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環(huán)
一
網(wǎng)查薏米紅豆粥,不知怎么竟引出了草珠子,立時心花怒放。草珠子,我何時把它弄丟了呢?
曾經(jīng),薄薄秀衫,纖纖玉腕,我的草珠子手鐲在手臂間游曳,令我們?nèi)喽嗌倥G羨??!班長喜歡,也不過借她戴兩天,兩天而已。
我的草珠子門簾,樸實(shí)無華,那是婆母自己種植,自己采收、串好,大老遠(yuǎn)送來的。再看左右鄰居的門簾,花花綠綠,全是用方便面袋兒折疊串墜的,遠(yuǎn)不及我的草珠子門簾古雅莊重。
夏日的黃昏,把晚飯備好,自己總愛坐一小板凳,膝上放一本書,卻并不急著看,而是隔簾凝視外面的世界。是啊!這個世界需要端詳,需要諦聽,需要默想……有時候忽然冒出一個念頭:杜牧的“春風(fēng)十里揚(yáng)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里的珠簾是不是草珠子做的呢?王勃的“畫棟朝飛南浦云,珠簾暮卷西山雨”里的珠簾究竟被歲月風(fēng)化成了怎樣頹舊的模樣呢?霍尊的一曲《卷珠簾》讓評委劉歡垂淚凝噎,卷珠簾,是為誰?如果珠簾的舞動不是風(fēng)吹,而是因?yàn)槟莻€歸人,該多好!
草珠子門簾伴我度過了好多個夏季。那時,還愛著言情小說,什么《情深深雨蒙蒙》,什么《一簾幽夢》,喜歡著瓊瑤,也著迷亦舒。在簾后讀書,常常于靜默中側(cè)耳,抬頭:什么在動?是風(fēng)在動?是簾在動?因著那則“時有風(fēng)吹幡動”的典故,自己不禁偷笑過。是啊!是心,是心在動!
草珠子串綴的門簾給我的青春多少詩情畫意!
二
朋友說:“草珠子又不是珍珠,它帶草字兒,欠檔次?!?/p>
我一愣。
朋友繼續(xù)說:“無論什么,只要和草沾上邊,立馬就變得普通和平常,草,天生命賤?!?/p>
我不服。朋友舉證:“比如古代有以草民自稱,即使英雄也是草莽,聽著都自輕自賤;比如草稿、草圖;比如草率、潦草、草菅人命;還比如……”朋友說到這兒,停下來開始想、想。
等他開口的時候,我搶先說:“薰衣草欠檔次么?草珊瑚欠檔次么?靈芝草和甘草片呢?……”我突然又想起一首民歌,特好聽,帶著仙氣,我覺得這首民歌肯定能把這朋友的謬論顛覆?!疤m草花兒,五瓣子開,三瓣子正,兩瓣子歪,你要正就正過去,你要歪就歪過來,不要正正又歪歪?!倍嗝赖拿窀瑁√m草,應(yīng)該是仙草吧?因?yàn)樗苈牰说恼Z言。你能說蘭草貧賤么?簡直可以稱作蘭草仙子,而且,你能說草莓貧賤么?還有草菇、草叢、草垛、草甸子,還有草坪、草原,簡直遼闊壯美極了,還有草珠子,我的草珠子,好看又好聽,我簡直要贊嘆了!
朋友不服,他說:“草珠子好,還有人種植嗎?有人用嗎?你沒見剛出生的小月孩兒手腕上帶的都是銀鐲子?你再瞅瞅人群,金手鏈玉手鐲,還有名貴的檀香木、沉香木手串,草珠子——馬尾串豆腐,提得起來嗎?”
我無語。的確,如今草珠子已經(jīng)從人們的生活中漸行漸遠(yuǎn),悄悄隱遁了,話劇《搶錢的世界》有句臺詞:馬鞭生產(chǎn)的質(zhì)量再好,可這個世界不需要馬鞭了。是??!柯達(dá)膠卷不是也走向了遙遠(yuǎn)嗎?草珠子,它已經(jīng)被更新了……可是世間,有不被更新的事物么?當(dāng)輝煌過后,當(dāng)流行過后,當(dāng)有效期過后,當(dāng)青春過后,當(dāng)熱過的冷下來……
三
好幾天,我都心里別扭,我想為草,還有我的草珠子正名,于是,我開始查找和記錄。
人類自古依水草而居,草維系著人的生命。怪不得《詩經(jīng)》有言: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屈原常以“香草美人”來代表美好的政治制度和高潔的人品。
李密在《陳情表》里“生當(dāng)隕首,死當(dāng)結(jié)草”的表白,何等剖心瀝膽?“結(jié)草銜環(huán)”,草是可以用來救命的。
古詩有“獨(dú)憐幽草澗邊生”,還有“墻頭雨細(xì)垂纖草”,敕勒歌有:“長城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p>
黃梅戲有一出著名的折子戲《打豬草》,說的是春野里打豬草的快樂。
……
我把這些逐字逐句地記在本子上,興奮又激動?!安荨保嗝磦ゴ?!每一個草字都是一個故事,每一個草字代表一個傳說。草是有表情的,也是有感情的,草是獨(dú)立的個體,又是團(tuán)結(jié)的整體,“野火燒不盡,春風(fēng)吹又生”,難怪魯迅先生給自己的一本文集取名《野草集》,單單讀讀先生的《野草》題詞,就能感知先生通過對野草的寄寓而有的凜然和溫?zé)帷t斞赶壬纳⑽摹堆?,雖然短短的幾百字,竟兩處寫到草,他寫江南的雪:“雪野中有血紅的寶珠山茶,白中隱青的單瓣梅花,深黃的磬口的臘梅花,雪下面還有冷綠的雜草?!笨?,在魯迅先生的筆下,雜草是可以和梅花臘梅花和寶珠山茶相媲美的。他寫北方的雪:“朔方的雪花在紛飛之后,卻永遠(yuǎn)如粉,如沙,他們絕不粘連,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可見“枯草”也能入魯迅先生的眼和心。
記述這些的時候,是在夜里,夜深人靜。面對這些密密麻麻、方方正正的漢字,不知為什么,我忽然想落淚。就是那天夜里,我拿起電話,打給了我那個評說草的朋友,我要矯正他對草字的漠視和無禮。他一定酣睡著,我不管,我告訴他說:“草,并不賤。因?yàn)?,草可以芳,可以?草可以纖,可以勁;草可以含羞,還可以報得三春暉;毒草,能奪人命;草藥,會救人命……”我底氣十足,吐字標(biāo)準(zhǔn)而清晰。他說:“我的活神仙??!懂了懂了!曉得了曉得了!親!睡吧睡吧!”急忙掛了電話。
我,不禁笑起來,他一定以為我瘋了。
我言猶未盡,想把電話又撥回去,又覺不妥,還是得饒人處且饒人吧!
四
可是,我還是高興不起來。
因?yàn)?,好長時間以來,我還沒找到一句關(guān)于“草珠子”的詩詞。沒有文人墨客的歌詠,又失去了農(nóng)人的青睞與打理。草珠子,我的草珠子!你該多么落寞和孤寂?但是我知道,你一定在某個地界兒昂揚(yáng)著,繁茂著,以自己的姿態(tài)野著,野著生長,野著生存,野著延續(xù)后代。
小時候,有種草本植物,我們叫它“野棵子”。它結(jié)出的果實(shí)多而繁密,黃豆粒般大小,熟透后黑紫黑紫,晶亮晶亮。我們總喜歡摘來吃,怪怪的甜,糖漿般濃郁。這種小果粒,吃多了嘴會麻,麻就麻唄!不怕,我和小伙伴最愛尋找野棵子,它實(shí)在有著黑紫黑紫的誘惑,豐富著我們的味蕾。
如果說,野棵子是我們的物質(zhì),那么,草珠子滿足了我們的精神。草珠子,不璀璨,不華麗,不奪目,不妖嬈,灰不嘰嘰,白不拉擦,她跳出了赤橙黃綠青藍(lán)紫的艷麗圈,她屬于自己??墒?,草珠子,難道她只適合于串手串、做門簾嗎?
五
草珠子,她屬于她自己。
雖然,她和薏苡同是禾本科薏苡屬,雖然,把他們的果實(shí)脫殼去皮,你斷不會分出哪是薏米,哪是草珠子,但是,這兩個親姐妹,卻因不同的路,而領(lǐng)受著不同的待遇和宿命。
胡椒、胡瓜是從哪來的?番茄呢?洋蔥、洋白菜呢?他們都帶著自己的名號和屬性,你呢草珠子?你的根呢?你從何而來?大概不會是在東漢以前吧?那時候,薏苡生長在遙遠(yuǎn)的南疆,也許快樂,也許無憂,也許等那個慧眼識珠的人等了好久好久。
東漢名將伏波從南疆凱旋歸來,帶回來滿滿一車除濕去瘴的種子叫薏苡。此后,這種藥食同源的植物就在中原這片土地上扎根繁殖,以母性的慈愛滋養(yǎng)眾生,度百姓于水火。也許薏苡自身也有著太多的苦楚,比如環(huán)境、氣候、水土的變換,比如自然界物種之間的殘酷殺伐和優(yōu)勝劣汰,比如人為的操縱和實(shí)驗(yàn)等等迫使薏苡分支分離、個別的變異變種,于是自然界有了草珠子。
草珠子、薏苡她們何其相似?但是,草珠子卻失了薏苡的藥性,當(dāng)然也失了農(nóng)人的尊崇和愛。草珠子,涅槃后重生的草珠子,已成為另類的草珠子,領(lǐng)略過白眼兒嗎?遭遇過詆毀嗎?可曾有過不甘?是否有過痛苦?是否也曾瞻前顧后地嫉妒和憤怒?不然為何比薏苡更具野性和不羈?比薏苡更易活更抗打擊?外殼也比薏苡更堅(jiān)硬、更光滑?我的鄰居說,一粒草珠子能承受五十公斤的壓力。
《后漢書·馬援傳》里說,伏波去世后,朝中有人誣告他從南疆搜刮來了明珠。這些無知的小人錯把那一車薏米藥種當(dāng)作了明珠。這一冤案歷史上被稱為“薏苡之謗”。后來白居易有詩云:“侏儒飽笑東方朔,薏苡讒憂馬伏波。”
草珠子,是有歷史的。
伏波將軍大概不會想到,他帶回的薏米藥種而今已衍生為兩種不同的植物了吧?如果他還活著,是欣慰還是感慨?
六
老家屋后的那片草珠子,不知何時銷聲匿跡了,當(dāng)我和婆母扒開土層,我們竟沒找到一縷根須,草珠子,走得決絕,走得徹底。
我愛草珠子,單單她的名字就讓我心生歡喜。但是,我卻不敢說,我懂草珠子。懂,很難。
常常,我會發(fā)問:草珠子,你飄去了哪里?莫非,你躲到了人跡罕至的地界?還是被人為地拘囿于一隅?我忽然決定,我要隨時光的河床漫溯,尋找草珠子。因?yàn)槲抑?,她就藏在《農(nóng)桑輯要》《農(nóng)政全書》里,或者藏在《救荒本草》《本草綱目》里,總之,她就在華夏文明古老的植物志里。
是的,草珠子,她一定隱藏在古中國的農(nóng)學(xué)里、醫(yī)藥學(xué)里,或者園藝學(xué)里,最主要的,她在我心里。
責(zé)任編輯 葉雪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