造就新的人才。于是他棄武從教，先在嚴范孫先生的家館里教授西學，然后1904年與嚴范孫先生在天津南開創(chuàng)辦新式學校，取名‘南開學校。”（《吳敬璉自選集》第615-616頁，山西經(jīng)濟出版社2003年版）。吳敬璉是張伯苓晚年的學生，他聽到老校長講述這段經(jīng)歷，仍然感到非常震撼，可見受其影響者不在少數(shù)。

從“嚴氏家館”到南開大學

張伯苓離開北洋水師以后，遇到一位重要的人物，這就是吳敬璉所說的嚴范孫先生。嚴范孫名修，曾經(jīng)擔任過貴州學政，是著名的維新派人士，因提出廢科舉、開設經(jīng)濟特科等主張而享譽士林。戊戌變法失敗后，他辭職還鄉(xiāng)，潛心介紹新學，倡導教育事業(yè)。

為了教育自己的后代，嚴修在家中辦了個教館，即嚴氏家館，請張伯苓前來任教。張應聘后，不是灌輸四書五經(jīng)，而是講授英文、數(shù)學和自然科學課程，并開展體育活動。最早在嚴氏家館讀書的只有五個人，其中就有五四時期北大的著名教授、中國社會學的奠基人陶孟和先生。1901年，應天津紳士王奎章之聘，張伯苓同時在王氏家館兼課。1903年，張伯苓赴日本參觀并購買教學儀器。第二年，他與嚴修去日本考察教育，回國后決定把嚴氏家館改為中學。

1904年10月，擬議中的“私立中學堂”在嚴氏家館和王氏家館的基礎上成立，張伯苓擔任學堂監(jiān)督（校長）。該學堂第一期招收70多人，其中有梅貽琦、張彭春、喻傳鑒、金邦正等人。一開始，學堂設在嚴家偏院，三個大房間當教室，一個小房間當辦公室，大廳供集會使用。學校經(jīng)費由嚴、王兩家分擔，每月各出一百兩紋銀。年底，私立中學堂改名為敬業(yè)中學堂，取“肅敬受業(yè)”之意。后因當局要求校名必須表明經(jīng)濟來源，遂改為“天津第一私立中學堂”。為解決師資問題，學堂附設高級師范班，陶孟和等成績優(yōu)異者為師范班學生，同時在學校代課，實行半教半讀。endprint

第二年，學生人數(shù)驟然增加，陳舊的院落不敷使用，當?shù)丶澥苦嵕杖鐬閷W校捐出城南“南開洼”十畝土地。在張伯苓主持下，該校于1907年遷入新址，并改名“私立南開中學堂”。辛亥革命后，又將“學堂”改為“學?！?，學生人數(shù)也增至五百多人。由于聲譽越來越高，影響越來越大，南開中學于1915年開設大專班，到1917年，學生已增至一千人左右。1918年，張伯苓制訂創(chuàng)辦大學計劃。翌年9月，南開大學正式成立，成為中國第一所正規(guī)的私立大學。一開始，南開大學只是在中學旁邊蓋了一座樓房，后來張伯苓在距南開不遠的八里臺購買土地七百余畝，開始籌建大學校園。1923年南開大學遷入八里臺校園以后，開始步入正軌，進入新的發(fā)展階段。這一年，張伯苓還創(chuàng)辦了南開女子中學，1928年又增設小學部，到1932年南開各學校學生總數(shù)達到三千人左右。這時的張伯苓，真可以說是現(xiàn)代的孔夫子了。

1957年被打成大右派的羅隆基早年在一篇文章中說，他第一次聽說南開中學，是在他剛從鄉(xiāng)下來到北京，考入清華中等科的時候。他以為中國最好的學校是清華，但學校老師和同學們在談到南開時總是贊不絕口，便產(chǎn)生一個疑問：難道除了清華以外，在中國還有另外一個值得贊美的學校嗎？他還說，第一次聽到“張伯苓”的名字，是出自一位外國女教師之口，因此他以為張伯苓是個外國人，后來才知道是個誤會。因此他想：“張伯苓先生這位中國人真特別。北平許多學校正在欠薪欠得一塌糊涂，政府的學校都快要關門了，這位張伯苓先生有什么本事卻要在這時候來辦個私立大學。這不是自己對自己開玩笑嗎？”（《張伯苓與南開大學》第106-108頁）

經(jīng)費的來源與使用

羅隆基的擔心不是沒有根據(jù)。早在北洋時期，大學欠薪現(xiàn)象非常普遍，教師索薪風潮也時有發(fā)生。在這種情況下，身無分文的張伯苓怎么敢辦一所私立大學呢？也就是說，他的辦學經(jīng)費是從哪里來的呢？這是一個必須回答的問題。

從現(xiàn)有資料看，張伯苓的辦學經(jīng)費首先來自個人捐款，其次來自基金會贊助，最后才是政府補助。個人捐款是需要進行游說的，弄得不好會讓人十分難堪。在這方面，張伯苓的經(jīng)歷真是一言難盡。他曾經(jīng)對學生說：“你們大家繳付的學費，和我在外邊捐來的款項，都不在少數(shù)，可是未有一文入了私囊。我雖然有時向人求見、捐款，被其擋駕，有辱于臉面，但我不是乞丐，乃為興學而作，并不覺難堪?！保ㄍ?，第153-154頁）

正是這種“不覺難堪”的理念，才使他四處奔走，籌款興學;才使不少軍政要人和社會名流慷慨解囊，捐資助學。據(jù)張伯苓的兒子張錫祚說，為了辦南開中學，除鄭菊如先生捐贈土地外，還有“徐菊人（世昌）、盧木齋、嚴子均幾位先生，共襄義舉，集銀二萬六千兩，建起新校舍，……轉年，復得袁慰亭先生捐助，又修建了一座禮堂。到此，南開中學已初具規(guī)模?！边@里所說的徐菊人、袁慰亭，就是后來當過民國大總統(tǒng)的徐世昌和袁世凱。當時他們的地位已經(jīng)很高，他們的善舉有很大號召力。張錫祚還說：“南開中學建立后，以倡辦新學，很有成效，一時社會上熱心教育人士紛紛解囊捐助，因此校舍得年年擴建，學生也年年增多?！保ā稄埐呒o念文集》第17頁，南開大學出版社1986年版）這是南開中學創(chuàng)辦時的情況。

南開大學也是如此。據(jù)該校負責財務的華午晴和注冊部主任伉乃如在《十六年來之南開大學》中介紹：為了籌建這所大學，張伯苓和嚴修征得徐世昌、黎元洪支持，又南下拜訪南京督軍李純（字秀山）等軍政要人和社會名流，共募集大洋八萬五千多元，作為開辦費用，從而“開創(chuàng)了個人捐資興辦大學的新范例?！保ㄋ就嚼椎钦Z）有了這筆捐款，張伯苓于1919年在南開中學旁邊蓋了一座樓房作為大學校舍。第二年學校發(fā)展很快，經(jīng)費問題又擺在面前。無奈之下，張伯苓只好再次南下，張組紳（又名張祖年）答應每年捐款三萬元，作為礦科使用。張組紳是江蘇武進人，民國初年擔任過山西省財政廳廳長，當時已棄官還鄉(xiāng)。張伯苓此行的又一收獲，是得到李純的重要承諾。這一次李純雖然沒有和張伯苓會面，卻托人轉話說：關于南開基金，我自有辦法，請不必過慮。當時張伯苓還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誰料張返回天津不到兩周，李純竟突然自殺（一說暴死），并在遺囑中說，愿意將家產(chǎn)的四分之一捐給南開。有人說這筆捐贈為50萬元，實際到位只有10萬元。但是據(jù)華、伉二人說，事后其家屬以公債形式交付學校，南開大學“實收入八十七萬元。”這些說法也許與當時的幣值與公債的換算有關，但是無論如何，被人們視為軍閥的李純，還是做了一件很大的好事。后來，南開大學的“秀山堂”就是為了紀念這位將軍的。

1923年，南開大學要在八里臺建校，美國羅氏基金團為科學館捐助十二萬五千元，袁述之根據(jù)母親意愿認捐七萬。隨后，羅氏基金團又多次捐助南開各項事業(yè)。1926年，中華教育文化基金董事會決定在三年內撥款十萬五千元，作為擴充理科的專項經(jīng)費。1927年，因經(jīng)營房地產(chǎn)發(fā)財?shù)谋R木齋（名靖）捐資十萬元修建“木齋圖書館”，于第二年落成。1929年，中華教育文化基金董事會再次撥款資助南開理科，南開校友總會成立后也募集八萬元準備建“范孫樓”，以紀念剛剛去世的嚴修先生。1930年，天津紳士李典臣捐書三百五十箱，價值五十萬元。同年，傅作義捐贈數(shù)百畝土地，每年可收租上萬元。日本東京出版協(xié)會也捐贈兩大箱圖書（參見《南開大學校史資料選》第1-11頁，南開大學出版社1989年版）。另外，從《南開大學歷年捐款出入表》（1919-1935）中可以看出，當年捐款數(shù)額在5000元以上者，還有閻錫山、梁士詒、周自齊、王占元、靳云鵬、張學良、陳芝琴等人（《南開大學校史資料選》第40-44頁）。

胡適認為，“南開學校之所以能蓬勃發(fā)展，主要是由于張伯苓的卓越領導。他常說：教育機構的帳上應該是赤字。任何學校當局若在年終銀行帳上有結余，證明他是一個守財奴。因為他沒有能利用這些錢辦件好事。張伯苓自辦學那天起，個人一無所有，但他在辦學上從來不怕預算超支。他的計劃是向前發(fā)展。經(jīng)費短缺并沒有阻礙他的計劃擴展。他對未來總是樂觀的。他相信事情最終會成功。事實也證明了這一點。他能常常得到支援，使他的計劃能以實現(xiàn)?！保ā稄埐吲c南開大學》第96頁）endprint

需要指出的是，南開雖然經(jīng)費困難，但是從來沒有依靠多收學生來解決經(jīng)費問題。這是它與過去許多私立學校、如今許多公辦學校的不同之處。

教師的延聘與培養(yǎng)

除辦學經(jīng)費之外，師資也是非常重要的辦學因素。

為了延聘優(yōu)秀教師，張伯苓讓出身于南開的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教育學博士凌冰擔任大學部主任。在凌冰主持下，先后來南開任教的有梅光迪（文學）、竺可楨（氣象）、邱宗岳（化學）、應尚德（生物）、姜立夫（數(shù)學）、饒毓泰（物理學）、司徒月蘭（英文）、蔣廷黻（歷史）、薛桂輪（礦物學）、李濟（人類學）、吳大猷（物理學）、楊石先（化學）、徐謨（政治學）、蕭公權（政治學）、黃鈺生（心理學）、何廉（經(jīng)濟學）、湯用彤（哲學）、蕭蘧（經(jīng)濟學）、李繼侗（生物學）、張忠紱（政治學）、陳序經(jīng)（經(jīng)濟學）等人。大學者，有大師之謂也。從這個名單中可以看出南開大學的實力。

平心而論，在聲望、條件和經(jīng)費等方面，南開不如清華、北大;但是與其他大學相比，南開大學還是有吸引力的。何廉說，1926年他從美國學成回國，剛到日本，就收到南開大學的教授聘書，月薪180元。在此之前，他還收到暨南大學的聘書，月薪300元。權衡之后，他還是選擇了南開。他覺得，由于京津地區(qū)是中國文化的中心，教育水準比其他地方更勝一籌，因此他還是選擇了薪水較低的南開。

說到教育水準，首先要看教師的水平。據(jù)說早在南開大學創(chuàng)辦的時候，美國羅氏基金團前來參觀，聽了邱宗岳先生講授的化學課以后驚嘆不已，隨即為擬議中的科學館捐款12.5萬元。南開的理科因為實力雄厚，也獲得中華教育文化基金董事會支持。到1948年中央研究院舉行第一屆院士選舉時，在81名院士中，出身于南開的就有姜立夫、饒毓泰、吳大猷、陳省身、殷宏章、湯用彤、李濟、陶孟和、蕭公權等9人。到了臺灣后，又增加了蕭公權、蔣廷黻、梅貽琦、錢思亮等人。

對于一所大學來說，要想組建一支優(yōu)秀的教師隊伍，不外乎兩種途徑：一是重金聘請，二是自己培養(yǎng)。南開沒有更多的錢聘請著名教授，只能選擇第二種途徑，這其實是更好的一條道路。后來擔任過中央研究院院長的著名物理學家吳大猷說：“我以為一個優(yōu)良的大學，其必需條件之一，自然系優(yōu)良的學者教師，但更高一層的理想，是能予有才能的人以適宜的學術環(huán)境，使其發(fā)展他的才能。從這觀點看，南開大學實有極高的成就?！保ㄍ希?17頁）他還說，上述許多人就是在南開成長起來的。南開大學不僅培養(yǎng)出一大批優(yōu)秀學生，也造就了許多學術大師，這是它對中國教育的一大貢獻，卻被許多人忽略了。

對于南開的學術環(huán)境和人際關系，何廉有也比較詳細的描述——

第一，張伯苓的人格魅力給了他很深的印象。他說，張先生高大魁梧，質樸真誠，認真負責，樂觀熱情。交談中，他總是全神貫注地傾聽對方說話，很少開口。熟悉之后，“我與他的交往發(fā)展到十分親密的程度，……（他）成了鼓舞我工作的動力。”

第二，南開的人際關系令人神往。何廉說：“教員之間意氣相投，關系十分融洽。除去講授中文課和中國文學課的教師外，所有的教員都是從美國‘留學生中延聘的。大家都很年輕，平均年齡三十歲左右，其中大部分在美國就是朋友了。行政部門的人員大部分是張伯苓在南開中學的學生，是在長時期為學校服務中提拔起來的。他們對學校和校長都忠心耿耿，工作埋頭苦干，極其自覺而且工作能力很強?！焙尉褪窃谶@種氛圍中開始其學術生涯的。他認為良好的人際關系對他是很好的激勵。

第三，簡樸而充實的生活讓人感到滿足。與其他大學相比，南開的工資是比較低的。但由于它從不拖欠教師工資，因此許多人愿意選擇南開。另外，為了彌補工資較低的缺憾，南開的房租很低，再加上社交活動很少，不正當?shù)南M幾乎沒有，因此何廉認為“校園的氣氛可謂簡樸、安定、滿足?！保ㄍ?，第123-124頁）

正因為如此，南開的教師都以一種全力以赴的獻身精神在工作，他們用心專一，從來不到別處兼職掙錢，這符合潘光旦所謂應當給教師一點寧靜的觀點，也是南開取得成功的一個原因。

南京國民政府成立以后，情況開始有所變化。當時羅家倫擔任清華大學校長，把清華基金從外交部爭取回來，用以改善教師待遇和教學環(huán)境，南開的許多著名教授因此去了清華。張伯苓深知南開雖然競爭不過清華、北大，但他堅信私立大學應該在教育界占有一席之地。他提出：“我們有必要競爭嗎？我們難道不應當決定停止競爭，爭取互相合作，同心協(xié)力，取長補短嗎？”（同上，第128頁）經(jīng)過認真研究，張伯苓決定發(fā)揮地處天津的優(yōu)勢，成立經(jīng)濟學院，并實行教學、研究并重管理體制，經(jīng)過幾年努力，“學經(jīng)濟到南開”，成為人們的共識，南開的聲望也大大提高。

“允公允能”的教育思想

關于張伯苓的教育思想，有各種各樣的說法，比如愛國教育、民主教育、實用教育、科學教育等等，真是見仁見智，五花八門。然而最能體現(xiàn)其教育思想的還是他在南開校訓中提出的“允公允能”四個字（南開校訓為“日新月異允公允能”）?！对娊?jīng)·魯頌》中有“允文允武”句，“允公允能”顯然脫胎于此。據(jù)孔穎達解釋，“允文允武”是“既有文德，又有武功”的意思。因此用張伯苓的話來說，“允公允能”就是要培養(yǎng)學生“愛國愛群之公德，與夫服務社會之能力”。

對于張伯苓的教育思想以及“允公允能”的深刻含義，在臺灣的南開校友雷法章有過精辟而精彩的解釋。他說：“‘公、‘能教育的內容可以說是熔社會教育與個人教育于一爐的教育。前者是一種社會道德的培養(yǎng)，而后者則是一種個人能力的鍛煉。因此它的宗旨是：不僅要求受教者能充實個體，同時它還進一步的要求個體的充實。（引者按，此處應為逗號）不為己用，而應該為公為國，為人群服務。在以往，一般人常常指責政治風氣貪污腐化，如果我們稍加分析，就不難了解貪污的由來，是不知有‘公;腐化的原因，不外無‘能。如果我們以往的教育都能切實注意到‘公‘能，（引者按：此處逗號可能是誤植）并重觀念的培養(yǎng)，那么，或許社會上依法腐化的風氣，將可日見肅清。”這些話說得多好?。∝澪鄣挠蓙?，是不知有“公”;腐化的原因，不外無“能”。這就是張伯苓提倡“允公允能”的原因。換句話說，貪污腐敗的盛行，除了制度不良外，也是教育的失敗。張伯苓還有一句名言：“一個人只有到死的時候，才會腐化，活人是不應當腐化的?！保ㄍ?，155-157頁）這話對于那些不知有“公”，不外無“能”之輩，應該是當頭棒喝。endprint

南開的管理非常嚴格。學校不僅重視基礎知識的學習，還規(guī)定學生不許蓬頭垢面，不許體態(tài)放蕩，不許言語粗野，不許奇裝異服，不許隨地吐痰，更不許飲酒、吸煙、賭博、早婚、冶游，考試不許作弊。據(jù)說校內每幢樓的門廳內都有一面大鏡子，上面都刻著這樣的箴言：“面必凈，發(fā)必理，衣必整，紐必結;頭重正，肩重平，胸重寬，背重直。氣象：勿傲、勿暴、勿怠;顏色：宜和、宜靜、宜莊?！睆埐哒J為，中國傳統(tǒng)教育的最大缺陷是死讀書。他反對把學校辦成單純灌輸書本知識的場所，反對讓學生成為知識的俘虜。他說：“只知道壓迫著學生讀死書的學校，結果不過是造出一群‘病鬼來，一點用處也沒有?！保ㄍ希?1頁）許多人在回憶張伯苓時都談到兩件小事：一是他不許學生吸煙，但自己卻吸旱煙。當學生指出時，他將煙袋一折兩段，從此再不吸煙。二是他年輕時留著胡子，為了給學生做表率，他的胡子越來越少，最后干脆全部剃掉。

在張伯苓的倡導下，南開的學生會（即學生自治會）非?；钴S。學生會不是學校的御用組織，而是學生自己管理自己的機構。據(jù)1948年南開大學學生自治會編印的一份材料反映，當時這個組織已經(jīng)趨于成熟，機構也比較完備。根據(jù)章程規(guī)定，該會最高權力機構是全體學生大會，立法機構是系級代表大會，執(zhí)行機構是理事會。理事會從系級代表中提名，由全體學生普選產(chǎn)生。這份材料有一段話描寫了當時的選舉盛況：

在每學期改選的時候，規(guī)定幾天為提名日;提名截止后，接著便是競選日了，為期大約四五天。這幾天是每個學期最熱鬧、最緊張，也是最令人興奮的日子。競選的方式不勝枚舉。整個學校都被籠罩在民主活潑的空氣里。無論你走在那一條甬道，你都會看見兩邊墻上貼滿了數(shù)不清的競選海報——大至幾丈長的畫像和標語，小至書簽一樣的傳單，甚至在往來于東院、南院之間的校車上，你也能看見“請選某某同學一票”的紅綠標語。在這些競選廣告上面，推薦的同學盡量告訴大家他們所推薦者的能力和才干。而自己出來競選的同學也都真誠地傾吐出他們的抱負和理想。這樣的熱烈的進行著。到競選最后的晚上，有一個競選演說晚會。在那兒，同學們用演說、歌唱等方式來學習這民主的一課。（《南開大學校史資料選》第439-440頁）

這種情況與南開“允公允能”的教育宗旨是完全吻合的。因為南開大學的目標是要為現(xiàn)代社會培養(yǎng)公民，而不是為傳統(tǒng)社會培養(yǎng)順民。公民與順民的最大區(qū)別，是前者要求自治，后者需要被治。張伯苓深知今天的學生就是明天的公民，如果他們在學校里沒有養(yǎng)成獨立的人格和自治的習慣，這個國家是不會有希望的。（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