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光亞：謙遜的力量

關小舒

如果說到老一輩科學家最令人尊敬之處，或許比科研成就更靠前的，是他們的崇高人格。有功無德，不足以稱為大師；大仁大義，才是大家風范。后人懷念前輩，難免有時會被指為“歌功頌德，吹捧夸贊”，但這些在朱光亞身上并不適用。因為他始終如一的謙遜和自律，終其一生的努力與向善，絕對赤誠的忠心與愛國，所有這一切都配得上任何形式的稱頌與贊揚。沒錯，他的確也是個凡人，但正是因為這份平凡，才令他的成就與魅力更加難能可貴，更加令人尊重。

眾帥之帥

“同學們，我們都是在中國長大的，我們受了二十多年的教育，自己不曾種過一粒米，不曾挖過一塊煤。我們都是靠千千萬萬終日勞動的中國工農大眾的血汗供養(yǎng)長大的?，F(xiàn)在他們渴望我們，我們還不該趕快回去，把自己的一技之長，獻給祖國的人民嗎？是的，我們該趕快回去了?！?/p>

這是《給留美同學的一封公開信》中的節(jié)選，朱光亞是牽頭組織起草這份信件的人。這封由52名留美中國學生集體簽名、長達2600多字的著名信件，成為了當時號召留學生回國參加建設的宣傳文章。在這封信的感召下，許多中國留學生回到了祖國的懷抱。在中國核武器的研制和試驗中作出突出貢獻的程開甲就是其中之一，后來，他和朱光亞成為了同事。

回國后不久，朱光亞就被召回北京大學物理系任教，年僅25歲的他成為了北大最年輕的副教授。這位和學生差不多年紀的教授剛剛投入到火熱的教學中沒多久，就被選為翻譯，奔赴朝鮮參加板門店停戰(zhàn)談判。面對新婚妻子的詢問，朱光亞也只是匆匆說了句：“到東北打老虎去?！?/p>

這次頗為驚險而又豐富的經歷，讓朱光亞感受到了核威懾的滋味，也成為了他日后造“爭氣彈”的動力。而在長期僵持的談判桌上，年輕的朱光亞竟然還“苦中作樂”，學會了吐煙圈。當時在談判桌上，談判雙方常常一言不發(fā)，為了打發(fā)時間，朱光亞就學會了抽煙?？粗懊绹小蓖轮鵁熑Γ袊韴F也如此對之，而且吐的煙圈越來越多、越來越大，直到后來，停戰(zhàn)談判竟成了吐煙圈比賽。而與他一起見證了板門店談判的那件軍大衣，朱光亞一穿就是十多年。

1959年7月1日，經錢三強的推薦，朱光亞開始參與到領導原子彈研制的工作當中。從這一天起，到中國向世界宣布最后一次核試驗止，朱光亞是全程的參與者和組織領導者之一。后來回憶起推薦朱光亞的理由，錢三強說：“當時他（朱光亞）還屬于科技界的‘中字輩，年僅三十五六歲，論資歷不那么深，論名氣沒那么大。那么，為什么要選拔他呢？第一，他具有較高的業(yè)務水平和判斷事物的能力；第二，他有較強的組織觀念和科學組織能力；第三，他能團結人，既與年長些的室主任合作得很好，又受到青年科技人員的尊重；第四，他年富力強，精力旺盛。實踐證明，他不僅把擔子挑起來了，很好地完成了黨和國家交給他的任務，做出了重要貢獻，而且現(xiàn)在已經成為我國國防科學技術工作能干的組織者和領導者之一。”

這位備受錢三強夸贊的年輕人，后來領導了我國原子彈、氫彈、中子彈以及與近程、中程、遠程、洲際導彈相配套的核彈頭幾乎所有的研制工作，為鑄造中國核盾、發(fā)展國防尖端科技事業(yè)做出了卓越的貢獻。此外，朱光亞還指導了秦山核電站的籌建及技術研發(fā)工作，參與了“863”計劃的制定和實施，也為我國核教育事業(yè)付出了很多心血。他是科技界的眾帥之帥，也是“兩彈一星”精神的主要開拓者、培育者和實踐者。這位“中國的奧本海默”，因為對祖國的無限熱愛，用盡了自己一生的心力完成了這一件“大事”，正如周恩來所說的一樣：“我們愛我們的民族，這是我們自信心的泉源。”

謙遜學者

淡泊明志，寧靜致遠，這是朱光亞一生標榜的人生信條。他雖成就斐然，卻從不在乎名利。在他生前，鮮有關于他的文章見諸報端，一是因為工作的性質需要保密，更主要的原因是他不愿讓媒體宣傳自己。

20世紀90年代初，解放軍出版社要出版一套“國防科技科學家傳記叢書”，朱光亞自然是必寫的對象之一。但在報請他審批時，他卻將自己的名字劃掉了。而其他許多寫他的文章，也都被扣下來，或者被退回?！跋葘憚e人吧，我的以后再說?！敝旃鈦喛偸怯眠@句話回絕任何關于他的報道。

“核武器研制是一項綜合性很強的大科學工程，需要有多種專業(yè)、高水平的科學家與工程技術人員通力合作。”在他本人撰寫的核試驗相關文章中，錢三強、王淦昌、彭桓武、郭永懷、何澤慧、鄧稼先、程開甲、陳能寬、周光召、龍文光等科技專家的事跡都被他詳細記述下來，但卻從沒有一處是專門寫他自己的。

1996年，朱光亞獲得了“何梁何利基金科學與記述成就獎”，他毫不猶豫地將100萬港幣的獎金全部捐給了中國工程科技獎獎勵基金，并且反復叮囑他人不要宣傳張揚。對于工程院秘書長葛能全“只捐一部分”的建議，他也是斷然回絕。很長一段時間里，連中國工程院的院士都沒人知道這件事。

雖然慷慨奉公，但朱光亞在生活中卻是勤儉樸素的。葛能全之所以建議他只捐一部分，是因為他知道朱光亞的生活并不充裕，但朱光亞卻始終保持著節(jié)儉的作風。“清苦一點不好嗎？”這是他時常給兒女們的教誨。

工作時，每天中午的午餐，他都堅持和大家一起吃盒飯。遇到需要公款宴請外賓的情況，他也是能簡就簡。休假的時候，他也盡量不給別人添麻煩。每當飯桌上的菜上多了，朱光亞就會因為浪費而不滿地搖頭，并告訴食堂減餐。每次離開休養(yǎng)地，他還會特意去感謝所有的服務人員，并根據他們的要求一一合影。他似乎更喜歡做一個謙謙長者，而不是一個領導。他不喜歡繁瑣的禮儀，也討厭麻煩別人。為了減少接待，每次他都是快去快回，辦完公務就盡快起身。十分喜歡爬山的他，雖然因為工作關系去了許多次四川，卻終生沒有登上峨嵋山一睹風采。

對于工作，朱光亞始終保持著嚴謹的態(tài)度和充沛的精力，即使到了晚年依舊如此。全國政協(xié)副主席、中國工程院院長、中國科協(xié)主席、解放軍總裝備部科技委主任……身兼數職的他常常是連軸轉的狀態(tài)，但他依舊盡全力認真處理好每一件公務。工程院成立之初，條件十分艱苦。沒有食堂，朱光亞就和幾位副院長一起吃盒飯。冬天沒有保溫設備，飯菜送到的時候都已經涼了，他們二話不說還是照樣吃。沒有午休的條件，大家都是吃完飯接著工作。這些老一輩的科技工作者以身作則，讓當時工程院的年輕人很受感動。他們都表示：連朱光亞這樣德高望重的科學家和各位副院長都做到這樣了，我們還有什么可說的呢？endprint

一代儒將

朱光亞是一位科學家，同時也是一個領導者。他的身上有著科學家的嚴謹、執(zhí)著，但卻沒有領導者的架子。他更像是古代所說的儒將，有膽量，有謀略，同時，更有品德。

如果問朱光亞的學生和下屬，在朱光亞身邊工作有什么感受，大概所有人都會給出同一個答案——幸運。朱光亞和身邊的工作人員，從來都是前輩與晚輩，良師與益友的關系。他也總是能夠和同事培養(yǎng)出真摯的友情。據朱光亞身邊的工作人員回憶，他對下屬非常信任、體諒和寬容，甚至能容忍下屬和他持不同的意見，或者“唱反調”。身邊的下屬有什么困難，第一個出來給予幫助的人一定是朱光亞。

黃銘在擔任朱光亞秘書期間，英語水平不是很高。為了更好地工作，他總是會做一些英語翻譯練習。朱光亞知道后，就親自給他修改翻譯的文章，連語法、標點也逐一修改，這讓黃銘深受感動。有時，朱光亞的司機、警衛(wèi)員因為工作繁忙而來不及吃飯，朱光亞總是會讓他們在家里吃頓簡餐，甚至有時會親自把飯送到他們的住處。

朱光亞從板門店談判時期開始就養(yǎng)成了抽煙的習慣，但他卻很少在公共場合抽煙，甚至連在自己的車里也很少抽。朱光亞曾經的司機小單說，在他跟隨朱光亞近5年的時間里，朱光亞只在車里抽過一次煙，因為他怕在狹小的空間里吸煙會影響到別人。據小單回憶，朱光亞唯一一次在車里吸煙，是剛從澳大利亞出訪回來。由于旅途勞頓，朱光亞點了一支煙，但當他看到小單將后車窗玻璃開了一點小縫兒的時候，他就立刻將煙熄滅了。這種時時刻刻為他人著想，對待下屬如此細心體貼的領導，實在是不多見。

而身為一個領導，不僅要有良好的品德，更要有戰(zhàn)略眼光。曾經擔任過核武器研究院院長的胡思得院士評價說，朱光亞起到了諸葛亮式的重要作用。對國際風云變幻的敏銳洞察和對形勢發(fā)展的準確分析，讓朱光亞做出的每一個決策都十分明智而富有遠見。

在我國第一顆原子彈研制期間，朱光亞編寫的《原子彈裝置科研、設計、制造與試驗計劃綱要及必須解決的關鍵問題》《原子彈裝置國家試驗項目與準備工作的初步建議及原子彈裝置塔上爆炸實驗大綱》作為兩份重要的綱領性文件，對我國的原子彈研制工作進行了全面部署，起到了重要的指導作用。在國家領導人由于國際形勢變化而決定停止核試驗時，他適時提出要開展核軍控研究，為我國核試驗贏得了寶貴的時間，保存了核實力。面對科技飛速發(fā)展的世界形勢，他又明智地提出要在增強綜合國力和經濟競爭力的同時，不斷加強軍隊的現(xiàn)代化建設，大力發(fā)展高技術武器裝備。正如曾任中央軍委委員、總政治部主任的李繼耐所說，朱光亞是一位具有戰(zhàn)略眼光和遠見卓識的科學家。

一貫地嚴于律己，一貫地善待他人，一貫地尊重他人勞動，讓朱光亞成為了一個始終備受人們敬愛的長者。這種敬愛不僅來自于他一生所作出的貢獻，還來自于他一生為人處世的人品。而他對于祖國的赤誠、對于事業(yè)的無限熱愛，更是他能夠被稱為“大師”的原因。正如朱光亞的夫人許慧君所說：“朱光亞把他畢生的精力和才智都獻給了祖國，他臨走時，眼角流下了一縷長淚。那是他在生命的盡頭對祖國、對人生、對他熱愛的科學事業(yè)，以及對我們的無限眷戀?！?/p>

朱光亞先生誕辰90周年，我們在此對這位德高望重的長者、對這位為祖國奉獻了一生的科學家，致以崇高的敬意和深切的緬懷。就像跟隨他多年的同事評價的那樣：我們?yōu)樗械津湴?，為國家和民族有這樣優(yōu)秀的、品德高尚的科學家而自豪。風范長存、感動常在，這就是榜樣的力量。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