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陟云的詩歌

陳陟云

代表作（十首）

在河流消逝的地方

遠(yuǎn)山已遠(yuǎn)

家園更遠(yuǎn)

在河流消逝的地方

我該用什么斟滿海碗

為誰舉盞

再也沒有誰會唱著憂傷的歌子

在河流消逝的地方

我仰望蒼穹

沒有人還能相信

每一顆星辰都是淚眼

在河流消逝的地方

大地如此沉靜

沉靜得讓我心潮起伏

淚流滿面

夢 囈

當(dāng)是某生某世。一個春意酣然的下午

松間竹影，一幢回形的房子，庭榭環(huán)繞

我只走一側(cè)

桃花在遠(yuǎn)處于開與未開之間被我移入腦中

光照曖昧，萬年青的葉子晃動

仿佛一晃萬年

我和你的相遇這一回該不是夢囈了吧

婢女款款而至

但時間的密碼遺落在歷代，墻墻林立

銅鏡悲情而嘶啞

一尊光滑的柱子，被刻上難懂的圖案

失憶總是常態(tài)

我的體內(nèi)，在期待之中盛開溫暖的年輪

言辭泛濫的年代，敘述只為某種無從把握的情緒

你我之間，水面遼闊，安靜而透明

只有虛構(gòu)寒光凜冽

只有流水擦亮憂傷

一生何其短暫，一日何其漫長

喀納斯河

雪水一路追趕，無非是喀納斯的不舍

河岸的延伸，總是抵不過車輪急轉(zhuǎn)的速度

車在走。對岸的景色盛開。到對岸去

只能是一種愿望。車在走

摘一只空中飛鳥的剪影，給自己安上翅膀

在白樺樹和五葉松的搖曳中飛行。身體徹底打開

車沒有停下。對岸的馬蹄聲傳來。到對岸去

只能是一種渴念。車沒有停下

或者隱于一滴水，沿著根須深入景色的內(nèi)核

走向葉脈和鱗蕊，在半夢半醒之間，與陽光飄飄而吻

車?yán)^續(xù)在走。對岸的蝴蝶紛飛。到對岸去

只能是一種奢求。車?yán)^續(xù)在走

終于夢見自己是一只昆蟲，像在狐影中迷途的書生

把草的氣息吹成笛響，用一場悠揚(yáng)期待來生的艷遇

車越走越遠(yuǎn)。對岸的余香隱約。到對岸去

已是永久的抱憾。車越走越遠(yuǎn)

暗戀桃花源

潮濕的空氣，彌漫了一個晚上

走在先烈路的人們，并沒有踏著先烈的足跡

黃花崗與桃花源，一對不期而遇的意象

在商業(yè)氣息傾瀉的街頭

跌落，飄蕩，搖晃著陵園與劇院之間的燈光

也搖晃著我眼中的潮濕

“我臨終的那一刻，你會來看我嗎？”

先烈們的目光，冷冷地看著我們

有如桃花源里飛舞的蝴蝶

白而無力。桃花源是不是一個隱喻

會不會被于堅拒絕？

下午同于堅握過的手，現(xiàn)在被你緊緊握著

影像模糊，仿佛記憶中重疊的畫面

反身走進(jìn)別人的隱喻，在無言以對的病房

點(diǎn)燃?xì)q月最后的詞根，讓痛

透達(dá)指尖，戳破悲劇與喜劇的界限

人生又豈只是兩出戲同臺排演？

親愛的，我們曾經(jīng)有過的或被打碎，或被深藏

淚水和笑聲都無法透過生活的本質(zhì)與真相

尋找桃花源只能逆流而上

有人耗盡一生的漫長，只為一次等待

有人只為瞬間的燦爛，不惜焚毀一生

月光下海浪的火焰

畫軸展開時，你須在現(xiàn)場

隨即入畫。面對一生中極少提及的大海

未知何朝之月，拖曳著如此巨大的月暈

時光難得比月光寧靜

波濤未必比生命洶涌

月暈下的海面，是滾滾而來的火焰

發(fā)著淺藍(lán)色的暗光，燃燒，熄滅，湮沒

無休無止的火焰！無休無止的燃燒，熄滅和湮沒

請選擇一個時段，譬如公元二十一世紀(jì)的某一年

最好是夏天，最好是子夜時分

兩個相愛的人，像兩顆撞擊的水滴

濺落海灘。生命的短暫，不可遮蔽相愛的久遠(yuǎn)

兩滴水的纏綿，從來就不是一種短暫

如來自寒武紀(jì)兩絲藍(lán)藻的糾結(jié)

深入地層，還會構(gòu)筑另一種相傳的方式

此時，月光是唯一的映照

以點(diǎn)，以束，以片，以慢鏡頭的動作

展開事物的可見性

笑容可見，掌紋的走向可見

甚至發(fā)際的暗香、脈搏的起伏也清晰可見

唯獨(dú)世界消隱，記憶消隱

兩個影子的重疊，猶如兩片葉子的抖動

驚栗于錯過而不曾相遇的假設(shè)

驚栗于火焰的熄滅和燃燒

驚栗于十指的緊扣，是兩束憂傷的根須

在泥土深處鎖閉的糾纏

而展望海面，月光的開闊就是情感的開闊

滾滾而來的火焰背后，就是滾滾而來的星系和宇宙

以及宇宙之外的無邊，無人敢于想象的高遠(yuǎn)

或許，兩個人也就是兩個宇宙

血肉、經(jīng)脈、骨骼和氣息，構(gòu)成體內(nèi)的星系

細(xì)胞和血液的星體，以運(yùn)轉(zhuǎn)形成平衡

以生生滅滅形成新陳代謝

心臟的某一處海邊，也有兩個相愛的人endprint

緣于月光的緣由，以探尋的目光

仰望我們身體的宇宙

其實(shí)，兩個具象的人，只是一個角度的參照

坐于海邊，便是坐于物質(zhì)的有限可見和靈魂的無限深遠(yuǎn)

兩個相愛的人，只是兩顆瞬間的水滴

在一個夏天的子夜，他們的愛情

被賦予月暈的色澤，留給疏忽的目光，和刪減的情節(jié)

他們的耳語，以絲綢的質(zhì)地，在后人的海風(fēng)中飄拂

他們對待事物的方法

是看著月暈下滾滾而來的火焰，燃燒，熄滅，湮沒

然后，伸手緊握相愛的久遠(yuǎn)

畫軸收起時，你還須在現(xiàn)場，不可隨畫而去

茶馬古道

“馬背馱負(fù)的是生存，”接過馬韁時

我并沒有忽略那牽馬的手：突露的青筋

宛如古道，隱于黧黑的土地

沿坡而上，隱隱發(fā)光

“之后就是山，山山相連，如牙齒

在牙縫間，你只會聽到馬蹄的回響?！?/p>

或許，我該不是第一次在山中習(xí)騎

對應(yīng)于某一朝代，敝人擅騎，尤精箭法

策馬，張弓，瞄準(zhǔn)：哦，在歷史的射程內(nèi)

一個彪悍的男人出現(xiàn)

死過千次之后，他會如期再死

但臉上刀劈的疤痕，卻是生字最重的一撇

扯著他斜扣的帽檐

他的馬匹精壯，馬幫強(qiáng)大

殺戮之事，僅只是煙桿上輕冒的火花

他們嚼在口中的話語

酸甜苦辣褪盡

散發(fā)著女人吻別的留香

花梨和云杉漏下的光影

注入身下的泥土，如水，催生愛情和死亡的種子

長成嫻熟的騎術(shù)和刀法

他們的頭顱，系在馬韁上

更是系在遠(yuǎn)方遠(yuǎn)遠(yuǎn)的夢中

一箭射出，我在倒下的一剎那，只看見

高高的云杉樹頂上高高的白云，高高的白云上高高的藍(lán)天

事物的確定性

“事物的性質(zhì)在于其確定性，”

你說這話時，風(fēng)塵仆仆，活脫脫的一陣風(fēng)

撲在我懷里。面容如此確切，嘴角的絨毛清晰可見

甚至心跳的節(jié)奏也是確定的。但誰能摟住一陣風(fēng)？

轉(zhuǎn)身之處，我在空無一人的草地

撿起一枚葉子，如捏住一條想象的線索

虛構(gòu)的形影無法觸摸

事實(shí)上，形影無需虛構(gòu)，形體更無需

你來時，總是循著葉脈，走進(jìn)我的血管

每一滴血液，都是你的形體

就像你從每一只酒杯上拍攝到我的形體一樣

當(dāng)然，酒杯可以是不存在的

正如夜晚的不存在，甚至你，或我的不存在

酒精是一群鱗光四射的魚

游離在言辭與言辭之間的幻景

“沒有幻景，”你努起嘴，目光狡黠而堅定：

“事物的性質(zhì)就在于沒有幻景的確定性！”

杯或手：一種存在或缺失

昨夜，肯定是在夢中

我喝水的杯碎了

那是一只晶瑩剔透的水晶玻璃杯

被一只溫潤如玉的手

在撫握之中打碎

閃爍的碎片，散滿地

杯中的水，灑滿地

我看見我像一個三歲的孩童

為失去心愛的杯而痛哭

打碎的杯，再也攏不回

滋潤我的水，再也攏不回

而那只白皙的手卻一直在攏著

如一只白色的天鵝

游弋水面

直到被那些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碎片

不斷劃破

直到血流不止

直到所有的血都滴落我心頭

清晨，我醒來

那只杯完好如舊

杯中的水也完滿如初

但那只手卻不再存在

我端杯喝水

隱約聞到了天鵝的血腥

如果把我的杯想象為天鵝湖

我只想等待著那只天鵝的回歸

哪怕杯再一次被打碎

哪怕水再一次流干

盛夏里的向日葵

七月，在廣州番禺的葵莊

百萬葵花齊刷刷地向著烈日開放

它們熱烈得驚心動魄

每一片花瓣

都極力張揚(yáng)著骨子里的火焰

似要把太陽淌下的汗水

煉成黃金

在我看來，這些葵花

就像是某個年代盛產(chǎn)出來的病人

被統(tǒng)一關(guān)在院子里

用肆意的執(zhí)著

點(diǎn)燃臆想的天空

有的被砍下頭顱

卻與梵高割掉的耳朵無關(guān)

沒有太陽的夜晚

我們早已遠(yuǎn)離盛夏的葵莊

從葵花心臟里挖出來烘干的瓜子

被隨意地嗑著

我們一邊閑聊，一邊想著一些遙遠(yuǎn)的往事

有時略有傷感

有時頗感有趣

深度無眠

深度無眠，只為那漸行漸遠(yuǎn)的詩意

凌晨三點(diǎn)，疼痛像一朵寂靜的花

開在石頭的內(nèi)部。傾聽一些傷口的聲音

比目睹一把劍的寒冷還要確切

活著，永遠(yuǎn)是一滴淚

死亡，無非是一攤血

這樣的時代還有什么骨頭

可以雕刻自己的塑像？

在夜里，給語詞涂一點(diǎn)顏色

孤獨(dú)就是一片黑endprint

愛作為詞根，是一捻火焰

熄滅，或者燒毀所有搭配的字

已經(jīng)沒有器皿，可以安放那些灰燼了

只有疼痛的花，透過潰爛的石頭

在這樣的時刻開放

成為靜物，每夜被臨摹

新 作（十首）

桃花潭

彼處，月光深鎖的景物，井然有序

取水時，寺鐘敲了三下

所謂桃花潭，想必是桃花開在潭里

所以，把燈點(diǎn)到潭水深處

所有的月色都會落到潭底

所有塵世間的愛，都會落到潭底

桃花溪

彼時，十里長溪，并無桃花

一路行走，桃花只開在他的內(nèi)傷里

風(fēng)吹三月，從背囊里

清點(diǎn)年華和生涯，然后卸下

留下紙和筆，還有隱忍與愛

溪水漫過他的腳踝

俯下身去，是否還能找回

多年前遺下的那一串淚水 ？

桃花源

此地。此地?zé)o桃三萬畝

春風(fēng)不來，桃花不開

你來了，以復(fù)述為舟

在陶氏的虛構(gòu)里，緣溪而行

桃花盛開兩岸

開在蝴蝶紛飛的翅膀上

是前世的青袍，沾滿咳出的鮮血

前世的源頭，匿影無蹤

誰若南陽劉郎，尋而病終？

桃花島

一百年以后，我要坐一朵桃花

到一個島上去

把桃瓣的碎片，葬在血脈里

把血流遍島上的每一寸土地

桃花便在每一寸土地上盛開

一個島，遠(yuǎn)望

也是一朵桃花

新年獻(xiàn)詞：閉門造車

這一年，我只想閉門造車

把四面來風(fēng)，煉成晶體，合而成墻

加上藍(lán)天作頂，淵潭為基

一間密封而透明的屋子

沒門，也就無需關(guān)閉

此屋甚好，活計一物無

挾來眾多的道路，讓它們聯(lián)袂起舞

然后微瀾般靜伏

造車的過程，可以想象，也可以忽略

無非是一朵花的開謝，一盞燈的明滅

此車甚好，無轂，無輪

無形，無影

破墻而出便可合轍

雖是南轅北轍

但此轍也甚好，坐地進(jìn)長安

心 魔

這些天，他老是想到心魔：它是石頭

前世，化生為少女

佇立河邊

相遇時，她說：抱我過河吧

抱起了

過河了

卻再也放不下了——

石頭的根須

布滿了他的心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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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海是一朵藍(lán)花，開了億萬年

我只看一眼，它便枯萎了

它的果實(shí)是磐石，結(jié)了千萬年

我只觸摸一下，這堅果便潰爛了

這人世間，還有什么

能更為長久嗎？

選 擇

若要遠(yuǎn)行，就以平行的姿態(tài)，像岸

讓激流在心中翻涌，穿越這從天而降的峽谷

前方就是開闊地，河水平靜而悠長

如若眷戀，請循著各自的軌道，環(huán)繞或遠(yuǎn)走

或者，就做哈雷彗星吧

時光易逝，七十六年不算太久

那時，回來看看，讓我再次遠(yuǎn)望你身后淡淡的離愁

如果要?dú)?，就請擁抱吧，像兩朵孤單的?/p>

人世間最美麗的深情一吻

戰(zhàn)栗，霹靂，閃耀，撕裂，回響

漫天大雨并非什么隱喻

觸手可及的，都是淚水的苦澀和腥咸

水

在水的胃部，詩是多余的食物

既然咽下了，就得消化

就得化成濃于水的血液

這么多年了，詩依然是水胃部的硬質(zhì)食物

使胃痙攣，疼痛，難以忍受

這么多年了，水泛濫成災(zāi)

多災(zāi)的土地，成為澤國

躲進(jìn)一個詞

今夜，躲進(jìn)一個詞里

在那里孤獨(dú)，失眠，無端地想一些心事

在那里觀照事物，獲取過程

把鞋子穿在月亮上，讓路途澄澈、透明

對應(yīng)體內(nèi)深切的黑暗

把發(fā)音變成鳥語，牙齒便長出翅膀

咬一溪流水，噬兩畔花香

如若意猶未盡，把眼睛守望成露珠

映照草尖上的另一顆

這苦痛的附加之物，瞬間被純凈照亮

光暈拖曳生命的本質(zhì)

抵達(dá)無人可及的混沌深處

或者，干脆把皮囊脫成一襲黑衣

脫去一生的長吁短嘆

骨骼也是一個詞，從語言遮蔽的背面

進(jìn)入另一個詞

在那里打坐，面壁，堅守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