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鼓嶺！

1992年8月，拜蒂游覽鼓山

1992年4月8日鐘翰發(fā)表在《人民時報》第七版獲獎文章《啊，鼓嶺！》剪報

這是一段發(fā)生在中國福州和美國加州的真實故事：一中一美兩個孩子在福州鼓嶺的大榕樹下盟誓，本愿此生再相見，豈知一別就是一生，茫茫人海竟然癡尋百年，無法圓夢……

幸運的是，1992年，時任福州市委書記習(xí)近平親自安排，使得這段傳奇故事竟然有幸續(xù)寫了完美結(jié)局。2012年2月15日，國家領(lǐng)導(dǎo)人習(xí)近平在訪美午宴上發(fā)表演講時，講述了這個鼓嶺故事。2014年1月1日，本故事的親歷者劉中漢采寫的《啊，鼓嶺！》一書出版;這個歷經(jīng)百年的跨國愛心故事終于得以全貌展現(xiàn)……

美國，加州：“Kuliang”之謎

這個百年傳奇故事的男主人公是密爾頓·嘎登勒，生前為美國加州大學(xué)物理學(xué)教授。

1985年初夏，密爾頓·嘎登勒彌留之際，懷里抱著一個中國更漏，緊握著妻子拜蒂的手，口中喃喃不絕地呼喚：“Kuliang，Kuliang……”

妻子拜蒂只知Kuliang是中國的地名，卻不知它在中國哪里。丈夫離世后，依照他生前囑托，拜蒂把丈夫火化后，租了一架殯葬公司的飛機，流著淚把密爾頓的骨灰一捧捧從澄澈萬里的晴空灑下，口中默念著：西去吧，密爾頓，去尋訪你的Kuliang！

“Kuliang”到底是什么意思？多年來，嘎登勒太太被“Kuliang之謎”困擾著，為告慰亡夫，她六次來到中國內(nèi)地尋訪，均無果而返……

直到遇到當(dāng)時在加州大學(xué)留學(xué)的我，“Kuliang”之謎終于解開。我在1992年獲得《人民日報》“海外紀(jì)事”一等獎的征文《啊，鼓嶺！》中，追憶了這過程：

“1988年初夏，嘎登勒太太啟程西行，造訪中國，登了長城、游了蘇杭，卻不無遺憾地來信告訴我始終沒能問清哪里是Kuliang。我惶惶然不知何以為慰。

1990年春。一日，她電話急召說她在清理她丈夫遺物時，從其幼時的藏書與作業(yè)中發(fā)現(xiàn)11枚郵票。仔細(xì)一看，最完整的一張上有：‘福州鼓嶺三年六月初一日，我當(dāng)即告訴她：她的愿望可以實現(xiàn)了，多枚郵票上都能辨認(rèn)出“福州·鼓嶺”字樣——鼓嶺，這就是老教授臨終前日夜呻喚的Kuliang??！她激動得手舞足蹈，眼淚刷刷直淌……”

鼓嶺位于福州東郊。歷史上，福州鼓嶺與江西廬山，浙江莫干山、雞公山等避暑勝地齊名。

美國的密爾頓，何以會終生牽掛中國的鼓嶺？

中國，鼓嶺：那棵大榕樹為證

密爾頓·嘎登勒，1901年出生在加州桑塔科魯茲市。父親安德森·嘎登勒是美國駐中國特使，是美國當(dāng)局最早派到福州來的基督教高級神職人員。

密爾頓·嘎登勒在出生前，父母就來到了中國福州。但不久，父母因為義和團(tuán)運動，在逃亡過程中受傷，被福州鼓嶺當(dāng)?shù)匾粋€采草藥的農(nóng)夫郭大山相救，此后便結(jié)下了深厚的友誼。隨后，父母回美國加州生下密爾頓。1歲時，密爾頓隨父母重新回到福州鼓嶺。恰好郭大山的兒子郭小山比密爾頓早半年來到人間，從此與小密爾頓結(jié)下了一世相離卻難解的緣分。

小密爾頓在鼓嶺長大，但身體瘦弱的他常常被大孩子當(dāng)作洋毛子欺負(fù)。小山子總是毫無畏懼地迎上去：“你們哪個敢欺負(fù)他，先來跟我比比?！眱蓚€小伙伴一起看社戲，一起學(xué)口技……一天，密爾頓發(fā)現(xiàn)一棵榕樹上有只黑白相間、金黃色嘴巴的野鳥，小山子拱著他上樹去夠，不料，樹杈斷了，他摔下來跌在了小山子懷里，卻把小山子砸成了重傷。密爾頓怕小山子因此蒙難，哭著求耶穌保佑。他的父母為了報答小山子一家的救命之恩，將珍藏的兩只清代福州脫胎彩繪漆器花瓶送給小山子父親郭大山。然而郭大山并不稀罕，堅辭不收，卻同意讓小山子跟著密爾頓一起讀書識字。

年復(fù)一年，密爾頓和小山子的友誼變得牢不可破。對密爾頓來說，勇敢仁厚的小山子，簡直成了他的偶像，嵌入他的內(nèi)心。小山子每每在下學(xué)后去看望更夫老人——梆子爺爺。梆子爺爺?shù)呢毟F感染了密爾頓，他甚至打算偷出那對福州漆器花瓶送給梆子爺爺。可他們在去梆子爺爺家里的那晚，梆子爺爺卻恰好燃盡了生命的火苗，他們流著淚，為他打了一晚上的更……

然而1911年，在武昌起義爆發(fā)改朝換代之際，密爾頓不得不隨父母奉調(diào)回美國。最難接受這一切的是密爾頓，他不愿離開小山子，小山子也不愿離開他。

得知事實不能改變，兩人同時想到，一定要送對方一樣能證明他們兄弟情誼并值得永存的信物。小山子用竹子做了一個小小的更漏送給密爾頓，這代表了梆子爺爺和他們的過去;密爾頓送了小山子一個書包，包里裝著那對漆器花瓶。臨別時兩人在鼓嶺那棵大榕樹下盟誓，此生定要重聚?！安还苁裁磿r候，哪怕只有一點點可能，我都會去找你，看你！”小山子說。密爾頓說：“一言為定?！钡∩阶影涯菍ζ崞骰ㄆ窟€給了密爾頓，希望他看到它們，能想到鼓嶺和他的一切。

密爾頓回國后，第一件事就是給小山子寫信?！坝H愛的山子哥哥，我雖然回到了美國，心還在鼓嶺，還在你身邊……”這是密爾頓寫往鼓嶺的第一封信。從加州到鼓嶺，信件沒有兩個月不能往返，然而密爾頓每天都在等著郵箱里鼓嶺的來信。小山子終于回了信：“我的好弟弟，我總到我們告別的榕樹下尋找你的足跡……記住我的話，我一定去看你……”

到了1915年，密爾頓收藏了厚厚一摞小山子的來信。然而這之后小山子便杳無音信了。一年又一年，密爾頓不斷給小山子寫信，卻一封回信都沒有收到。endprint

1918年，密爾頓17歲了，卻不去交友，躲在房間里執(zhí)著地給小山子寫信。后來，他直接寫信給大山叔叔，想問個明白，小山子為什么不回信？隔了很長一段時間，密爾頓終于收到了大山叔叔的回信，信上說：早在1916年，小山子為有機會和他團(tuán)聚，報名加拿大的華工團(tuán)，去修筑加拿大南北貫通鐵路，說離美國近，可以見到密爾頓。

密爾頓收到來信，又驚又喜，沒想到小山子已經(jīng)和他“近在咫尺”。1919年7月，密爾頓考入了伯克利分校。父母問他去什么地方旅游，他選擇只身前往加拿大。父母以為他想開了，擺脫了鼓嶺情結(jié)，不再想去中國，可是密爾頓卻“暗度陳倉”。之后的一個月，密爾頓乘火車走遍了加拿大西部南部鐵路網(wǎng)各個?？砍鞘?，打聽建筑鐵路華工的一切消息，甚至不吝金錢，選大字標(biāo)題，登載尋人啟事，小山子仍無影無蹤。

失落地回到了加州，密爾頓再次寫了一封信給大山叔叔，三個月后，他得到消息，小山子依然在加拿大。1924年，大學(xué)畢業(yè)并經(jīng)濟(jì)獨立的密爾頓再次踏上了尋找小山子的旅程。他去了溫哥華，在各個中餐館及貧民窟里打聽著，他甚至去當(dāng)?shù)貓D書館查資料，有時一點點的消息他都覺得驚喜，可最終又墜入了無盡惆悵中。最終他再次兩手空空回到了加州。

可他依然不放棄，他深信有一天，小山子會和他在加拿大熱烈擁抱。1931年，在攻讀伯克利分校無線電專業(yè)碩士前夕，密爾頓收拾行囊，第三次北上加拿大，直奔最后一個未去的終點城市海里弗，卻不料來到了悲劇的結(jié)尾——他碰巧走進(jìn)了一個鼓嶺籍老板的酒吧，老板流著淚地告訴他，小山子早在1918年，為救工友，就死在了鐵路鋪軌機下。他說小山子是鼓嶺華工的驕傲，他的骨灰被裝在木盒里運回了鼓嶺……

抱憾加州：生前夢難圓

密爾頓曾想不通小山子在過去八年里為何不給他寫一封信?，F(xiàn)在終于有了答案，大山叔叔怕真相傷了他的心，才說下善意的謊言，卻不知密爾頓會為此真的奔波掛念了十二年。噩耗讓密爾頓悲痛難當(dāng)，當(dāng)晚他喝得酩酊大醉。回到加州后，他的精神一直黯淡著。

1937年，密爾頓完成博士學(xué)位，開始在加州大學(xué)任教。那時，中國正飽受日本侵略，他日夜掛念鼓嶺的一切，二戰(zhàn)結(jié)束，密爾頓想快點回到中國，回到他夢魂牽繞的鼓嶺。然而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中美并沒有立即建交，他只能望洋興嘆。直到1955年，密爾頓在巴基斯坦的白沙瓦做交流學(xué)者時，輾轉(zhuǎn)找到中國大使館，希望得到一張旅游簽證，卻無奈被拒。

之后多年，中美之間不能正常交往，回鼓嶺成了一個遙不可及的愿望。

1979年，密爾頓盼到了中美兩國正式恢復(fù)外交關(guān)系，民間簽證也恢復(fù)正常，可翹首企盼一生的他卻再也站不起來。因為胰腺疾病和髖骨舊傷，他頹然地坐在輪椅上，絕望地喊著：“山子哥哥，我不能來看你了！”

1983年，82歲的密爾頓完全只能躺在床上了。他早早晚晚呻吟著，有時清醒有時不清醒，嘴里反反復(fù)復(fù)只有一個詞“Kuliang”。聽著丈夫的呻吟，陪伴著他的老太太拜蒂心里也一樣難受。她聽過他和小山子的故事及他三上加拿大尋找小山子的痛苦經(jīng)歷。

大限來臨之際，密爾頓向拜蒂解釋著：他不怪小山子在加拿大不給他寫信，因為或許他條件艱苦，或許是想見面給自己驚喜。他遺憾大山叔叔沒有提早告訴他真相，讓他提早回中國看看小山子的墳頭也行，這一錯過就是70年，留下了這輩子最大的遺憾。

密爾頓托付拜蒂一定要去到中國，替他看一看山子哥哥還有大山夫婦和梆子爺爺?shù)膲烆^，要把那對脫胎漆器花瓶帶到中國去，告訴那里的人，Kuliang就是他的故鄉(xiāng)。滿懷不舍和遺憾，呼喊著：“Kuliang，Kuliang……”密爾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

圓夢鼓嶺：來自習(xí)近平的邀請

恰好，1992年2月25日，人民日報發(fā)表《海外記事》征文比賽啟事，正在美國加州讀書的我寫下飽含深情的《啊，鼓嶺！》，道出要幫助嘎登勒太太尋訪鼓嶺的真誠心愿。沒想到文章得了當(dāng)時唯一的一等獎。

更沒想到的是，這篇發(fā)表在《人民日報》上的文章有幸被一個有心人讀到了——

1992年4月8日，福建省福州市委大樓某辦公室，福州市委書記習(xí)近平正在閱讀《人民日報》，一篇叫《啊，鼓嶺！》的文章進(jìn)入他的眼簾，他熟知鼓嶺這個地方，勘踏過那里的山山水水，那是他管轄的福州市下轄的一個行政鄉(xiāng)。他專注地讀起了文章……

看完這篇文章，習(xí)近平找來市委辦公廳主任陳倫，說文章寫得極感人，請他立即安排市委辦公室聯(lián)系上我，進(jìn)而與拜蒂取得聯(lián)系，誠摯地邀請她訪問鼓嶺。

拜蒂得到我轉(zhuǎn)告給她的這個消息，一遍遍地看著她根本看不懂的中國報紙，高興得熱淚盈眶，她終于有機會了卻丈夫的心愿了！

1992年8月17日，一架波音737客機先從舊金山飛往北京，再于21日起程飛往福州。在福州，市委書記習(xí)近平親自設(shè)宴為密爾頓太太拜蒂接風(fēng)。他對密爾頓太太說：“中國有句古話：‘海內(nèi)存知己，天涯若比鄰。您的這次訪問雖然短暫，但從您身上以及您丈夫矢志不渝的眷戀之情，我們足以看到中美兩國人民的友誼天長地久?！毖鐣希e主交換了禮物。拜蒂將那對珍藏百年始終沒送出去的彩繪福州脫胎漆器花瓶贈送給了市委書記。福州市委書記表示，這份厚禮將永存福州市博物館，以見證中美人民的世代友誼。

晚宴在談笑風(fēng)生中進(jìn)行，福州市對外友協(xié)副主任、拜蒂來訪接待總負(fù)責(zé)人楚燕妮女士悄悄告訴拜蒂，市委書記國事家事都正忙，這天晚上，他夫人正在醫(yī)院待產(chǎn)。拜蒂聞知市委書記沒陪自己臨產(chǎn)的夫人而前來會見她，十分感動。她悄悄跟楚燕妮打聽市委書記的年齡，楚燕妮告訴拜蒂，市委書記三十九歲。第二天市委書記的女兒呱呱墜地，拜蒂讓楚女士轉(zhuǎn)告書記，祝賀他喜得千金。

在鼓嶺，拜蒂見到了被郭小山救過的工友郭茂福，是他帶著郭小山的骨灰回鄉(xiāng)安葬，并因為感恩做了大山叔的義子，為小山子守了一輩子的墓。在小山子和大山夫婦的墓邊，拜蒂深深鞠躬，并把那只飛越瀚洋復(fù)又飛回的紫色更漏，用白綢包好，埋在了小山子的墳塋里。她淚流滿面，握著胸前藏有密爾頓兒時照片的項鏈墜，默念：“Kuliang，Kuliang，達(dá)令你知道嗎，我們終于回來了……”郭茂福把那個他夜夜枕著入眠的書包交還給了拜蒂，天藍(lán)色的書包顏色依舊鮮艷，兩道寬寬的黑色背帶纏在一起。拜蒂在小山子的墳塋上抓了一把土，放進(jìn)了書包里，她要把它帶回美國埋進(jìn)密爾頓的墓里去?！澳銈儚膲m埃中來，依然回到塵埃中去?！蹦且豢?，她默念著《創(chuàng)世紀(jì)》。

20年后，2012年2月15日，已是中華人民共和國領(lǐng)導(dǎo)人的習(xí)近平訪問美國，在暖意融融的萬豪酒店，他對著700余位中美來賓講述了他親歷的這段感人肺腑的鼓嶺傳奇故事。當(dāng)他演講完畢，全場聽眾起立，掌聲經(jīng)久不息……

目前，根據(jù)這個真實故事改編的電影《夢中鼓嶺》，已獲國家廣電總局批準(zhǔn)，正在緊張籌拍中。

——綜合摘編自《啊，鼓嶺！》（華夏出版社&四川文藝出版社聯(lián)合出版，華夏盛軒圖書出品）。此稿系經(jīng)作者劉中漢授權(quán)，本刊獨家深度首摘。

編輯/王宜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