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之薄霧

邁克爾·康奈利

DNA比對的結(jié)果裝在黃色信封里，從地區(qū)鑒證化驗室的基因化驗組郵遞了回來。指紋匹配的結(jié)果來得就沒那么正式，通知書往往是用電子郵件發(fā)來的。兩起不同案子的數(shù)據(jù)恰好匹配是絕少碰到的，會以一種不同的方式來處理——綜合分析員會與提交申請的探員直接聯(lián)絡。

哈里·博斯這一天休息，更準確的說法是半天休息。他接到電話時，正在校長辦公室外的等候區(qū)坐著。他的計劃是在應付完校長的召見后，徑直去市中心的洛杉磯警察局總部大樓。

他的手機嗡嗡響，引得辦公室入口辦公桌后面的女人立刻看過去。

“這兒不準打手機?！彼f。

“我不是學生?！辈┧挂贿呎f著，表明了這明擺著的事實；一邊從口袋里掏出那部令別人不悅的手機。

“是不是學生都一樣。這兒不準打手機?！?/p>

“我到外面去打?！?/p>

“我不會出去找你。你如果錯過了預約時間，那么就必須重新再約，你女兒的事也得不到解決?！?/p>

“我會冒險一下。我就在外面走廊里，行嗎？”

他擠過人群，穿過通往走廊的房門，同時接通了電話。走廊里安安靜靜，因為此刻是第四節(jié)課上到一半的時間。手機屏幕上的來電顯示只有“洛杉磯警察局數(shù)據(jù)”這幾個字，但這點信息已經(jīng)足夠讓博斯內(nèi)心激動。

電話來自于一位名叫馬列克·普朗的技術(shù)員。博斯從未和他打過交道，不得不讓他重復了兩遍自己的名字。普朗屬于“數(shù)據(jù)評估與理論”小組——警局內(nèi)部稱之為“死亡”小組——這是懸案重啟組新舉措的一部分，通過所謂的數(shù)據(jù)綜合分析來破除懸案。

在過去的三年里，“死亡”小組一直在將尚未偵破的兇殺案的卷宗——那些印在紙上的硬拷貝調(diào)查記錄——進行數(shù)字化處理，生成了一個有關(guān)未偵破兇殺案的龐大數(shù)據(jù)庫，由一些容易訪問、便于比較的信息構(gòu)成。嫌疑人、目擊證人、兇器、地點、句法結(jié)構(gòu)——調(diào)查記錄中探員認為足夠重要、值得注意的任何信息如今都被數(shù)字化了，并且能夠與其他案件做比較。

實際上，最初啟動這一項目只是為了騰出空間。洛杉磯市的兇殺案記錄檔案室被大量卷宗與檔案箱塞得滿滿的。把這些檔案統(tǒng)統(tǒng)數(shù)字化，會給空間促狹的警局騰出地方。

普朗說，他發(fā)現(xiàn)兩件案子互有匹配。博斯提交上去要求綜合分析的一起懸案中列出的一名目擊證人，在另一起案子中也出現(xiàn)了，同樣是兇殺案，又一次成為了目擊證人。證人名叫黛安娜·蓋布斯。博斯提交的案子發(fā)生在1999年，而第二起案子發(fā)生在2007年，那起案子因為發(fā)生在近些年，而不屬于懸案重啟組的管轄范圍。

“誰提交了2007年的案子？”

“呃，來自好萊塢警署。警探杰瑞·埃德加提交了申請?！?/p>

博斯在走廊里差點就笑了。他曾與杰瑞·埃德加共事過。

“你有沒有和埃德加說過案件匹配的事？”博斯問道。

“沒有，我先和你談。你想要他的聯(lián)系信息嗎？”

“我已經(jīng)有了。那起案子里的受害人叫什么名字？”

“雷蒙德·蘭道夫，出生日期是1961年6月6日——真是很多個6。死亡日期是2007年7月2日?！?/p>

“行，我會從埃德加那兒獲知其余信息。你干得不錯，普朗。這給了我一點可以利用的線索。”

博斯掛斷電話，回到校長辦公室。他尚未錯過預約。他看了眼手表。他會給預約留15分鐘，隨后他必須開始調(diào)查案件。女兒將不得不在未拿回被沒收的手機的情況下回家，直到他能與校長再約個時間。

博斯在聯(lián)絡好萊塢警署的杰瑞·埃德加之前，先調(diào)出了他自己那起案件的卷宗，包括硬拷貝與數(shù)字檔案。此案中，一名實施貴金屬騙局的騙子羅伊·阿蘭·麥金太爾遭人謀殺。麥金太爾通過電話與互聯(lián)網(wǎng)兜售黃金期貨。這是最為老套的騙局：根本就沒有什么黃金，或者說沒有足夠的黃金。這是個徹頭徹尾的龐氏騙局，像所有龐氏騙局一樣，它最終也坍臺了。受害人群損失了數(shù)千萬美元。麥金太爾作為主犯遭到逮捕，可證據(jù)很薄弱。一位出色的律師為他辯護，成功地說服媒體相信麥金太爾本人也是個受害者，是幕后操控騙局的有組織犯罪分子的替罪羔羊。地檢署開始提出一項交易，會判處麥金太爾緩刑，前提條件是他能合作，歸還所有他依舊能掌握的資金。然而，這筆即將發(fā)生的交易泄露了風聲，數(shù)以百計的騙局受害者組織起來反對交易。案子上庭之前，麥金太爾在他居住的西木區(qū)公寓大廈下的車庫里遭人謀殺。有人在他打開的車門旁的水泥地面上發(fā)現(xiàn)了尸體，一槍正中眉心。

犯罪現(xiàn)場干干凈凈；鑒證人員發(fā)現(xiàn)是一枚9毫米口徑彈頭射殺了他，而現(xiàn)場甚至沒能找到彈殼。探員們沒有實實在在的證據(jù)，而可以列出的嫌疑人卻是數(shù)以百計。這起謀殺案看上去像是雇兇殺人。可能是麥金太爾的黃金期貨騙局里那些聲名狼藉的幕后者干的，也可能是那些被騙走錢財?shù)耐顿Y者中的任何一人。唯一的亮點在于現(xiàn)場有位目擊證人。她名叫黛安娜·蓋布斯，是位29歲的證券經(jīng)紀人，在下班回家的路上恰好開車經(jīng)過麥金太爾居住的公寓樓。她報告說自己看見一名男子戴著滑雪面罩，身側(cè)拿著一把槍，從車庫跑出來，跳進一輛在大樓前等著的黑色SUV的副駕駛座上。她因為目睹槍支而嚇得驚慌失措，說不清楚那輛車的品牌或型號，也沒記住車牌號碼。當那輛車加速逃走時，她在路邊停車，沒有跟上去。

博斯當初在懸案重啟組重新評估這起案子時，并未與蓋布斯面談過。他只是回顧了下卷宗，再提交給“死亡”小組。當然，現(xiàn)在他要與她談談了。

他拿起電話，憑著記憶撥出一串號碼。杰瑞·埃德加正坐在辦公桌后。

“是我——博斯。看來我倆又要一起共事了?！?/p>

“哈里，聽起來不錯。你手頭弄到了什么？”

從車輛管理局獲取的信息來看，黛安娜·蓋布斯目前的住址位于片場城。埃德加駕駛著汽車，博斯在一旁瀏覽2007年那起案件的卷宗。案子中，一名等待接受審判的男子遭到謀殺，他強奸了一個敲響他家房門的17歲女孩。這個推銷巧克力棒的女孩，是為了學校前往哥倫比亞特區(qū)華盛頓的旅行籌款。endprint

博斯瀏覽著兇殺案卷宗，記起了那件案子。新聞節(jié)目里報道過，因為案件情況使人以為這是一起某個不愿等待雷蒙德·蘭道夫接受審判的人私自主持正義的案子。蘭道夫當時打算采取辯護，承認自己與女孩發(fā)生了性關(guān)系，但同時聲稱那是兩廂情愿的。他打算宣稱受害人向他提供性愛，作為交換，他要買下一整箱的巧克力棒。

46歲的蘭道夫住在日落大道南面的橘林大道上，有人在那座平房后邊僅能停放一輛車的車庫里發(fā)現(xiàn)了他的尸體。他死之前跪在地上，后腦勺中了兩槍。

犯罪現(xiàn)場沒什么發(fā)現(xiàn)，但那天是7月里炎熱的一天，有位鄰居因為空調(diào)機壞了而開著窗戶，她聽見了兩聲槍響，緊接著是汽車引擎高速旋轉(zhuǎn)的聲音，街道上一輛汽車快速駛離了現(xiàn)場。她撥打了報警電話，三個街區(qū)以外的好萊塢警署的警員幾乎是立刻響應，這令兇案發(fā)生時間的誤差幾乎限定到了一分鐘。

杰瑞·埃德加是此案的主導探員。顯然，嫌疑首先落到強奸受害者的家人與朋友身上，埃德加撒出了一張大網(wǎng)——博斯自豪地看到——在這么做的時候，他偶然發(fā)現(xiàn)了黛安娜·蓋布斯。蘭道夫住所兩個街區(qū)之外是一處由交通信號燈控制的十字路口，那里裝有監(jiān)控攝像頭，會拍下闖紅燈的車輛。攝像頭一次拍下兩張照片，一張是車輛的車牌，另一張是方向盤后面的駕駛員。如此一來，交通違法的傳票遞送給車主時，他或她就能確定違法行為發(fā)生時真正的駕駛者是誰。

就在報告槍擊聲的報警電話打出的那一分鐘里，黛安娜·蓋布斯被拍到開著雷克薩斯轎車闖了紅燈。兇殺案發(fā)生的次日，警方從車輛管理局獲取了照片與車牌號，時齡37歲的蓋布斯接受了埃德加與搭檔曼紐爾·索托警探的問詢。她隨后以可能的嫌疑人與目擊證人的身份被排除在外。

“那么，你對這一談話記得清楚嗎？”博斯問道。

“我記得很清楚，因為那位女士真是個美人兒。”埃德加說，“男人對美女總是會記憶猶新?！?/p>

“根據(jù)卷宗記錄，你問詢了她，隨即排除了她的嫌疑。怎么回事？為何這么快？”

“她的說法經(jīng)核實無誤。繼續(xù)往下看，都在卷宗里呢?！?/p>

博斯找到了問詢概要，快速瀏覽起來。蓋布斯當時告訴埃德加與索托，她在附近威爾考克斯大街上的好萊塢警署里填寫完一份報警文件，正開車行駛于鄰近地區(qū)。她的雷克薩斯轎車前一天晚上停在富蘭克林大街一家餐廳外的馬路上，被一名肇事逃逸的司機給撞壞了。為了申請修車費用的保險賠付，她必須填寫報警文件。她在警署停留之后，誤了上班時間，在她以為是黃燈的十字路口徑直駛了過去。攝像頭從另一方面印證了這個說法。

“這么說來，她確實提起了報警申請？”博斯問道。

“確實有，核查無誤。正是這點讓我覺得我倆只是遇到了一件巧事，哈里?！?/p>

博斯點點頭，繼續(xù)往深處探究。他不喜歡巧合，他也不相信巧合。

“你也查過她的工作嗎？”

“索托查過了，確證了她的職位。兇殺案發(fā)生的那天，她確實是上班要遲到了。她預先打過電話，說她因為人在警署而上班要來晚了。她打電話給了老板?！?/p>

“那家餐廳如何呢？我在卷宗里沒看到相關(guān)信息?！?/p>

“我大概那時沒獲得相關(guān)信息?！?/p>

“所以說，你從未核查過餐廳那邊?！?/p>

“你的意思是，我應該核查下，看看兇殺案發(fā)生前的那晚她有沒有在那家餐廳里吃過飯？沒有，哈里，我沒那么做，那是個問了也白問的問題。她——”

“假如她在編造一套遮人耳目的說辭，她或許自己撞壞了車子，然后——”

“繼續(xù)，哈里。你在逗我玩，對嗎？”

“我不清楚。我們依然得和她談談。”

“我知道，哈里。從你打電話來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了。你就是非得要親自看見，保持你一貫的風格。那么，請告訴我，你想要如何盤問，響尾蛇還是眼鏡蛇套路？”

博斯思忖了片刻，回憶起他倆還是搭檔時使用的暗語。響尾蛇式的問詢就是要搖動尾巴，發(fā)出嘶嘶的叫聲。這種是正面交鋒的方式，在獲得最即刻的反應方面很有用。眼鏡蛇套路是種悄無聲息的方式，要緩緩地前進，徐徐靠近，再發(fā)出致命一問。

“我們用眼鏡蛇套路吧。”

“正確選擇。”

黛安娜·蓋布斯不在家。他們特意把抵達時間定在了下午5點半，估摸著證券市場在下午1點收盤，蓋布斯很有可能早已做完這一天的工作。

“你想要怎么做？”兩人站在門口時，埃德加問。

“回到車里，等一會兒?！?/p>

回到車里后，他們聊起往日的舊案子與偵探局里的惡作劇。埃德加自曝說那時候是他從體育新聞版面上剪下陰莖增大手術(shù)的廣告，趁著一位好管閑事的警督的夾克衫掛在辦公室的掛衣桿上時，偷偷把廣告塞進衣服口袋里。那位警督隨后發(fā)起調(diào)查，盯準了博斯。

“現(xiàn)在你才告訴我真相，”博斯說，“龐茨當時為了此事試圖把我趕到搶劫及兇案科去?！?/p>

埃德加是個愛鼓掌的人。他用自己的掌聲為笑聲助陣，但是在博斯指向擋風玻璃外面時，他的掌聲與笑聲戛然而止。

“她在那兒。”

一輛最新款的路虎攬勝停入私人車道。

博斯與埃德加走下汽車，穿過屋前的草坪，正好在蓋布斯從私人車道沿著石子小路走向前門時與她相會。博斯看到，即使都過去五年了，她還認得埃德加，博斯還看見她的眼睛立刻掃視起來，從自家的前門看向馬路，再望向左鄰右舍的房子。她的腦袋沒有轉(zhuǎn)動，只有眼睛在動。博斯判斷出這是個跡象：要么是內(nèi)心在斗爭，要么是想逃跑。也許，這是一名女子在兩名陌生男子向她走近時的正常反應，但博斯不認為眼下的情況是這樣。他注意到了蓋布斯看著埃德加時眼神里的認可。埃德加的血液里有一股情愛的電脈沖開始躥動。

“蓋布斯女士，”埃德加說道，“我是杰瑞·埃德加。你記得我嗎？”

按照計劃，埃德加首先發(fā)問，再把主導權(quán)交給博斯。

蓋布斯手里拎著一只時髦的紅色皮質(zhì)公文包。她在小路上停下腳步，表現(xiàn)得好像在試圖認清楚埃德加的臉龐，接著莞爾一笑。

“當然，警探。你好嗎？”

“挺好。你一定記憶力極好?！?/p>

“這個嘛，不是每天都能遇見活生生的真正警探。這是巧合還是……”

“不是巧合。我與這位博斯警探想要問你一些有關(guān)蘭道夫案件的問題，假如你不介意的話?！?/p>

“很久以前的事情了?！?/p>

“五年了?！辈┧拐f道，現(xiàn)在他自己出聲了，“但它仍然是懸而未結(jié)的案子。”

她吸收著這些信息，隨后點點頭。

“呃，我過了漫長的一天。我早上6點市場開盤時就開始上班。我們能不能——”

博斯打斷了她，“我也6點就開工了，但不是因為證券市場?！?/p>

他不準備讓步。

“那么好吧，歡迎你們進屋來。”她說道，“但我不知道都過這么久了，我還能幫到什么忙。我真的不認為自己五年前幫到過多少。我什么都沒看到，什么都沒聽到。我只是在去過警署后，湊巧出現(xiàn)在附近?！?/p>

“我們在重啟調(diào)查，”博斯說道，“我們需要與五年前問詢過的每個人再談一次?！?/p>

“好吧，像我之前說的，進屋吧?！?/p>

她打開前門的門鎖，首先進屋，迎接她的是報警器的嗶嗶聲。她迅速在墻上的報警控制盒里按了四位數(shù)字的密碼。博斯與埃德加跟在她身后進屋，被領(lǐng)進客廳。

“為什么你們不先坐下來呢？我把東西放下，很快就回來。你們想要喝點什么？”

“如果你有的話，我想要瓶水?！卑５录诱f道。

“我什么都不要?！辈┧拐f道。

“那我什么也不要了?！卑５录友杆俑牧丝凇?/p>

蓋布斯瞅了眼博斯，似乎明白到他才是主事的人。她說了聲自己很快就回來。

女人走開后，博斯環(huán)顧了一下房間。這是一間裝飾簡樸的客廳，一張長沙發(fā)，兩把椅子圍繞著玻璃臺面的咖啡桌。有一整面墻全是嵌入墻內(nèi)的書架，從書名來看，書架上放著的都是犯罪小說。他注意到房內(nèi)沒有個人的擺設。哪兒都不見放在鏡框里的照片。

他們一直在客廳里站著，直到蓋布斯回來，示意兩人在長沙發(fā)上坐下。她坐在咖啡桌對面的一把椅子上，正對著他們。

“現(xiàn)在，我能告訴你們些什么呢？坦白地說，整件事我都忘了。”

“但你記得埃德加偵探。我看得出來。”

“是的，我只是認出了他，但不記得在哪兒見過?！?/p>

根據(jù)車輛管理局給的信息，蓋布斯如今41歲。埃德加說得沒錯，她是個美人兒，有一種專業(yè)人士風格的魅力。棕色的秀發(fā)剪成了短發(fā)，簡單而不花哨。身材苗條但又健美。她腰桿筆直地坐著，直視著博斯或埃德加，不再掃視周圍，因為她此刻在自己的舒適區(qū)內(nèi)。然而，還是有跡象可循：博斯通過問詢技巧訓練知曉個體之間的正常眼神接觸平均持續(xù)三秒鐘，然而蓋布斯每次看著博斯，她的目光總要保持十多秒。那是壓力的跡象。

“我在重新閱讀報告，”博斯說道，“里面有你對于出現(xiàn)在那一帶的解釋——你那時在警署里填寫報警文件?！?/p>

“是的?！?/p>

“然而，報告中沒有寫明你的汽車前一晚是在哪個地方被撞壞的?！?/p>

“我當時在富蘭克林大街上的一家餐廳，我告訴過他們。當我用餐完畢走出店門時，汽車的尾燈被撞碎了，車漆也刮擦了不少。”

“你那時沒有打電話報警？”

“沒有。當時現(xiàn)場沒人。那是肇事逃逸，撞壞我車的人甚至沒有在車上留張紙條。他們就那么開車跑了，我自認倒霉?！?/p>

“餐廳名叫什么？”

“我記不清了——哦，叫禽鳥餐廳。我愛死了那里的烤雞?！?/p>

博斯點點頭。他知道那家餐廳及其頗有特色的烤雞。

“那么是什么令你第二天回到好萊塢，對肇事逃逸事故報了警？”

“我早上的頭一件事就是打電話給保險公司，他們說如果我想要申請保險理賠，我需要有報警文件。”

博斯所問的，都是報告里早已寫明的。他期待著不同點和有改動的地方。相距五年的兩段講述常常有不一致和矛盾的地方。但蓋布斯根本沒有改變敘述。

“在開車經(jīng)過橘林大道時，你沒有聽見槍聲或類似的任何聲響？”

“沒有，根本沒有。我的車窗當時沒有打開?！?/p>

“你車開得很快?！?/p>

“是啊，我上班就要遲到了。”

“現(xiàn)在埃德加警探突然來見你，這是不是讓你心神不寧？”

“心神不寧？啊，是的，我猜想有一些吧，直到我意識到他此行是為了什么目的，我當然知道自己與那件事毫無關(guān)系?！?/p>

“這是你第一次遇見那樣的警探或警察嗎？你懂的，就是在調(diào)查兇殺案的警察。”

“是啊，非常不平常。往輕里說，這也不是我生活的正常部分?！?/p>

她搖動肩膀，仿佛是暗示自己在戰(zhàn)栗，潛臺詞是警察與兇殺案調(diào)查對她來說是很陌生的。博斯注視了她許久。她要么是忘記了自己見到戴著滑雪面罩的持槍男子從羅伊·阿蘭·麥金太爾被殺的車庫跑出來，要么是在撒謊。

博斯覺得是后者。他認為黛安娜·蓋布斯是殺人兇手。

“你是如何選擇的？”他問道。

她轉(zhuǎn)過頭，直視著他，目光鎖定在他的眼睛上。

“選擇什么？”

博斯停頓了一會兒，想從她的眼神與當下的時刻中獲取最多的信息。

“你向人推薦的股票?！彼f道。

她移開了視線，注視起埃德加。

“靠著勤奮，”她說，“仔細地分析與預測。接著，我必須得說，我還會用直覺。你們警察也會用直覺，對嗎？”endprint

“每天都用?！辈┧拐f道。

他們開車離開時，沉默了好一會兒。博斯回想著蓋布斯謹慎措辭后給出的回答。他對于自己直覺的感覺每一分鐘都愈加強烈。

“你如何覺得呢？”埃德加最終問道。

“我想，兇手是她?！?/p>

“你怎么能這么說？她剛才沒有過哪怕一次錯誤舉動?！?/p>

“不對，她有過。她的眼睛出賣了她。”

“哦，別胡說了，哈里。你是說你知道她是個鐵石心腸的殺手，因為你能從她眼睛里讀到真相？”

“差不多吧。她也撒謊了。她沒有提起1999年的案件，因為她以為我們不知情。她不想讓我們朝那條線查下去，于是她撒謊了，說你是她見過的唯一一名警探?！?/p>

“那充其量是條因遺漏而起的謊言。哈里，證據(jù)很弱。”

“謊言就是謊言，沒什么弱不弱的。她在向我們隱瞞，那么做只有一個原因。我想要進入她家。她肯定有個供她研究和計劃這些殺人行動的地方?！?/p>

“這樣，你覺得她是職業(yè)的？一名職業(yè)殺手？”

“可能吧，我不清楚。也許她靠讀新聞選擇目標，找些她覺得需要干掉的人物；也許她在完成某種私自主持正義的旅程，以黑暗的方式來履行正義。”

“定期行動的復仇天使?；镉嫞犐先ハ袷锹嫊楣?jié)啊。”

“如果我們進入那個地方，我們就會知道真相?！?/p>

埃德加靜靜地開著車，心里想著該如何回答。他還未說出口，博斯就知道他要說些什么。

“哈里，我就是沒看到。我尊重你的直覺，伙計，我不止一次見到你的直覺奏效。但是，在這兒光靠直覺還不夠。假如我沒看到，那么也沒有法官會批給你搜查令，讓你回去搜查那座房子?！?/p>

博斯斟酌著如何應答。他在消化信息，構(gòu)思著方案。

“也許會，也許不會?！彼罱K說道。

兩天之后的上午9點，博斯在黛安娜·蓋布斯的住宅前停下車。私人車道上不見那輛路虎攬勝。博斯下了車，走向前門。兩下響亮的敲門聲后，還是沒有人應答，于是他繞過房子，走向后門。

他再次敲門，依舊沒人應聲。他拿出一套撬鎖工具，對付起那套無彈簧鎖閂。他的皮夾子里的警徽后面，一直放著一套撬鎖工具。開門耗費了六分鐘時間，迎接他的是防盜警報器的嗶嗶聲。他找到后門左側(cè)墻壁上的控制盒，按下兩天之前他偷看到的蓋布斯在前門鍵入的四位數(shù)字。警報聲停止，博斯進了屋。他沒有關(guān)上房門，開始察看房屋的各處。

這是座二戰(zhàn)后建造的平房。多年的探案中博斯在千來座這樣的平房里待過。迅速地察看過整座房子之后，他從一間被改造成宅內(nèi)辦公室的臥室開始搜查。房間里原本會擺放一張床的地方放置了一張辦公桌和沿墻的一排文件柜，文件柜上方是一排窗戶。

房內(nèi)還有一只金屬儲物柜，上面有掛鎖。博斯打開了文件柜上方的威尼斯式百葉窗，光線隨即照進房內(nèi)。他走向金屬儲物柜，從那兒著手搜查，再次拿出了撬鎖工具。

他跪在地板上，這樣能更清楚地看見掛鎖。這是一把只有三處鎖簧、很容易就能打開的鎖，他花了不到一分鐘就打開了。在箱子搭扣松開后過了片刻，他聽到身后傳來說話聲。

“警探，不要動?！?/p>

博斯愣了半晌。他辨識出了聲音，是黛安娜·蓋布斯。她早已知道他會回來。他慢慢地舉起雙手，手指緊緊地合攏，這樣就能隱藏住手指間的撬鎖工具。

“放松點，”蓋布斯命令道，“如果你企圖伸手拿槍，我會把兩發(fā)子彈射入你的腦門。你明白嗎？”

“明白。但我能站起身嗎？我的膝蓋不如以前那么健康了?！?/p>

“慢慢站起身。你的雙手一直要在我的視線之內(nèi)。”

“一定會的。”

博斯開始緩緩起身，同時轉(zhuǎn)身朝向她。她手里握著一把手槍，槍管上加裝了消音器。

“放松點，”他說，“在這兒只需放松點?！?/p>

“不，你要放松點。我可以把你槍殺在你站立的這個地方，我有權(quán)這么做?！?/p>

博斯搖搖頭。

“不，那不是真話。你知道我是名警察?！?/p>

“是啊，一名不守規(guī)矩的警察。你覺得你會在這兒找到什么？”

“證據(jù)?！?/p>

“什么樣的證據(jù)？”

“蘭道夫與麥金太爾，興許還有其他人。你殺了他們?！?/p>

“什么，你覺得我會把證據(jù)放在身邊？就藏在家里的儲物柜中？”

“類似的地方。我能坐下來嗎？”

“坐在辦公桌后面的那把椅子上。把你的雙手放在我能看見的地方?！?/p>

博斯慢慢坐下來。她依然站在門口。他現(xiàn)在有百分之六十的身體被辦公桌遮擋住，人背對著檔案柜，光線從身后的上方照射進來。他注意到她現(xiàn)在壓低了槍口，對準他的胸膛。這樣很好，不過他不相信在這么近的射程內(nèi)防彈衣會完全抵擋一把9毫米口徑手槍射出的子彈，即便消音器會降低子彈的速度。他舉起雙手，緊靠著臉龐。

“那么，現(xiàn)在怎樣呢？”他問道。

“現(xiàn)在你要告訴我，你覺得自己查到了些我的什么情況?！?/p>

博斯搖搖頭，仿佛是在說“不多”，“你在那天撒了謊，沒有提起麥金太爾案件。你不想讓我們把兩起案子通過你而聯(lián)系起來。麻煩在于，我們早就知道了?！?/p>

“就這些？你在耍我嗎？”

“就這些，到目前為止?！?/p>

他沖著她的手槍點點頭?？瓷先ヒ磺卸己芊现庇X。

“這樣，你沒有實實在在的案子，也沒有相關(guān)的搜查令，你想當然地就決定破門而入，看看你能在這兒找到些什么線索?！?/p>

“不是這樣子的?！?/p>

“博斯警探，我們有個麻煩?！?/p>

“不，只是你有個麻煩。你是個殺手，而我知道你的底細。把手槍放下，你被逮捕了?！?/p>

她笑了笑，擺動起手中的槍。

“你忘了一件事，我有槍在手。”endprint

“但是你不會用它，你不會殺我這樣的人。你殺的都是虐待者和獵食者?！?/p>

“我可以來次例外。你破門而入，已經(jīng)違反了法律。這件事上沒有灰色地帶。誰知道你來干嗎呢，也許你到這兒來栽贓嫁禍，而不是尋找證據(jù)。也許你和那些人一樣。”

博斯開始把雙手放落到桌面上。

“警探，小心了?！?/p>

“我的手舉得疲憊了。我也知道你不打算沖我開槍。這不屬于你的計劃?！?/p>

“我告訴過你，計劃改變了?！?/p>

“你是如何選擇的？”

她注視了他許久，最終回答道：“他們選擇了自己，他們是罪有應得?！?/p>

“沒有法官，沒有陪審團，只有你?！?/p>

“不要告訴我，你沒有希望自己能做同樣的事情過?！?/p>

“當然，偶爾會有。但是這個世界上有規(guī)則。我們不遵循規(guī)則生活的話，這個世界會步向何方？”

“向著這兒，我猜想。我該如何解決你呢？”

“什么都干不了。你殺了我，你就知道一切都完了。你會像他們——那些虐待者和獵食者——一樣。把槍放下?！?/p>

她向房內(nèi)邁進兩步。槍口朝上，對準他的臉龐。博斯看見那對如死神般的黑色眼睛緩緩抬起。

“你穿著防彈背心，對吧？”

他點點頭。

“我從你的眼里看得出來。當槍口朝上時，你的恐懼就顯露出來了?！?/p>

博斯搖了搖頭。

“我并不害怕。你不會開槍打我?！?/p>

“我依舊看得見恐懼。”

“不是為我，是為了你。迄今為止你殺了多少人？”

她頓住了，也許是在決定該告訴他什么，也許是為了決定該做什么?；蛘撸苍S是聽到他關(guān)于恐懼的回答而愣住了。

“比你知道的要多，比任何人知道的都要多。你看，我很抱歉，你知道嗎？”

“為何而抱歉？”

“為了這兒只有一條真正的出路，對我來說?！?/p>

槍口穩(wěn)住了，瞄準了他的眼睛。

“在你扣動扳機之前，我能給你看樣東西嗎？”

“不會有用的?！?/p>

“我覺得會有用。東西在我夾克衫的內(nèi)袋里?！?/p>

她蹙緊眉頭，隨后用手槍做了個手勢。

“向我露出你的手腕。你的手表在哪兒？”

博斯舉起雙手，夾克衫袖管落了下來，露出右手腕上的手表。他是個左撇子。

“好吧，用右手拿出你需要給我看的東西。慢慢地拿，警探，慢慢地?！?/p>

“你作出了正確決定?！?/p>

博斯把手伸進口袋，從容不迫地掏出一份疊起來的文件。他的手越過辦公桌，把文件遞給她。

“把文件放下來，再離開桌面。”

他照著她的指示做了。她等到他后仰離開辦公桌，這才拿起那份文件。她用一只手展開文件，瞄了一眼，視線從博斯身上離開的時間不會超過一毫秒。

“我沒法讀這份東西。這是什么玩意兒？”

“是一份可以強行進入搜查的授權(quán)令。我在這個地方?jīng)]有違反法律。我不是那些人中的一員?！?/p>

她默默地瞪了他30秒鐘，終于得意地笑了。

“你肯定在逗我玩。什么法官會簽署這樣的搜查令？你沒有任何正當理由。”

“我看出了你的謊言，還有你與兩起兇殺案的關(guān)系。另外，奧斯卡·奧提茲法官——你記得他嗎？”

“他是什么人？”

“1999年，他手頭管著麥金太爾那起案件。但是當你殺死了麥金太爾，你也就從他手上搶走了那起案子。我一提醒他那起案子，讓他簽署這張搜查令就一點也不難了?！?/p>

怒氣布滿在她臉上。槍口再次開始抬起。

“我只要說一個詞，”博斯說，“一個單音節(jié)的詞?！?/p>

“然后呢？”

“然后你就死了?！?/p>

她一下子愣住了，視線緩緩上升，從博斯的臉龐移向文件柜上的窗戶。

“你之前打開了百葉窗?！彼f道。

“是的。”

博斯端詳著從她走進房間起就一直停留在她臉上的兩個紅色激光亮點，一個點落在額頭上，另一個點落在下巴上。博斯知道激光瞄準并不能保證子彈就會擊中那里，但是街對面房子屋頂上的特種武器與戰(zhàn)術(shù)部隊狙擊手卻一定行。下巴上的亮點是瞄準心臟的一擊。

蓋布斯看上去呆住了，無力作出選擇，不知該活下去還是選擇去死。

“你有許多事能告訴我們，”博斯說，“我們能從你那兒獲知許多信息。你為什么不放下槍呢，我們能就此開始?！?/p>

他開始慢慢地向前傾身，舉起左手要去拿槍。

“我不這么認為?！彼f道。

她舉起槍口，可他沒有說出開槍指令。他不認為她會開槍。

三種聲音接連響起。子彈穿透窗戶時玻璃碎裂的聲音，子彈穿透她的胸部時發(fā)出的猶如甜筒冰淇淋落在人行道上的聲音，以及隨后她的身體撞在身后門框上時的聲音。

一片由血滴構(gòu)成的薄霧開始彌漫在房間內(nèi)。

蓋布斯后退一步，低頭看著胸口，手臂落向身側(cè)。手槍掉落在地毯上時，發(fā)出了一聲鈍響。

她抬起頭看著博斯，眼神困惑。她用勉強支撐下的嗓音問出了最后一個問題。

“什么詞？”

她隨后倒在了地上。

博斯將身體一直保持在文件柜水平面之下，離開辦公桌，繞過桌子，沖向倒在地上的蓋布斯。他將手槍踢到她夠不到的地方，低頭看著她的眼睛。他知道自己無能為力。子彈已經(jīng)擊碎她的心臟。

“你們這群混蛋！”他喊道，“我沒說開槍！我沒說出開槍指令！”

蓋布斯合上眼，博斯覺得她斷氣了。

“無危險了！”他說道，“嫌犯已經(jīng)死亡。重復，嫌犯已經(jīng)死亡。解除武器，停止戒備?！?/p>

他正要起身，卻看見蓋布斯睜開了眼睛。

“九個?！彼吐曊f道，鮮血涌流到她的嘴唇上。

博斯向她傾下身。

“什么？”

“我殺死了九個?！?/p>

她點點頭，再次閉上了眼睛。博斯知道，這一次她是真的斷氣了，可他還是點下了腦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