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云路
1986年夏天,我曾隨中國作家代表團訪美。為顯出重視,行前美國大使館特意設(shè)宴招待。
那時國門剛剛打開,即使在北京這樣的大城市,外國人開的飯店也沒幾個。在此之前,我對于西餐的知識僅限于學(xué)生時代去吃過幾次“老莫”。這是開在動物園一側(cè)的一家俄羅斯風(fēng)味的餐廳,被那時的學(xué)生戲稱為“老莫”,窮學(xué)生口袋里沒有幾個錢,不過偶爾解解饞而已。后來成了作家,但一直生活在山西,有時回北京,會帶年幼的兒子去動物園,看夠了猴子狗熊之后,去“老莫”吃飯也算其中一個小“節(jié)目”。那時兒子還沒上學(xué),不可能懂得“下館子”的情調(diào),對于端上來的紅菜湯、罐羊肉一類,評價是“味道很怪”。
為這次出訪,我提前從山西回到北京。那天,作家們先集合在一處,然后集體去使館。那一任的大使夫人是個美裔華人,還寫過很暢銷的小說,因此與作家們的溝通十分便暢。一行人很快被讓進餐廳。以今天的眼光看,餐廳的布置很簡單,但對于當(dāng)年的我們來說,還是覺得相當(dāng)考究。寬大的餐廳內(nèi)一溜長桌,上鋪繡花桌布,餐具精美,每人座位前僅刀叉就備了幾套。服務(wù)生們恭手肅立。我“幼稚”地猜想,飯菜一定很豐盛,至少不會與我在“老莫”的個人消費相提并論吧。
先上來一道蔬菜沙拉,每人一盤,幾片生菜葉而已,再斯文慢慢吃,也還是很快吃完了。腸胃自然沒有什么感覺。服務(wù)生很快將盤子、一副刀叉撤掉。接著第二道是炸雞,每人一塊,吃得“隆重”點兒,也就那么回事地完了。等著上更精彩的。沒想到,第三道是甜點,居然已是終結(jié)節(jié)目了。其間服務(wù)人員穿梭往返,收放餐具擺放刀叉,主客之間友好而又有些拘謹(jǐn)?shù)亓奶?,宴請就在這樣的氣氛中結(jié)束了。作為對這次宴請的真實感受,那天回到住處,我先泡了一碗方便面。
此后多次吃西餐,尤以這次印象為深,或許是“宴請”二字帶來的想象。
中國特色的宴請絕對不會這樣,各類菜品堆積如山,不僅會讓客人吃飽,而且要吃撐,結(jié)束后桌上一定要剩下大量吃不完的東西,這才能顯出誠意,顯出對客人的重視。記得一篇報道,上世紀(jì)七十年代中美大門剛剛扯出一條微縫,基辛格為尼克松訪華打前站時就初次領(lǐng)略了中華美食的“厲害”,除了色香味俱佳外,他特別提到“量”的豐盛,印象很深的是,短短幾十個小時在北京的停留,他的腰圍體重都有明顯增加。
不久,我將在使館宴請的事告訴一位在美國生活過的長輩。他笑笑說:這在美國是相當(dāng)隆重的。至于你沒吃飽,只是感覺問題,從營養(yǎng)學(xué)上講,熱量肯定足夠了。你只是習(xí)慣了中國飯的湯湯水水,美國人可不是這么吃飯的。
接下來我又得到善意提醒,美國人頭腦簡單,是線性思維,所謂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到了美國人家中作客,千萬不能客氣,想吃就吃,想喝就喝。蔣子龍就遭遇過一次尷尬,他在美國訪問時曾被邀請作客,進至家門后,主人問他可想喝點什么,蔣子龍以中國的習(xí)慣客氣地推讓了一下,說不用,于是主人就徑自拉開冰箱自顧自連喝帶吃起來,不再理睬客人是否真的沒有需求。有此教訓(xùn),蔣子龍以后無論去誰家都不會客氣了,他并且將這次經(jīng)歷廣為散播,以防朋友們“不了解美國國情”。
那次訪問,代表團曾受邀到一位美國詩人家作客。主客差不多八九十人,我在家中請過客,哪怕只三五個客人,也難免忙亂。八九十人請到家里會是怎樣一番陣仗,我提前亦有一點“文學(xué)想象”。一群人浩浩蕩蕩而來,詩人住一個二層小樓,屋前是個小院,與許多美國家庭一樣,是花草樹木和一塊空著的草地。主人已在草地上支好了陽傘,擺著幾十張椅子和兩條餐桌,一副氣定神閑的樣子。聊了一陣,開始吃飯,準(zhǔn)備的東西竟是想象不到的簡單。除了可自由取用的飲料外,招待客人的食品就盛在幾個大笸籮里,一個笸籮里放面包片,一個笸籮里放切成片的香腸,一個笸籮里放著水果沙拉,都由客人隨意取用。人們端著盤子或坐或站,三三兩兩地聚在一起聊天,氣氛輕松。
請客竟能這么簡單,在當(dāng)時的我們還真是新鮮事。
看來在發(fā)達國家,在解決了溫飽之后,“吃”所承載的任務(wù)變得很單純。
這也是我得到的一點啟示。中國的吃文化稱雄世界,但在營養(yǎng)過剩的今天,西餐有可借鑒之處,那就是簡單,不過量,既“節(jié)省”了腸胃,也節(jié)省了時間。 □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