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恩斯

米德蘭藝術(shù)節(jié)的藝術(shù)副指導(dǎo)霍普金斯為明年的兩場開幕式音樂會想出了一個點子。算不上是新點子，但因其為人熟悉而讓人容易接受。比籌備會議還早的一次會議上，他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如果牽扯到額外的開銷，那可不行，”主席說。

“不，只是概念問題，”霍普金斯說，“這可是馬勒（參見本刊2014年第一期《人文歐洲》專欄《橫跨兩個世紀(jì)的音樂巨人古斯塔夫？馬勒》一文。——編注）音樂會，大家都認(rèn)可的，我們需要馬勒方面的專家。我建議第一個開幕會請個狂點的年輕人，這樣的人不少。另一場則請一個已經(jīng)退休的大師——當(dāng)然，大師是不退休的，但我腦子里想著一個人，過去幾年都沒在公眾場合出現(xiàn)，特受尊敬，為了我們這次盛會，要把他給挖出來，大師，大伙認(rèn)為已經(jīng)作古的大師?！?/p>

他提到貝恩斯這個名字。大部分在場的人都以為他已經(jīng)作古。有幾個人記得這個名字，但沒完全說對。大家曾以為他和《千人交響曲》（馬勒的作品，又名《第八交響曲》?！g注）有某種聯(lián)系，然而實際上，他和該曲沒任何關(guān)系。幾乎是在40年前的1960年，BBC電臺曾為慶祝馬勒100周年誕辰而準(zhǔn)備了很多節(jié)目。只是在節(jié)目后一階段，貝恩斯才出場，他以他平靜的方式說——他當(dāng)時就是那么被描述給霍普金斯的，“以他平靜的方式”——他希望能有人替他指揮，因為他剛剛才獲悉他將指揮《第八交響曲》。

“您對《第八交響曲》有什么意見？”有人問他。

“太吵了，”貝恩斯答。

此后，貝恩斯再沒在公眾視線中出現(xiàn)過。霍普金斯的籌備委員會認(rèn)可了：貝恩斯這名字有可能成為一個賣點?；羝战鹚乖敢獍堰@事兒安排妥嗎？愿意，細(xì)節(jié)將一一備妥。

據(jù)BBC記錄，貝恩斯住在蘇格蘭，但不是蘇格蘭大陸，他從1960年開始就住在蘇格蘭島中島，瑞利格。得先經(jīng)由奧本抵穆爾島，由穆爾島抵愛奧那島，再由愛奧那島抵瑞利格。

“‘瑞利格在蓋爾語中是‘墓地的意思，”BBC圖書館的資料員說。

“沒有定期發(fā)往愛奧那島的輪渡，”蘇格蘭旅游局的人說，“但可以在菲昂福特打聽一下?！?/p>

貝恩斯沒有電話，前期工作以信件的方式完成。霍普金斯的有些信得到了答復(fù)，但書寫不是很有力。簽了字的合同也寄回來了，但是負(fù)責(zé)該活動的財務(wù)經(jīng)理并不高興?！百r償條款在哪兒呢？得列出來一筆特定的款子，作為他一定會出場的保證……他們隨時會失蹤……斯托科夫斯基95歲時還簽了一份十年的唱片合同……年紀(jì)越大情況就越糟，他們有時干脆就忘了到場……不需要很大一筆錢……對了，他靠什么生活？”霍普金斯回答說，他認(rèn)為，貝恩斯應(yīng)該是靠存款度日。

霍普金斯更感興趣的是這位老大師的指揮曲目。當(dāng)然，最好是只需排練兩次的曲子，如果可能，一次也行。

“我最好親自去看看他，”他說。他腦子里也一直想著這么做。

他打算帶兩個人同去。一個是歌唱家瑪麗？洛基特，他并不了解她，但知道她歌唱生涯剛剛起步，并且不會拒絕同行——沒人會拒絕一次免費(fèi)去蘇格蘭的旅行。她有一副“白色的”嗓音，不是馬勒本人會喜歡的那種聲音，但據(jù)說她可塑性強(qiáng)。另外一個是演出活動辦公室的，他的勤雜工，年輕的弗雷澤。傍晚時分，在瑞利格島上，他們將圍琴而坐，一切順其自然地決定下來。霍普金斯說不清楚，他是期待見到老人這副模樣呢——坐著，一副唯我獨尊的模樣，沉浸在過去的回憶里——還是期待看到老人緊張地等著他們，顫顫巍巍地急于迎接他們?；羝战鹚剐爬镎f他們會在5月21日到達(dá)，把車留在奧本。

“我們在這兒買點要用的東西吧，”年輕的弗雷澤說，“貝恩斯先生房子里也許所剩無幾了?！?/p>

他們在奧本最大的超市買了茶葉、著名的蘇格蘭風(fēng)味酥餅、冷熏肉，霍普金斯稍微猶豫了一下，買了一瓶威士忌，半瓶顯得太精于算計了。他不知道瑪麗？洛基特是不是偶爾也喝點兒。

“總有第一次，”弗雷澤寬他的心說道。

他們到了穆爾，弗雷澤和瑪麗背著雙肩包，霍普金斯帶著他那不起眼的行李箱和公文包。他們在菲昂福特得到信，說讓他們等下一趟渡輪去愛奧那島，在那兒等麥格雷戈。在愛奧那島的碼頭，所有當(dāng)天結(jié)束旅程的旅客都下船了，大步流星地朝著北邊的教堂走去，好像受過訓(xùn)練一樣。時間在小地方過得更慢，大約過了三刻鐘，一個人，很明顯是麥格雷戈，坐在一輛斯巴魯汽車?yán)?，顛簸著向他們開過來。他說他們得駕車到西海岸去，他的小船在那兒泊著。

愛奧那島三英里長，一英里寬，瑞利格看起來就更小了。那天，天空碧藍(lán)，萬里無云，天熱得就好像腳底下是鹽而不是水在漬著，火辣辣的。待到近了，既沒沙子，也沒白色的貝殼，多石的海岸線也沒什么好看，只夠讓你摔個難看。涂了瀝青的小棚旁有個接著陸地的踏板，一條土路通向一個一層高的建筑，勉強(qiáng)可以算房子。

“那是貝恩斯先生的小農(nóng)舍嗎？”霍普金斯問。麥格雷戈回答說這不是小農(nóng)場，但確實是貝恩斯住的地方。

“我想他在等著我們。”霍普金斯說，雖然他覺得這么說不招麥格雷戈喜歡，因為他說過門會是開著的，他們最好直接進(jìn)去，貝恩斯也許在家，也許在他的土豆地里。看到他們平安登陸后，麥格雷戈就走進(jìn)波紋鐵皮屋頂?shù)男∨锢锪恕?/p>

前門緊閉，雜草已長到齊鎖高。邊門開著，通向又暗又小的雞舍兼炊房（由于貝恩斯所住地偏遠(yuǎn)，空間逼仄，衛(wèi)生條件差，雞舍同時兼做飯的地方，這樣的情形現(xiàn)已不存在?！g注），僅夠放下水槽和碗柜，兩只毛發(fā)凌亂的母雞叫喚著，跑到外面明亮的日光下。弗雷澤和瑪麗尷尬地站在水槽邊，禮儀告訴他們不能再走近。

“貝恩斯！”霍普金斯喊道，“我們可以進(jìn)來嗎？”

我絕對需要搞清楚他究竟是什么樣的人。他回來前，這是個好機(jī)會。

一步進(jìn)入刷了石灰水的客廳，一只鬧鐘滴答走著，沒電，沒收音機(jī)。一張鋪著格子布床單的單人床、 一個單人沙發(fā)。沒書，沒書架，沒樂譜，沒手稿。從那兒進(jìn)入廚房，廚房比櫥柜大不了多少，一盞等著添油的煤油燈、一個令人肅然起敬的面包罐，一架鋼琴占了一半空間，是教堂大廳里那種又老又舊的鋼琴，當(dāng)然，仍是一架琴?；羝战鹚瓜破鹕w子，試了試凹陷的中央C，沒聲音。他把音階往返彈了一遍，沒聲音。廚房旁邊，是洗滌槽和抽水馬桶，適合古董收藏家。endprint

雞舍兼炊房一陣騷動，兩只邋遢的母雞又沖進(jìn)來了，沉溺于它們自顧自的慌亂中?，旣惡透ダ诐梢延械谌郊尤耄粋€老人，已經(jīng)脫掉了長筒膠靴，現(xiàn)在正聚精會神地穿拖鞋。

“啊，您一定是……”霍普金斯說。這么說話不妥，我不想聽起來就好像我是這兒的主人。

貝恩斯終于開口了：“抱歉，你們得讓我歇一會兒。我的健康，就現(xiàn)在還有的那點而言，就靠我每天同一時間做同樣的事兒。”

他，一個小老頭兒，拖著腳步往前走，在僅有的一把椅子里坐下。霍普金斯和弗雷澤小心翼翼地坐在床上?，旣悰]進(jìn)客廳，她還在雞舍兼炊房，松開她的雙肩包，往外拿有名的蘇格蘭風(fēng)味酥餅、冷熏肉和茶葉。然后，她開始把錫盤從碗柜里拿下來?，旣愖鍪聫牟恢?。她做這些時，哼著歌，聲音不大，不高不低，沒有對什么特在意——不管怎么說，是搖籃曲。

“我在樹林里茫然漫游，我的思想里無所尋求。我看到蔭處小花一棵——我把盤子放哪兒？”

貝恩斯站了起來：“不，不，現(xiàn)在不，還沒。讓年輕人出去一會兒。”

“但我們帶來了……”弗雷澤說，帶著明顯的失望。

“一會兒，”貝恩斯重復(fù)道?！拔医忉屢幌?，霍普金斯先生。我希望先生……女士……呃，我希望他倆乘麥格雷戈的船回愛奧那島。嗯，那就是我希望的。”

“這相當(dāng)出乎我們意料，我給您寫信了——您記得吧——告訴您我們有三個人來?！?/p>

貝恩斯把雙手放到前額，從兩只手中間往外看，就好像在玩某種令人沮喪的游戲。

“霍普金斯先生，三個人太多了，這么突然，強(qiáng)我所難?！?/p>

他受什么刺激了？也許他想把他倆從懸崖上推下去，我得對這倆演出組委會的人負(fù)責(zé)啊。

“我去看看他們在哪兒?！?/p>

畢竟，他們走不遠(yuǎn)。他們正坐在一塊凸起的石頭上，看著西邊。

弗雷澤也許是因為餓，沒有出聲?，旣惾魏螘r候話都不多。她的手指絞著購物袋的草帶兒。為什么女人走哪兒都總是帶著包呢？

霍普金斯解釋了一番，老人的要求，他們當(dāng)然不要往心里去。

“我們還有什么別的方式接受呢？”弗雷澤問。

“你們能在愛奧那島找到住的地兒，也許在修道院。”

“會有地兒嗎？”

“嗯，也許你們會發(fā)現(xiàn)，他們曾發(fā)誓，絕不在緊急關(guān)頭拒絕游客。你們的開銷一定得讓人簽字，并且得一式兩份?！?/p>

“當(dāng)然，我們應(yīng)該對貝恩斯先生說幾句感謝的話，”弗雷澤說。

“不，不，他沒什么好讓你們感謝的，你們最好收拾好自己的東西走吧。”麥格雷戈確實向他們走過來，說如果他們中有人要回去，他們得上船了。

當(dāng)船在平靜閃爍的水面掉頭離開時，弗雷澤似乎在大聲嚷嚷著什么。據(jù)說聲音在水面?zhèn)鞑ズ芸?，但這次沒有。他拿了或者錯拿了什么東西?，旣惖谋骋呀?jīng)轉(zhuǎn)過去了，就好像一次經(jīng)歷已經(jīng)結(jié)束。

他回去后，發(fā)現(xiàn)貝恩斯正有條不紊地嚼著冷熏肉?！白羝战鹚瓜壬?，我一天只吃一頓，一般傍晚吃，但如果碰巧是中午，那就中午吃?！?/p>

威士忌，他把威士忌怎么了？霍普金斯這才意識到弗雷澤在船上喊了什么。毫無疑問，他錯拿了那個裝威士忌的包，他的錄音機(jī)也在那個包里。霍普金斯什么應(yīng)急備用品都沒有了，新的舊的都沒了。

“也許你想看看我的土豆地，”過了一小會兒，貝恩斯說，“我可指望著呢。我的母雞快一年沒生蛋了，我倒也還沒對此失去信心?！?/p>

他們沿著慢慢升高的路往南走，經(jīng)過一根晾衣繩，繩上隨意搭著一件長袖背心。他們來到一堵矮石墻圍著的一小塊空地里。貝恩斯解釋他那久經(jīng)時間考驗的種植法，他稱之為傳統(tǒng)西高地法。他沒有把種土豆埋入地里，而是橫著排放在地面，然后在一排排的土豆中間挖溝，用溝里的土把土豆蓋住。麥格雷戈教他那么做的，或者更準(zhǔn)確地說，麥格雷戈的父親教的。

“還什么都沒長出來呢，”霍普金斯說。

“是的，連一片綠葉子都見不著，”他們站在那兒聽海鷗在四周叫喚，在讓人振聾發(fā)聵的高高藍(lán)天上。

“今天早上你為什么要試我的鋼琴？”貝恩斯問。

你這老家伙，你這老怪物，你怎么知道我彈了？

回到客廳后，霍普金斯從廚房把鋼琴凳搬過去放到桌旁。然后他打開文件夾，把冷食的殘羹放到一邊。在這瑞利格島上，他感到威信離他而去，也沒法指望別的什么能代替。土豆和海鳥王國不怎么需要威信。

我得，他想，得直呼其名，接著他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忘了他的名字。當(dāng)然是暫時性地——他有壓力。

他停頓片刻，繼續(xù)說：“我尊重您的隱私，我肯定您理解?！?/p>

貝恩斯說他從未考慮過那個?！暗糜袃蓚€人才需要尊重隱私，或者，才有隱私這需要。”

霍普金斯從文件夾里挑了一份。這么做讓他心安下來。當(dāng)然，名字是康拉德。

“這是一份我們的原始合同。您那份已經(jīng)簽過名并且已返還給了您。合同上壓根兒也沒明確您將指揮的節(jié)目。雖然這不是我此行的主要目的，現(xiàn)在我腦子里有幾個想法跟您說說，看看您覺得如何?！必惗魉箖H僅重復(fù)了一下“想法”這個詞，不合時宜地笑了（這是他第一次笑）?；羝战鹚估^續(xù)說：“我的理解是您不，您過去從未想過指揮偉大不朽的馬勒的作品。我認(rèn)為，您或許可以以他早期的幾首歌開始，比如，《旅行者之歌》（馬勒的第一部聲樂套曲，完成于1884年。——譯注），1884年版的，有鋼琴伴奏的……”

貝恩斯輕輕搖頭，格外和藹可親地微笑，笑里沒有歉意，卻把整個話題給黃了。

“先前在這兒的那位年輕女士是誰？”他問。

“您說的是瑪麗？洛基特。她上午在這兒。另外一個，是我的助手弗雷澤。您告訴我，您希望他倆都走?！?/p>

“我以為他倆一起來，一定愿意一起走?！?/p>

“那完全是誤會，他倆只不過是熟人?！?/p>

“萬分抱歉?！眅ndprint

他腦袋不是很清醒——霍普金斯想，如果那樣的話，這合同就無效了。他說：“我可以這樣理解嗎，您現(xiàn)在不想討論馬勒這個話題？”

貝恩斯仍是微笑，霍普金斯果斷地把另外一沓文件放在他面前，他順從地彎下腰讀起來。

20分鐘后，貝恩斯的視線似乎還在第二段，他抬起頭問道：

“如果在指揮音樂會前，我死了，或者我得了重病，誰會負(fù)責(zé)付這一大筆錢？”他什么都沒理解。

“誰也不會付錢，”霍普金斯說，“那將是不可抗拒力?！?/p>

貝恩斯把雙手平放到文件上，好像想把它們從眼前清除。“嗯，我考慮一下?！?/p>

“難道您不能現(xiàn)在決定嗎？”

“以前我可以，但是現(xiàn)在，我一次只能想一件事兒?！?/p>

那你現(xiàn)在在想什么，你這老騙子，老壞蛋。

“順便提一句，別擔(dān)心你怎么離開這個島。麥格雷戈明天還會來。明天是他固定給我送東西的日子，他從愛奧那島給我?guī)c生活必需品過來?！?/p>

“他幾點來？”

“他會敲門。”

“幾點？”

“早，早，天一亮。那之后兩周，我就不指望他再來了。”

霍普金斯在單人沙發(fā)里過了一夜，那沙發(fā)，習(xí)慣了貝恩斯坐在里面，堅決拒絕再讓別的任何人感覺舒適。除了格子布床單，再沒有多的床單或被子，霍普金斯穿著自己的襯衫和外套睡了一夜。當(dāng)他建議把水壺放上去時，天還是黑的。貝恩斯——明顯清醒得很，沒睡著——說他從來沒有水壺?！耙苍S會讓你覺得有趣，我們從來沒有，就是我孩提時在萊比錫，我們也沒有?！彼麌@了口氣，然后又睡了。當(dāng)天空變淡，沒刮胡子的霍普金斯給麥格雷戈開門時，麥格雷戈說，謝謝，他不要茶，他在小屋里自己弄了點。一模一樣的怪人，霍普金斯想。貝恩斯來了，穿著破舊的雨衣，戴著寬邊帽。他不僅準(zhǔn)備好要出門，還準(zhǔn)備好了出遠(yuǎn)門。

“我應(yīng)該跟你一起走?！?/p>

“您昨晚只字未提啊?！?/p>

“我想再聽那位年輕女士唱歌。她應(yīng)該還在愛奧那島，沒走遠(yuǎn)?！?/p>

“您把她打發(fā)走的?！?/p>

“我改主意了，我想再聽她唱歌。你是知道的，我好久沒聽過音樂了?！?/p>

（本譯文為中華女子學(xué)院2013年度重點二級學(xué)科課題“佩內(nèi)洛普·菲茨杰拉德小說空間敘事研究”（項目編號：ZD2013-01010）的階段性成果。）

（張菊：中華女子學(xué)院外語系講師，文學(xué)博士，郵編：100101）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