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菲
回去的航路斷了,而彼岸還很遙遠。我不知該怨恨還是該感謝
我們的曠世之旅
那天下午三點半,潘成打我的格子間座機:“我說,你聽,你現(xiàn)在可以下班了,往市區(qū)方向坐一站地鐵。我四點鐘開車到那兒接你。一起吃晚飯?!蔽艺绽粏栐蚓驼f明白,然后起身刷杯子洗手,薄施粉黛。經(jīng)過他磨砂玻璃里的單間時,我忍不住向里張望了一眼。他正專注于瀏覽網(wǎng)頁,側(cè)影格外英挺。我突然有點恍惚:這個43歲的男人,我上司的上司,我們近在咫尺卻又天各一方,有著遺世獨立的隔絕與美好。
一小時后,我們坐在了一家素菜館。曲徑通幽的空間里燃著檀香,氣氛絕塵,它的清雅和離俗似乎意味著我們的情愫永遠與現(xiàn)實無關(guān)。潘成給我看了一份來自總社的紅頭文件,他下午三點才收到的。文件宣布他下月一號起將擔(dān)任總社常務(wù)副社長,月底前調(diào)回北京。
各種滋味涌上心頭,我看著那張紙發(fā)呆,沒著沒落的:滿打滿算,我們相處的時間已不足半月。
我并不是他的誰,或者說只是一個毫不起眼的下屬,他只需會上知會一聲即可。讓它淡淡地來,好好地去,雁過無痕,不是很好嗎?可偏偏情感又前來角力,頗為不甘心。潘成凝視著我,說,“知道嗎,我看到這文件,第一時間不是得意,是失落。雖說我盼望這個職位已經(jīng)很久了,我來上海也只是走個過場,卻沒想到會這么快。太快了……”那頓飯,他第一次不動聲色地提到了他的嬌妻。她與我同歲,古箏演員,長得很美。那晚他主動提起,總有些欲蓋彌彰的含義。
潘成擁抱并吻了我,他的吻僅止于我的額頭和眼睛,這種親吻所包含的克制與無奈終于使我淚奔。他手臂間正是我意念中熟悉的那種似乎來自天際的光芒和溫暖,正如當(dāng)時車里循環(huán)播放的《天賜恩寵》。可我還沒得到他,就要失去他了。
我決定任情任性一次。與我的想法不謀而合,那晚潘成徑自把車開出市區(qū),沉默中有著破釜沉舟的激情。兵臨城下之際,所有抗拒不過是種徒勞,唯有順勢而為,靈魂出竅的空茫與體內(nèi)起伏澎湃的熱力碰撞搏擊交融,一次次的潰壩使得那個夜晚如火如荼。
次日清晨,彼此各就各位,回復(fù)到原有軀殼。在開放式浴室,潘成刮胡子時傳出的嚓嚓聲宛若天籟,與他的氣質(zhì)一樣氣宇軒昂,讓我無比依戀又無比傷感。這或許是我們此生共度的唯一夜晚。早餐時,他有一搭沒一搭問了我一些工作的情況,我知道他是沒話找話?;爻桃宦窡o言,車里照例循環(huán)播放著《天賜恩寵》。他送我到前一晚相約的地鐵口,下車前用力捏了捏我的手,說, “我先去上班了。你慢點過來……真的喜歡你?!?/p>
不過一個黃昏,一個黑夜,我恍若經(jīng)歷了阿凡達的曠世之旅。
那天上午我沒去報社。有個黑洞,我迫切需要抓住一樣?xùn)|西把它填滿。潘成讓我有種被打通經(jīng)脈的強烈萌發(fā)感。我三年沒戀愛了,我渴望那種深藏皮下、有別于鍋灶煙火的愛情,哪怕只是剎那芳華,而他似乎專為我而來。
夢游般的情愫
我直接打車去了以前只是聽說過的高級茶莊。當(dāng)我指著一塊有著六十多年歷史的紅印茶餅時,服務(wù)小姐的遲疑冷淡幾乎是掛在臉上的,她以為我只是看看。我是自己打車來的,穿戴很普通,身邊沒有男人陪著,也難怪她們勢利。然而我痛快地刷了卡。這薄薄一小塊茶餅幾乎是我小半年的薪水。撕掉華麗包裝,只剩最里的一層,我要把洗卻鉛華的它送給潘成。在這個節(jié)點它是唯一能傳達我心意、豐富那夢游般情愫的東西。盡心的價格盡情了我從未盡致的情感。揣著這塊茶餅,我心里安靜了許多。
在那夜之前,我和潘成有過三次交接,每次都與茶有關(guān)。一年前總編剛退休,兩位副總編暗斗多年誰也未能上位,總社派來一位空降兵,那就是潘成。潘成素以嚴厲著稱,很少有人能豁免,不知為何我是其中一個,我并非童顏巨乳的美女,有時實誠得有點二,或許這就是所謂的眼緣。 潘成上任第一周,一切百廢待興,他命全社人員留下來加班,他則在肅靜的辦公室阡陌里來回巡視。經(jīng)過我的格子間時他停住了,用一種相對柔和的聲音對我說,把燈開亮一點,對眼睛好。開亮了燈,他又在我身后站了半晌,不知是在看我,還是看我的電腦熒屏。我挺直了脊背,手指在鍵盤上慌亂無章地游走,緊張得滲出汗來。他在走道另一側(cè)的空位子上坐定,泡了一壺熟普,默默地給我杯子里也斟滿。就是從這杯茶開始,我的心亂了。
漸漸的我不自覺收納著來自潘成的點滴細節(jié),成為關(guān)于男人美好特質(zhì)的想象積蓄。
一個多月后,潘成借故請我在西郊的茶藝會所喝茶,漢服美女在一旁演奏《陽關(guān)三疊》。普洱茶湯還未徹底蘇醒,令我沒來由地頭昏目眩。他說了他年少的輕狂、無果的愛情和夢想。我迷戀并害怕這樣的時刻,在他帶著威懾的溫暖中,我無所顧忌地鋪陳了自己,三十多年來的經(jīng)歷與心事傾囊而出。
第三次是在云南。那次會議潘成帶上了我,假公濟私得很明顯。會后,他推辭了會務(wù)組安排的旅游,帶我去了擁有千年萬畝古茶園的困鹿山。一路上,興致不錯的潘成教我泡普洱茶的私房秘笈。在半山的茶農(nóng)家,我們喝了一下午陳年熟茶。那茶味,恰如云南的群山,蒼茫無際,綿延不絕。當(dāng)晚,我們?nèi)胱‘?dāng)?shù)孛袼?,他在我房里坐到午夜,依舊是聊天喝茶,臨睡前我告訴他自己多年來尋找的就是他這樣的男人,而他說等我遇到一個好男人時就不會這樣想了。
好男人尚未出現(xiàn),我卻與他有了奇異的露水情緣。其實我早已在心里和他沒有相望地相望過多次了,發(fā)生的一切,只是順理成章的重逢而已。
后來的一周,潘成沒再約過我,也沒有一個電話,在走廊里遇到也只是點頭微笑。排山倒海的工作讓我無法確信那夜的真實性,我甚至懷疑它只存在于我的意念里。他在上海工作的最后一個下午,趁人不注意,我將茶餅包在一個皺巴巴的牛皮紙信封里塞給他。他會意,眼神里有了繽紛的顏色。
那晚回到家,我收到一個快遞,拆開,是個iPhone5S手機。沒有落款,我知道是潘成送的。從此銀情兩清
潘成走了,如期回到總社,我依舊過著平淡無奇的剩女生活。我用他送的手機辦了張新卡,它成了我們之間的私人訂制。我懂得游戲規(guī)則,從不主動打電話給他。每天下午五點,他總會很準時地電我,邊開車邊聊天,電話一打就是大半個小時。沒有多少實際內(nèi)容,可我總是非常高興。這樣的聊天使我們有點像熱戀中的情侶,讓我既滿足又落寞。每次結(jié)束通話,我就像打過羊胎素般容光煥發(fā)。
有天我問潘成, “喝了嗎?我給你的茶。”他說,“沒呢,舍不得,一直放在車里,給你打電話時就聞著。”我想象著他的動作和神情,覺得很幸福,心酸的幸福。
就這樣過了一個多月,我逐漸習(xí)慣了與潘成電話相伴的日子,父母天天催著我去相親,我卻絲毫提不起興致。潘成說再過一周就來上??次?。我說你不是要去廣州出差嗎?他說北京飛廣州,不是先經(jīng)過上海嘛。我打趣他:“飛機又不是火車,哪能順路‘經(jīng)過啊,分明就是專程嘛?!?/p>
那幾天,我燙了頭發(fā),買了漂亮的新裙子,心心念念等他來。
然而,在他預(yù)定來上海的前一天,電話時間,他卻失約了。我想他也許是不方便。第二天直到深夜十一點,電話依舊沒響。第三天,依舊如此。屏不住了,我撥過去,手機是忙音。打座機,他的助理接聽,我沒勇氣自報家門,于是就掛了。
那幾天不知是怎么捱過來的,我瘦了一大圈,真真是為伊消得人憔悴。
一周后,我終于接到一個來電顯示廣州區(qū)號的座機電話。潘成打來的,他的聲音很疲憊:“柯蘭,那天我失約了,來上海的機票我也退了。想來想去,還是不能這樣了,會害了你。那天有老同學(xué)來,辦公室沒茶了,我就從車里取了你送的茶來泡。怎么說呢,你太傻了,那么名貴的茶……我喝的時候就覺得自己太造孽。那茶是命運給我的暗示,為了我你根本不值得這樣付出。茶是認水的,我這水,太渾濁曖昧了,你付出的感情我承受不起,而維持它你也需要堆積如山的力量,太難為你了。所以想了一星期,我覺得必須做個了結(jié)。可以說我自私膽怯,可我只希望兩相歡喜,彼此自在。我們以后不要再單獨聯(lián)系了吧。對了,你郵箱里有個郵件,這是我可以為你做的一點實事。一來解決你眼下的困擾,二來提升一下你的格局,開闊你看待世界的眼光。打開看看吧?!蔽艺芈犞?。沒等我說話,潘成果斷把電話掛了。
我木木地打開郵箱,有封類似紅頭文件的郵件——我從下月一號起將擔(dān)任本報駐新加坡記者站副站長,負責(zé)東南亞業(yè)務(wù),任期兩年。
那一刻,眼淚決堤?;厝サ暮铰窋嗔?,而彼岸還很遙遠。我不知道自己該怨恨他還是該感謝他。他偷了我的心,卻給了我一次重新認識世界的機會,從此銀情兩清。
摘自《現(xiàn)代家庭》2014年第4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