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圓 劉璐
從醫(yī)生口中聽到“阿爾茨海默病”的那一刻,媽媽抱著外婆哭了
外公與外婆恩愛了一輩子。外公去世后,外婆表現(xiàn)得比我們想象的堅強。只是我們都感覺到她變得很健忘,常常分不清油鹽醬醋、忘記關(guān)煤氣,有時還會亂發(fā)脾氣,責怪別人拿了她的東西。她會反反復復做同一件事,比如擦桌子或者擦地板,任憑家人如何苦勸都無濟于事,經(jīng)常忙碌到第二天凌晨,實在累得不行了,才不得不躺下休息。
這與外婆原來的個性大相徑庭,我們都以為這是緣于衰老和外公辭世對她造成的打擊,想著只要加倍關(guān)心她,情況就會改觀。媽媽的工作需要經(jīng)常外出講課,為了多陪伴外婆,只要條件允許,她就會帶著外婆一起去。有時,外婆到了一處從沒去過的地方,卻對媽媽說:“這里你經(jīng)常帶我來的?!被蛘?,她在馬路上沖素不相識的人微笑,還問媽媽:“我認識這個人,他怎么不理我?”媽媽開始覺得有些不對勁。
事實上,那正是我們都不曾想到的阿爾茨海默病的早期癥狀?,F(xiàn)在想來,外婆的病癥在起初兩三年里沒有得到正確認識和有效控制,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
在周圍朋友的善意提醒下,我們帶外婆去醫(yī)院做了相關(guān)檢查。從醫(yī)生口中聽到“阿爾茨海默病”的那一刻,媽媽抱著外婆哭了。
疾病像黑洞,裹挾著所有黑暗,全副武裝而來,緊隨其后的是各種煩惱和意外。有一回,爸爸、媽媽和我?guī)馄磐獬鲇瓮媪巳?,回到上海的當晚,她已完全不記得旅行這件事,還振振有詞地說,自己一整天都待在家里,還沒有吃過早飯午飯,被餓肚子了。眼見原本才智過人的外婆記不得兒女的姓名,眼見曾經(jīng)由外婆操持得井井有條的家變得混亂不堪……我們的心痛得像刀割一樣。
細心的爸爸總會提醒媽媽,“回去千萬別發(fā)脾氣,她也不想這樣的”
我們花了很多時間收集各種資料,了解阿爾茨海默病,又跟醫(yī)生反復溝通,逐漸理解了外婆的異常行為。我們學著像對待普通病人那樣照顧她的日常起居、關(guān)注她的病情,又像對待孩子一樣包容她的任性。
為了給外婆最有效的照顧,媽媽幾番調(diào)整護理方案。最初,她在我們家隔壁小區(qū)給外婆安排了住處,并請鐘點工協(xié)助外婆做家務(wù)。有一天,鐘點工阿姨告訴媽媽,外婆說要自己整理抽屜,一整理就是一夜,第二天早上阿姨到崗時,外婆才剛剛睡下。媽媽趕緊把鐘點工換成了24小時護工,全天候陪護外婆,但是,性情大變的外婆無法與護工相處。于是,媽媽又把外婆接到我們家,可外婆總想溜出去,或者鬧脾氣,耐心的媽媽有時也會覺得難以承受。有一次,媽媽實在氣得受不了了,獨自在陽臺上對著天空做深呼吸,平復情緒。外婆見狀,像犯了錯的孩子,怯怯地說:“你不要生氣了,我會乖的?!眿寢尩难蹨I奪眶而出。
因為常常一出門就忘了自己要去做啥,我們給外婆做了寫有電話和地址的卡片,可她嫌掛在脖子上不好看,總揣在衣兜里,遇到好心人或民警詢問時,卻又忘記把卡片拿出來。多少次,我們?nèi)曳诸^苦找?guī)讉€小時,終于把失而復得的外婆領(lǐng)回家時,細心的爸爸總會提醒媽媽,“回去千萬別發(fā)脾氣,她也不想這樣的。”
后來,媽媽在考察了十多所養(yǎng)老院后,把外婆安排進了離家很近的一家公立養(yǎng)老院。作出這個決定,媽媽承受了親友的諸多質(zhì)疑,但是我知道,那飽含了媽媽的良苦用心。就像把孩子送進幼兒園,媽媽的內(nèi)心是不舍的。但與相對封閉的家庭相比,養(yǎng)老院能提供更專業(yè)的社交平臺,定期開設(shè)的插花、書法、繪畫、音樂等活動,能給老人以豐富的選擇機會,這種社會性的關(guān)愛,是家人和晚輩難以給予的。另外,養(yǎng)老院經(jīng)常會有一些來自社會公益團體的慰問,這也是能讓外婆感到高興的事。
外婆從未忘記對生活微笑,從未忘記對美好和幸福的追求
事實證明媽媽的決定沒有錯。愛熱鬧的外婆很快喜歡上了養(yǎng)老院,她甚至和一位會彈鋼琴的阿婆成了好朋友。有一位比外婆大三個月的阿婆也很照顧她,外婆“不聽話”的時候,只要這位阿婆說“你不乖,我就不做你姐姐了哦”,外婆基本上都能給個面子。
當然,我們還是一有空就去探望和陪伴她,特別是媽媽,還要時不時地扮演“救火兵”的角色,因為外婆常常出其不意地在養(yǎng)老院“調(diào)皮搗蛋”。有一次,外婆覺得晚上插著電源不安全,就把自己房間的插頭都拔掉了,接著又去拔別人房間的,連電冰箱、洗衣機也沒放過。聽到大家的“告狀”,媽媽先是在墻上貼了提醒便條,還畫了眼睛和笑臉,可沒能阻止外婆的行動。后來媽媽發(fā)現(xiàn),有時候越不讓做什么,外婆就越興奮,干脆逆向思維,做了很多紙盒子,把外婆視線范圍內(nèi)的插頭遮起來,不讓她看到。果然,這樣一來外婆就不再老想到拔插頭這件事了。
聽說讓阿爾茨海默病人專注于一些積極的愛好,對控制病情大有助益,我們就想方設(shè)法挖掘外婆的興趣點。有一年,媽媽陪外婆參加養(yǎng)老院的重陽節(jié)晚會,建議她上臺唱首歌。外婆不肯去,但敏感的媽媽還是看出了她內(nèi)心的“躁動”,因為她一會兒要喝水,一會兒要上廁所,還在廁所里說,“你聽我唱一遍”。媽媽趁熱打鐵,答應(yīng)陪外婆一起上臺。那一次,外婆發(fā)揮得不錯,心情大好,也就是那次表演讓她跨出了關(guān)鍵一步。現(xiàn)在,唱歌已經(jīng)成為外婆的一大愛好,有時媽媽給外婆打電話,她聊著聊著就說:“好了,我要去唱歌了,養(yǎng)老院的朋友們還等著我呢,我唱歌他們會拍手的!”
如今,桌上擺放著外婆親手插的鮮花,那是孩子般稚拙的作品;床頭的枕邊書還夾著書簽,書名叫《旗袍皇后傳奇》,她會念念有詞地看一會兒書,似乎很專注的樣子;閑暇的時候她也提筆揮墨,因為爸爸夸外婆字寫得好,她寫完字有時會記得送給爸爸。
當疾病無可逆轉(zhuǎn)地侵蝕一個人的體力和智力的時候,生活仍然可能呈現(xiàn)出最美的狀態(tài),而所有這些,需要家人發(fā)自內(nèi)心的理解和不厭其煩的愛。
常聽媽媽說,外婆年輕時不顧門第差異,與外公一見鐘情,由一個用一根金條換三瓶法國香水的大小姐,蛻變成扛起生活重擔的女子。她曾一面悄悄把自己從娘家?guī)淼募迠y換成柴米油鹽,一面熬夜畫圖紙、做女紅,貼補家用,得體而不失優(yōu)雅地走過生活最困窘的歲月。
如今,盡管外婆被病魔纏身,離不開他人的照料,遺忘總是說來就來,但她的樂觀積極,如同年輕時的光彩一樣奪目,那是種一脈相承的韌勁——她從未忘記對生活微笑,從未忘記對美好和幸福的追求。在我眼中,她依然是那個優(yōu)雅、聰慧的外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