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從凱
以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2年版,2014年3月第44次印刷120回本為例,《紅樓夢》中出現(xiàn)的茶葉品目有千紅一窟、楓露茶、暹羅茶、六安茶、老君眉、普洱茶、女兒茶、茶面子、龍井茶、香茶。茶飲品杏仁茶。此外,還有仙茗、進上的新茶、上等名茶等不確定茶之品目,在《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庚辰本》第八回回目詩“古鼎新烹鳳髓香,那堪翠斝貯瓊漿”中有“鳳髓”之茶名。
其中,“千紅一窟”,乃虛有其名,并非實指。
據(jù)《紅樓夢》第五回《游幻境指迷十二釵,飲仙醪曲演紅樓夢》描述,此茶產(chǎn)自放春山遣香洞。歷史上是否真有此茶已不可考證。筆者仔細揣摩太虛幻境“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的對聯(lián),小說之創(chuàng)造也。姑妄推測,既然是寶玉夢中所見,恐世上難尋,只在《紅樓夢》里才有此名目。
據(jù)《紅樓夢》所述,寶玉中午在秦氏房中小睡,夢游太虛幻境,只見“朱欄白石,綠樹清溪,真是人跡希逢,飛塵不到”。正自喜歡,有美人作歌而來,乃太虛幻境警幻仙姑。寶玉在警幻仙姑應(yīng)允下,隨喜神游“薄命司”,揭翻了金陵十二釵正冊、副冊、又副冊。至“幽微靈秀地,無可奈何天”,警幻仙姑攜寶玉入室。
但聞一縷幽香,竟不知其所焚何物。寶玉遂不禁相問。警幻冷笑道:“此香塵世中既無,爾何能知!此香乃系諸名山勝境內(nèi)初生異卉之精,合各種寶林珠樹之油所制,名‘群芳髓’?!睂氂衤犃耍允橇w慕而已。大家入座,小丫鬟捧上茶來。寶玉自覺清香異味,純美非常,因又問何名。警幻道:“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靈葉上所帶之宿露而烹,此茶名曰‘千紅一窟’?!睂氂衤犃?,點頭稱賞。
千紅一窟茶,產(chǎn)自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靈葉上之宿露烹點,足見其珍貴,難怪小丫鬟剛捧上來,寶玉就覺得“清香異味,純美非常”。既然“千紅一窟”茶乃虛有其品,曹雪芹為何要在第五回安排此茶呢?
第五回是全書的總綱,對整部小說情節(jié)的發(fā)展和推動起著引領(lǐng)的作用,十二金釵判詞和紅樓十二曲就成了人們判斷曹雪芹創(chuàng)作原意的主要依據(jù)和重要參考。對故事情節(jié)及其人、物、場景等,在第一回《甄士隱夢幻識通靈,賈雨村風(fēng)塵懷閨秀》中,作者就交待得很清楚:“雖我未學(xué),下筆無文,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演出一段故事來,亦可使閨閣昭傳,復(fù)可悅世之目,破人愁悶,不亦宜乎?”清著名《紅樓夢》評點家王希廉評注云:“一回至四回已將賈、王、史、薛親戚家世大略敘明:黛玉、寶釵已與寶玉合并一處。后文應(yīng)細敘居恒情事。然十二金釵尚未點明。若逐人另敘,文章便平蕪瑣碎,故以畫冊歌曲將各人一生因果逐一暗暗點出,后來便都有根蒂。但又不便如賈氏宗支,克借冷子興口中細說,所以撰出一夢,在虛無縹渺之境,夢是幻仙,筆亦仙幻?!?/p>
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曹雪芹用“千紅一窟”(暗喻“千紅一哭”或者說“千紅一枯”)與“萬艷同杯”(暗喻“萬艷同悲”)相呼應(yīng)。清王希廉評注云:“茶名千紅一窟,酒名萬艷同杯,言目前雖有千紅萬艷,日后總歸杯(抔)土一穴。同是點化語,不是贊仙家茶酒?!?/p>
“千紅”、“萬艷”皆代指女子如花般千紅萬艷美麗動人。人們常說 “好女子如一杯清茶”,宋蘇軾也曾詠嘆“從來佳人似佳茗”,在《檀幾叢書》中更有詳論:“即以茶論,其合乎美人之道者三焉,一欲其顏色之淡雅也;一欲其風(fēng)味之香濃也;一欲其韻致之輕清也。”
千紅一窟之茶,非寫茶也,蓋以茶寫紅樓女兒。在太虛幻境之“孽海情天”中,寶玉看見有“癡情司”、“結(jié)怨司”、“朝啼司”、“夜怨司”、“春感司”、“秋悲司”,而大觀園的女兒們都屬于“薄命司”,大有紅顏薄命之意。十二釵的判詞和紅樓十二曲就已經(jīng)注定了這些紅樓女兒的悲劇結(jié)局?!耙豢抟槐币舱f明再艷麗動人的花也無百日之紅,輝煌榮華、鐘鳴鼎食的賈府最終也不能逃脫曲終人散,香消茶盡的結(jié)局。正如林黛玉在《葬花吟》中所說:“一年三百六十日,風(fēng)刀霜劍嚴相逼……爾今死去儂收葬,未卜儂身何日喪?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試看春殘花漸落,便是紅顏老死時;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紅樓女兒們的命運真是可悲、可哭,值得同情?!?/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