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拉瑪依：一個隱秘的傷疤

李嵱

在克拉瑪依，雖然那場大火已過去20年，但痛苦的烙印依舊可見。

廣場上的友誼館，像一塊紀念碑獨自兀立；更多的傷痛，深藏在親歷者背井離鄉(xiāng)的身影里，抑或是遙遠的記憶深處。

幾百個墓碑上，在同樣的位置，鐫刻著一個同樣的時間—一九九四年十二月八日。隨著時間的流逝，很多年輕的人們已無從了解隱藏在這串數(shù)字背后的那段往事。

2014年10月5日，新疆克拉瑪依刮風降溫。在準噶爾路一間圖片社，提起20年前的那場大火，羅萍（化名）的聲音里有一種顫栗，就像玻璃門外被大風搖撼的樹枝一樣。

街道上是川流不息的行人，不時有包著頭巾的維族姑娘匆匆而過。

圖片社往西不遠處，就是準噶爾路和友誼路的交叉口。靠右邊的人民廣場上，有一座白色建筑。20年前，吞噬了這座城市幾百個孩子生命的大火，就發(fā)生在這座建筑里，其中包括羅萍所在單位的6個孩子。

1997年，失火的建筑要被拆除。為了紀念那些孩子，在市民們的強烈要求下，建筑的前門最終被保留了下來。

一場大火引發(fā)的驚天災(zāi)難

象征中蘇友誼的克拉瑪依友誼館建成于1958年，見證了這座石油城的崛起和發(fā)展。在這座當?shù)刈畲蟮膭觯磕昱e辦的各種聯(lián)誼活動、聯(lián)歡晚會、現(xiàn)場會、職工文藝演出不計其數(shù)，也經(jīng)常有國家領(lǐng)導人在這里出席活動。

然而，1994年12月8日，一場大火，將它的輝煌燒為灰燼。

那天，克拉瑪依市教委和新疆石油管理局教育培訓中心在友誼館舉辦迎接自治區(qū)“兩基”評估驗收團專場文藝演出活動，全市7所中學、8所小學的學生、教師及有關(guān)領(lǐng)導共796人參加。

突然，大火發(fā)生了，短短的20分鐘，克拉瑪依數(shù)百個家庭的命運從此被改寫。

“四周到處都是火光，卻感覺漆黑無比。有人摔倒了被踏在腳下，后面的人停不下來，只能踩踏過去繼續(xù)向前，即使你不想踩，也停不下腳步?！币幻€者回憶說，當他手腳并用剛剛爬到門外，卷簾門掉了下來。生死一瞬間，他清清楚楚聽到，里面的人還在拼命砸門呼喊。

很多親歷者的痛苦記憶，至今依然能讓人們感受到他們的恐懼和絕望。

“我被后面的同學推著向外跑。越跑越擠，越來越擠?？吹介T的那一刻，我覺得自己離它是那么遠，我不知道是自己擠出來的，還是被擠出來的?！?/p>

“媽媽脫下大衣，裹著我，往家的方向走，我還是忍不住地回頭。依舊是那樣一幅畫面，濃煙下、鐵柵欄里流淚的臉。依稀能聽見他們夾雜著哭聲的呼喊?！?/p>

“整個城市一片哀嚎。每一處角落都有人在喊自己孩子的小名，捂著耳朵依然能夠聽見。”

那個不眠之夜，人們淚流成河，城市淚流成河，這是克拉瑪依有史以來最寒冷的一個冬天。

幾乎全城的人都自發(fā)參加了搶救工作，克拉瑪依油田總醫(yī)院大門外擠滿了人，參與善后執(zhí)勤的民警手挽手，肩并肩，組成了一道堅實的人墻。

“人們在往里沖，我們在拼死阻攔，隊伍扭來扭去像條長蛇，兩邊的人同時都流著眼淚?！币幻貞浀?。

那一天，克拉瑪依就像變成一座死城，每個人臉上都彌漫著哀傷的表情。一時之間，棺材、花圈都不夠用，連墳場都變得擁擠。

“那段日子，空氣中都是濃煙的味道，我好幾天吃不下飯，夜夜做噩夢！”羅萍囁嚅著，像是說給記者，又像是說給自己。“那種壓抑的感覺我永遠都忘不了，當時現(xiàn)場你們沒看到，特別心酸。每天街上都是安葬孩子的人。我去幫同事家遇難的孩子化妝，看了可難受，化不下去。我陪了她一個星期，她都快瘋了?！?/p>

兩年半之后，友誼館所在的位置仍然是一片灰燼，由于地處市中心，有關(guān)部門提議在原址上修建一個廣場。

“當時有兩種意見，一種是主張全部拆掉，在人們記憶中把它抹去，另一部分人堅持要保留。最后經(jīng)過人代會正式討論，采取了折中的方案，把后面劇場拆掉，保留了前廳這部分。”羅萍回憶說。

廣場上，并沒有關(guān)于那場火災(zāi)的任何文字說明，只有據(jù)說是一盞代表一個亡靈的300多盞路燈靜靜佇立，每到晚上就散發(fā)出幽暗的光芒。

一個至今諱莫如深的話題

“這是一段我從來不愿意跟人說起的往事?！焙芏嘈掖嬲叩闹v述都從類似的表述開始，又以類似的表述結(jié)尾：“更多的時候，我會刻意從記憶深處抹去這一頁?！?/p>

1994年的克拉瑪依，是繼深圳之后居民收入第二高的城市。這個城市不大，卻因為新中國建立后的第一個油田而吸引了一大批拓荒者。友誼館大火的很多遇難者都是這些拓荒者的后人。

“單位一下走了6個孩子，都是好朋友，可都顧不上其他人了?！绷_萍說，罹難的孩子大都是獨生子女，有的家庭因為孩子的離去，夫妻離異，有的家庭因為孩子受傷、離去又再生育。

“那件事兒”、“那個日子”，克拉瑪依人如今都是這樣表述那場突如其來的災(zāi)難。

第八小學被大火燒傷的老師王雪源拒絕了記者的采訪請求。她花了整整6年的時間去治療身上的傷口?！靶∈中g(shù)已不計其數(shù)，大手術(shù)就有30多次。每次大手術(shù)都是剝皮抽筋的疼痛?！?/p>

2000年，王老師重新回到學校，并學會了使用電腦和用右手的虎口夾筆寫字，她希望自己的行動能鼓勵更多傷殘的孩子走出家門。她的一位同事感嘆，“我們看到王老師那張陌生的面孔時，不是恐懼，而是由衷地佩服。當然也帶有一點不理解，都這樣子了，何苦呢？”

但時隔多年，她卻不再愿意重提舊事。

當年，羅萍單位有一個從大火中“爬出來的娃娃”，如今她已經(jīng)結(jié)婚成家，當上了媽媽。當記者輾轉(zhuǎn)聯(lián)系上她時，她在電話中只簡單地說了幾句話：“很想把那頁翻過去，過平靜的生活?！?/p>

油田上的一位老人，是那場大火一個偶然的幸存者。那天上午，市教委干部在市政府會議室給自治區(qū)來的檢查團匯報情況時，他也參加了會議，散會的時候，他也接到了下午4點到友誼館看匯報演出的通知，但他卻因故未能參加。

“我去可能也燒到里邊了?！崩先苏f，“那天和我一起吃飯的昌吉教育局局長就死在里面了。”

在老人看來，“這是一次缺乏經(jīng)驗的意外事故?！彼J為當時不該拉上幕布，正是由于幕布的阻擋，迅速消耗了氧氣，使舞臺形成了一個高壓區(qū)，膨脹如氣球?！拔枧_上的火引燃了后面的寬熒幕，熒幕底下墜的管子從高空落下，引起很大震動，瞬間就引起了爆炸?！?/p>

一位當年失去愛子的父親，至今對大火之后深陷在悲痛、矛盾和混亂中的克拉瑪依印象深刻：“孩子死了，到處都是矛盾。我們處在兩難的境地，站在領(lǐng)導這邊，你出來鬧是不正常的，你不出來反而正常；站在遇難者那邊，你出來鬧是正常的，你不出來反而不正?！彼f，“生活還要繼續(xù)，克拉瑪依還要發(fā)展，石油還要發(fā)展，有些東西，我把它屏蔽掉了?！?/p>

一聲“讓領(lǐng)導先走”的大喊

“讓領(lǐng)導先走！”20年來，這句話被克拉瑪依地方領(lǐng)導不斷否認，而被幸存者不斷證實。

一位坐在后排的幸存者描述過千鈞一發(fā)之際的所見所聞：“當時領(lǐng)導坐在中間的前幾排，在讓我們坐下別動的時候，我看見他們慢慢地往兩邊散開，從過道慢慢往后走。”

就在這時，火勢迅速蔓延，所有燈光瞬間熄滅，一切都失去控制……

一個不爭的事實是：當天參加活動并就坐前排的克拉瑪依市領(lǐng)導、教委領(lǐng)導都奇跡般成功逃生，沒有一人死亡。

當時惟一“沒有先走”的克拉瑪依市副市長趙蘭秀是被抬出火場的，也是一個受害者。事后，她卻因玩忽職守罪被判刑四年半，是當時被判刑的級別最高的領(lǐng)導。

《對外大傳播》原主編申宏磊回憶，2003年，女市長協(xié)會請她去采訪趙蘭秀時，她一開始也是顧慮重重。初次見面，趙蘭秀說：“即便是這個下場，如果命運再給我100次選擇的機會，我100次還都會選擇去救孩子?！闭f這話的時候，她燒傷的臉上嘴唇都張不開。

關(guān)于火災(zāi)的原因和“領(lǐng)導”的種種，趙蘭秀是在法庭上才知道的，知道后“氣憤至極”。

“訴狀上兩次提到我逃跑，這是誣蔑！對我這樣把名譽看得很重要的人來說，怎么受得了？”審判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趙蘭秀都背負著沉重的十字架。雖然她因為傷病保外就醫(yī)，并沒有坐牢，可她心里還是憤憤不平：“如果逃離火場保全自身的人，和堅守火場救人落下殘廢之人都同樣判罪的話，那給后人的啟示是什么呢？”

申宏磊說，“媒體和輿論都被民意中感性的部分綁架了?！彼噲D讓人知道，并不是所有的領(lǐng)導都是貪生怕死之輩。她曾經(jīng)想和死難者家屬開一個座談會，但一提起趙蘭秀，人們就會瘋狂，好像她是在替一個十惡不赦的人翻案。

一位已退休的石油干部也對那句反復被詛咒的話提出了質(zhì)疑，他在接受本刊記者采訪時說，“當時是可燃氣體爆炸，太突然了。在那么倉促的一個時間里，誰能出來說話？”

大火發(fā)生15年后，一位消防專家重新研究了克拉瑪依事件，用現(xiàn)代逃生理論分析后指出，“‘讓領(lǐng)導先走是一個誤解的信息，來源于對現(xiàn)場結(jié)果的誤解和社會矛盾的變相表達?！?/p>

那么，領(lǐng)導到底有沒有先走？根據(jù)這位消防工程專家的分析，“自治區(qū)領(lǐng)導的確提前離開了，時間在幾秒到幾十秒之間，如果沒有提前，他們會跟隨克拉瑪依官員從側(cè)門逃生。他們是原路返回，走到中部，火場就失控了，全面逃生開始，他們被全面開始移動的學生包圍，進退兩難，直到全部傷亡。作為主人，克拉瑪依官員不便在外地領(lǐng)導之前逃生，但他們知道友誼館側(cè)門之外有回廊，回廊沒有阻礙，可以更快地逃生，所以他們得以安全逃生?！?/p>

1995年，“12·8”案件受害者代理律師在代理詞中寫道：這是一件由嚴重官僚主義、嚴重形式主義和許多環(huán)節(jié)有關(guān)人員的不履行或不正確履行職責、玩忽職守行為所造成的“特大惡性安全責任事故”，是一起完全由人禍所造成的特大慘案。

受害人代理律師對犯罪人提出嚴懲的請求，然而，相關(guān)責任人雖然受到法律制裁，但力度很小，而且基本上是提前出獄了。

有專家在深入研究此案后寫道：“克拉瑪依大火過去多年之后，認識依然不足，寬容無法達到，很重要的原因是悲傷沒有得到正確的處理?！?/p>

一座埋葬童稚和青春的墓群

1994年12月9日，大火發(fā)生的第二天，干燥了一個冬季的克拉瑪依飄飄灑灑下了一場大雪，而且持續(xù)下了3天。

在為死難者出殯送葬時，悲傷的人們傾巢出動，車隊排了足足有20多公里，許多棺材都是連夜趕制的，油漆還沒有干透。

300多座墳塋，接納的大多是花季般的生命。

這些孩子懷著怎樣恐懼的心情離開這個世界的，我們永遠無法知曉。但是，從那場大火中同齡孩子們的記憶中不難感知，那一天，孩子們是懷著多么驕傲的心情參加這場匯報演出的。

“兩個月前，為了演出，我和大家一起排練。每天晚上放學以后，我們都要聚在學校不大的排練廳，一遍一遍地進行彩排，一絲不茍地預(yù)演著已經(jīng)很熟練的舞蹈，從每一個動作到每一個微笑……”

“能參加這樣的演出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每天放學后我去排練廳時分明能感受到大家羨慕的目光?！?/p>

“我們從學校出發(fā)去友誼館，一路上引來了很多羨慕的目光。濃濃的彩妝、花花的演出服、大大的蝴蝶結(jié)，在肅殺的冬季顯得格外的耀眼?！?/p>

“不是所有的學生都能去的，每個班都只能去幾個成績好的作為觀眾。我們是學校惟一推薦的節(jié)目。”

誰能想到，他們期待的那一天，將變成絕望的深淵。

城外西郊的小西湖墓地，一個個墓碑上，小小年紀的照片，保留著那個年代特有的單純。有一對姐妹長眠在一起，在天堂相依為伴。

幾百座墓碑上，同樣的位置，鐫刻著同樣的時間—“一九九四年十二月八日”。

有一個男孩的墓邊，添了一座新墳。我們走過去看了墓志銘才知道，是男孩父親的墳?zāi)?。父親失去兒子多年之后，終于來到了兒子的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