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丁花劇社,是一個面向北京家政女工們的周末戲劇工作坊。有的家政女工是劇社新成員,還沒有上臺演出的機會。排練時,她們默默地站在邊上看,舞臺上正在演繹的,是一個上了年紀的挑剔雇主對家政大姐“橫豎不滿意”的故事。她們看著看著就潸然淚下:那就是我的故事。
隨著城市化進程的加速,大批農(nóng)村婦女進城務工,一支日益龐大的家政女工群體正在形成。全國有2000萬名家政女工,面臨著物質(zhì)生活之外更為嚴肅的問題,即精神生活和文化生活的匱乏。這樣一個在主流話語中從來都沉默的群體,也渴望能在目眩迷離的大都市中找準定位,獲得表達的自信和能力。如今,像地丁花劇社這樣的女工社團,就為她們提供了一個認識自我、表達自我的舞臺。
“地丁花”的夢想
56歲的家政女工史文艷的老家,在遼寧省丹東市寬甸縣的一個小山村。到2004年8月,她來北京做家政工已經(jīng)4個月了。每天晚上,史文艷就坐在燈下,在銅版紙宣傳單的背面上磕磕絆絆地傾訴。這100多天來,值得記下的快樂時光并不多,“又苦又累,身心疲憊,家人不理解,雇主也挑剔”。除了每周六,“那是我最快樂最放松的一天。一大早,我迫不及待地做完了早飯,打掃好衛(wèi)生,穿好衣、戴好帽,奔向地丁花劇社”。
史文艷在雇主家最大的煩惱是“吃不飽”。她服侍的一對老夫妻上了年紀,每天的主食幾乎都是煮得稀爛的粥,偶爾才會下個面條換花樣,菜也幾乎是全素的。“吃了幾個月,臉都要發(fā)綠了?!笔肺钠G說。她總是懷念東北老家的炒菜,急火快炒,端上桌時菜里泛著一層油光。但在雇主家,老太太卻要求她在炒菜時兌上水,這樣菜就能煮得爛點兒,便于消化。史文艷完全吃不慣。
除了一日三餐,史文艷還得服侍老人家的生活,為他們洗澡、穿衣,甚至擦屁股。最初,這種“繁重又沒有尊嚴”的家務活一下子擊垮了她。她在日記里質(zhì)疑起自己來北京的舉動是否有意義:“我是來這里尋找夢想的,卻在干著這種苦活累活。”
已經(jīng)56歲的史文艷的夢想是唱歌,“站在很大很大的舞臺上,就像星光大道那樣”。她給星光大道的節(jié)目組寫過信,打過電話。最接近夢想的那一回,她收到了節(jié)目組的面試通知——史文艷在評委面前清唱了一首《青春圓舞曲》,又和門口大海報上的畢福劍合了個影。離開時她戀戀不舍,一步一回頭,因為“心里知道沒下次了”。
星光大道這樣的舞臺,暫時還不屬于史文艷。在北京這個大城市里,她也一直沒能找到屬于自己的舞臺。每天下午,老太太拄著拐杖出去遛彎,史文艷就推著老頭在小區(qū)里曬太陽。有時推到了一個空曠地方,她把輪椅停好,走到老頭面前鞠個躬說:“我給您唱首歌吧?!比缓缶蛯χ@唯一的觀眾,放聲唱了起來。老頭的神智已經(jīng)不太清楚了,總是看著她笑呵呵的,史文艷心里也會有點高興:“也算是找到了一個人的舞臺吧?!?/p>
今年25歲的甘肅女孩張國燕也有夢想——讀書。16歲那年,張國燕進城當家政工,來北京打工之前不久,她剛剛參加完中考,分都沒查,就背著行囊進城了。張國燕說,自己不查分,是因為怕堵心:“從小到大,學校里能拿的獎我全拿遍了,中考考分都不用查,就知道肯定能上縣一中。可是家里又供不起,只能放棄。既然決定放棄,還去查什么分?”
在第一份工作中,張國燕睡在雇主的書房里。征得男主人的同意,她深夜干完活,就會從書櫥里找本書來看。這時候,張國燕感覺這個世界仿佛只剩下她一個人,“我就像是大城市里一粒特別渺小的塵埃,沒有人會注意,也沒有人會關(guān)心塵埃在想什么”。
家政女工的失落感和迷失感,不僅不為這個城市的主流人群所關(guān)注,在大部分時候,甚至也不被她們自己察覺。北京農(nóng)家女文化發(fā)展中心的工作人員韓會敏說:“家政女工總是被人們忽視,似乎連她們自己都覺得,這樣一份伺候人的工作并不體面。有許多家政女工,在北京生活多年,卻從來沒有跟家里人說過自己的工作是什么?!?/p>
地丁花劇社正是在這樣一個背景下應運而生。它由北京農(nóng)家女文化發(fā)展中心的下屬機構(gòu)——“打工妹之家”牽頭組建,前身是家政女工文藝表演隊,于2011年10月正式更名為地丁花劇社,社名來自家政女工劉鮮華的一首詩《地丁花》。在這首詩中,劉艷華把家政女工比喻為這種開在路邊的小花:“自強不息,傲寒凌風,開在路邊,開在石縫,開在荒野,開在春天?!?/p>
2012年1月1日,地丁花劇社在北京東城社區(qū)活動中心舉行了首次公演,主題是“我的勞動、尊嚴與夢想”,故事取材于家政女工自己的經(jīng)歷:一個女工照顧患有產(chǎn)后抑郁癥的女主人,卻遭百般挑剔,最后被半夜趕出了門。在公演之前,劇社一共排演了8次,變化已經(jīng)開始發(fā)生,在一遍遍討論、提煉故事情節(jié)的過程中,女工們變得更加自信而大膽。“許多壓抑著的情緒開始被感知、被釋放,她們開始學著向外界表達自己的需求,要求得到理解和尊重?!表n會敏說。
自卑膽怯的群體在這里抬起頭
與地丁花劇社性質(zhì)相似的,還有北京富平學校組建的家政女工藝術(shù)團。
北京富平學校管理人員史園園告訴記者,上世紀末,他們考察中國農(nóng)村時,注意到了一個現(xiàn)象:“在農(nóng)村,婦女自主選擇的余地很小,女兒延續(xù)著母親的生活,經(jīng)歷著循環(huán)往復的、不平等的命運?!彼麄冋J為,擺脫這種命運的方法之一,就是推動農(nóng)村婦女向城市流動。
“然而,農(nóng)村婦女進城務工,并非一勞永逸地解決問題。她們部分地擺脫了前一種命運,卻又面臨著新的困境。比如勞動權(quán)益得不到保障,工作性質(zhì)得不到尊重,文化需求得不到滿足等等?!笔穲@園說。
家政女工藝術(shù)團,正是進城務工婦女龐大支持系統(tǒng)中的一項分支。藝術(shù),在這里被寄予了一種改變?nèi)后w命運的期望。中國社會科學院新聞與傳播研究所教授卜衛(wèi)說:“對最貧困的人來說,他們面臨的不僅是經(jīng)濟上的窮困,也是精神上的貧乏。這會讓他們變得特別的無助,這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藝術(shù)比其他方式更有用?!?/p>
劇團最大的成效,是改變了家政女工們的精神狀態(tài)?!耙驗楣ぷ餍再|(zhì),許多家政工大姐最初都不能自如地與外界交流。在他人看來,這個群體是自卑、膽怯和內(nèi)向的。許多家政女工24小時與雇主在一起,同吃同住,精神上幾乎沒有放松的時候?!笔穲@園說。在藝術(shù)團里,從聲音和肢體訓練開始,慢慢地,家政女工們的頭抬高了,胸膛挺起來了,聲音也響亮了,臉上多了笑容。
藝術(shù)還帶來了意想不到的成效,在呼吁平等、尊重和理解的同時,家政女工也開始思考,自己應該對外展現(xiàn)出一個什么樣的形象。她們的努力,也使自己的命運在現(xiàn)實中發(fā)生了真正的改變。
藝術(shù)團還未成立的時候,每到周六休假日,張國燕便來到家政公司的門店,和其他家政工一起聊天?!懊總€人都滔滔不絕,把憋了一周的話都說出來。你說你的,我說我的,沒有重點,也沒有目的,只是想找個人說話罷了?!睆垏嗾f,但聊天的主題卻很單一:工作枯燥、身體疲勞、雇主挑剔、工資不高。
這種交流往往帶來了消極的結(jié)果,休息了一天回去,家政工大姐們的心情反而更不好。而藝術(shù)團可以為女工們提供一種學習進取的氛圍,她們開始尋求塑造一個美好的自身形象,并在這個過程中學會了反思和溝通。
在藝術(shù)團匯演時,常有雇主們被請到現(xiàn)場觀摩。當化著妝、身穿演出服、面貌煥然一新的家政工們出場時,雇主們看到了家中阿姨的另一面,“不再是木訥、不善言辭、低頭干活的形象,而是樂觀、昂揚、充滿自信的”。這樣的形象,使人們心中長期抱有的偏見出現(xiàn)了松動,也向著實現(xiàn)真正的平等邁出了第一步。
舞臺上再現(xiàn)的是家政女工的真實生存狀態(tài)
16歲那年來到北京時,張國燕仿佛一夜長大。在大城市中奮斗的艱辛使她越來越獨立,也讓她產(chǎn)生了無家可歸的漂泊感。從農(nóng)村女孩到城市家政工,在身份認同轉(zhuǎn)變的過程中,張國燕的生活習慣、節(jié)奏、觀念和需求都在發(fā)生改變,她說:“我在雇主家永遠是個外人,每年回家的時候,也覺得自己是個外人。剛來北京的時候,我每晚都做夢,夢見客戶不要我了,爸媽也不要我了,留我在黑暗中孤身一人?!?/p>
留不下的城市,回不去的故鄉(xiāng),這是進城務工者永恒的話題。身為女性,家政女工們還肩負著特殊的壓力。她們只身進城,照顧雇主的子女、老人,自己的親人卻成了留守兒童和孤老——這種現(xiàn)狀使身為母親、妻子和女兒的她們,承受了更多的心靈煎熬和痛苦。
在地丁花劇社,家政大姐們就通過一出劇目反映了這種心情。扮演雇主的楊槐尖著嗓子,要求扮演家政工的蔣秀華為她穿衣、倒尿,推著輪椅帶她在小區(qū)遛彎。途中,家政工提出要上廁所,回來卻發(fā)現(xiàn)雇主不見了。扮演家政工的蔣秀華在舞臺上奔跑、哭泣,一遍遍地詢問觀眾:“我大媽呢?”最后,她回到家,一眼看到了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的雇主,對方輕描淡寫地解釋說:“你還沒回來的時候,我就想回家了,所以讓鄰居把我推回來了?!?/p>
像大部分家政女工那樣,舞臺上,蔣秀華的處理是把滿腔的淚水咽了下去。她緩步向前走,面向觀眾,帶著哽咽的聲音說:“我還要不要留在大媽家呢?我要給女兒籌學費,我只能留在這里??晌液孟肱畠海孟牖丶野 比珓≡谑Y秀華的獨白中結(jié)束。
那一天,美國杜克大學戲劇系副教授杰·伯德應邀前來指導。他指出,楊槐扮演雇主時,著力點并不應該在于她的“壞”,“那個角色上了年紀、下身癱瘓,出行要靠人來幫助,這樣的生活境遇,事實上比家政工更可憐”。他引導女工大姐們從更高的層面去審視這一場悲劇:“悲劇的意義,不在于壞人行惡、好人受辱,而是在于,它揭示出了兩個不同階層的普通人,因為缺乏溝通和理解彼此傷害”。
杰·伯德說話時,家政女工們圍在他的身邊,一邊認真聆聽,一邊在紙上做筆記。在劇社這樣一個小小的公共空間中,如史文艷所說,“找到了一種家的感覺”。在“家”中,她們不再有漂泊感,可以放松、自由地討論,并通過這個小小的舞臺,在大城市里真正找到自己的定位和家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