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室里的人

1

一枝鐵線蓮便平添了幾多風(fēng)韻。

美和將長把勺子換到左手，正面對著鏡子擺好姿勢。淺綠的底色上有著碎花紋的京小紋絲綢和服，楚楚動人的坐姿隱隱約約地還是顯得有點緊張。

“呱嗒”，擱下長把勺子的聲音被墻壁吸收了，微弱的呼吸聲傳進耳朵。美和整理了一下下擺，稍停一會兒，才將胡枝子花紋茶碗和棗形茶葉罐挪到膝蓋前。她從腰帶里取出小綢巾，擺弄整齊了。一舉一動絲毫都不多余，亦非裝模作樣。

鍋里的開水被注入茶碗，美和拿起圓筒竹刷緩緩攪動，這個動作很有節(jié)奏感。熱騰騰的香氣撲鼻而來。在茶碗中攪動的圓筒竹刷，僅在那轉(zhuǎn)瞬之間就已經(jīng)被適時抽了出來，悄無聲息。

美和端起茶碗，瞅了一眼茶色，剎那間似乎點了點頭。她那白皙的手轉(zhuǎn)動著茶碗，往這邊遞了過來——

茶水不動了，美和停止了動作，茶碗拿在手上就那么一動不動了。

美和？叫了她的名字。

她不作聲。

想要伸出手去，卻伸不了。

跑到她跟前吧，腿也邁不動。

緊緊捆住啦？

美和也這樣嗎？

她的眼睛細(xì)長而清秀，現(xiàn)在眼皮就那么耷拉著，略涂口紅的嘴唇在微微顫抖，額頭上略略滲出汗珠，在太陽穴上留下了一道汗?jié)n。

叫道：

美和……

呼喚：

美和——美和——美和！

叫聲響徹頭頂。

感覺身體在飛快地墜落。

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天色微明。于是，眼前跟茶室不一樣的景象豁然開朗。

高高的天花板……柔和的間接照明……

D地方法院第四法庭——被告、辯護人、檢察官、證人、書記官、庭吏、旁聽者，所有目光都朝這邊投過來。

安齋利正被陪審法官夾在法官席的正中央，端坐在審判長的坐位上。

《平成12年第35號殺人訴訟案》。

下午2時15分，法庭的空氣仿佛都靜止不動了。

2

刑事第二部法官室——

安齋一回到屋里，還原封未動地穿著法袍便立刻將手伸向了水瓶。喉嚨渴得苦不堪言。

——多專注……

睡著了，自己居然在法官席上打盹兒。

到此刻還臊得臉上直冒火。擔(dān)任法官22年，主持訴訟始終堅持以審理流暢為宗旨。這樣的自己，豈有此理，竟然打瞌睡導(dǎo)致法庭的審理進程出現(xiàn)停頓，玷污了法庭的品位。

睡眠不足……不可能那樣。昨天晚上只是閱讀了一起新的盜竊案的記錄材料，午夜零點就上床了。而且睡得著，醒來后精神也很好。早晨喝了美和沏的茶，坐上了接送的公車，9點半走進這房間。與書記官碰頭簡單商量了一下，10點開始出庭審理強奸傷害訴訟案。都是日常的安排，既不特別忙碌，也沒什么閑暇，是跟平常差不多的一天的開始。

不，回想一下，在上午的法庭上也隱約感覺到一絲倦意。午飯叫了地下食堂的套餐，是雞肉雞蛋蓋飯，分量多到讓人躊躇得難以下箸的程度。本來就討厭午后的第一場庭審，結(jié)果便如人們所說的那樣，睡魔在連窗戶都沒有的枯燥無味的密室里隨意闊步橫行了。今天睡魔的誘惑是不可抗拒的，自己當(dāng)時曾在大腿內(nèi)側(cè)使勁掐過的，力度大到現(xiàn)在還留著淤痕——

麻痹大意了吧？長年從事實際業(yè)務(wù)積下了污垢，使得精神渙散了嗎？49歲，判處死刑或宣告無罪的案件都曾經(jīng)歷過。下午的案子是在卡拉OK的包廂內(nèi)吵架殺了人，被告已經(jīng)認(rèn)罪，完全沒有爭執(zhí)的意見，因此就不把它放在眼里了嗎？

安齋攥起拳頭頂住眉宇間。

——什么時候？哪個環(huán)節(jié)睡著了？

對了……是正在質(zhì)詢證人的時候。辯護律師小牧奈津子正在詢問與被告同處卡拉OK包廂的朋友。被告青山當(dāng)時正在唱哪支歌呢？真的不守次序把持著麥克風(fēng)了嗎？小牧正在質(zhì)詢這么些情況。

安齋清醒過來的時候，同一位證人仍在證人席上。若是這樣，就不至于睡了那么長時間吧，一分鐘？還是兩分鐘……

猛然想起當(dāng)時小牧奈津子的神態(tài)，她錯愕得連話都說不出來。那樣的表情只是瞬間流露，但卻投向了法官席?！罢埨^續(xù)。”安齋好不容易回過神來說道，她憂心忡忡地翻著文件，在安齋看來，她的神情表明，法庭出現(xiàn)了長得駭人聽聞的空白。

抗議……根據(jù)小牧的反應(yīng)可想而知，也許打盹兒的時間不短。事前碰頭洽商時，她提出“傳訊那些重要朋友證人得充分”，但這是無論哪位辯護人都共同采用的一種詭辯。倘若證人都傳訊到了就得增加五成甚至六成的工作量，出現(xiàn)這種情形是自然而然的：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地進行質(zhì)詢，結(jié)果便發(fā)覺審判長在打瞌睡。沒準(zhǔn)兒情況就是如此。

安齋覺得仿佛被推了一下后背似的，拿起了話筒，撥打了書記官室的內(nèi)線電話。

“你好，我是明石?！?/p>

“是安齋——哎呀，簡直是，太不成體統(tǒng)了……明石君，你發(fā)覺了嗎？”

“不，我……”

倒也合乎情理。書記官在工作時是背對著法官席的。

“有點不放心，所以，能請你盡快把下午的庭審記錄整理出來嗎？”

如果看了公審記錄，就清楚小牧奈津子與證人之間有多少對話了。據(jù)此大概也可以推算出打瞌睡的大致時間了吧。

“知道了?；鹚僬沓鰜怼！?/p>

安齋能聽出明石聲音里的擔(dān)心。

他吐了口粗氣，從寫字臺的抽屜里取出一只小瓶，在手心上倒出了三片藥，塞進喉嚨。雖然沒有稱得上藥那樣的成分，但從學(xué)生時代開始，這調(diào)理腸胃的藥片就離不開身了。一觸犯神經(jīng)小肚子就疼。早、中、晚一天要吃三次藥，不過今天就等不到晚上了。

書記官室旁邊的門開了，兩個穿法袍的人僅間隔一點點時間，就相繼走進屋里來了。是右陪審法官黛，還有左陪審法官宮本。兩個人的態(tài)度都很冷淡。大概在哪個空房間里議論過安齋打瞌睡的話題了吧。endprint

最好還是由安齋來跟那肥胖的后背打招呼：

“黛君?！?/p>

加敬語彼此稱呼是D地方法院的習(xí)慣。跟歲數(shù)與資歷都無關(guān)，合議庭的法官之間都是平等的。

“什么事？”

黛邊往自己的杯里倒入速溶咖啡粉，邊回過頭來。

“有多久？”

聽安齋這么問道，她一臉裝傻充愣的表情，回應(yīng)了一句裝傻充愣的臺詞：

“什么？”

“怎么樣，那個唄，我犯困昏昏欲睡的時間，大概有幾分鐘呢？”

“哎呀——”黛歪著腦袋納悶道，“根本就沒有察覺?！?/p>

——撒謊。

安齋著急了。

坐在陪審法官席上不可能沒察覺。就憑法官席坐位之間的間隔，相互探一探身子，坐在椅子上就可以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了。安齋也有過這方面的經(jīng)驗。擔(dān)任陪審法官的時候，發(fā)覺審判長開始打盹兒，便在底下伸手捅了捅他的側(cè)腹。

黛還是一副佯裝不知的模樣穩(wěn)坐在沙發(fā)上，啜著咖啡。她43歲，有兩個分別上高中和初中的女兒，因此，她對強奸或所謂管理賣春的年輕女子遇害案格外嚴(yán)厲。反過來，假如被告是女人，她就很寬容。若是看到女被告在法庭上流淚什么的，她就都一成不變、雷打不動地連呼“有悔改之心”，主張緩期執(zhí)行。安齋在這刑事第二部上任一年，所看到的毫不費力獲得解決的合議案，實在為數(shù)不多。

發(fā)覺安齋在打瞌睡，卻照樣放任不管。安齋認(rèn)為若是黛的話，不見得不會那么做。

——可是……

安齋的臉轉(zhuǎn)向左邊的辦公桌。

“宮本君——你怎么樣？”

在被問到之前，宮本的臉頰就已經(jīng)漲紅了。今年春天，他才滿29歲，剛被破格提拔為候補法官。

“對不起，我也沒發(fā)覺。”

“是嗎……”

宮本生性過于耿直坦率。由于合議要以多數(shù)表決的結(jié)果來決定，所以假使黛想要設(shè)法讓宮本站在自己一邊，好像就會頻頻請他喝酒吃飯。不過，也不能說這種拉攏就會奏效。在合議庭坐位上的宮本，并不窺探安齋或黛的臉色行事，雖然語氣謹(jǐn)慎客氣，卻總是堂堂正正地堅持自己的意見。

宮本可以信任。然而，左右兩邊的陪審法官都沒察覺到審判長在打瞌睡，那樣的事有可能嗎？

安齋的疑心大概傳遞出去了吧，沙發(fā)上的黛轉(zhuǎn)過頭來，臉上帶著“已經(jīng)受不了啦”的神情說道：

“沒有哇，真的沒察覺呀。安齋君，睡得很香嘛?！?/p>

“睡得很香……”

“嗯，身體也不搖晃唄。所以，直到聽到聲音，誰都沒有發(fā)覺呀?！?/p>

——聲音……

安齋難以揣測她的意思。

“怎么回事呢？你說聲音？”

黛和宮本面面相覷。果然，那樣使眼色。

“安齋君，你自己不知道嗎？”

“不知道哇。什么聲音？”

黛面有難色。

“……真的不記得了嗎？”

安齋感到心驚肉跳了。

“講清楚沒關(guān)系呀。什么聲音？”

“叫美和……三次，叫了夫人的名字啦。因此大家都一齊……”

安齋剎那間面如土色。

不止打瞌睡，而且是在法庭上睡得迷迷糊糊，直呼妻子的名字——

劇痛。安齋摁住了下腹部。目力所及的一切都扭曲變形，染成了黃色。

跟前的電話響了。宮本不忍心看著安齋的模樣，遂拿起了話筒。

從身體扭成彎鉤狀的安齋頭頂上，傳來了擔(dān)心的聲音：

“安齋君——”

“嗯，已經(jīng)不要緊了……”

“可以去嗎？”

“嗯？”

“是院長叫你?！?h3>3

法院大樓五樓。D地方法院院長室的地毯，比法官室的還要厚。

楠木院長坐在沙發(fā)上，腦門跟總務(wù)科長設(shè)樂都緊挨在一塊兒了。

“是叫我嗎？”

安齋打了聲招呼，楠木便用嚴(yán)厲的目光從銀邊眼鏡的上方打量著他。

“嗯，坐吧?！?/p>

只有開頭一句話像紳士。楠木總是那樣。

安齋在沙發(fā)邊上坐了下來。那些被拽上法庭的被告恐怕也是這樣的心情吧。

“聽說做出那樣的事啦，??？”

“是。實在對不起。”

法官無法辯白。年輕時候就被醍醐灌頂?shù)慕陶d仍縈繞于心。

“記者都說想見我啦?！?/p>

——記者？！

被痛打了一頓的感覺。

安齋的腦海中快速閃回了法庭的一個場面。有，旁聽席最前列的記者席上有一個人。本地D日報的司法記者……

不過，他難道想要報道這種事情嗎？

“當(dāng)然，我拒絕了。這么一來，他就進攻起總務(wù)科來了?！?/p>

楠木很不高興地說著，將目光轉(zhuǎn)向設(shè)樂。

正襟危坐的設(shè)樂則朝安齋轉(zhuǎn)過臉去說道：

“是D日報名叫三河的記者。說要請問安齋審判長的經(jīng)歷。還有……詢問叫‘美和的是什么人……”

安齋都僵住了。

“是你的老婆？”

楠木低聲問道。

“……是?！?/p>

“不幸中之大幸。不是其他女人的名字就好了。不過——”楠木摘下眼鏡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安齋道，“正在審理殺人案的審判長，居然在法庭上打瞌睡，以至于說夢話呼喊老婆的名字——這不是非常有趣的報道嗎？”

安齋咽了一下口水問道：

“會寫嗎？”

“那可是很微妙哇。因為即使沒有直接成為新聞，那份報紙也還有那種短評專欄哩?！?/p>

《法庭旁聽席》——是就法庭上所展現(xiàn)的人間百態(tài)或有關(guān)法院的軼聞花絮，用溫和輕快的筆觸所寫的評論專欄。很具體實際的恐懼感讓安齋的心跳加快了。endprint

楠木咂了咂嘴道：

“但是，問題是在那之后。假如被寫了短評，其他的媒體就會像螞蟻似的一擁而上。單單打瞌睡可不算完事兒，就連你的過去都將被一股腦兒摳出來啦?！?/p>

——過去……

安齋的腦筋不很靈光了，卡在了這個字眼兒上。

楠木翻著手上的文件說道：

“你的前妻因患肺栓塞六年前去世了……跟現(xiàn)在的美和君一年前結(jié)婚……是吧？”

“啊，嗯……”

“前妻去世五年后再婚……媒體那幫人會如何看待這一點呢？是的?！?/p>

安齋不明白楠木的真正意思。

“怎么回事？”

“不是會議論你前妻和美和君，她們倆的親密關(guān)系嗎？”

——哎呀……

“美和君是茶道教室老師的女兒。你的前任夫人經(jīng)常上那個教室去。是這種關(guān)系吧？”

“是的……”

這將被寫成新聞報道。而與此不一樣的恐懼感卻在安齋的心中油然而生了。最高法院人事局，楠木的老巢，它那種強大的工作效率，究竟掌握著多少個人信息呢？

是啊，那個茶道教室有許多法官夫人常來常往。以前就聽聞楠木的妻子以及楠木本人都曾經(jīng)去過。

楠木從文件上抬起頭來說道：

“那個茶道教室你也常去。”

“對。在前妻的勸誘下……”

“總而言之，你在前妻亡故之前就認(rèn)識美和君了?！?/p>

“是的?！?/p>

訊問，近似于那樣。

“那么漂亮的美女，而且年輕。怎么會看不上呢?！?/p>

“啊……”

“交往過嗎？”

“什么？”

“跟美和君。是問你在前妻去世之前，有否與她秘密交往過?！遍句J利的目光射向安齋瞪大了的眼睛，“是一對嗎？”

“肯定沒有?！?/p>

“可是，一年前結(jié)的婚，就是說，在那之前已經(jīng)交往過相當(dāng)長時間了吧？”

“那……”

剛開了口安齋就閉上嘴了。越是多嘴多舌喋喋不休，人事局的檔案就越要增加厚度了。

“不能說是嗎？要是心里沒鬼的話，就講清楚點。從什么時候開始的，跟美和君的交往？”

“……”

“要保持沉默嗎？得，那也行吧。不過，好好聽著。你小子可是在審理案子的時候，睡得迷迷糊糊呼喊了老婆的名字。假如他寫了評論，不用說，其他媒體就都要關(guān)注你那位戀愛結(jié)婚的老婆了吧，可悲的就是，將大書特書你小子的個人隱私啦。明白嗎？到那種時候哇，院長什么都不知情可就不好意思了?！奔拥拈就侣读诵睦镌?，“全讓你小子給蒙了。明白啦，是拖延結(jié)婚直到升上三級的吧？畜生，早知道就將你一直在四級上耗著了?！?/p>

對法官來說，三級是道“坎兒”。與它下面的四級相比，薪資待遇的差別很是驚人。

“自個兒播的種，自個兒收割去。抓住記者，勸他別寫。然后打電話到宿舍來報告，可以吧。”

兇相畢露的楠木急不可耐地移步往辦公桌那邊走過去了。

“院長——”

安齋勉強擠出聲音道。

“什么？”

“我為法庭上的丑態(tài)道歉。但是，在私生活方面我問心無愧，完全沒做過虧心事?！?/p>

“已經(jīng)講妥了，走吧。絕對別讓他寫出來呀。”

安齋離開了院長室。

相同的走廊……相同的樓梯……然而，安齋卻感覺得到與今天早晨的世界完全不一樣的世界。

打瞌睡。

千里之堤，潰于蟻穴。那種毀滅性的印象在腦海中占據(jù)著主宰地位。

4

對司法記者三河的拉攏，安齋從一開始就有要碰壁的預(yù)感。

他委托一名女事務(wù)官去約見三河，但開了一次庭之后回到法官室，那名女事務(wù)官就已經(jīng)臉色煞白地等候在那兒了。

“有事情不是該本人來聯(lián)系嗎？”

據(jù)說三河如此放言。

安齋慌忙打電話到D日報社，揪住三河，說希望他到地方法院來一趟。

“不是該您來嗎？”

安齋啞口無言了。法官的常識不合乎社會的常理。他那潛在的恐懼心理被一針見血地刺穿，非常狼狽。對三河的說話方式也發(fā)怵，明擺著是有傷對話氣氛的聲音。

挨到了下班時間，5點，安齋乘坐法院的公車去了D日報社。

在車上情緒老也平靜不下來。

要想起三河的面孔并不困難。不管在哪一場庭審中，他都在記者席上占據(jù)了正中央的位置，熱心地記著筆記。35歲，一張稍稍有點神經(jīng)質(zhì)的長臉。

三河的報道切中要害，合乎邏輯，排除情緒化的平平淡淡的筆調(diào)很招安齋喜歡?；叵肫饋?，兩個人也有著不可思議的關(guān)系。仿佛每天都要照個面，在法庭上與報紙的版面上相互確認(rèn)著彼此的工作，卻從來未曾交談過。

不，就說過一回話。是去年秋天。在地方法院的會議室，與出席司法記者會的人們舉辦了一場聯(lián)誼會。跟其他政府機構(gòu)有所不同，時間僅一個小時，只準(zhǔn)備了少量啤酒和魷魚絲，是個儉樸的宴會。三河直到宴會眼看就快開始的時候才姍姍來遲。談過什么話呢……安齋不記得了。“報道寫得很好哇?！币苍S說過那么些話，卻已經(jīng)想不起來了。

要是給他留下過好印象就謝天謝地了……懷揣著祈禱般的心思，安齋走下了汽車。

D日報社的總部大樓大得超乎想象。沒準(zhǔn)兒是自己怯生生的心理才將它看成那樣的。孤零零一個人踏足別人的勢力范圍，對安齋來說這還是初次的體驗。

5點半，入門處正面的咨詢臺已經(jīng)不見了人影。安齋向走下樓梯的報社人員打聽編輯部的位置，那人態(tài)度生硬地回答說：“哦，三樓?！?/p>

推開編輯部的門需要少許勇氣。安齋剛走進去，多重的吼叫聲便震耳欲聾。紙煙的煙霧彌漫著，人們在跑動，在喊叫。男人們將話筒夾在肩膀上，就宛如缺氧的鯉魚一般，嘴唇一張一合地翕動著。endprint

沒有人跟嚇呆了的外來者打聲招呼。來者都是客，在這個大房間里卻似乎沒有這樣的概念吧。

安齋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移動腳步，向最近一張寫字臺的男人請求說，希望叫一下三河。男人看都沒看安齋，就對著房間中央粗魯?shù)睾艉叭拥拿?。里頭的桌子有人探出頭來，舉起了手。

接待室蠻漂亮的。

三河帶安齋進了接待室，說了句“請稍等一下”，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安齋紋絲不動地坐在沙發(fā)上。感到很疲憊，覺得在好不容易摸索到這間接待室之前，氣力仿佛都已經(jīng)耗掉一大半了。只是，在三河的舉止動作中，并沒有電話里所流露出來的厭惡的痕跡，這給安齋郁悶的心情帶來了一線光明。

“讓您久等了。”三河雙手拿著兩紙杯咖啡回來了，遞給了安齋一杯，“是下午公審的事嗎？”

安齋在心底里放心地舒了口氣。如果不是三河那邊主動提出來，那可是難以啟齒的話題。

“嗯，老實說真是那樣。確實在您面前丟丑了。”

深刻地反省。安齋想要這么繼續(xù)下去，可嗓子眼卻發(fā)不出聲來了?？梢詫σ幻侣動浾吒┦滋竭@種程度嗎？

“不要寫，這種事嗎？”

三河問道，試探的眼神。

“不，本來并沒有意思打算阻撓新聞報道的自由。只是，今天這件事牽涉到我的個人隱私，所以，如果能懇求您高抬貴手……”

他把在車中想好的措辭流利地說了出來。

三河微微點了點頭道：

“明白了。是夫人的事吧？”

“實在羞愧難當(dāng)?！?/p>

“聽說也是身體狀況的原因。您哪兒不舒服了嗎？”

“欸……”

“設(shè)樂科長講過啦，安齋君身體不舒服所以正在服藥。打瞌睡不就是這個原因嗎？”

設(shè)樂的臉上疊印了楠木院長的那副面孔。一定是院長命令他這么告訴記者的。不過，楠木是怎么知道吃藥的事呢？

黛那抿嘴一笑的臉龐浮現(xiàn)在眼前。是嗎，回到房間來晚了，是因為被叫到了院長室。

“哎呀，那叫作藥也是聊以自慰的……”

只是調(diào)理腸胃的藥片。安齋又將后面的話吞進肚子里去了。打瞌睡是吃藥造成的。沒有必要讓信以為真的三河改變看法。事實上，眼前的三河正在掛慮安齋的健康狀況。

但是，法官是不容撒謊的。

“因為腸胃虛弱，所以每天都得吃藥?！?/p>

安齋根據(jù)理解方式的不同，講出了無論怎樣都可以解釋的實情。

“請多多保重?！比雍靡獾卣f道，“據(jù)我所知，沒有打過盹兒的法官可一個都沒有哇。要是一個個都報道就不得了了。嗯，聽見說夢話倒還是第一回?！?/p>

安齋苦笑著點了點頭，一門心思地想著道謝。

“因此——”說著，三河拿出了一張紙，上面密密麻麻的都是通過文字處理機打印出來的文字，“我作為一個問題來看待，是因為事情發(fā)生之后地方法院的應(yīng)對。盡管我申請采訪了，院長卻不想接見。打聽了一下理由，聲稱是公務(wù)繁忙?？墒?，院長的所謂公務(wù)到底是什么呢？腦子里只能想起他嘮嘮叨叨評價法官工作那樣的身影唄。院長公務(wù)繁忙得僅僅五分鐘的會面時間都騰不出來，我就寫了篇小評論戲謔挖苦了一下。”

——寫了？！

突然間天昏地暗，安齋看見了深不見底的窟窿。

“那么，報道了……”

“您甭?lián)?。沒有提及夫人的事，您的名字也藏起來了。只寫了審判長在審理案子的時候打瞌睡，說夢話讓整個法庭都嚇了一跳。就這些。報道的主旨始終是圍繞法院的素質(zhì)?！?/p>

“您甭?lián)?？”三河不假思索直言不諱的一番話實在可惱可恨。

隱去了安齋的名字，也不提及美和的事情。眼前的這名記者便挺起胸膛，自以為那么做是出于武士的俠義心腸。然而，不管是匿名還是實名作報道，結(jié)果都是一樣的。司法界很狹窄?！按蝾膶徟虚L”就是安齋，這個事實一夜之間便將家喻戶曉，人人皆知了，就連在法庭上喊叫老婆的名字這一細(xì)節(jié)，都會一傳十十傳百地傳播開來。全國各個角落的地方法院、地方檢察院、律師事務(wù)所……一時都將成為那里所有的人們嘲笑的話題吧。誠如楠木所言，沒準(zhǔn)兒還將遭到品質(zhì)惡劣的媒體糾纏不休、圍追堵截。那種暴力的筆桿子恐怕也將牽扯到美和的身邊吧。

不單如此，三河的評論，以安齋的瞌睡為切入口，還將法院的權(quán)威當(dāng)作俎上肉，公開提出來討論并加以批判。看到這篇評論的最高法院事務(wù)總局將會采取什么態(tài)度呢？那反過來又將對安齋自身造成怎樣的影響呢？

安齋覺得很困窘，于是便將自己的為難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了出來：

“傷腦筋了。要是被寫了那樣的事……”

“是嗎？”

“要是被寫了報道，我就再也不能當(dāng)法官了?！?/p>

三河不吭聲了。

“打瞌睡是事實，對此我正在作深刻反省。重新閱讀庭審記錄中漏聽的部分，如果有必要，還考慮再重新開始質(zhì)詢證人?！?/p>

“……”

“我想，所謂院長很繁忙也并非都是胡說。因為作為一家地方法院的行政長官，當(dāng)然要統(tǒng)管一切工作。”

“所以別寫了。歸根結(jié)底，是這么回事吧？”

這下輪到安齋不作聲了。

三河的目光落在了自己所寫的短評上，好一會兒，才深深地嘆了口氣，站起身來說道：

“雖然好像是有點牽強附會的評論，可……得，跟上頭商量一下吧，不過，請別抱太大的希望。因為報紙這東西并不像法律那么嚴(yán)格嘛。社會版尤其是那樣，假如沒有事件，報紙版面空空蕩蕩的，那么就連小狗失蹤的消息都得上報哇?！?h3>5

回程的路上，在公車?yán)锘位斡朴频?，安齋心想，所謂的失敗感，大概就像是這種樣子吧。

很早以前父母就雙亡了，安齋被擔(dān)任法院書記官的叔父領(lǐng)回家來撫養(yǎng)成人?！秴⒂^父親的工作場所》，由于暑假的一道作文題，他曾踏足法庭，所見到的情景安齋至今仍歷歷在目。摒棄了一切裝飾的密室般的空間、特殊的措辭用語、始終嚴(yán)肅的氣氛與運作程序，都緊緊抓住了這位15歲少年的心，說不定，這就是堪稱形式美的法庭所要傳達出來的那種意涵吧?？吹秸谇脫舸蜃謾C速記的叔父還只是個開始，安齋的目光牢牢地盯在了高高在上，俯視著這一切的高傲的人物身上。任誰的眼睛都洞若觀火，這法庭上最偉大的人——endprint

少年的直覺非常準(zhǔn)確?！拔业姆ㄍァ保ü僖赃@樣的稱呼來主宰自己的法庭。甚至連同樣擁有司法官資格的檢察官，或者辯護律師，都不得侵犯那個絕對的權(quán)威。開庭之前五分鐘，所有的相關(guān)人員都得一律到齊，等候法官入庭。隨后，法官席后面的那扇門如果打開了，隨著庭吏的一聲吆喝，全體人員都得同時起立，向出現(xiàn)在法官席上的法官們垂首致意。

這是不好的權(quán)威。但安齋并不那么認(rèn)為。那一定是窮盡人類智慧才設(shè)計出來的作秀的形式。人審判人，為了將這種危險而沒有把握的行動想辦法付諸實施并進行到底，法庭上所有的人都在一齊努力，將所謂法官這個角色推上了更高的地位。就是為了讓普通人產(chǎn)生法官并非普通人的錯覺。

被人從法官席上拽下來一看，安齋才認(rèn)識到這一切都已經(jīng)改變了。如今的自己怎么樣？只是個普通人，是被審判的一方，被一家地方報紙的什么版面安排，掌握著生殺予奪的大權(quán)。恰似渾身哆嗦著等待法官宣讀判決書的被告——

下午7點半，地方法院，除了一樓東端的法令部之外，窗戶幾乎都沒有燈光了。

安齋登上二樓的法官室，靠唾液幫忙咽下了調(diào)理腸胃的藥片，然后才給院長的宿舍打去電話。

“怎么樣了？”

一開始楠木的聲音很低沉。

安齋如實介紹了經(jīng)過。知道評論還涉及到對法院的批評，楠木怒火中燒了。

“你小子，居然滿不在乎地回來呀?！?/p>

“可是，比那更……”

“住口！你小子太無能。不但打瞌睡，而且還不會自己擦屁股。已經(jīng)受夠了，我來想辦法。你小子就躲到戀愛結(jié)婚的老婆被窩里去吧?！?/p>

對方摔下話筒的聲音，從安齋的耳朵直穿透腦袋。

安齋的身子深深地陷進沙發(fā)里。

“混蛋……”

聽聽楠木的話語，就知道他窩在肚里的怒火有多大了。

22年的法官生涯，安齋先后輾轉(zhuǎn)了六家地方法院。他自信不管在哪片土地上，都能忠實地履行自己的職責(zé)，真誠地盡心竭力。既不偏于“溫情審判”，也不偏于“嚴(yán)厲審判”，他曾毅然決然起草過上級所忌諱的宣布無罪釋放的判決書，也不忌憚死刑廢除論者的批評做出過處以極刑的判決。他傾聽許多當(dāng)事人的證詞，徹底調(diào)查大量的書面證據(jù)，進行事實認(rèn)定，形成基本看法，解釋法律條文，在這之后才依據(jù)信念寫出判決書。法律與良心，他惟有遵從這二者而已，時時將以法庭為中心的生活準(zhǔn)則記掛于心。在外面喝酒什么的，一年到頭都不知道是否有過一回。假如有時間去打高爾夫球的話，就安排進行法令法規(guī)的研究。毋庸贅言，彈子機房或國營賭場這類地方，也從來不曾涉足過。只是個普通人罷了，由于有這一點自知之明，所以他嚴(yán)于律己，努力鉆研，終于造就出能勝任法官崗位的自己。

而楠木怎么樣？酒也喝，高爾夫也打，有風(fēng)言風(fēng)語稱其打麻將的本領(lǐng)是專業(yè)級的。工作又如何？最高法院調(diào)查官、人事局官員、司法研究所教官，他四處奔走，精明地謀求這些地位優(yōu)越的職務(wù)，作為法官的資歷等等卻還不足安齋的一半。那個家伙迄今究竟寫過幾篇判決書？從來都沒有主持過值得大書特書的審判，為什么這種人能鶴立雞群，在這法律的領(lǐng)域里居于人上呢？

“你小子太無能——”

安齋五只手指的指甲摳進了膝蓋。

感覺很痛。這讓他想起為了抵抗睡魔，在迷糊中使勁掐過大腿內(nèi)側(cè)的疼痛來了。

打瞌睡……沒有辯解的余地。

不過，D日報社的三河，并沒有成心要將這件事本身當(dāng)個問題來炒作。將事情鬧大的是楠木自己，他非常冷淡地拒絕了采訪。就是那種傲慢，讓常常冷靜報道的三河寫出了頗帶感情色彩的評論?！拔襾硐朕k法”，楠木這么說了。是打算跟D日報社的頭頭接觸，以他那拿手的躺著戰(zhàn)勝對手的招數(shù)來籠絡(luò)人嗎？隨你便好了。與其說是安齋將楠木逼入窘境，不如說是楠木那心術(shù)不正的本性，正在威脅著安齋的法官職務(wù)。

大概擔(dān)心上樓后就一直沒下來的安齋吧，駕駛員客氣地連續(xù)敲著門，他的臉正從房門的縫隙間往里窺探著。

“哎呀，讓你久等了，對不起?！?/p>

安齋說著站起身來，將送到寫字臺來的庭審記錄裝進皮包里，關(guān)上了電燈。

說不定將失去一切——

橫遭黑暗突襲，茫茫然不知所措的心里，突然想起鐵線蓮的花骨朵來了。

并非一切。安齋在心中念念有詞，腳步謹(jǐn)慎地走下昏暗的樓梯。

6

“回來啦?！泵篮凸蛑舆^安齋的皮包。白色的襯衫下面，是花卉圖案的長長的卷捆式裹裙，著洋裝時她大多是這種打扮，“飯呢？”

“拜托了。還沒吃?！?/p>

“馬上就準(zhǔn)備?！?/p>

美和將安齋的皮鞋放進木屐箱，站了起來。那神態(tài)沒有什么特別不同之處。

這是有八戶家庭入住的公寓型機關(guān)宿舍。右陪審法官黛就住在二樓。安齋打瞌睡呼喚美和的名字，這件事早就在機關(guān)宿舍的太太們當(dāng)中傳了一圈了吧。

“沒聽到什么話嗎？”

吃完了飯，安齋問站在那兒刷碗的美和道。

“?。俊泵篮屯嶂^想了想，但立刻換了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點了點頭應(yīng)道，“聽佐藤法官的夫人打了聲招呼。”

“講了什么？”

“夫人，你好幸福哇——她這么說了，可我，不明白她的意思……”

“我喊叫了你的名字?！?/p>

“咦……”

“在法庭上迷迷糊糊打盹兒，夢見了你，好像說夢話了?！?/p>

美和瞪大了眼睛。

“夢見我……”

“是的。你在點茶?！?/p>

“……”

“被院長叫去啦?！?/p>

美和微微顫抖著嘴唇問道：

“怎么樣了……”

“不知道。到明天就會清楚了吧。”

“……”

美和不高興嗎？安齋在心里想著這個問題。成為法官的妻子已經(jīng)有一年了，美和大概也明白，在庭審中打瞌睡可是個重大的失誤。不過盡管如此，聽說在夢中呼喚了自己的名字，是女人的話應(yīng)該不會有壞心情。也許，不至于會露出什么害羞的笑容吧。安齋這么想道。endprint

然而——美和的眼睛正俯視著洗滌的物件，表情宛若石頭般僵硬。

安齋心里有點沮喪，坐到沙發(fā)上去了。

他打開電視，恰好在播報新聞節(jié)目。一個光頭彪形大漢，正被現(xiàn)場報道的記者團團圍住，狼狽不堪。

安齋飯后要看一個鐘頭的電視。新聞報道、教育節(jié)目、電視劇、綜藝節(jié)目，如果聽說是正在成為街談巷議的熱門話題的，那就連專為兒童制作的動畫片他都看?！胺ü俨恢O世故?！泵慨?dāng)聽到這樣的批評他就憤慨，而后又膽怯，就到電視顯像管里去尋找與現(xiàn)實社會的聯(lián)系，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畫面，仿佛要吸收什么似的。腦子里雖然明白這大概跟強迫意識差不多，但卻仍然害怕關(guān)掉電視開關(guān)。

腦海中若隱若現(xiàn)地浮現(xiàn)出三河記者的臉龐，忐忑不安的感覺膨脹到無以復(fù)加的程度，充滿在安齋的心中?？杀M管那樣，安齋仍不想要破壞這飯后的習(xí)慣。

美和悄無聲息地坐到沙發(fā)上。

看電視也是丈夫的工作。她是那么理解的，因此不會主動與丈夫攀談搭話。

正盯著電視看的美和的側(cè)臉……

寶貝。安齋這么想道。

都已經(jīng)是八年前的事了嗎？安齋特意跟隨前妻康江去出席目白的茶會，那是與美和的首次見面。

茶室，在那個小小的密室中，美和所展示出來的優(yōu)美動作令安齋至今仍難以忘懷。風(fēng)爐、淡茶、禮法。身為東道主的美和，當(dāng)時年僅28歲，還很年輕，然而，她卻以端莊優(yōu)雅的舉止動作，完全主宰著那個空間以及來賓們。形式美。確實可以那么認(rèn)為。安齋被美和迷住了，仿佛被那個美和引導(dǎo)著，一腳便踏進了茶道的世界。

后來還不到兩年，康江輕易就撒手人寰了，安齋每天都在茫然中打發(fā)著日子。他們倆是相親結(jié)的婚，但應(yīng)該依偎在身邊的人卻不在了，這個現(xiàn)實安齋還是很難接受。偶爾會思念美和，卻從來不曾再去過目白。他至今都還認(rèn)為，恐怕是法官的頭銜在阻礙他去戀愛的吧。

三年后，美和發(fā)來了茶會的邀請。猶豫了一陣后，安齋還是去了。茶會題為“夜話”。到那兒一看，安齋大吃一驚，客人只有他自己一個人。手提燈籠、竹編燈臺，在自古以來的照明器具所營造的夢幻般的光與影中，安齋度過了溫馨靜謐的時光。美和那行云流水般的茶道禮法，好像越發(fā)爐火純青了，安齋只有看得如癡如醉的份兒?？梢哉f就是從那一天起，兩個人開始交往了。隱藏在心底不為人知的交往，采取的是安齋常來常往茶道教室這種方式。法官夫人當(dāng)中也有許多是茶道教室的門生，因此安齋很小心。兩人攜手平安走過了一年時光后，安齋出乎意料地從美和口中聽到了一番話。

據(jù)說康江生前曾對美和這么說：

“美和君，安齋很喜歡你。假如我早走一步，安齋就拜托給你啦。”

康江明白安齋的心思，沒準(zhǔn)兒對她自己的疾病也感覺到了某種征兆吧。

無論如何，美和下決心和盤托出康江所講的一番話，其心思也是明白無誤的。而安齋的感情又已經(jīng)發(fā)酵。阻礙他們走到一起的因素都不存在了。與康江之間既沒有孩子，目白那茶道教室上一輩的主人也已經(jīng)辭世，并且由美和的姐姐繼承了下來。

不過，兩人又花了一年時間才走進婚姻的殿堂。等到薪資升上能帶來更安定生活的“三級”，安齋才迎娶了美和。不，那是告訴美和的表面理由，實際上，是實現(xiàn)晉級提薪之前對結(jié)婚朦朦朧朧的恐懼，才使得安齋猶豫不決，裹足不前的。

然而，楠木蠻橫的謾罵也不見得都錯。前妻去世五年后，要續(xù)弦一位前妻的熟人，比安齋整整小了一輪的年輕女子，人事局會如何看待呢？安齋不曾想過要排擠他人來出人頭地，可話雖如此，總覺得難以容忍被甩在同期出身的人們身后。“三級”，對安齋而言，那是清廉而正直地履行職責(zé)的明證，是無論怎樣都務(wù)必想要拿到手的勛章。

結(jié)果，安齋將勛章與美和二者都統(tǒng)統(tǒng)攬入了懷中。他帶著美和到D地方法院赴任，要說沒有春風(fēng)得意的心情那是騙人的鬼話。職務(wù)上也更加投入更加拼命了，可是——

“我去看一會兒文件?！?/p>

晚上10點半，安齋走進了書房。

他打開明石書記官整理出來的庭審記錄。

首先粗略地瀏覽了一下，分量有點意想不到。

——十分鐘……不，睡了十五分鐘嗎……

痛苦的感覺重新涌上心頭。

安齋想起小牧奈津子錯愕的神情。聽說當(dāng)法官是她本來的愿望，但為當(dāng)時擔(dān)任司法研究所教官的楠木所阻撓，最終未能如愿。據(jù)稱，原因是身為進修生的小牧向幾家雜志投稿反映進修培訓(xùn)的真實情況。

在此等因緣際遇的傳聞中，安齋看到了新的令人不安的苗頭。

小牧對法官打瞌睡的過失會不加追究嗎？

安齋的目光又回到了庭審記錄上。

證詞的內(nèi)容里沒有什么值得一提的東西?？偠灾?，案件的起因是彼此爭奪卡拉OK話筒，尋釁打架的是讓被告殺害的被害人一方。但是，牽涉到被告在打架之后是逃回自家住宅，還是手持刀刃返回卡拉OK包廂的犯罪事實。動了殺機是肯定的。這是一起沒有爭議的案件。

倘若是正在聽取重要證詞，決定被告是否有罪的這種時候打瞌睡，那就更得坦率地重新檢討自己的失誤吧。然而，庭審記錄的內(nèi)容簡單得讓人感到著急。

安齋深深地嘆了口氣，在桌上打開另一份文件。

上午審理的是對快餐店老板娘實施強奸傷害的訴訟案。雙方正就辯護方主張是通奸的說法展開爭辯。

“好吧，下午將近六點時，你在色情電話俱樂部和女人約好見面后去了旅館，是什么樣的女人？”

“35歲左右，講話總覺得過分恭敬的女人，不過是個漂亮的女人。”

“你們倆喝了啤酒？”

“不，只有我喝了，那女人只是嘴唇碰了碰杯子?！?/p>

“你喝了多少？”

“嗯，做之前中瓶的喝了一瓶，做之后大約又喝了半瓶?！?/p>

“性交了嗎？”

“嗯……那……”

“幾次？”endprint

“噢，兩次……”

“你很貪色嗎？”

“貪色……”

“性欲很強嗎？”

“哎呀，不，也不是那樣。我想一般般吧，可……女人很漂亮，就來勁了。”

“你57歲，是嗎？”

“明天就58了。”

“可不是。明天就58了，性欲也不是很強，你卻在下午6點半到8點半之間性交了兩次。接著又在一個鐘頭后的9點半時，去找快餐店的繪美。根據(jù)審訊記錄，從一開始你就想要將老板娘搞到手，是那樣，就是想再性交嗎？”

隔扇拉開了，美和送來了蔬菜汁，安齋才知道已經(jīng)11點了。

剛剛沐浴后的芳香……

安齋冷不防握起美和的手，將她拉到自己盤坐的腿上。

“喲……”

美和小聲叫道。剛想要抱起她，美和便用未被摟住的另一只手抵住安齋的胸口，輕輕推了一下。

“對不起，今天晚上……”

眼睛里流露出懇求的神色。

安齋將那柔軟的身體放開了。

“快休息吧?！?/p>

“是……”

美和一消失，安齋就攥起拳頭在腦門上捶了兩三下。

如果是承受不了內(nèi)心的不安而渴求美和那還說得過去，然而卻是受了庭審記錄的刺激。被強制押到法庭上的男人們大多隨隨便便地玩女人。“35歲左右講話過分恭敬的漂亮女人”，安齋想起了美和，在心里想象著。想起從來都不曾在安齋的身下發(fā)出過一次愉悅聲音的美和，她那凌亂的姿容——

甚至過了30歲都仍是單身女人，何況美和還很漂亮。以為她什么事都從沒發(fā)生過是再奇怪不過的了，她有無法忘懷的男人。安齋這么認(rèn)為。然而，過去的痕跡美和甚至連一絲一毫都未曾顯露過，她拒絕表露。裝作性冷淡的樣子，如同人體模型一般，身體僵硬地躺在了安齋的下面。

要是能像法庭上的男人們那樣，也對美和搭上一句鄙俗下流的粗話，說不定關(guān)系就不一樣了?？墒前昌S做不到。只在那種時候忘掉法官的身份，將理性拋諸腦后。但自己不能允許那樣的勾當(dāng)，這一點安齋是最清楚的了。

假如換一種理解的話，那么可以說，美和是不會讓安齋感到罪孽深重的那種女人。前妻康江有時會放縱一下，讓安齋不安過。只是個普通人。意識到這一點的時間越短，安齋就越能喜歡上作為法官的自己。

凌晨1點——安齋也上了床。

美和背對著他。

安齋睡不著。

D日報那邊怎么樣了呢？評論刊登了嗎？或者，發(fā)生其他事件不采用啦？楠木行動了嗎？那個楠木沒打電話來，這意味著拉攏成功了嗎？

安齋翻了個身。

反正再過五個鐘頭，早報就送來了。

——如果睡不著……

不會發(fā)短評。安齋相信是那樣。倘若如此，明天也就有忙碌的一天在等待著他了。

安齋從床上悄悄溜了下來。

在起居室的架子上尋找藥包。來到此地后，美和患了失眠癥，正在服用醫(yī)生開出的安眠藥。

藥包立刻便找到了。在手心上倒了一片安眠藥，安齋倒吸了一口涼氣。

似曾相識。

大小、顏色、形狀……與安齋時常服用的調(diào)理腸胃的藥片何其相似。

7

聽到了摩托車開走的聲音，安齋睜開了眼睛。

看了一下枕頭邊的手表，5點50分。打了會兒盹兒，連神經(jīng)都沒有睡著。

身旁的美和稍微動了動。

安齋悄無聲息地下了床，抑制住焦躁的情緒，朝門口緩緩走去。他掃了一眼從郵箱里露出頭來的報紙：《朝日新聞》、《讀賣新聞》、《每日新聞》，還有，D日報。他統(tǒng)統(tǒng)抽了出來，回到起居室。

——拜托了。

暗暗作了個祈禱，安齋在桌上打開了D日報的社會版，油墨的氣味撲鼻而來。

他知道僵硬的身體要松弛下來了。

沒有刊載。

《法庭旁聽席》的短評欄上沒有，一般性報道里也沒有“打瞌睡”的字樣。為了慎重起見，安齋又看了看其他版面。政治版、經(jīng)濟版、文化版，還有，甚至連體育版也全都過了一下目。

《朝日新聞》……《讀賣新聞》……《每日新聞》……依次打開了這些全國性報紙的地方版，什么都沒有登出來。不可能登出來，因為其他報社的記者都沒有到過庭。

安齋從肚子里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被免予死刑判決的被告恐怕就是這種心情吧。

是如三河所言由于報紙版面的原因嗎？抑或是楠木進行運作了？不管是哪種情況都行。《法庭旁聽席》沒有隔天登載的先例，所以危機過去了。

心情，不，甚至連身體都輕松得讓人吃驚。轉(zhuǎn)一轉(zhuǎn)胳膊，扭一扭腰，安齋就像做廣播體操那樣，心情舒暢地活動起身體來了。

覺得美和似乎起床了。

“對不起，起得晚了……”

“還早哇，再多睡一會兒吧?！?/p>

雖然這么說了一下，但美和也不可能再回到被窩里去了。時間是早了點，可早茶這堂每日必修課卻是安齋的最愛。

沒等上15分鐘，美和的手上已經(jīng)拿好了長把勺子。

三個和式房間平常總是空出一間來，用作所謂的“茶室”。朝陽透過裱糊著白紙的拉窗，變成了柔和的純白色，正仿佛是安齋今天的心境。

“當(dāng)”的一聲，白皙的手上握著的茶勺，在茶碗的邊上敲了一下。

安齋熟悉美和的手法。

美和手捧黑色的陶制茶碗默默地伸到了安齋的面前。她的雙手又回到膝蓋上，靜靜地等候安齋說些有關(guān)茶色茶溫的客套話。

安齋含了口淡茶在嘴里，忽然感覺釋出的苦味蔓延開來，然后，隨著這苦味接踵而至的卻是微微的甜味。絕妙的和諧配合。

“味道好極了?！?/p>

安齋一發(fā)表感受，美和便雙手扶席低頭行禮。就在這時候，電話響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