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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風景都看透

      2015-01-01 00:00:00沈熹微
      花樣盛年 2015年2期

      越依賴,越不安,越不懂如何去愛,不如先做好自己

      1

      陳暉遲有些反常,昭昭叫他他總心不在焉,母親見狀,私下里旁敲側擊,以為兒子與前妻繼續(xù)牽扯。陳暉遲苦笑,政府新近要公開招標 100輛出租車,他想競標但實力不夠,反之現有的生意將受到極大的沖擊 ……到底沒有說出與初戀情人桑澈重逢的事情。

      公務上的煩心是真的,一日一日為資金奔忙焦慮,好不容易拉到兩個有實力有意愿的老板,資金有了點眉目,又得先拿錢出來打點,瑣瑣碎碎都殫精竭慮。這樣的心戰(zhàn)下來,少不了酒局,每天回家已是疲憊萬分。

      昭昭是什么時候開始哭的陳暉遲真的一點不知。他迷蒙被推醒,昭昭抽噎地說,你就裝睡吧,我知道,你總歸是幫著你媽的,不管老婆受了多大委屈。

      陳暉遲不知又出了事,只覺困倦極了,眼睛也懶得睜開,伸手拍拍她的肩膀說,好老婆,有啥明天說行不行?

      明天你出去了,我找誰說?昭昭索性掀開被子坐起來。

      乖,我答應你,明天一定陪你好不好?陳暉遲在妻子肚子上胡亂摸索。

      我不想跟你媽生活在一個屋子里,太欺負人了。昭昭說,語氣好不委屈。

      陳暉遲的睡意略為消散,這婆媳間偶爾小有摩擦,當著他的面卻極少表現尖銳,便問,我媽咋了?

      還不是你。昭昭正要說,又哽咽:我和你媽去買菜,好死不死遇見那誰,人家跟你媽可親切了,當著我的面叫她媽,你媽也答應啊,把我放在什么位置?

      昭昭說的是前妻美世。陳暉遲一想,沒多大事嘛,安撫她道:可能是一時忘記改口,你別小肚雞腸,過去了,???

      憑什么過去?我本來沒有發(fā)作, 可是想來想去覺得好委屈。陳暉遲,你坦白說,你是不是把我當替代品?因為她出軌了,你沒面子,找我來撐門面? 我日子過得好好的你干嗎來招惹我,和我結婚了又讓我受這樣的窩囊氣 ……

      昭昭越說越大聲,陳暉遲只好耐著性子坐起來極力安慰。

      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你和你媽都是看在我肚子里有了孩子的分上,不然哪一個真心對我好?你們就是想要 這個孩子罷了!我是生育機器嗎?陳暉遲,我是個人!她親親熱熱地叫了媽,我當然不痛快,臉色不好怎么了,我不 照樣陪你媽看電視給她削蘋果沖牛奶嗎?你媽連一句話都不跟我說,她發(fā)什么脾氣?我還沒發(fā)脾氣呢!難道我還要恭恭敬敬把那誰迎進門,最好二女共侍一夫供著你,才算滿意?

      啪!昭昭越說越離譜,臉上冷不防吃了一巴掌,陳暉遲的確是火了,他和美世早已兩清,就算一時口誤,也在情理之中,昭昭扯這些來說,他本就壓力很大,只覺腦膜轟的一聲膨脹,猛地跳下床,一掌將旁邊桌案上的筆記本電腦拂落在地,隨即又將它抓起來往桌邊一陣猛敲,三五幾下便支離破碎。

      鬧,你繼續(xù)鬧,這日子他媽的還過不過了?!陳暉遲咆哮著,兩眼通紅。昭昭嫁給他之后還未見過此等陣仗,眼淚尚且掛在腮邊,抽噎卻停了。

      母親早被驚醒,隔著木門聽了一會兒,聲音稍稍平息了,才敢進來略加規(guī)勸。

      今天的事是媽不好,昭昭,你別怪媽,我壓根沒聽清,也是糊涂了。母親好言道。

      昭昭頭發(fā)散亂半跪在床上,驚魂甫定,聽了這話,又啜泣起來。

      別哭了啊,傷身體。母親本想說哭對孩子不好,沒敢說出口。

      方才還整整齊齊的房間,突然變得一片廢墟。陳暉遲像搏斗之后力竭的獅子,手上滲出細細的血流,面無表情。昭昭這才看見他受傷,頓覺心疼,怯怯地說:老公,你流血了……陳暉遲拾起地上的幾件衣服,什么都沒說,開門出去了。

      2

      開車在路上兜轉許久,天色轉藍,漸至微亮,陳暉遲的心情總算平復一些。他一點都不喜歡這個發(fā)脾氣的自己,可是身體里仿佛有另一個人在支配著他,那個人只要被喚醒,就必須突破他的皮膚骨骼,掌控全局。

      趕著上班的行人三三兩兩埋頭走著,路邊的小吃店已經開門,陳暉遲餓了,在路邊剎了車,準備打給昭昭告訴她他沒事,問她和母親想吃什么,他買回去。正要摁下開機鍵,一個熟悉的身影自前方走進視野,桑澈牽著個背書包的小男孩。

      按了按喇叭,桑澈抬頭,見到陳暉遲,她愣了一下。

      他摁下車窗,招呼道:送孩子上學?

      嗯。桑澈牽著小男孩站在人行道上,微微弓下身子,頭發(fā)被晨風吹得輕輕晃動。她說,這么早,你到哪里去?

      辦點事。陳暉遲一時編不出什么理由,問,你們吃早飯了嗎?要不一起吃點?

      他吃了,我還早。桑澈笑,注意到了方向盤上陳暉遲的手有血跡。

      你受傷了?她狐疑地問,不會這么一把年紀還打架吧?

      沒有沒有,不小心割到的。陳暉遲窘迫地說。

      要去包扎一下才行。桑澈道。

      說著她低頭對身邊的小男孩交代了幾句,男孩乖乖地點頭,轉身往旁邊的一條巷道蹦蹦跳跳走去。桑澈拉開車門,叫陳暉遲出來,她說,我知道附近有個診所開門比較早,你去那邊坐吧,我開車。

      哦,好。陳暉遲乖乖聽話下了車,站在路邊張望了一下,巷道里應該是有所學校,許多背書包的小孩子都往那個方向走去。

      沒想到你小孩這么大了。陳暉遲說。念幾年級?

      四年級。桑澈道,眼神平視前方,將車駛離停車帶。

      陳暉遲心中陡然被什么抓了一下,想了想,又覺得自己異想天開。

      3

      一陣細微刺痛,陳暉遲醒來,兩人仍在車中,桑澈用棉花棒蘸了酒精給他擦拭傷口。知道他醒了,也不抬頭,淡淡地說,見你睡得好,就沒有叫你,買了紗布和酒精自己處理一下。

      她幫他擦拭干涸的血塊,用紗布輕輕纏裹,最后再用膠帶固定。陳暉遲歪靠在座位上,見她認真的樣子,只覺時光荏苒。

      好了。桑澈說著拿起陳暉遲那根手指看看,滿意地點點頭。

      謝謝。他說。

      有償勞動,請我吃早飯唄。桑澈說。

      沒問題啊,想吃什么?陳暉遲說。

      然而沒有吃成,他們剛到茶餐廳,坐下來點了幾個籠屜的點心,陳暉遲打開手機,電話立即響起來。母親焦急的聲音在那頭炸開,你跑哪兒去了?!昭昭跑出去找你摔了一跤,現在在二醫(yī)院急診。你趕快來!

      陳暉遲趕到時,昭昭剛從手術室被推出,慘白的臉埋在被單里,藥物作用下仍昏睡。醫(yī)生說昭昭摔倒的地方有硬物硌了小肚子,胎兒在子宮里面受損,有出血的情況,為了避免更大的危險,不得不做了流產手術,現在無大礙了,別太難過,孩子還會有的。陳暉遲木然聽著,仿佛不懂醫(yī)生的語言,這飛來橫禍。

      好了,孩子沒了。你說你那暴脾氣……母親想多加責難,見兒子的模樣,遂緘口不言。她此刻也是累極,頹然往旁邊凳子一坐,用袖子擦著眼角,整個身子佝僂下去,自言自語道:是我做錯了,讓她受了委屈。

      暉遲見母親這樣,千般不忍,蹲下來握住她的手說,媽,不怪你,不要難過啊,是我不好,說不定是我們命中跟這個孩子沒有緣分呢。以后會有的。

      母親摸摸他的頭發(fā),只是抹淚。

      昭昭醒來,看見陳暉遲在床邊,嘴一扁,想哭,卻側過頭去,讓眼淚落到他看不見的枕上。陳暉遲愧悔至極,的確,他沒有熱烈地愛過昭昭,她只是在某種時機巧合之下出現在他身邊的女人,他利用了她對自己的情誼,安撫美世出軌后受挫的自尊心。陳暉遲自問對昭昭不錯,可是,走心了嗎?你的心呢?

      你的心呢?好多年前,桑澈曾經這樣問他。

      對不起啊,寶貝,是我不好。陳暉遲對昭昭說,聲音暗啞,整夜沒睡的疲憊像浪潮一樣兇猛襲來。他捧著她那只沒有插針的手湊在唇邊,那么冰涼,那么小,還有一點泛紅的擦傷,不知怎地,眼淚就落下來了。

      昭昭嚶嚶地哭了,說,不,是我不好,對不起老公,我沒有保護好小寶貝。

      他都會動了呀,我摔到他,他一定好痛……昭昭說著,哭聲難絕。

      陳暉遲聽了這話,想起夜間他以手覆在昭昭肚子上所感覺到的真實的生命震動,當下更是難以言喻的疼痛,那留在他手心里的小小驚嘆和喜悅,陡然消失不在了。突然之間,陳暉遲非常脆弱,以至于必須俯下身去抱住昭昭,兩人相擁而泣,在這擁抱中,暫時得到了安慰和諒解。

      4

      午飯進了些粥,昭昭虛弱地睡了。桑澈打電話來問有沒有大礙。陳暉遲到走廊上將事情大略說了說,心事重重地掛了線。

      母子倆在走廊上坐,暉遲說,媽,我送你回去休息吧。

      母親微微抬了抬手,應了聲:哎。

      兩個人卻都沒動,急診科兵荒馬亂,服毒自殺的女人被攔腰抱著小跑送進來,腦溢血的老人身上綁滿監(jiān)護儀,電子提示聲像個幽靈在一切聲響中悄然穿行,家屬疲憊又木然地坐在旁邊——這么多人等著命運裁決。

      陳暉遲說,媽,你記得桑澈嗎?

      母親抬臉,眼神空洞,而后才慢慢聚光:記得啊,那個做傻事的小姑娘,真傻。

      陳暉遲說:我一直想問,后來你是怎么解決的,可我不敢問。

      唉——母親說:那時你要和她分手,她沖動之下割了腕,送進醫(yī)院才知道有了身子,人救過來之后,我去向人賠罪,把你外婆過世分給我的那三萬塊錢給人了。那姑娘一定要留下孩子,我和她媽勸說了她半天,她叫我走,說無論如何也不會要我們負責。沒有辦法,我只好走了。

      那你為什么告訴我那孩子死了?陳暉遲問,竟也不很意外。

      我能怎么說,不能讓你年紀輕輕就當爹吧,你那時大學還沒畢業(yè),這事兒出了就得被開除,前途還要不要?我背著你又去找了她們一次,但是她們已經出院了。正好你爸的老戰(zhàn)友能托上點關系,我們商量著,為防萬一,就把你送走了。能留在部隊鍛煉鍛煉也好,你太不讓人省心。母親說。

      陳暉遲苦笑,他年輕時干了多少荒唐事。

      人家厚道,那樣的情況也沒有太過為難我,你啊,這輩子盡碰上好姑娘,我都不知道,人家到底看上你什么。母親說著桑澈,還在嘆氣。

      現在想想,如果那個孩子真的留下來,也有十歲了。母親又說。

      5

      昭昭養(yǎng)身子那兩個月,家里出奇和美,風平浪靜,陳暉遲白天忙于公事,夜里能不應酬就不應酬。有時中午得空,也會在昭昭喜歡的糕點房里買只蛋糕專門送回家。他這一生還沒有像這樣體貼入微地對待一個女人,肩頭沉甸甸的,忽而有了人到中年之感。

      七月盛夏,常有暴雨不期而至,雨點席卷樹葉,噼里啪啦砸了一地,但雨后的空氣中有短暫涼爽,那一絲絲的涼風,能讓人忘卻一整個季節(jié)的窒悶。昭昭身體好些之后,因暫時沒有備孕的打算,便找了間室內設計工作室,撿起從前學過的專業(yè),從設計師助理開始做起。

      孩子沒了,他們之間的摩擦反而少了很多。有次無意看見昭昭在網上聊天,她勸說對方不要太依賴于男人,越依賴,越不安,越不懂如何去愛,不如先做好自己。陳暉遲微笑,釋然中又有些悵然若失,因為昭昭忙碌的時候多了,工作似乎頗為順利。

      父親在老家打來電話說自己做飯不好吃,催母親回去。母親見二人無事,收拾行裝回去了。招標一事未能成功,閑暇的時間忽然變多,陳暉遲開車亂轉,下意識駛到遇見桑澈母子那一帶轉悠。

      想了很久終于給桑澈打電話,她說她和先生正帶著孩子在泰國玩,暑假嘛。

      陳暉遲說,那你回來時能不能見一面,有點事情想問你。

      桑澈頓了一下,似乎換了個比較安靜的角落,說,不必問,也不要問,好嗎?

      無疑已是答案。

      那一年,他們多年輕,桑澈剛入校,齊肩直發(fā),笑起來兩個酒窩,鼻尖上一粒小痣,提著行李站在樹蔭下四處張望。陳暉遲在遠處駐足,哥們撞他一下,慫恿說,去,把學妹拿下。

      我……陳暉遲很想說一句對不起,又覺時過境遷。

      先這樣吧,再聯系。桑澈在那邊打斷了他,語氣溫和,遙不可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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