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權(quán)的詩

NIE QUAN

崩 潰

南京報載，2001年2月9日，一名老太太上街買菜，經(jīng)過一條街道的大槐樹旁時，突然尖叫一聲，轉(zhuǎn)身往回跑。據(jù)悉，在當(dāng)年的日軍侵華戰(zhàn)爭中，在這棵大樹下，她曾被一群日本兵蹂躪過。

崩潰?！粋€人的人生就這樣

分崩離析。

六十多年前一位玉立亭亭的少女，

剪繡在清貧的庭院，浣洗在澈凈的河畔，

衣衫襤褸不掩脖頸珠圓的清純與潔凈；

六十年間，一甲子，一個人

該有多少紅塵悲歡故事演繹，有

多少如溫暖目光的愛，

被給予和投出，

該有多少命運(yùn)的參差臺階，

等待著手腳并用的攀爬；

而在六十多年后，

該在四合院里微風(fēng)搖曳的綠藤下

用舊了光滑了的一張竹椅上

坐著，皺一臉?biāo)圃谛Φ拇忍@的縱橫紋路看子孫滿堂，承歡膝下

但沒有。一個人只有一生

一個人就是一個

世界

就是一個深邃的宇宙，她的全部

卻蜷曲在受驚恐的心中，

被耄耋的白發(fā)紛揚(yáng)著最終覆蓋。

提著小籃子，她去買菜

踮著小腳，走在暖暖的陽光里

但幾十年硫酸般的時光，

依舊不能阻擋從那一刻逐漸增加的絕望

于是在大槐樹的碎密樹蔭下，下意識地猛然

一抬頭，她慌張地張開了瞬間缺血的

灰白的石頭的嘴唇

半晌，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尖叫

然后，是緊捏著籃子的發(fā)瘋似的轉(zhuǎn)身跑

——只有白亮的恐懼，聚集于那一日

和以后的歲月中，

如金蛇狂舞的伴著炸雷的閃電，倒懸在她

渾濁昏暗被映亮如天空的眸子里，

尖銳的神經(jīng)觸角延伸至

白發(fā)的每一根悚怖的發(fā)梢上

……小腳的瘋跑，

一切都在奔跑，

少年，中年，老年在奔跑，

六十多年向她迫去追來，

六十多年都在奔跑，

崩潰，崩潰啊

久久延存的毀滅的力量：

一生

一生只有那日，

和白亮的恐懼……

聚 集

那父親

早已老得糊涂了

靠著炕上的鋪蓋坐著，呆頭呆腦

眾人說他的兒子受傷了

已經(jīng)送到北京治療

他都曉不得

問兒子傷在哪里

白發(fā)蒼顏，雙眼如渾濁老酒的母親

卻哭起來，多年來

一直是她照料這個家。

她癱在地上

號啕大哭

她為兒子車禍中未卜的生死

大放悲聲

他們也不想想，這么多親人

怎么會

不約而同地聚集在他們破舊的小屋

親人們有的抱扶她

有的勸慰她

有的沉默，轉(zhuǎn)頭，偷拭淚

卻都想著，怎樣繼續(xù)用謊言，在以后

包住使她撕裂最后一層心肺的火

較 量

生與死的較量

一只紅眼樹蛙 伸爪

握住一條毒蛇的七寸

那爍閃寒光的毒牙，已伸進(jìn)它的口腔

上下頷，將要嚙合

松一分勁，死亡就要降臨

一個，不愿放棄美食

一個，不愿放棄生命

攝影師沒有告訴我們結(jié)局

小小的生死對峙了數(shù)個小時

他已力竭精疲 這世界

許多事，我們還是讓結(jié)局模糊為好

一扇門，一段感情

一扇門終于關(guān)閉

它垂死 搖晃

掙扎了兩個月

終于 吱吱軋軋地

關(guān)上了

一扇再不讓每縷日光成為傳奇的門

一扇用木刻皺紋的門

一扇用軸作滾圓目光的門

一扇對山、對城市

對大千世界

敞開著胸懷的門

它關(guān)閉了成為

一個人曾苦苦抱著

不肯舍棄的一扇生命史。

從此，它只在暮光中

看村落抱江流

偏僻的村子少人能尋見啊

好多好多年后的夜晚 如果有人一頭撞進(jìn)

怔怔的目光會發(fā)現(xiàn)

一些青春、一些夢境、一些紅如心臟的愛

掩藏在燈光之后的黑暗中

卻嫩若 鮮果

瘋 子

活在這個塵世間，他多少有點(diǎn)

可笑，甚至

多余。這個瘋子

這個曾經(jīng)的山西大學(xué)的教師

每天穿行在草木之間，以往的

供職之地，蓬頭垢面

提一黑色旅行包

嗚哩哇啦地喃喃自語

不知者視他為游蕩的小偷

知曉者避他如避蛇蝎

偶然迎面撞見，不知有多少女生

從側(cè)邊，落荒而逃

我只曾見他兩次面部收拾得干凈

不久又亂草叢生。很多年了

已無人有興趣探究他的瘋癲之因

也無人愿意與他對視

但透過那些枯萎又復(fù)活的春日草木

我卻看見，他的踉踉蹌蹌

搖搖晃晃

蘊(yùn)含的是不同于植物的

別一種 生命之殤

窗 前

我坐在窗前。滿天的蝴蝶

都飛向太陽

它們的紫翅膀

穿過了云層

都溶入那奪目地燦爛的光芒

飛，飛

脫掉一切束縛飛

飛，飛

只攜著鉆石的微細(xì)晶粒

只攜著滿心的不曾雕飾的

原始的歡喜

我知道那是幻象

但它使我目醉神迷

我還是愿意

無限歡喜地長久仰望

我多么想

就此踴身，投入那永恒的輝煌

拖 布

拖著頭發(fā)

如倒提一把拖布

甩出的

耳光，讓顱骨和頰骨響亮

踢她滾下樓梯

踢她頭，踢她臉

踢她嘴

肚腹是草包

踢上去柔軟空虛

腳背能帶回

一點(diǎn)點(diǎn)肉質(zhì)的溫度

拖了

一千米，又一千米

打了兩千米，教訓(xùn)她兩千米

還沒停

只是要把這

輕得像一小袋面粉的母親

和妹妹

趕出門

只是為了幾間房

穿著睡衣的老婦人

哀嗥的力氣也沒有了

她模糊地躲避疼

抖顫如同被用力篩著的糠

這世上，除了這兩個兒子的兇惡面孔

再沒有

讓她傷心害怕的物事了

月 亮

清晨，磨針，磨杵，磨月亮

中午，執(zhí)茶，炊爨，撈月亮

午后，種田，種花，種月亮

晚上，擔(dān)山，擔(dān)水，擔(dān)月亮

沉甸甸的，給世間驚喜的金黃月亮

一切，都是為心中的月亮

真實(shí)地呈現(xiàn)

如自然中的那一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