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xiāng)賢喬木佚事

鄉(xiāng)賢胡喬木（1912—1992）是江蘇鹽城人，雖然按當下的區(qū)域劃分，喬木出生地是鹽城市所屬鹽都區(qū)張本村人，我是該市所屬建湖縣人。但在清代及民國年間，鹽城地域遼闊，1942年新四軍挺進鹽城，建立抗日根據(jù)地，為便于管轄，開展游擊戰(zhàn)爭，從鹽城縣中分出建陽（1950年因與福建建陽縣重名，國務院令改名，縣政府召開座談會，因縣屬建陽鎮(zhèn)，是南宋民族英雄陸秀夫故里，縣治所在鎮(zhèn)名湖垜，故改名建湖縣）、射陽、南陽（即今大豐等縣）。余生也晚，知道喬木大名，是解放初上初中時，政治課必讀教材是喬木著的《中國共產(chǎn)黨三十年》。授課老師是鹽阜地區(qū)著名的教育家、老共產(chǎn)黨員楊學賢先生（已故）。他告訴我們，喬木是黨內(nèi)大秀才、理論家、毛主席的秘書，《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就是他加工整理成文的。又說，值得我們驕傲的是，我們鹽城有二喬——胡喬木、喬冠華（喬冠華是建湖縣喬家舍人）。胡喬木原名胡鼎新，后改名喬木，喬冠華也寫得一手好文章，筆名也是喬木。毛主席曾問他倆，誰先署“喬木”這一筆名寫文章的？胡喬木回答是他，毛主席便勸喬冠華以后別用這個筆名了，他自然遵命。教我們英語和生理衛(wèi)生課的蔡仲勛老師（已故）也曾在課堂上說：胡喬木的父親胡啟東先生（1885—1957）與我很熟，三十年代時我們曾在鹽城縣政府主持下續(xù)編鹽城縣志，在一個飯桌上吃飯，他為人謙和，學問好，詩也做得好——有其父必有其子，難怪胡喬木文章寫得這么好，他有家學淵源嘛。從此，喬木的名字，便深深地留在我少年時代的記憶中。

1979年春節(jié)剛過，我奉調(diào)至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喬木是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兼任中國社科院院長。當時，鄧小平強調(diào)批判封建專制主義殘余對黨和國家的危害，喬木曾派秘書來找歷史所所長侯外廬先生，要他開一個批判封建專制主義的基本參考書目。侯老病得很重，無能為力。他的秘書、思想史研究室主任黃宣民先生與我有私誼，跟我說：王兄，你讀書多，請你幫忙開一個書目。我答應了，很快開了書目，有二十多種。我并未具名，因此喬木并不知道我這個名不見經(jīng)傳的普通研究人員。1979年秋，我在院寫作組辦的內(nèi)刊《未定稿》上發(fā)表了《“萬歲”考》?！段炊ǜ濉樊敃r由原《人民日報》評論部主任林韋主編，李凌（曾任西南聯(lián)大地下黨支部書記、《空軍報》理論部主任）擔任編輯部主任，王小強、王小魯當編輯。時任社科院副院長兼中共中央辦公廳副主任鄧力群主管《未定稿》，發(fā)行從原來的一百多份到后來的一萬多份，影響很大。最早提倡包產(chǎn)到戶的文章，就是《未定稿》發(fā)表的。后來我到了一些省市才知道，一些地方宣傳部門領(lǐng)導，實際上是把《未定稿》看成黨中央的一個窗口?！丁叭f歲”考》發(fā)表后，很多省份凡是恢復了社聯(lián)機構(gòu)的，都在其內(nèi)刊上轉(zhuǎn)載此文。這年10月號的《歷史研究》經(jīng)主編丁偉志事先來電，征得我同意后，公開發(fā)表此文，香港的《大公報》很快也用顯著版面刊出，臺灣的《中國時報》還發(fā)了消息。喬木讀了此文后，顯然是贊賞的，亡友理論家張顯揚是我院第一次黨代會代表，他告訴我，喬木在黨代會上作報告時，強調(diào)要批判封建專制主義，并說：“王春瑜同志寫的《“萬歲”考》，就是批判封建專制主義的好文章?！蔽衣犃水斎桓吲d。

喬木位居要津，我見到他本人一共兩次。一次是1979年春在人民大會堂召開的“紀念五四運動”大會上，一次是該年10月在同一場合召開的我院慶祝國慶30周年學術(shù)討論會上，喬木都坐在主席臺上。前一次我因事遲到，位子都滿了，只好坐到第一排。說來有趣，第一排只坐了一個人，就是鄧力群副院長。我坐到他身邊后他笑了笑，本來以為他會批評我，這也可看出鄧老待部下、年輕人的厚道。鄧老后來曾籌建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史館，擬放在國家圖書館內(nèi)，但遭到該館的抵制。（筆者按：我所同事元史學者楊訥后調(diào)至國家圖書館任副館長，告訴我他當面拒絕鄧力群的要求，鄧很生氣，事后通知主管部門，解除了其副館長的職務。）后在地安門西大街的旌勇里成立了當代中國研究所，鄧老把參加他主編的《當代中國研究叢書》的作者都調(diào)到所里去，享受廳局級待遇，每人都配有電腦，真不啻享如天之福了。鄧老現(xiàn)已一百歲，雙目失明，躺在北京醫(yī)院北樓的高干病房里，享受副總理級待遇，看望他很麻煩，我只好望門止步。

鄧力群對喬木非常尊敬，說喬木很有思想，學問很大。但胡耀邦、胡啟立、張光年都說過：“喬木一日無君則惶惶如也。”同時，喬木對耀邦的學問未免太小看了。近來我去拜訪李銳老人，請他為攀枝花市“大三線紀念館”題字，閑談中他不無感慨地說：“耀邦為人太老實?！币淮螁棠窘o耀邦打電話，說：耀邦，你只有小學文化（按：耀邦跟著表哥楊勇參加紅軍時，是初中文化），你寫文章，先寄給我，經(jīng)我修改再拿出去發(fā)表。喬木此話相當不妥，耀邦是個刻苦讀書并博覽群書的人。1975年，他被“四人幫”靠邊站，閑居多暇，特地來到我所向侯外廬先生借了其大著《中國思想通史》（共四卷），從頭至尾認真讀了一遍。該書枯燥無味，耀邦竟讀來津津有味，真讓人佩服。從我而論，也算一名史學家，只看了這部大書的第四卷明清部分，而且因?qū)W術(shù)觀點不同（我不贊成中國市民階層及其啟蒙思想說），也未讀完。

喬木學問固然很好，但也有其局限性。他大概受胡適、魯迅影響，認為并無施耐庵其人。因此，當上世紀80年代蘇北興化、大豐發(fā)現(xiàn)了出土的《施廷佐墓志銘》、施滿家的《施氏家譜》等文物史料，證明確有施耐庵其人時，我聞訊，在時任所黨委書記梁寒冰（“文革”前任華北局宣傳部部長）的支持下，開了所介紹信，到興化、大豐作了實地考察。之后寫了《施耐庵故鄉(xiāng)考察散記》，刊于《光明日報》，文章幾乎占一版，很醒目。喬木因根本不信有施耐庵其人，也派了文學所的劉某去調(diào)查，返京后，此人竟給喬木寫了一封信，造謠說我去蘇北的大豐、興化調(diào)查，是胡喬木派來的。喬木信以為真，把此信轉(zhuǎn)給文化部代部長賀敬之，賀讓與他熟稔的我的好友馮其庸老大哥告知我此事。馮老對我調(diào)查、發(fā)表考察記都是支持的。我素來剛正不阿，“說大人則藐之”，義正詞嚴地給喬木寫了一封信，說明真相，并說：“我從來不打別人的旗號，也用不著打你的旗號。我不排除到法院起訴劉某?！蔽覍⒋诵沤辉恨k公廳轉(zhuǎn)喬木，他收到后，自然是不了了之。

還值得一提的，喬木讓文化部通知大豐、興化政府，把文物、史料拿到北京，由其老同學文學所的余冠英研究員主持鑒定會，把歷史所、考古所撇在一邊。余先生是研究楚辭的專家，對明清史、考古并無素養(yǎng)，他主持的鑒定，能有什么學術(shù)價值？更有甚者，喬木還親自打電話給江蘇省領(lǐng)導，阻撓大豐建立施耐庵紀念館，主管文教的柳林副省長置之未理。還有一件事，更令我大惑不解。上世紀80年代建湖縣的一位副縣長，來京找到喬木家中，請他支持陸秀夫紀念館。喬木竟說：我從未聽說過陸秀夫跟建陽鎮(zhèn)有什么關(guān)系，拒絕支持。其實，早在明代，鹽城就建有陸公祠（今猶存），在大街上豎有陸秀夫牌坊，30年代時喬木在鹽城上中學，應當是看到過的，怎么會忘得一干二凈？

喬木學風嚴謹，近年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他的書信集，其中有封信提到前述之事，說“我與歷史所王春瑜同志不熟悉”，這是事實。我從未到院部找過他，一次我因事跟一位老朋友去南長街程子華上將家（時任民政部部長），他與喬木家相鄰，我也未去拜訪。上世紀80年代初，鹽城縣修新的縣志，請喬木題簽，喬木很快用毛筆題好后寄去。但這部縣志，是一位大革命時期入黨的老同志還玉先生主修的，所定體例甚不合理。鹽城縣志辦公室曾將此志征求東臺縣志辦意見，他們?nèi)鐚嵦崃艘庖?，還玉大發(fā)脾氣，東臺方面為息事寧人，特地到鹽城辦了一桌飯，向還玉老人賠禮道歉了事。鹽城縣政府鄭重地將志稿寄請喬木審閱，喬木閱后，認為體例不倫不類，寫信給鹽城縣志辦，宣布撤銷題簽。不久，我去鹽城辦事，因我是縣志顧問之一，縣志辦將縣志樣稿給我看，并告知還玉發(fā)脾氣的事。我當場翻閱此志后，體例非驢非馬，完全不符合中國地方志指導小組制定的新修方志條例。我給此志修改了體例，請他們認真修改志稿。并告訴他們，還玉如仍堅持己見，不必惹他，讓他到北京來找我好了，當然也可請我來鹽城與他辯論。鹽城縣志辦嚴格按我列出的體例，認真修改志稿，后將定稿寄請喬木再審閱。喬木滿意此稿，通知鹽城縣政府，同意恢復他的題簽。此志公開出版后，贈喬木一部，也送我一部。印制精良，我很高興。我想，喬木看了由他題簽的這部故鄉(xiāng)縣志，也應當是高興的。

喬木追隨毛澤東多年，對毛的心思相當清楚。1959年，毛澤東在一次講話中，號召人們向海瑞學習他敢于罵嘉靖皇帝的精神。李銳覺得奇怪，去問喬木，毛主席這番話到底什么意思？喬木說：“我看主席實際上是要大家不要向海瑞學習?！保üP者按：這是李銳老人與我聊天時所講）嗚呼：自古以來都是“天高意難問”，號召大家學習海瑞，不過是像1956年那樣，又一次釣魚而已。吳晗雖然是明史學界的前輩，但我認為，他并未讀懂明史。毛澤東曾說過：中國歷史上有兩個皇帝搞得比較好，一個是劉邦，是個大草包，一個是朱元璋識字不多。（筆者按：實際歷史是，劉邦寫的《大風歌》傳頌至今，豈是草包？朱元璋著有詩集，原稿今存臺灣，已影印出版，怎能說識字不多？我曾著文辨正，此處不枝蔓）清初歷史學家趙翼曾在《廿二史劄記》中指出，朱元璋效法劉邦，因為劉邦是流氓，朱元璋也是，兩人的屠戮開國功臣，如出一轍。毛澤東曾公開承認自己“有猴氣”。此氣與那氣，用句土話說，是“一鼻孔通氣”也。按黨中央布署，喬木與鄧力群負責起草《關(guān)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這個決議，最早還是在葉劍英、胡耀邦的建議下，在1977年召開的“理論務虛會”上，由我所科研處林英同志提出并寫進會議簡報，受到中央重視），我有幸看到了這份決議的征求意見稿，對毛澤東作了尖銳的批評，特別指出他發(fā)動的“文化大革命”，錯誤尤其嚴重。鄧小平看了此稿，很不滿意，找了喬木、鄧力群談話，說：“胡喬木，沒有毛主席對你我的保護，你我還有今天嗎？”鄧力群后來在我院開會，向處以上干部作了傳達，我因為與會，故印象深刻。

喬木晚年身體不好，坐輪椅。他編輯了自己的文集，交人民出版社出版。責編是該社的一位副總編輯，與我熟稔。有一天他去喬木家，說：“喬木，你的文集中有四篇文章，《毛選》里都有，你看收還是不收？”喬木一愣，一分多鐘后才說：“當然不收。”從這件事可以看出，喬木還是有“夫子氣”，也未認真讀過清代文字獄案例，為領(lǐng)袖代筆文，竟敢收入自己文集，是“大逆不道”之事。楊絳先生曾說“天下世界，最苦惱的人是胡喬木”，依我看，他是內(nèi)心很糾結(jié)的人，加上有嚴重胃病，故難享高壽。我為這位鄉(xiāng)賢深深嘆息。

2014年10月30—31日于老牛堂

（作者系歷史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