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兵們在破曉的薄霧中像狼一樣穿行著,鼻孔呼出的熱氣旋即消失在清晨的冷風中。他們排列不整,拖拖拉拉地越過山坡。兩個騎兵行進在由另外五人組成的主隊的兩側。菠莉估計他們已經(jīng)在她倉房外的石墻邊安排了人馬,隨時準備攔截想要逃跑的人。
菠莉的兒子坐在門廊的拐角處,一邊磨著大鐮刀,一邊做著白日夢?!百Z森,”菠莉輕聲說道,“騎兵就要來了。到倉房去。走!趕快走?!?/p>
那個10歲男孩二話沒說,站了起來,按照菠莉的要求,拿著一把比他還高的干草鏟,慢吞吞地穿過院子,消失在倉房里。不一會兒,倉房上方的加料門被推開了一條縫。
菠莉拿起一把掃帚,若無其事地從門廊掃向農(nóng)舍前門。她打開前門清掃了門檻,然后讓門半開著,轉身面對穿過收割后的田野向她家趕過來的騎兵。
他們是聯(lián)邦士兵,勉強算是吧。只有一個騎兵穿著完整的制服,他是一名聯(lián)邦騎兵隊長——身材高大,眼窩深陷,上唇和下巴上的胡須都很稀少,整個人如禿鷲般骨瘦如柴。他的士兵穿著很不規(guī)范,有穿工作服的,也有穿著軍裝上衣或褲子的。如果根據(jù)面孔判斷的話,他們是農(nóng)民和商人。但是,他們肯定是聯(lián)邦士兵。他們的馬匹看上去毛色光亮而且喂養(yǎng)得不錯。她聽說福里斯特將軍手下的士兵已經(jīng)在殺馬充饑了。
騎兵們一邊進入院子一邊打量著她。她是一個農(nóng)婦,但像一段穿著男士法蘭絨襯衫、帆布褲子和粗鞣皮長靴的木頭?;蛟S,她以前也很清秀,但現(xiàn)在已憔悴不堪,赤褐色的頭發(fā)在3月的冷風中愈加蓬亂,雙手則因田間勞作而紅腫、粗糙。
菠莉審視著他們的臉,急切希望能從中認出某個人——該死。阿龍·米查姆在他們中間,他的寬邊軟帽遮住了眼睛,灰色的臉頰因嘴里嚼著東西而扭曲著。麻煩來了。
菠莉若無其事地悄悄向門口走近了半步。
“你好啊,夫人,”他們的頭兒輕聲說道,“我是查爾斯·吉利奧姆隊長,屬于密蘇里第八軍。我和我的手下——”
“這些人不是密蘇里第八軍的,”菠莉冷冷地說,“他們是民兵,看上去更像是黑森人。”
“黑森人?”
“這是南軍對德國佬的稱呼,”米查姆說,“類似于內(nèi)戰(zhàn)時的那些德國雇傭兵?當西格爾部隊在1862年突襲此地時,部隊里的大多數(shù)人就是來自圣路易斯的德國人?!?/p>
“我明白了?!标犻L點了點頭,“你說得完全正確,夫人。我的隊伍是來自杰斐遜城的一支民兵組織,他們中的許多人有德國血統(tǒng)。但是他們現(xiàn)在和你我一樣都是美國人。我們可以下馬嗎?”
“隊長,我家菜園那邊有一條小溪,歡迎你們?nèi)ツ抢镲嬹R,別的我什么也幫不了你們。我們已經(jīng)被兩方軍隊搜刮干凈了?,F(xiàn)在,南密蘇里州人的殷勤好客已經(jīng)所剩無幾,就像谷物一樣難以見到?!?/p>
“如果我們穿著南軍的褐色軍裝,她肯定能很快找到谷物,”阿龍·米查姆邊說邊向門廊吐了一口唾沫,“他媽的所有麥基家族的人都是鬧獨立的,這里的每個人都知道?!?/p>
“這是真的嗎,夫人?”隊長問道,“我在附近沒看到任何人。他們都去參加叛軍了嗎?”
“我丈夫在斯普林菲爾德,想在那里掙點美元。我們的大兒子參加了田納西州貝德福德·福里斯特的軍隊,二兒子參加了查爾斯頓的聯(lián)邦封鎖軍隊。1861年在北軍民兵洗劫了我們家之后,兩個小兒子就去阿肯色州投奔斯特林·普賴斯的軍隊了?!?/p>
“叛軍?!泵撞槟粪洁斓?。
“三個在南聯(lián)盟軍,”菠莉糾正道,“一個在聯(lián)邦軍隊。至少他們是真正的戰(zhàn)士,隊長?!?/p>
“和我們一樣,夫人?!?/p>
“真正的戰(zhàn)士不會和敗類同行。這個家伙,阿龍·米查姆,是廢除農(nóng)奴派的游擊隊員,戰(zhàn)爭爆發(fā)前一直在堪薩斯到處殺人放火。他和惡狼打交道比與人相處更容易?!?/p>
“米查姆先生實際上不是我們隊伍中的一員,夫人,他只是作為一名向導?!?/p>
“哦,他當然知道穿越這里群山的道路了。為了逃避法律的制裁,他常常在山里東躲西藏。如果他是你們的向導,隊長,你們就是在走向滅亡?!?/p>
“軍隊就像家庭,夫人,你無法選擇你的親人。我們在尋找奴隸和逃兵,麥基夫人。我聽說你這里有奴隸?!?/p>
“誰告訴你的?米查姆嗎?放眼看看吧,隊長,這里根本算不上是大農(nóng)場。我們飼養(yǎng)馴馬和役畜,而我們離伊利諾伊戰(zhàn)線只有三天的路程。即使我們有過奴隸,現(xiàn)在也沒有了。讓動物不掉肉已經(jīng)很困難了,養(yǎng)活奴隸就更不可能了。我們的倉庫被偷了,谷物被燒掉了。戰(zhàn)爭前我們沒有奴隸,現(xiàn)在肯定也不需要奴隸。這里只有我和我的兒子,請相信我的話?!?/p>
“這么說的話,搜查就不需要很長時間了。”吉利奧姆說。在他的點頭示意下,騎兵們和米查姆開始下馬了。
“不行!”菠莉的聲音像鞭子一樣爆發(fā)出來,她從開著的門內(nèi)突然拿出獵槍,并舉槍對準了吉利奧姆,手指搭在扳機上。這時他們都驚呆了。
“夫人,理智點,你不可能戰(zhàn)勝我們。”
“干掉你不是問題,隊長,或者干掉米查姆,或者干掉你身邊的一兩個人都不是問題。我的兒子正在倉房里端著一支裝滿00號大型鉛彈的十沖程霰彈槍瞄準著你。如果我開槍的話,他也會開槍。”
“那你肯定會喪命的,夫人,你兒子也一樣?!?/p>
“無所謂。我們只有一點點面粉和一些玉米粉。因為南軍屠殺了我們的奶牛,我兒子的腿因為佝僂病而彎曲著。你們的士兵把所有東西都拿走了,除了田野里的零星落穗。看在上帝的分上,先生,你們的馬比我們這里大多數(shù)人吃得都好。我們什么也給不了你們,除非老山姆·科蒂斯會因為殺害婦女和小孩而給你們賞金。”
吉利奧姆冷冷地瞪著菠莉,無視槍口的存在,估量著形勢。她懂這種神情。隊長出生入死,身邊的人一個個離他而去,死亡根本嚇不倒他。
但不是今天。“各位,這位夫人說她沒有奴隸,我相信她。既然這里沒有我們需要的糧草,我們繼續(xù)前進吧。”endprint
“你想讓她在我們眼皮底下逃脫?”米查姆惱怒地說,“我們接受的命令是搜查逃兵、奴隸和武器。她是有武器的,不是嗎?”
“她是有武器,”吉利奧姆冷冷地說,“但就我個人看來,我認為我們的命令是指軍事武器,而不是農(nóng)婦手里生銹的獵槍。如果你愿意的話,我允許你收繳她的武器,米查姆先生。但是請稍等一下,等我走開你再動手。這件是我最好的披風,如果沾染上血跡要清理的話就討厭了?!?/p>
吉利奧姆吆喝著坐騎,讓馬后退了幾步,用帽檐碰了碰菠莉,然后轉身走了。巡邏隊的其他人員在他后面排著隊,邁步離開了這里,留下菠莉單獨面對著米查姆。她調(diào)轉槍口,對準了米查姆的胸膛。
“今天算你厲害,菠莉·麥基,”米查姆憤憤地說,“但是你還沒有看到我的實力。我估計,你男人走后,你的褲襠一定感到相當寒冷。也許下次我可以行動起來,讓你的褲襠里增加點火力。我會回來的?!?/p>
“但是,白天你沒有那個膽量,我敢打賭,你這個土匪王八蛋!來吧,隨時恭候,我給你的火力會多得讓你無法招架。如果你膽敢再這樣踏上我的領地的話,阿龍·米查姆,我發(fā)誓我會打得你屁滾尿流!現(xiàn)在,從我的地盤滾出去!滾!”她沖著他的馬臉大叫著,嚇唬著這個牲畜。那匹馬一邊踢踏著一邊把頭扭到旁邊。米查姆反復打量著這個激動的女人,但是那個牲畜的表現(xiàn)可就不如它的主人了。它一邊喘息,一邊猛地弓背跳了起來,快速小跑著追向巡邏隊。米查姆只好緊緊抓住鞍角,不住地咒罵著馬和菠莉。
迎接米查姆的笑聲和噓聲響徹了山谷。米查姆狼狽至極。
菠莉在門廊上等待著,臂彎處放著那支老舊的獵槍,只見騎兵們的戰(zhàn)馬在小溪里濺起水花,然后消失在遠處的樹林中。她又等了一會兒,直到肯定他們真的離開了。
菠莉走進屋子,小心地將獵槍放在門后。而后,她在客廳芳香的靜默中長吐了一口氣,雙臂緊緊地抱在胸前,試圖控制住渾身的顫抖。
格斯·麥基在聽到動靜前就感受到危險了。他伸手在篝火上取暖,整個人縮成一團。突然他感到肩胛骨之間傳來一陣刺痛,尖銳得好像是被刺刀刺中一般。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之外,有一個東西正在移動,在黑暗中緩緩地向他靠近。
或許是緊張過度?難道是幽靈在光臨他的墳墓?
不對。馬兒們也感覺到了異常,它們在山脊腳下的畜欄里不安地動來動去,抬起頭,嗅著風。有人在他的營地周圍打轉。他能肯定。
如果不是靠著直覺,格斯不可能在這崇山峻嶺里生存三年。
他那支破舊的詹克斯-雷明頓卡賓槍和他的鋪蓋一起放在石縫里,但是槍的開火系統(tǒng)太舊了,槍能打響的概率只有一半。如果這個入侵者想要傷害他的話,他可能早就死了。最好是等那人出來,而且——隱蔽處一根嫩枝發(fā)出了聲響。
格斯慢慢地站起身,雙手舉起,讓人一目了然?!斑^來吧,歡迎,”他平靜地說,“我什么武器都沒有,也沒有什么值得偷的東西,不過我在火上燉著菜——”
“閉嘴。就你一個人嗎?”
“我兒子正在山脊上打獵。我估計,他一會兒就回來。”
“他是什么時候離開的?”
“我……記不清了,我想是正午前后?!?/p>
“你在撒謊,老家伙。我從早上就開始觀察你的營地了,沒人來過也沒人離開?!币粋€年輕人從隱蔽處走了出來。他高大而笨拙,看上去還不到20歲,手握一把騎兵用柯爾特手槍,子彈已經(jīng)上膛,槍口對準了格斯的胸部。
他那破爛的軍裝夾克已經(jīng)嚴重褪色而且污穢不堪,格斯都無法看出它原來的顏色。是聯(lián)盟炮兵的藍色?還是阿肯色軍的灰色?這個男孩屬于哪一邊不重要了,顯然他已經(jīng)脫離部隊有段時間了。他面孔骯臟,胡須凌亂,眼窩深陷,臉頰也因饑餓而癟下去很多。
“我叫格斯·麥基,孩子。我向你保證,你不必怕我。我躲在這山里,等待戰(zhàn)爭結束,和你一樣。”
“你是一名戰(zhàn)士嗎?”男孩快速地觀察著營地周圍,眼睛像熱鍋上的蟋蟀一樣閃爍不定。
“我曾經(jīng)是戰(zhàn)士,”格斯承認道,“1846年,我跟隨溫菲爾德·斯科特去了墨西哥,在那些你從未聽說過的地方,殺那些和我不相干的人。天啊,我從來沒聽說過那些地方,而我去了。我現(xiàn)在屁股上還掛著那時候用的滑膛槍球狀射彈。對任何人來說參加一場戰(zhàn)爭就夠受的了。這場戰(zhàn)爭我不想?yún)⒓恿??!?/p>
“如果你不是逃兵的話,你為什么要躲在這里?”
“我和妻子在雷諾茲西部有一個小型牧場,主要飼養(yǎng)的是役畜,還有少量馬匹。但是南密蘇里現(xiàn)在成了養(yǎng)馬人的傷心地。1861年,里昂將軍率領的黑森人部隊在前往斯普林菲爾德的路上搶劫了我的家。”
“黑森人?”
“就是德國人,”格斯解釋道,“他們是剛從船上下來的移民,強烈擁護聯(lián)邦。里昂將軍死于威爾遜河戰(zhàn)役之后,兩邊軍隊開始了搶掠財物,還燒毀了我們的莊稼。夾在士兵和逃亡北方的奴隸之間,我們已被洗劫干凈。我把我們最后剩下的一些牲畜趕進山里,為的是等戰(zhàn)爭結束,我的孩子們回來后能有點東西?!?/p>
“你的孩子中有參軍的?哪一邊隊伍?”
“兩邊都有。”格斯嘆了口氣,“大兒子在1857年跑去出海了,戰(zhàn)爭爆發(fā)后,他留在聯(lián)邦海軍隊伍里。我最新得到的消息是說他在莫比爾灣的哈特福德艦上。二兒子和貝德福德·福里斯特將軍在一起,兩個小兒子1862年投奔了普賴斯將軍?!?/p>
“那你擁護哪一邊,麥基先生?”
“和你一樣,我只想能度過這段艱難時期。我可以把手放下來了嗎?咖啡快要煮開了,在這山里有人來串門實在是太難得了。能與你分享我的食物我很高興,孩子。不過,最好放下你的手槍。你并不想殺任何人?!?/p>
“我對你的食物不感興趣,先生。如果你想搞什么小動作的話,我會給你好看的,懂嗎?”不過,當格斯跪著從篝火上取下熱氣騰騰的鍋時,那個男孩把手槍裝進了槍套。格斯倒了兩杯滾燙的咖啡,將其中一杯遞給了年輕人,年輕人點頭表示感謝。endprint
“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孩子?!?/p>
“我叫米切爾,伊萊亞斯·米切爾,叫我伊萊就行了。剛才對你那樣兇狠我表示道歉。我是一名逃兵?!?/p>
“你是聯(lián)邦軍人。從北方來?!备袼拐f的不是問句。
伊萊呷著咖啡,點了點頭,“你怎么知道的?”
“首先,你從沒聽說過黑森人。你從哪兒來?”
“伊利諾伊。我的家人在開羅附近耕種著80英畝土地。我原來的兵役時間是一年,但是佩里維爾一戰(zhàn)后,我所在的軍隊被打敗了,他們將我送進了戰(zhàn)爭期間臨時建成的新軍。我已經(jīng)服役近四年了,看到的殺戮多過……不管怎么樣,我收到了一封信,信上說我的家人生活艱難。我受夠了。我參軍的目的是為了保衛(wèi)聯(lián)邦,解放奴隸,但是我們現(xiàn)在所做的都是燒毀農(nóng)田和村莊,讓不幸的人們?nèi)甜嚢ゐI。我再也不想繼續(xù)下去了。上個月,從維克斯堡逃跑出來以后,我就一直在趕往回家的路上?!?/p>
“你現(xiàn)在離伊利諾伊還很遠?!?/p>
“沒有以前那樣遠了。我曾有過一匹馬,但是后來它的腿瘸了,我只好放走了它。”
“就在這附近?”格斯激動地問,突然警覺起來。
“不是,在阿肯色州南邊,兩周前的事情了。怎么了?”
“這里的群山看上去空蕩蕩的,但事實并非如此。聯(lián)邦巡邏隊正在出動,尋找食物,搜查兩邊的落伍士兵。找到聯(lián)邦逃兵可以獲得一筆賞金,孩子,一個人頭20美元呢?!?/p>
“20美元!天啊,比我們的軍餉還多!”
“還有更糟糕的。死的活的都有賞金,他們對抓到什么樣的人無所謂?!?/p>
“伙計,這太瘋狂了,”伊萊說,搖了搖頭,“你躲在這里的做法是對的,麥基先生。這場戰(zhàn)爭再也沒有什么值得稱道的地方了,即使以前有過的話?!?/p>
“也許是這樣。你有錢嗎,孩子?”
“錢?沒有,先生。只有幾張留作紀念的南部一元紙幣,就這些了。我恐怕不能付給你咖啡錢了。對不起?!?/p>
“我也感到遺憾,尤其是因為我想賣一匹馬給你。你守信用嗎?”
“是的,先生,我相信我是守信的?!币寥R困惑地說,“怎么了?”
“因為我正打算借一匹馬給你,年輕的米切爾。但是我需要你鄭重地保證在戰(zhàn)爭結束后把馬還給我。”
“我還是不明白?!?/p>
“孩子,我一直在山里轉移著這一小群馬,為的是躲避聯(lián)邦巡邏隊和南軍巡邏隊,還有廢奴派游擊隊員和亡命徒,到現(xiàn)在他媽的已經(jīng)快有三年時間了。我知道山里的每一條山路和出口,而你不知道。如果你還打算繼續(xù)在歐扎克山脈步行回家的話,你肯定會遇到麻煩的。也許那些人會跟蹤在你后面找到我這兒來。我是這么看的,你越早遠離這里,對我們倆就越好。有一匹馬,再加上一點點運氣,一個星期內(nèi)你就能到家了?!?/p>
“你這是在向一個剛遇到的人身上下賭注,麥基先生。老實說,我偷窺你是因為我打算從你這里偷一匹馬。萬不得已的情況下,我會開槍?!?/p>
“你是個可怕的家伙,小伊萊,我早就看出來了。還要加點咖啡嗎?”
“我是非常認真的?!?/p>
“我希望你是。但是你沒有在背后放冷槍,也沒有試圖偷拿我的財物,現(xiàn)在就當那是個誤會。吃點菜吧,孩子,菜馬上就要涼了。月亮出來后,我會將你送到一條熟悉的野道上。今晚你就能跑出近10英里路?!?/p>
“我——真的非常感謝你,麥基先生。但是事情沒那么簡單。”
“為什么?”
“在過去幾天里,我都是和一名受傷的南軍戰(zhàn)士在一起,就在離這里南面一英里處的山泉旁邊。我告訴他,我會為他去尋找救援的?!?/p>
“是一條周圍有雪松的小溪嗎?在一條長山谷的盡頭?”
“你知道那里?”
“我知道方圓60英里的每一處水洼,孩子。但我不是唯一一個知道這些水洼的人。北軍巡邏隊會定期搜查那個山谷?!?/p>
“我還沒有看到過士兵?!?/p>
“那是你夠幸運。那個南軍戰(zhàn)士在那里有多長時間了?”
“我不知道。也許一個星期。他的傷很重,腹部上的槍傷?!?/p>
“他是本地人嗎?”格斯問道,吞咽了一下。
“不是,先生,我認為他來自阿肯色州。他有一半時間都在胡言亂語,我?guī)缀趼牪欢谡f什么。他是普賴斯將軍手下的一名陸軍中尉。如果得不到救助,他撐不了多久?!?/p>
“腹部中槍,那他活不了多長時間。你的家在另一個方向,小伊萊?;氐侥莻€南軍戰(zhàn)士身邊只會給你自己帶來麻煩,也許還會給他帶來麻煩。”
“但我向他保證過?!?/p>
“你不需要信守那個承諾!看在上帝的分上,孩子,現(xiàn)在是戰(zhàn)爭時期。他可能已經(jīng)死了。告訴你吧,我會盡量每隔一兩天就去看他一次。這樣你放心了吧?”
“我想——只能這樣了。謝謝你?!?/p>
“不客氣。對我來說,是人的天性讓我干這種傻事的?,F(xiàn)在,吃點菜吧?!备袼箤⒂赏萌狻⒁吧衩缀透适項l燒成的熱騰騰的佳肴倒在一只金屬盤子上,遞給了伊萊,“我在這里沒聽到多少消息。戰(zhàn)爭發(fā)展得怎么樣了?”
“我自己也知道得不多,”嘴里塞滿食物的伊萊含糊地說,“沒人告訴步兵信息。但根據(jù)我們聽到的消息,戰(zhàn)爭可能在春天來臨時結束?!?/p>
“這種傳聞我已經(jīng)聽過一兩次了?!?/p>
“這次可能是真的。謝爾曼去年秋天占領了亞特蘭大,在繼續(xù)前往薩凡納之前他放火燒了亞特蘭大,點燃了60英里內(nèi)的所有東西。里士滿被包圍了,胡德將軍仍在頑強抵抗,也許他要前往納什維爾找一個落腳點?!?/p>
“那斯特林·普賴斯將軍呢?”
“秋天時,他在韋斯特波特遭遇完敗,撤退到了阿肯色。我聽說他的士兵生活舉步維艱,吃起了戰(zhàn)馬,以野草為生……對不起,你說你的兒子……?”
“我有兩個兒子和普賴斯將軍在一起,”格斯吐了口唾沫,“都是胡說八道。我從來沒有過奴隸,我也不支持奴隸制。但是,這之后,北軍在我們的地盤上搶掠,我的孩子回不來了。他們?nèi)楣鈽s使命而戰(zhàn)了?!眅ndprint
“因為奴隸制?”
“根本不是,是為了獨立,用我們自己的力量。為了自由的生活,不讓我們的財物被北軍或黑森人搶走而戰(zhàn)。解放以后我唯一看到過的奴隸就是流浪漢,他們衣衫襤褸,在我們這里像動物一樣挨餓。你難道認為他們比以前過得更好嗎?”
“先生,我并不認為這場戰(zhàn)爭讓誰生活得更好了,無論是黑人還是白人。我們解放出來的奴隸無處可去,沒有食物,沒有土地。正如我說過的,看上去再也沒有什么正義之處。我只想回家?!?/p>
“我知道這種感覺,”格斯附和道,“我真的非常了解這種感覺。”
后來,在最后一縷朦朧的月光下,格斯給自己的母馬架上一套耐用的馬鞍,將伊萊亞斯·米切爾扶上馬背,領著他走上一條熟悉的野道,往北而去??粗莻€男孩消失在夜色中,格斯心滿意足,他覺得自己剛送走了一只從小養(yǎng)大的漂亮動物。
但是,在那個晚上接下來的時間里,格斯在黑暗中清醒過來,頓覺緊張和不安,雙手緊緊地抓住身邊的卡賓槍。他側耳細聽,沒聽到什么異常,只有風的怒吼和狼群對著星空號叫。
他在山里待的時間太長了,都快成半個野人了,像鼴鼠一樣在山丘上蹦跳。他知道有什么地方不對勁,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但就是說不上什么地方不對勁。
他任篝火燃盡,然后躺在余火旁的兩塊鵝卵石中間,卡賓槍歪倒在破舊的毛毯下。
他整夜都在輕輕地打著瞌睡,一動不動,但即使是最輕微的聲響也會讓他突然驚醒。然后,他又放松下來繼續(xù)休息,眼睛始終睜著一條縫注視著黑暗。
他知道有個地方不對勁。
第二天中午,正在倉房外施肥的菠莉聽到一陣由遠而近的馬蹄噠噠聲。是米查姆?不太可能,不太像。她撿起干草杈,從門縫向外窺探著。
馬路上,一輛單座輕便馬車正從西面駛來,一個單身女人拉著韁繩。來到農(nóng)場大門口時她拉開了馬索,趕著馬沿著長長的小路走來,快到農(nóng)舍時,馬放慢了腳步。
菠莉仍舊抓著干草杈,走了出來,手搭涼棚,等待著。來客因為趕路穿得很暖和,剪裁考究的羊毛套裝外披著一件漂亮的海豹絨斗篷,這是菠莉看過的最新的衣服……她想不起來自己有多久沒見過新衣服了。
“下午好,夫人。需要幫忙嗎?”
“謝謝,我迷路了?!蹦莻€女人回答道,口音很刺耳。她是黑森人。菠莉瞇起了眼睛?!拔医裉煸绯侩x開了科里登——”
“你只要掉轉馬車,走出這扇大門就行了,小姐。一英里之外,這條路有個分岔。沿著北岔路你就能到達森特維爾?!?/p>
“我不是要去森特維爾。”
“看,夫人,我整天都一無所獲——”
“請原諒,我是在找麥基的家,”黑森女人絕望地說,“那里離這兒遠嗎?”
菠莉向馬車走近了一些,緊蹙眉頭看著這個女人。她比菠莉以為的要年輕,臉像乳酪一樣蒼白,幾乎看不見眼睫毛,下頜處有一塊傷痕和一些紅腫??傮w來說,她還是一個漂亮的女孩,不管她是不是黑森人。
“你找麥基家做什么?你是誰?”
“我叫比吉特·倫道夫。我丈夫叫泰勒·倫道夫,是安格斯·麥基的遠親。他——”
“我是菠莉·麥基,格斯的妻子。泰勒還是小寶寶時我就知道他了,但我還是不知道你究竟是誰。泰勒沒有結婚啊?!?/p>
“我們是幾個月前結婚的。他在圣路易斯參加州民兵組織時我們相遇了。他非?!芯珰馍瘛1﹣y之后,他加入了普賴斯將軍的部隊。他在阿肯色的時候我們一直書信往來。去年8月,他來找我,我們就結婚了?!?/p>
“你說他來找你是什么意思?去什么地方找你?”
“去圣路易斯。泰勒不再是戰(zhàn)士了。他在皮里奇受了傷。他現(xiàn)在退役了?!?/p>
“受傷?有多嚴重?”
“他的腿……中了槍?,F(xiàn)在基本好了,但是他瘸了。我想這給他帶來了很多痛苦。他從未說過。他對這點是非?!⒐⒂趹训摹!?/p>
“這聽上去像是泰勒的作風。你們后來待在什么地方?”
“在他位于格羅夫山附近的農(nóng)場里?!?/p>
“我完了?!辈だ驌u著頭說。麻煩太多了,先是有米查姆和一幫搶劫者,現(xiàn)在又來了一個自稱是親戚的半傻的黑森女人。該死的戰(zhàn)爭已經(jīng)讓這個世界變成了一座精神病院。
“好吧,你最好還是進來躲躲風吧,小姐——我是說——倫道夫夫人??峙挛覀儧]有咖啡可以招待你了——”
“我有茶葉和糖,”比吉特說,遞給菠莉一個3磅裝的袋子,“泰勒說這里的搶劫很嚴重。”
“我們受到兩邊軍隊的侵襲?!辈だ驓鈶嵉卣f,在前面帶著路,“到廚房來吧,我來準備些茶水?!?/p>
比吉特剛進門就躊躇起來。雖然墻壁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粉刷了,但是小農(nóng)舍看上去還是很整潔。
“你的房子收拾得真好,非常干凈,甚至聞起來味道不錯?!?/p>
“你以為呢?像個豬圈?”
“不,我——沒這么想。我知道我有時不太會說話,但是我不想讓你生氣。我想我來的不是時候?!?/p>
“現(xiàn)在就沒有什么好時候。你來的真正原因是什么,夫人?你想在這里得到什么?”
“泰勒——叫我來找你。他希望你能駕車送我去圣路易斯,然后把馬車帶回這里。他之后會派人來取的?!?/p>
“派人來取馬車?卻不是來找你?為什么?是農(nóng)場生活對你來說太艱苦了嗎,太太?”
“不是,我是在巴伐利亞的農(nóng)場長大的,我不害怕勞動?!?/p>
“那是為什么呢?啊,瘸腿的自耕農(nóng)就不再是英武的造反中尉了嗎?所以,你要回家去找媽媽。親愛的耶穌啊,請首先賦予泰勒和一個黑森人結婚的權利?!?/p>
“我不是黑森人?!?/p>
“不要對我撒謊,任何長耳朵的人都能聽出來你是哪里人!”
“但我不是!”比吉特突然爆發(fā)起來,脖子和臉頰漲得通紅,但是一步也沒有后退,“我的家人是德國人,但是我們來自巴伐利亞的弗賴施塔特!而黑森人來自黑森州!我不是黑森人!而且也不是我要離開泰勒的,是他趕我走的!”endprint
“你在說什么???”
“是真的!我告訴他我們的孩子正在我的肚子里長大,他就氣急敗壞起來。他說我必須回到我自己的家里去。我說我不愿意。而他說我必須聽他的。我還是說不。而他……就動手打了我!”她用手摩挲著受傷的嘴唇,眼里噙滿了淚水,“現(xiàn)在,我到了這里。你也對我發(fā)火——我不知道為什么——但是我再也不知道該干什么了。我不知道該干什么!”
菠莉終于明白了。她用寬大的臂膀默默地將這個年輕女子環(huán)抱起來,給這個啜泣的迷路孩子一點支撐。在某種程度上,比吉特就是個迷路的孩子。親愛的主啊,這個女孩不可能超過十七八歲。菠莉只不過40歲,但比吉特的年紀對她來說就像是一場遙遠的夢,現(xiàn)在只能模模糊糊地記起了。
那只藍色瓷茶壺的低鳴聲打破了沉寂。
“對不起,”比吉特移開身體說,“這是我自己的煩惱。我不應該讓它成為你的負擔?!?/p>
“別說傻話了,”菠莉說,從爐上取下水壺,將水倒進兩只瓷杯里,“上帝保佑你,孩子,我們現(xiàn)在是一家人了。坐到餐桌前來吧,我們合計一下該怎么辦?!?/p>
“但是怎么合計?”比吉特呷著冒著熱氣的茶,麻木地問,“泰勒不要我了。他不要我們的孩子了?!?/p>
“那不可能是真的。為了和你結婚,他得偷偷摸摸地穿過半個該死的聯(lián)邦軍隊。無論是否有準假證明,在路途中的任何一個地方他都可能被處死或被投進北軍的監(jiān)獄。泰勒是個固執(zhí)的孩子。倫道夫家族的人都是如此,麥基家的人也是這樣,但是他們沒人會逃避。如果泰勒愿意在去年8月冒死去和你結婚,他就還沒有變心。肯定有其他原因。你們倆之間的關系怎么樣?他以前打過你嗎?”
“沒有!從來沒有。我們之間關系很好,再好不過了。但是上個月,他……他的心情很差,無法振作起來。他整夜不睡,一直巡視著。農(nóng)場附近的山上有些火光。是逃亡者,他說,或者是廢奴派游擊隊員。后來,就在幾天前,有人牽走了我們耕地用的馬,牽了五匹。他們沖向正在田地里的泰勒,牽走了我們的馬。從那以后他就不和我說話了。我以為告訴他寶寶的事情能讓他高興一下,但是……”她搖搖頭,嗚咽著。
菠莉抿著茶,認真琢磨著這件事?!八且驗楹ε??!彼f得很干脆。
“害怕?泰勒會害怕?”
“哦,不是怕死。經(jīng)歷過那么多的戰(zhàn)役后,他對死亡早已看淡了。不,他是在為你擔心。他害怕不能保護你和孩子。對一個男人來說這是最大的恐懼,尤其是對泰勒這樣的戰(zhàn)士來說。他見識過殺戮,知道情況可能會變糟到什么程度。而在內(nèi)心里,他害怕失去你,雖然我懷疑他還沒有意識到這一點?!?/p>
“所以他要趕我走?”
“看起來好像是這么回事?!?/p>
“我該怎么辦?”
“這要看情況了。也許他是對的,孩子。這周圍的空氣中的確彌漫著危險?!?/p>
“但你還留在這里。”
“我別無選擇,這個地方是我們唯一能待的地方。在圣路易斯你會更安全些,比吉特。也許你該在你老家里逗留一段時間?!?/p>
“不。泰勒現(xiàn)在就是我的家人?!?/p>
“這點你能肯定嗎?在我看來,你太年輕了。”
“是真的。也許我是太年輕了,但是我知道,在我遇見泰勒的時候,圣路易斯到處都是年輕的士兵,成千上萬。我在跳沙龍舞,泰勒看見我時,他正和朋友們開懷大笑。他走了過來,我們聊了一小會兒,就這些。然后我們跳舞,就跳了一次,但是我已經(jīng)知道了。”
“知道什么?”
比吉特謹慎地看著菠莉飽經(jīng)風霜的臉龐,聳了聳肩,“如果想笑你就笑吧,但是當我瞥見泰勒的眼睛時,我看到了……我的生命。和他在一起,我看到了我們的孩子。我知道這聽起來有些瘋狂,但是……在那一刻,我看見了所有這些東西。但是也許你是對的,也許我就是……黑森人?!?/p>
“不。關于這點我搞錯了,也看錯了你。我為剛才用那種語氣來談論你的年輕向你道歉。泰勒也不應該那樣對待你,雖然我不能批評他的動機?!?/p>
“我并不關心他的動機。他趕我走就是錯的。我離開他也是錯的。我得回去。”
“事情沒那么簡單,姑娘。現(xiàn)在是危險時期,他有足夠的理由為你擔心?!?/p>
“我知道,我也害怕。但是我更害怕失去他,失去我們曾經(jīng)擁有的一切。”
“你能有一個堅定的信念也很好,親愛的,但是這還遠遠不夠。這些山里的男人會為了你的馬或者你的錢而要了你的命,或者不為任何理由。事實就是,泰勒不可能隨時保護你。你們得互相保護。你會用槍嗎?”
“會一點。泰勒給我買過一把小手槍。他試圖教會我,但我還是用得不太好?!?/p>
“跟男人一樣,女人也應該有一把小手槍?!辈だ虿粍勇暽卣f,“你知道槍的問題所在嗎?男人們是不相信一個女人會開槍的,也認為女人如果開槍的話不會打到任何東西。你要么殺死他們證明這一點,要么就準備被別人殺死。那邊有一支真正適合女人用的槍,”她說,指著后門旁邊的獵槍,“不需要任何技巧,只要會扣動扳機就行。你還得當心邊境上的混蛋,不過他們也最好小心點。20分鐘內(nèi)我就可以教會你所有需要知道的東西,如果你愿意的話?!?/p>
“好的,我愿意。謝謝?!?/p>
“我們先將茶喝完,聊一會兒。這些天我很少能看到別的女人。我像男人一樣工作,穿得也像男人。有時我真以為自己快變成男人了?!?/p>
“我認為你是個十足的女人,麥基女士。而且你的家——現(xiàn)在愿意接納我了——非常干凈,它甚至聞起來也很清新。這種美妙的香氣是什么?”
“丁香水。開戰(zhàn)前,孩子們以及他們的衣服、靴子等物品,有時會讓家里聞起來有馬廄的味道。丁香水能改善氣味。我很吃驚你還能聞得出來。為了能更長久地使用,我在濃郁的丁香水里加了水。每個孩子都允諾說等退役后帶給我一瓶新的丁香水?!?/p>
“你說到了孩子。你們有幾個孩子?”
“安格斯和第一任妻子莎拉生了四個男孩,她在非常年輕的時候死于肺結核。你和泰勒之間的情形與格斯和我不同。我們不是在什么舞會上認識的。我是孤兒,和親戚住在一起,而格斯需要為他的孩子們找一個媽媽。我們結婚的時候,我只有15歲?,F(xiàn)在,我們有了一個自己的孩子,賈森。我曾在分娩時失去過一個女兒。雖然我們活得不容易,但是我們在這里維系著自己的生活。打仗前,這是個好地方。我們還會再次讓它成為好地方的?!眅ndprint
“但是,你真的……喜歡他嗎?你的丈夫?”
“哦,當然了。他是個好男人,心地善良,我……喜歡他,我是這樣認為的。但我們之間不容易。格斯比我大,固執(zhí)己見。當我躺到他的床上時,我所有那些關于愛情還有……之類的知識都是來自散養(yǎng)在田野里的馬和豬的交配行為。格斯對我很溫柔,大多數(shù)時候我們齊心協(xié)力。但是我可以說,我們之間沒有過像你說過的那種時刻,沒有……那種特殊的感覺。我們努力工作,不論發(fā)生什么,我們都努力做到最好。老實說,格斯已經(jīng)走了很久,有時我會懷疑我們之間,今后……能否還和以前一樣?!?/p>
“他去哪兒了?”
“去山里了。我告訴別人他在斯普林菲爾德,其實他不在那里。在普賴斯的軍隊抵達阿肯色之后,兩邊的軍隊都在邊境上搜查,搶奪我們的財物,所以格斯帶著我們最后剩下的馬匹躲進了山里。他從此過上了與軍隊躲貓貓的生活,將那些馬藏好。這樣,當戰(zhàn)爭結束后,我們和孩子們的生活可以重新開始。如果戰(zhàn)爭真的結束就好了。他走的時候,我們以為只會是幾個月的時間,但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兩年多了,快三年了。每個月,他會偷偷地溜回來待上幾個小時??雌饋?,這種情形好像要永遠持續(xù)下去似的?!?/p>
“可能不會持續(xù)太久了。泰勒說戰(zhàn)爭很快就會結束?!?/p>
“親愛的,我從1861年就開始聽到這種美好的說法了?!?/p>
“不,這是真的。泰勒幾乎每個月都看圣路易斯的報紙。聯(lián)邦軍隊已經(jīng)占領了整個謝南多厄山谷。普賴斯的軍隊現(xiàn)在是七零八落。胡德正從燃燒的亞特蘭大撤退?!?/p>
“亞特蘭大在燃燒?為什么?。空l放的火?”
“聯(lián)邦軍隊,我認為是他們,但是……”比吉特無助地聳了聳肩。即使用最完美的英語,也沒有詞語能夠解釋那塊土地上的瘋狂舉動。
“親愛的上帝,”菠莉跌坐進椅子里,“這場戰(zhàn)爭也許在某天會停止,但它永遠都不會結束,100年內(nèi)都不會結束。難怪山里到處都是逃兵,廢奴派游擊隊員也回來覓食了。戰(zhàn)斗雙方都充滿血腥。你必須回家去,姑娘,如果你也是這個意思的話。但是,我首先要教你一點殺人的本領。當然,是以女人的方式?!?/p>
在不到半小時的時間里,菠莉為比吉特傳授了短管獵槍的基本知識。她對著一個近的目標開了一槍,這支短管獵槍可以打穿前方一根楊木樹樁和三個并肩的男人。
女孩鄭重地接過獵槍,她是為了保護自己和腹中的孩子而在學習殺人,就像殺死一只正在偷襲雞群或孩子的野狼一樣毫不內(nèi)疚。
男人們似乎能從屠殺中得到的樂趣兩個女人都沒有獲得。這是一個讓人不想做的事情,也許不是有點危險,而是比較危險,但也是必須要學會的。
傳授結束時,比吉特已經(jīng)完全可以使用那支獵槍了。在她坐上馬車準備離開時,菠莉將獵槍放在她的大腿上,“你把這個帶上,我還有一支槍。如果路上有麻煩,別猶豫。很長一段時間以來,這些士兵們經(jīng)常相互廝殺,他們使槍的速度非常快。發(fā)生意外情況時,只有這支槍能保護你?!?/p>
“我不會害怕的。我能行。不管怎么說,我想當我說起我們倆現(xiàn)在的情形時,泰勒會聽我說完的?!?/p>
“我希望他會聽完你的述說,”菠莉咧嘴笑起來,“傍晚之前你就能到達科里登。就在那里過夜,早晨再繼續(xù)趕路。明天晚飯前你就能到家了?!?/p>
“等到夏天,我要生孩子的時候,我可以派人來請你嗎?”
“當然可以,親愛的。我會盡快趕去的,我們會一起將那個小生命帶到這個世界上來。夏天我會去看你,倫道夫太太,如果這場瘋狂的戰(zhàn)爭結束了,我的孩子們回家了的話,也許我會早點去。這段時間,你要當心點。聽到了嗎?”
格斯通常是在天空出現(xiàn)第一縷光線的時候起床,但是,在深夜送走了伊萊·米切爾以及之后的心神不寧都讓他比平時醒得更晚。當蒼白的陽光在營地上投射出樹木的陰影時,他的意識還是模模糊糊的。格斯小心地將卡賓槍和毛毯藏在石縫中之后,用最后那點咖啡粉沖了一杯咖啡。他始終被一種出了差錯的讓人心神不寧的感覺困擾著。他肯定忽略掉了某種警告信號。
沒人會看到他的物品,不過今晚是個月黑之夜,他可以偷偷地溜出大山回到農(nóng)場。菠莉總是能想到某種辦法為他搜羅一些生活必需品:糖、咖啡,還有本地新聞和關于戰(zhàn)事的傳言。每個月能看上一次對于躲在山里的他來說就足夠了。
但是,在冒險回家之前,他得先解決讓他憂慮的煩惱,以免這種莫名的危險跟著他回家。在篝火的余燼旁,格斯縮成一團,他小口抿著苦澀的咖啡殘渣,試圖找出他所煩惱的到底是什么。
伊萊·米切爾身上有沒有什么可疑的地方呢?他說的話和做過的事情有沒有讓人懷疑的?看來好像沒有。格斯已經(jīng)免費將他的母馬給了這個逃兵,而且他對這個決定一點也不后悔。他還能干什么呢?殺了那個男孩?將其趕走?
是的,他幾乎不認識那個男孩,但做了一輩子牧民的格斯可以在40步以外分辨出馬的優(yōu)劣,他認為自己對人也有很好的判斷力。小伊萊·米切爾給他的印象是一個老實的年輕人。他答應以后會歸還母馬,而且格斯也相信他會盡量做到的……
就是這點!這就是格斯耿耿于懷的地方,這就是讓他痛苦不堪的煩惱所在。
是伊萊的承諾。
他會努力歸還那匹母馬,因為他對格斯承諾過,而且他是個誠實的家伙;但是他也承諾過要幫助那個受傷的南軍中尉。而現(xiàn)在,他騎上了一匹新馬而且還帶著一些可供分享的食物……該死!
格斯詛咒著自己的愚蠢,他拿上剛剛藏好的卡賓槍,一路小跑地順著小路追了出去。因為早晨有露水,所以母馬的足跡是很容易分辨的。那個男孩已經(jīng)向北跑出去很遠,超出了格斯的視線范圍,格斯只好掉頭向南,吃力地往噴泉方向走去,去幫助那個受傷的朋友。
不過,格斯對這些群山的了解遠勝于年輕的米切爾。離開小路后,他大步流星地跑進了山上的山楊林里。一匹馬是很難穿過灌木叢到達山頂?shù)模且粋€男人可以設法做到,這樣可以節(jié)省一半的路程。幸運的話,他可以在中午時分找到那個水洼。endprint
但是,格斯的好運基本結束了。伊萊·米切爾的好運也一起結束了。
當格斯登上山頂俯瞰山谷時,他聽到了一聲叫喊,然后是一陣隆隆的馬蹄聲。伊萊·米切爾在騎馬穿越山谷邊的樹林時,被一支聯(lián)邦巡邏隊發(fā)現(xiàn)了。盡管顯然已陷入困境,但男孩沒有遲疑,他在馬鞍上匍匐著身體,掉轉方向狂奔向山口,誘使他們遠離了噴泉。巡邏隊分散開來攔截,他還沒有跑出半英里就被對方毫不費力地擋住了去路。
格斯腹部貼著山坡,在口袋里摸索著銅制的墨西哥望遠鏡,這是他在這場漫長戰(zhàn)爭中唯一的戰(zhàn)利品。他打開望遠鏡,匆忙對焦到下面的草地,并調(diào)整好焦距。大局已定,聯(lián)邦巡邏隊包圍了伊萊。當子彈上膛的騎兵沖上來時,男孩扔掉韁繩,向空中高舉起雙手。
格斯離得太遠了,看不清楚他們的臉,沒法判斷出哪一個是指揮官。有一個隊長,個子高高的,骨瘦如柴,留著范迪克式的山羊胡子,身披斗篷,頭戴一頂法式平頂軍便帽。根據(jù)他們不協(xié)調(diào)的著裝,格斯可以判斷這支隊伍是民兵組織,也許是來自圣路易斯或是杰斐遜城的黑森人,但是他們的那個民兵偵察員……
該死!格斯甚至在對準偵察員的臉部之前就認出了那個頭戴寬邊軟帽、耷拉著肩膀的人,是阿龍·米查姆。他是一名廢奴派游擊隊叛徒,在戰(zhàn)前的數(shù)年里,他一直在堪薩斯地區(qū)燒殺搶掠,還用廢奴主義的謊言來掩蓋其偷竊和殺戮的惡行。
當一名黑森軍士盤問伊萊時,米查姆若無其事地轉到男孩身后,仔細打量著伊萊的馬。
他會認出這匹馬嗎?格斯搜索著自己的記憶,試圖回想起米查姆是否見過他的母馬。大概見過一次,是在雷諾茲縣城的集市上。米查姆曾試圖慫恿格斯的小兒子參加一場斗毆,但是當格斯和兩個兒子趕來時,米查姆跑了。米查姆也許在那時候見過這匹馬,但那是在開戰(zhàn)前,而且——
米查姆突然動作麻利地舉起手槍,射向伊萊·米切爾的頭部!那孩子的雙手還向空中高舉著,身體卻像破碎的木偶一樣跌落下來,從馬鞍上摔到地上。
“不!”格斯一躍而起,驚呆了,目不轉睛地看著那里。但是太遠了,什么也聽不清楚。其他巡邏隊員看上去也很吃驚。那個軍士漲紅了臉,對著米查姆大喊大叫,聲音在山谷里回響。米查姆并沒有理睬他,而是下了馬,將手搭在伊萊的馬上,踏過男孩蜷曲的身體時甚至都沒有低頭看一眼。
米查姆心滿意足地解下了伊萊坐騎的馬鞍,將格斯那破敗的索具扔到一邊,然后將自己的麥克萊倫馬鞍套在了母馬的背上。他邊踢著馬肚子上的繩子邊拉緊了肚帶。
在米查姆爬上馬鞍時,巡邏隊員們一直都在沉默不語地看著他。后來,那個軍士低聲說了點什么,兩個隊員下了馬。他們將伊萊的尸體抬起來放在米查姆原來的那匹馬上,用繩子將伊萊捆在馬背上。米查姆對他們說了點什么,顯然,說的是一個笑話,因為透過草地格斯能清楚地看出他在咧嘴壞笑著。只是其他人都沒有笑。
隊長掉轉馬頭,帶領隊伍兩個一組地出了山谷。伊萊的尸體在馬背上像鞍囊一樣彈來彈去,鮮血從那致命的傷口流淌到身體側面,一滴滴地落下來。
格斯蹲在草叢中,看著他們消失在遠處,然后又等了半個小時,以確定他們真的走遠了。
等到確信他們已走遠后,格斯開始步履蹣跚地越過山頂走向伊萊描述的那個噴泉。在巡邏隊追上之前,伊萊將他們帶向了遠離噴泉的方向,用自己的生命保住了噴泉的秘密。
格斯希望那個中尉也死了,這樣事情就簡單了。他也可以回到自己的營地去思考,清除腦海里伊萊的影像:雙手高舉著倒下去……
格斯聽到一聲輕輕的咔噠聲,這是手槍扣上扳機的聲音。
“站在那里別動,舉起你的……”聲音消失了。格斯站在原地沒動。
“是中尉嗎?我叫麥基。伊萊·米切爾讓我來找你的?!睕]有回答,只有一聲被捂住的咳嗽聲。格斯現(xiàn)在能看見他了,他隱藏在那條流向盆地的小溪旁邊的雪松林中。他肯定是一名軍官,穿著灰色軍裝短上衣,鍍金紐扣,褲子上有黃色的騎兵標志條紋,握著一把點36口徑帕特森·柯爾特手槍。
不過,槍口并不是直接對著格斯,只是指著格斯的方向,而且即使隔這么遠,格斯也能聞到肉體腐爛的酸臭味??隙ㄊ莻诹餮?,已惡臭難聞了。
格斯跪在這個男孩身邊,他甚至比伊萊還要年輕。格斯輕輕地將槍從對方的手里拿開。他懷疑這個南軍戰(zhàn)士甚至根本不會用手槍。
米切爾搞錯了,這個男孩不是腹部受傷,不過現(xiàn)在也沒什么太大的差別了。他肺部的傷口太深,已傷及心臟,血正慢慢地流出來。他的生命正隨著每一次心跳而逐漸消逝。
他背靠在一棵雪松樹干上,以免肺部充血。他的每一次呼吸都是掙扎。但是,他的抗爭現(xiàn)在已接近尾聲了。他與死亡的抗爭是注定要失敗的。
中尉的眼睛睜開著,但他的眼神正凝視著一個遙不可及的遠處,他的臉白得像粉筆,嘴角處是鼓著泡泡的鮮血,將嘴唇染成了猩紅色,艷麗得如同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
過了一會兒,男孩慢慢恢復了意識,有點迷惑地盯著格斯。
“對不起,”他舔了舔猩紅的嘴唇說,“我在和我媽媽說話……我認識你嗎?”
“不認識,中尉。我叫格斯·麥基。是伊萊讓我來的?!?/p>
“誰?”
“伊萊亞斯·米切爾。還記得幾天前和你待在一起的那個男孩嗎?”
“米切爾,是的,那個北軍男孩。他還好吧?希望他沒事?!?/p>
“他……還好,中尉。他回家了,去和家人團聚了?!?/p>
“我真是為他高興。他對我非常好……”年輕的戰(zhàn)士咽了口唾沫,“我的時間不多了,先生。我是詹姆斯·奧利弗·尼蘭德中尉,來自阿肯色第一軍。我的家在白河河谷。我父親名叫菲尼亞斯·尼蘭德,在克萊蘭頓?!蹦泻⒖人云饋?,吐出的血水順著胸前襯衫流淌下來。endprint
“尼蘭德中尉,我有兩個兒子在阿肯色跟隨斯特林·普賴斯將軍。他們叫賈里德·麥基和萊翁·麥基。你有他們的消息嗎……?”但是咳嗽已經(jīng)消耗了尼蘭德的最后一絲氣力。男孩再次陷入了意識模糊中,嘴唇無聲地翕動著,訴說著什么。
格斯感覺自己等了很長一段時間。后來他發(fā)現(xiàn)尼蘭德正抬頭凝視著他,眉頭緊鎖。
“對不起。我……好像忘了你的名字?!?/p>
“我叫麥基,中尉,安格斯·麥基?!?/p>
“麥基先生。明白了。你在問我……?你兒子是叫賈里德·麥基嗎?他是密蘇里軍隊的一名軍士?”
“是??!他和他兄弟都是——”
“先生,賈里德·麥基軍士在韋斯特波時中了槍,傷得很重。我看見他被送去醫(yī)治了。我懷疑他能不能幸存下來?;钕聛淼娜瞬欢唷N視枂栁覌寢?,當我看見……”他的話斷了,又開始咳嗽起來,“非常對不起。我對你的兒子知道得不多。他看上去是一名好戰(zhàn)士。我不記得聽說過他兄弟的消息。我希望他沒事?!?/p>
格斯看向遠處,眼睛刺痛難忍。這已經(jīng)足夠了。伊萊死了?,F(xiàn)在賈里德也死了。親愛的上帝啊。
“麥基先生,真對不起,要在這種時候麻煩你,但是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該怎么辦了,先生。我快死了。實際上,我對死亡已無所謂了。現(xiàn)在疼得不那么厲害了。我媽媽……就在附近。我能請你,先生,你是忠于哪一邊的?北方還是南方?”
格斯沒有回答。他回答不了。他看見伊萊倒下了,雙手還投降式地高舉著……而現(xiàn)在賈里德也倒下了。
格斯搖了搖頭,擺脫了這個想法?!拔业膬鹤佑写┗疑娧b的,中尉,”他聲音嘶啞地說,“我支持我的兒子?!?/p>
“好?!蹦崽m德閉上眼睛,“我的上衣里有一封信,是給我父親的,但是它的內(nèi)容……詳細描述了我們的困難,這些對北軍可能有用。如果你能將我的勛章放在信里,將它交給某個支持我軍的人的話,我會非常感激。你能為我做這些嗎,麥基先生?”
“中尉——”
“求你了!”尼蘭德拼命地抓住格斯的前臂,想掙扎著站起來,“為了你的兒子,先生。為了南部!”
“好吧,孩子,放心吧。我會送這封信的?!?/p>
“謝謝?!蹦崽m德用盡所有氣力向后靠去,“信在我背心口袋里,請你把它拿出來。”
格斯輕輕地將手伸進中尉的外套,找到了那個信封,隨即停住了手。他沒有觸摸到任何心跳。他看了一眼尼蘭德,對方的眼神空洞無光。就在一眨眼的工夫,尼蘭德走了。死了……一去不復返了。
格斯僵硬地站起身來,仔細查看著信封。可能就像男孩說的,這只是一封家書。但是現(xiàn)在,傳遞這樣一封信,甚至帶著這樣一封信,都會被認為是在給敵方送情報。
這是叛變行為。
會受到絞刑,或被行刑隊殺死。都是當場處決。
沒有法官,沒有陪審,沒有任何憐憫。
格斯忍著厭惡,迅速地摸索著男孩的身體,不過能找到的唯一有用的東西就是尼蘭德腰帶上的佩劍,有15英寸長,是大馬士革鋼材質(zhì),雙面開刃,劍頭尖細。這類劍有人稱之為阿肯色牙簽。
這把劍有著光亮的黃銅劍柄圓頭,象牙色的劍柄上刻有銀質(zhì)花紋,雕工精湛,一邊刻著阿肯色第一軍,另一邊刻著J.O.尼蘭德中尉字樣。劍柄和劍身都被男孩的血深深地染紅了,他以后可以把血跡洗掉。一周前,格斯弄斷了營地里的那把獵刀,而尼蘭德再也不需要這把短劍了。他的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束了。
格斯將那把阿肯色短劍塞進長靴,帕特森·柯爾特手槍則掛在身后的腰帶上。
格斯小心翼翼地取下中尉的勛章,將它們放進信封里,并將信封塞到襯衫里面。然后,他將詹姆斯·奧利弗·尼蘭德中尉掩埋在小溪邊一個隱蔽處。
他把男孩埋得很深,最后又在上面堆起了石頭。墳墓隱藏得這么好,任何動物都不可能將男孩挖出來了,任何人也不可能。不會有人因為發(fā)現(xiàn)這名南軍戰(zhàn)士而獲得賞金的。
親愛的主啊。兩年的大部分時光里他都像流浪狗一樣東躲西藏,耐心等待著這場瘋狂戰(zhàn)爭的結束,現(xiàn)在一切就快結束了,他終于得作出決定了。伊萊·米切爾說這場戰(zhàn)爭中沒有什么正義的力量,但是他錯了。他自己的死就證明了這一點,賈里德的死亡也證明了這一點,還有這個可憐的笨蛋掙扎著活了這么久就是為了給家人送出最后一封信也證明了這一點。格斯希望他們該死的使命中有一些值得人為之去死的內(nèi)容,值得人去殺人的內(nèi)容。因為東躲西藏已使他筋疲力盡,無論對錯,他都愿意去送這封信。
也許他沒法消滅密蘇里群山里的不法之徒,但是他能清除這支隊伍里的一小塊。阿龍·米查姆是游擊隊里的人渣,他像踩死田鼠一樣若無其事地殺死了伊萊·米切爾。為了得到伊萊的馬,為了能參與20美元賞金的分配而殺了這個男孩。干掉米查姆是有可能成功的,上帝保佑。
格斯最后看了一眼埋葬點四周,然后堅定地大步跑開了,返回自己的營地,去收拾行李。
讓馬群無人照看是有風險的,不過,馬兒們的糧草可以讓它們在這個不為人知的山谷里維持一周左右,而且它們都被藏好了。一個掉隊的士兵可能會無意中撞見它們,就像伊萊一樣,偷一匹馬,或是把馬全偷走,但是這些都煩不了了。他就是要去碰碰運氣。
他認真地為自己挑選坐騎。這是一匹名叫內(nèi)爾的凹背犁田灰馬,有六歲了,頜部歪斜著,那是由于在它還是小馬的時候頜骨被踢斷了。嘴部的畸形使它一直骨瘦如柴,而它的壞脾氣會讓人覺得它有狂犬病。但是,最重要的是,受過的傷使它幾乎發(fā)不出聲來,它很少嘶鳴或低聲嘶叫。這是作為同路伴侶的最好特性,馬和人都是如此。
格斯在這匹母馬的腹部抹上了煙灰,這樣能突出其骨頭。之后,格斯又將血糊糊的小塊板油抹在馬腿上,假裝成未愈合的傷口。雖然做的不是很完美,但只有專業(yè)人士才能看出來。大多數(shù)牧馬人的技法都是用于掩蓋牲口缺陷的,而不是讓它們看上去更糟。
搞定之后,格斯退后幾步欣賞著自己的手藝,點了點頭。endprint
“內(nèi)爾,老姑娘,你現(xiàn)在看上去是我所見過的馬里面外相最差的一個,背部凹陷無法干活,而且瘦得不值得吃,也肯定不值得偷了?!?/p>
內(nèi)爾沒有回答,但是目露兇光,格斯忍不住笑起來。他最后一次去打仗時穿的是一件讓人得意的黃銅紐扣新制服。而這次,要想幸存,他最大的希望就是被別人看成破爛骯臟的人,容不得半點驕傲之情。
格斯給內(nèi)爾套上最破舊的馬鞍,在鞍尾處捆上破舊的鋪蓋,在包里裝了幾塊硬面餅和一些牛肉干,然后蹬鞍上馬。他又久久地注視著營地,確認他已清除了所有痕跡。篝火已熄滅,生活用品也已藏在了石縫里。在這座山里,像這樣的藏匿處他有六個。當馬兒吃完草料,或是巡邏隊靠得太近的時候,他就會從一個地方轉移到另外一個地方。
過去的兩年里,他的日子稱不上是一種生活,他像土匪一樣活著,每個月會有一次在月黑之夜去看望妻子和小兒子,因為那時溜出山不易被人發(fā)現(xiàn)。
這種生存方式令人不齒,但是只有用這種方法他才可能將全家所剩不多的物資保存下來?,F(xiàn)在,他要去冒險了,為了兩個幾乎不認識的孩子,而且還是來自敵方陣營的,但他卻像對待自己的兒子們一樣。
親愛的耶穌啊。這是非常愚蠢的做法,他知道這一點,但是在親眼見證了殘酷無情的殺戮后,他已無路可退。如果這次不行動,他就無法在刮臉鏡子中再次面對自己。
雖然心中充滿了狂熱的使命感,但他并沒有莽撞行事。正好相反,他知道自己所面臨的機會。一個牧馬人要對抗六個老練的軍人?他的勝算微乎其微。這需要他用上自己全部的智慧,還要加上所有的運氣。
但即使有了這些,看起來還是不夠的。
辨別出北軍巡邏隊的足跡對格斯來說毫無困難。
米查姆現(xiàn)在騎的是格斯的母馬,而那匹馬的馬蹄對格斯來說就像賣契一樣容易識別。巡邏隊已向北而去,足跡從山谷拐進了歐扎克山脈密林掩映的丘陵地帶。也許他們還在四處搜捕,為獲得更多的賞金。還有更多像伊萊一樣鋌而走險的逃兵。
內(nèi)爾瘦削的后背和緩慢沉重的步伐使得騎行很不舒服,面對不平坦的山體植被,它總想止步不前,格斯不得不下來拉著它走,路上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步行。
每走一步,格斯都仿佛再次看見伊萊倒下去的情形,雙手投降式地高舉著,或者是年輕的尼蘭德嘴角處正在冒著泡的鮮血。有時他還會回想起賈里德孩提時的場景,孩子頭發(fā)淡黃,掉了一顆大門牙。
賈里德的兄弟們經(jīng)常和他開玩笑,說賈里德吃玉米時會吃一排漏一排。賈里德咧嘴笑著說吃飯時間因此拉長了……
現(xiàn)在他死了,也許和許多人一起被扔進了一個大墳坑里,相互疊壓著。他在一場混戰(zhàn)即將結束時失去了生命,交戰(zhàn)雙方對另一方來說都是兇殘的,就像身處羊圈的狼一樣無知無畏,嗜血如命,在鮮血橫流的瘋狂殺戮中迷失了自我。
顯然,這是一種會傳染的情緒。
剛到下午,格斯基本就能肯定他已經(jīng)趕上了巡邏隊的步伐。他們的足跡更明顯、更清晰了,是剛留下的足跡。格斯估計他們很快就會停下來吃東西,煮點咖啡,同時讓馬休息片刻。
他猜錯了。
他正趕著內(nèi)爾穿行在一片漆樹亂林中時,看見了前方的騎兵。四個——不,是五個騎兵,擋住了他的去路。
是北軍。認出他們時他的心跌到了谷底。是民兵,就是殺死伊萊的那伙人,一群黑森人,阿龍·米查姆是他們的偵察員。這次,他們沒有頭領。一個人牽著米查姆原來的坐騎,馬背上是伊萊的尸體。
其他人已向他包圍過來。逃脫已經(jīng)是不可能了。內(nèi)爾幾乎跑不過一只三條腿的凳子。他只有幾秒鐘的行動時間。
穿過漆樹灌木叢時,格斯將詹克斯卡賓槍從手中滑落下去,還扔掉了那把柯爾特手槍。他聽到了手槍掉進灌木叢的聲音,上帝保佑這些動作沒被看見。他又想到了靴子里的阿肯色短劍,但是時間已經(jīng)不允許他將劍丟掉了。他們肯定已經(jīng)看見他了,所以,隨它去吧。當內(nèi)爾沉重緩慢地走近巡邏隊時,格斯感到冷汗正順著后背流下來——
上帝??!那封信!還藏在他的襯衫下面!
“你是誰,先生?你在這里干什么?”那個軍士問,黑森口音像德國泡菜一樣濃郁。他紅臉,身材短粗,那件藍色毛呢制服外套看上去像是自家做的,可能就是自家做的,但他那灰色的眼睛是警覺的,而且是危險的。
“我叫麥基,住在雷諾茲縣。我是往東走,去看望一個侄子?!?/p>
“哪個侄子?”阿龍·米查姆問,“是羅伯特·E.李嗎?”他慵懶地騎在馬背上,雙肩下垂,透過耷拉的帽檐打量著格斯。
“基思·斯圖爾特,住在巴克霍恩?!?/p>
“我從沒聽說過斯圖爾特家族和你是親戚,麥基?!?/p>
“你認識這個人?”軍士問米查姆。
“我知道他是誰。還記得昨天和隊長說話的那個農(nóng)婦嗎?這是她男人,是個南軍支持者,他的孩子們穿灰色軍服。對嗎,麥基?”
“算了,他年紀太大,不可能是個士兵,抓他也得不到賞金,”軍士說,“我們繼續(xù)前進吧?!?/p>
“別這么著急啊,”米查姆拖長語調(diào)慢吞吞地說,“也許他身上有違禁品。站住,麥基?!?/p>
格斯遲疑起來。
“最好按照他說的去做,先生,”軍士嘆了口氣,“他喜歡殺人,這個人?!?/p>
格斯強壓住恐懼,下了馬。
“離開你的馬,舉起雙手。搜他身,德國人?!?/p>
“走吧,米查姆,在這個老人身上總共也不會搜到兩分錢。我們走吧?!?/p>
“隊長讓我負責,我說了,搜查他,德國人。現(xiàn)在就搜!先查他的馬,然后再搜他身?!?/p>
軍士用德語自言自語了幾句,下了馬,大步走向內(nèi)爾……然后,他遲疑起來。他注意到格斯的皮帶上有一些油漬。他看了一眼格斯,隨即又瞥了一眼格斯身后的小路。不過,如果他看見了那支卡賓槍的話,他什么也沒說。他只是用挑剔的目光看了一眼內(nèi)爾,然后點了點頭。
“你讓馬看起來太可憐了,先生,”他用粗重的口音平靜地說,“你在馬腿上抹了板油嗎?如果你用果醬把板油潤濕的話,那看上去會顯得更慘些。它干了以后顏色變深像血跡,還能防止蚊蟲?!眅ndprint
“你懂馬?”格斯問。
“在杰夫城外我有一大塊牧場,直到南軍燒毀了我們所有的東西?,F(xiàn)在我賣死人。”
“現(xiàn)在不需要禮拜天的寒暄,”米查姆咆哮道,“搜查他,德國人?!?/p>
黑森人嘆著氣,雙手在格斯的身上快速摸索著。他摸到了那封信!毫無疑問,格斯聽到了這個德國人的手摸到信時發(fā)出的沙沙聲。在一瞬間,他們的眼神交會在了一起,之后,軍士走開了。
“什么也沒有,”黑森人說,“我告訴過你。”
“在我看來,你剛才的搜查實在是太漫不經(jīng)心了,德國人。我們最好是確認一下。把你的衣服脫下來,麥基。”
“什么?”
“你聽見我說的話了,老家伙,脫光衣服。把那些破衣服脫掉,讓我們看看你給了那個好斗的女人什么能讓她那么膽大妄為。”
格斯艱難地咽著唾沫,真想沖到米查姆面前,將其從馬上拖下來,或是拼死一搏。但是他不能那樣做。米查姆會殺了他,就像日出一樣必然。米查姆現(xiàn)在正在搜腸刮肚地找殺他的理由。格斯能看到這家伙眼睛里的殺機。但是如果他們看到那封信,或是看見那把阿肯色短劍,他可能就必死無疑了。對這幫家伙來說任何解釋都是徒勞的。他會被看作是一個攜帶武器的叛亂者,在圣路易斯可以換到20美元賞金。而且他早就見過他們是如何運送俘虜?shù)摹?/p>
“不,”他說,“我不能這么做。”
“不?”米查姆重復著他的話,“把他的衣服扒下來。如果他敢做任何反抗的話,就殺了他,或者讓我來動手?!?/p>
那個軍士轉過身對著格斯,臉冷得像一張面具,“別給我惹麻煩了,先生。他讓我這么做的?!?/p>
“去死吧!”格斯聽到了自己聲音里的顫抖,他討厭這絲顫抖,“你想要我的衣服,米查姆,下來吧,自己來拿吧?!?/p>
軍士抓住格斯的衣領,將格斯轉了個身,拖到近前,撕扯著他的襯衫。格斯掙扎著,但他能感覺到黑森人胳膊的氣力,他知道自己毫無機會——突然他自由了。
黑森人將他推到旁邊,然后大踏步地回到自己的戰(zhàn)馬旁,用德語說了些什么,巡邏隊員們都放聲大笑起來。
“你究竟以為自己在干什么?”米查姆憤怒地問道,“你說了些什么?”
“我說,現(xiàn)在我們知道為什么女人們看不上你了,米查姆??吹焦馄ü傻睦夏腥四憔湍樕y看了?!避娛孔叩桨扒皽蕚渖像R時,突然發(fā)現(xiàn)米查姆用槍口對準了自己。
“我是讓你扒下他的衣服,德國人。”
“我說,抓他得不到賞金,他身上也沒有違禁品。你看看他,再看看他那匹瘦得只能喂雞的馬。你是在這兒浪費我們的時間?!彼钟玫抡Z說了些什么,但這次沒有人發(fā)笑。其他人都用警惕的目光看著米查姆。
“你對他們說了什么?”
“你一直用手槍指著我,你會知道我對他們說了什么的?!焙谏塑S上馬鞍,掉轉馬頭對著米查姆。
“我很討厭你,游擊隊員,”軍士咕嚕道,“你膽大妄為,從背后槍殺了一個男孩,但是那個農(nóng)婦趕走你就像趕走一條狗。而當這個老人讓你下馬的時候,你一直騎在馬背上。隊長說你知道地形,所以在作戰(zhàn)時,我們跟著你。但是從現(xiàn)在開始,如果你在城里見到我會怎樣?你不會跟我說話。你過你的街。Verstehen Sie·(你懂嗎?德語?!g注)你-他-媽-的-過-你-的-街?!?/p>
軍士掉轉馬頭,讓馬小跑起來。在經(jīng)過格斯身邊時他低頭瞥了對方一眼,但是他臉上的表情讓人捉摸不透。其他士兵兩個一排地列隊跟在他后面離開了,綁在最后那匹馬背上的伊萊的尸體隨著馬的前進一上一下地彈跳著。
但是米查姆沒有動。這家伙審視了格斯一會兒,手里仍握著那把槍,眼神里充滿了殺機,最后他聳了聳肩。
“今天你不值得我開槍,老家伙。但是我們后會有期,麥基。等著瞧吧?!彼咽謽屟b進槍套,撣了撣帽子,使喚他的馬對著內(nèi)爾大聲咆哮了一下,要將它嚇跑。這匹犁田老馬以盡可能快的速度,一瘸一拐地跑了,跑向山里。它逃跑時空蕩蕩的馬鐙來回搖晃著。
米查姆咯咯地笑著,驅馬跑了一個大大的圓圈,然后跟在巡邏隊后面飛奔而去。
格斯可以在他經(jīng)過時撲到他身上,將他拖下馬來,踩爛他的腦袋,為了伊萊,為了賈里德——但是,格斯還是沒有這么做。
不能。
即使他贏了,那些黑森人也會殺了他,米查姆絲毫不值得他為其而死。何況他的家庭會因此而忍饑挨餓。格斯告誡著自己。
也許這純粹是一種可恥的怯懦。他現(xiàn)在老邁了,行動遲緩,沒有勇氣,總是在為自己找理由開脫。對格斯來說這是最糟糕的。他不知道自己真正的膽量有多大?;蛘咚褯]有了膽量。
格斯·麥基顫抖不已,一直等到米查姆完全消失在視線之外,他才按照自己的足跡原路返回,拾起丟棄的詹克斯卡賓槍和科爾特手槍。他不指望追上內(nèi)爾了,那匹馬現(xiàn)在應該在回馬營的半路上。如果他只有半個腦袋的話,他會跟它回到山里。
但是他不是。他檢查了自己的武器,將科爾特手槍插在皮帶上,然后也跟在巡邏隊的后面出發(fā)了。但是這次是步行。
這樣辨認他們的足跡就更容易了。
送比吉特踏上回家的路程后,菠莉在下午打掃了一會兒房子,她莫名地陶醉在比吉特稱贊她的房子是多么舒服里。在這種事情上,只有女人的意見是有分量的。就是在沙發(fā)上放一頭殺好的豬男人們也不會注意到,除非他們不得不把豬挪開才能坐下來。
收拾好房子后,她讓賈森抱一捆點火用的木柴進來,然后讓他順著山谷到一個堂兄家過夜,這也是月黑之夜的慣例。每次格斯出山時,他都有被跟蹤或被巡邏隊押送的風險。如果出現(xiàn)意外,最好孩子不被牽連進去。
菠莉將銅制浴盆拖進廚房,然后點燃了爐子,準備燒開水。過了一會兒,她在廳堂的鏡子里瞥見了自己。她不得不聯(lián)想起比吉特看上去是多么年輕而又充滿朝氣。她自己的臉正變得越來越粗糙,風吹日曬和辛苦勞作使她的皮膚日益衰老。她懷疑安格斯究竟有沒有將她當一個女人看待,而且她也懷疑自己是否真的還會感覺像個女人——endprint
槍聲!只響了一次,像遠處的雷聲一樣在山谷里回蕩著。菠莉呆住了,她在等著下一聲槍響,但是接下來的只有寧靜。
這樣還好。因為她確定她能聽出這槍聲來自一支獵槍,而用獵槍的人不多。菠莉封上了廚房的爐火,拿起自己的槍,檢查了火帽,然后小心翼翼地來到光線暗淡的門廊處。她觀察著,等待著。
一個小時不知不覺地過去了。又過了半個小時。黃昏的光線像一塊深色的簾子溫柔地照在山丘上,她還在陰暗處等待著。樹林里的最后一縷陽光消失殆盡,這時她聽到了遠處的馬蹄聲,聲音由遠及近,越來越大,然后伴隨著馬車的咔嗒聲。那輛輕便馬車出現(xiàn)在山頂上,正沿路而下,瘋狂地向農(nóng)場方向飛奔而來。
當馬車沖過大門,進入院內(nèi),菠莉站起來跑了過去。比吉特渾身都在激動地顫抖著,她猛地拉住那匹口吐泡沫、喘著粗氣的馬,讓它停了下來。她的臉和衣服上濺有爛泥點,臟兮兮的,頭發(fā)凌亂,眼神迷狂。
“出了什么事?”
“有個男人從樹林里跑出來,抓住我的馬。我不許他上前,但他不肯松手。我用馬鞭嚇唬他,而他向我沖過來,抓住了我,想把我從馬車上拖下來——”她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我就向他開槍了!
“他倒下去的時候將我也從馬車上拖了下來,我于是跑進樹林里,但很快就迷路了。過了一會兒,我跑了出來,來到路上。我看見了馬車,那個男人就躺在馬車旁邊。”
“死了?”
“我——估計是吧,”比吉特邊嗚咽邊說,“我基本上能確定。他的頭——哦,上帝。是的,他死了。他肯定死了?!?/p>
“沒事,姑娘。你做得對。但是我們還有事情要做。那具尸體就在路上嗎?”
“在路邊上,沒錯?!?/p>
“那支槍呢?它在哪里?”
“我——不知道。我摔下來時槍就丟了。我不知道后來槍怎么樣了。”
“好吧,現(xiàn)在你聽我說,”菠莉抓著女孩的肩膀說,“我們得回去,現(xiàn)在就去?!?/p>
“我不能去!”
“你必須去!他是聯(lián)邦軍人還是南軍都不重要,如果他的朋友們發(fā)現(xiàn)他被殺死了,他們會來找我們,尤其是如果他們發(fā)現(xiàn)旁邊還有支獵槍的話。有太多人知道那支槍了。我可以一個人去,但是在黑暗中我可能發(fā)現(xiàn)不了。你還能再次找到那個地方嗎?”
比吉特一言不發(fā)地點了點頭。
“好。打起精神來,姑娘。我去拿一把鐵鍬?!?/p>
格斯推測那支巡邏隊很可能會在黃昏時安營扎寨,在騎馬能輕松到達的范圍內(nèi)他知道只有一條小溪。他知道有條近路,他想著盡量在他們之前到達,然后從高處對他們進行突然襲擊。
但是這樣做風險太大了。如果他們不知道那個水源的話,他就會完全把他們跟丟。而如果他在埋伏地點向他們開火的話,他們會散開并隱蔽起來,或者他們會騎馬追他。
不。還是跟在他們后面比較好,等他們宿營并安頓下來后再在夜色中悄悄地靠近他們。
格斯一直在想著那個黑森軍士。他肯定摸到了那封信,也許還注意到了灌木叢中的卡賓槍。格斯在他的眼睛里讀到了這個意思,但是他故意向米查姆隱瞞了這些。所有德國人都是堅決擁護聯(lián)邦的,他為什么要那么做呢?
格斯能想到的最好解釋就是,在一天之內(nèi),那個軍士已經(jīng)在路上看到太多的死人了。應該是這樣。
黃昏來臨時,格斯看見遠處有一簇橘黃色的火光,火苗上的影子在跳著舞,反射在山楊林灰白的樹皮上。巡邏隊在那條小溪的源頭處安了營,和他之前預想的位置完全一樣。
他感到一股奔騰的活力被怒火點燃了。他逐漸放慢了腳步,如幽靈般從一個隱蔽處轉移到另一個隱蔽處,不斷向營地靠近。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能清楚地看見那些人了。他們正圍攏在營火旁,就著原菊苣咖啡吞食著咸肉和發(fā)酵餅干。
格斯松了一口氣。打到目標很容易,只有不到200碼遠,他們大多數(shù)人的輪廓在火光的映襯下非常清晰。但是如果巡邏隊在他射程范圍內(nèi)的話,格斯也一樣是在他們的射程范圍內(nèi)。他們中的大多數(shù)人看上去都是留著泡菜頭發(fā)型的農(nóng)民和小鎮(zhèn)居民,不過,他曾低估過他們一次,還差點丟了性命。如果現(xiàn)在在這里被他們逮到的話,他們就會像狗群對付一只負鼠一樣結果了他,還會把他的尸體賣到斯普林菲爾德或是圣路易斯去換取賞金。每具尸體可以換2美元多。這就是一條命的價格。
格斯向南環(huán)行了一段,找到一處他和營地之間有一個小小的高坡的地點。他加快了步伐,在紫色陰影中屈膝快速跑過,當山丘籠罩在一片漆黑中時,他感到腳下的土地在逐漸上升。
快到山頂時,他放慢腳步,變成步行。他繞著山頂轉圈,防止身體輪廓被看到。然后他彎著腰,在一片腐爛的楊樹林的陰影中沿著山脊偷偷摸摸地行進。他潛入一片金雀花叢中后,等了一會兒,讓心跳慢下來,然后輕輕地撥開花叢。
那個北軍營地在他腳下像靶場一樣伸展著,每個人都在火光中清晰可見。這是一個死氣沉沉的營地,沒有他記憶中的墨西哥戰(zhàn)場上的那種玩笑聲和開懷大笑聲。上帝啊,那些看上去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是在他娶第一任妻子之前,是在有他們的孩子之前——他艱難地咽著唾沫,想起了孩子們,想起了賈里德,還有他咧著嘴的笑容。還有伊萊,他從馬鞍上仰面朝天摔了下去,雙手還是投降式地高舉著。
鎮(zhèn)定,安格斯·麥基。做好這件事。他從夾克胸前取下墨西哥望遠鏡,仔細觀察著營地。黑森人已經(jīng)睡覺了,在馬鞍上奔波了一天后,他們早已精疲力竭,就在篝火旁裹著毯子躺下了。格斯快速地數(shù)了一下:一,二——
該死!只能看到五個人。但是今天下午是八個人。慢點,再數(shù)一遍。
他立刻看到了一個人。馬群旁邊有一個人在放哨,背靠在樹上,身上裹著毯子,步槍橫放在膝蓋處。
順著河流仔細看過去,格斯驚呆了。還有一個家伙沒有和其他人睡在一起,是阿龍·米查姆。他的寬邊軟帽蓋在眼睛上,頭枕在麥克萊倫馬鞍上。要么是他不善交際,要么就是那些泡菜頭像他的密蘇里鄰居一樣不喜歡他。endprint
還是少一個人。當格斯再次掃視營地時,他有了一種不祥的感覺,他知道少誰了。是那個黑森軍士。他是這批人里唯一老練的軍人。知道要找的人之后,格斯推測出了能找到他的地點……
在那兒!遠處的半山坡上,正好在營地上方,從那里可以清楚地看到狹窄的山谷和通向山谷的道路。這是一個有經(jīng)驗的神射手的最佳位置,而且那個黑森人還帶著槍。即使離這么遠,格斯仍然可以辨認出那支槍的奇怪輪廓。那是支點451口徑惠特沃斯步槍,帶有細長的望遠鏡瞄準器,500碼外也可以一槍斃命。
親愛的耶穌??!格斯曾打算來個偷襲,打完就跑。干掉米查姆,也許再多殺掉一個,然后趁亂溜走。但是那個軍士的位置把一切都改變了。他占據(jù)了高點,而且有一支長射程步槍,這樣他就有了優(yōu)勢。沒有和宿營的士兵們一起休息,他的眼睛就不會被火光照得目眩。干掉米查姆不僅不會讓他慌亂,只會讓他完全警覺起來。
而且他能射殺的距離超過了格斯能跑出去的路程,即便是在這黑夜里。
如果他從這里向米查姆開槍的話,黑森人必定會殺死他。天啊,即使不干掉米查姆,他也可能逃不出去。這得看黑森人的警惕性有多高。
目前來說,他看起來還沒有覺察到異常。隔這么遠,格斯無法清晰地看到他,不過他看上去比較放松,可能正在打盹。那么格斯的計劃或許還能實施。
但是他只有對那個軍士先下手才行。
他有多遠呢?200碼,也可能220碼。格斯在山里曾經(jīng)用這支詹克斯卡賓槍從更遠的距離瞄準過鹿。光線微弱使得操作起來比較困難,但是格斯基本能確定可以射到他。殺死那個德國人,或者讓他沒法回到火堆旁邊去。
問題是,他一點也不想殺死那個黑森人。那個男人也許救過他的命。而且如果格斯先干掉那個黑森人的話,在他重新裝上子彈并開火之前,米查姆會馬上發(fā)現(xiàn)他。
該死!
聰明的做法就是離開這里。活過今晚,下次再找機會除掉米查姆。
但是格斯已經(jīng)等得不耐煩了,而且他有著蘇格蘭邊境人的倔強。他從很遠的地方跟過來,而敵人就在眼前。他再次掃視了一遍營地,尋找其他辦法——
找到了。
也許。
馬群被拴在營地的最遠端。營火位于小溪的中部,營火旁的男人們都裹在毯子里。米查姆單獨一人睡在火堆和拴馬繩中間。
從他所在的山坡看去,那個黑森軍士可以看見通往山谷的道路,但是山坡上都是楊樹和白蠟樹。格斯懷疑軍士無法看清馬群……
沒有時間再琢磨了。西面的天空很清澈,星星在閃爍。如果他打算行動的話,現(xiàn)在就得開始。格斯小心翼翼地將卡賓槍藏在腐爛的木頭里。如果能活下來的話,他會回來取槍的。如果不能……?
格斯彎著腰,偷偷地溜下山坡朝拴馬繩走去。他利用每一處灌木進行隱蔽,利用這些年在山里學到的每一個山林技巧。
靠近小溪時,他能稍微站直點身體,屈膝繼續(xù)前進。水邊的草叢長得更茂盛些,沿著溪岸有一條很多人走過的鹿道。在更遠的那邊,他能看見一個孤獨的士兵裹在毯子里,頭枕在胳膊上。是在睡覺嗎?也許是。沒有辦法確認。
馬群當然聽到了他走近的聲音, 但是它們和騎兵一樣筋疲力盡,而且它們已經(jīng)習慣了人的聲音和氣味。格斯沒遇到任何危險。
格斯從靴子里取出尼蘭德的那把阿肯色短劍,順著拴馬繩摸索著,將馬繩割斷,一次解開一匹馬。繩子的最末端拴的是米查姆從伊萊那里搶來的母馬。不過當格斯靠近它的時候,他不知被什么絆了一下,身體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摔在地上。他身旁的那匹馬想用噴鼻聲將他嚇走。格斯輕輕地對它耳語了幾句,那馬安靜下來,不過仍用不安的眼神看著他,隨時準備逃脫。
在腳邊摸索時,格斯推開了一個人的胳膊。他差點兒要用劍刺過去,但很快意識到自己是被一具尸體絆倒的。
親愛的耶穌啊,是伊萊。他們隨手將這個男孩的尸體扔在營地里,在馬群旁邊,這樣早晨再安放他的尸體時可以省點事。在黑夜里將他像垃圾一樣扔在這里,什么都不如……瞎了他們的眼!
格斯慢慢站起身來,輕撫著那匹緊張的馬兒的脖子。他從馬的臀部看過去,在等待馬兒平靜下來的同時,掃視著營地。在小溪的對岸,那個哨兵在睡夢中動了一下。再也沒有其他人有過動作。
除了米查姆,他在打呼嚕。這家伙翻了個身側睡起來,背對著營火,面對著格斯。
但他不是在看格斯。米查姆的眼睛是閉著的,或者說基本上是閉著的。他要么是睡著了,要么是在打瞌睡……在不到20步的范圍內(nèi)。在馬兒還沒有意識到是怎么回事之前,格斯已經(jīng)順著母馬的身體慢慢走向小溪。
他小心地踏入水中,靜靜地蹚過小溪,直接朝那個熟睡中的槍手走去,手里攥著尼蘭德的那把阿肯色短劍,準備……
怎么回事?正當格斯小心翼翼地走出水面時,他意識到自己判斷失誤了。天啊,他穿過小溪正好進入了那個該死的營地的中間地帶。周圍是熟睡的北佬們,在他和馬群之間是一名哨兵,而高處的山坡上還有一名神射手。會有人發(fā)出最輕微的動靜嗎?哪怕是一個噴嚏或一聲夢囈。如果營地里有哪個人醒來的話,他就沒命了。
但是,現(xiàn)在,阿龍·米查姆就在幾步之外,殺他輕而易舉。是從后背給他一刀,還是戳穿他的喉嚨……但是不行。
他不能這樣去冒險。沒有人會無聲無息地死掉?,F(xiàn)在去殺死米查姆就等于是自殺,這點是毫無疑問的。
但是他已經(jīng)走得這么近了……他覺得必須得做點什么。
格斯又挪近了一步,小心地將沾著血的阿肯色短劍插在地上,離米查姆的鼻子只有一英寸,給這家伙留個紀念品。來自詹姆斯·奧利弗·尼蘭德,阿肯色第一軍;還有他的朋友伊萊·米切爾,來自伊利諾伊州的開羅。
“嘿?!睜I火附近的一個騎兵慢慢地站起身來,眨著眼睛,還處于半夢半醒的狀態(tài),“怎么……?”
不過格斯只是沖那人揮揮手,同時轉過身去,順著溪岸輕快地走著,仿佛他也是宿營兵的一員。當他從正在打盹的值勤哨兵身邊經(jīng)過時,他若無其事地拿起哨兵大腿上的步槍,用槍托砰地砸向對方的頭部。哨兵隨即四肢張開躺倒在草叢中。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