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祿永峰
1920年6月4日,桑志華在甘肅省慶陽市華池縣上里塬幸家溝發(fā)現了一塊完整的石核,這就是中國出土最早的第一塊舊石器,距今約1.8萬年。兩個月后,桑志華在華池縣王嘴子鄉(xiāng)銀坪村趙家岔自然村的趙家岔開辟第二個挖掘場,發(fā)現兩枚石英巖石片,這是兩件人工打制的刮削器,后經測定距今10萬年。這些發(fā)現,徹底打破了國外考古學家認為中國北方黃土層沒有舊石器時代文化遺跡的臆語。
桑志華在其《十年行程錄》記載,中國第一塊舊石器和兩枚石英巖石片收藏在他所創(chuàng)建的天津北疆博物院??谷諔?zhàn)爭期間,因日軍侵占天津,頗具科學研究價值的中國第一塊舊石器連同部分化石標本被迫轉移至安全地方。后來,第一塊舊石器竟“失蹤”多年。
這塊來源于舊石器時代、看似跟普通石頭沒啥差異的珍貴舊石器,讓你難以想象,它從深藏大地萬年到考古發(fā)掘出土,從“失蹤”數十年到重新展現于世人,期間經歷了多少神奇秘事。
桑志華(EmileLicent,1876-1952),法國著名地質學家、古生物學家、考古學家。
1914年,桑志華以法國天主教耶穌會神甫的身份來到中國,從事田野考察和考古調查工作,前后25年,足跡遍及中國北方各省,行程5萬多公里。
1919年至1920年,桑志華分兩次對甘肅華池縣進行了考察和發(fā)掘。第二次,他不僅發(fā)現了中國出土最早的3件舊石器,揭開了中國古人類研究的序幕,而且在華池縣采集到的三趾馬等動物群化石,也是中國古脊椎動物研究史中第一次用現代地層古生物學方法進行的大規(guī)模發(fā)掘。
當時,桑志華的一個個重大發(fā)現,可謂呈階梯式遞進。1923年夏天,他和法國著名古生物學家德日進從天津出發(fā),聯袂北上,發(fā)現和發(fā)掘了水洞溝遺址,使之成為中國最早發(fā)現、發(fā)掘和進行系統(tǒng)研究的舊石器時代晚期文化遺址,他們對中國的史前考古作出了重大貢獻。
桑志華是中國古生物、古人類研究的開拓者。他在中國采集地質、古生物標本幾十萬件,并創(chuàng)建了北疆博物院,成為天津自然博物館前身。桑志華主要著有《中國的舊石器時代》 《華北(黃河及北直隸灣其它支流流域) 十年查探記》 《桑干河草原旅行記》,作為主要作者與他人合著了《華北及蒙古人種學上的探險記》 《北疆博物館的鳥類及北疆博物館收藏的樹木標本》 《十年行程錄》。這些考察和研究成果,詳細記載了他在甘肅華池縣發(fā)掘3件舊石器及大量古生物化石的經過,擴大了其國內外影響力。
哈佛大學考古學家張光直說:“中國化石人類與舊石器時代文化研究,可以說是自1920年法國桑志華神父在甘肅慶陽趙家岔黃土底礫層中發(fā)現舊石器肇始的?!?/p>
正如原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研究員衛(wèi)奇所說,“1920年6月4日在辛家溝(應為幸家溝)黃土層中發(fā)現的1件石核,8月10日在趙家岔發(fā)現的2件石片,使桑志華首先叩開了中國舊石器時代考古的大門”。
然而,在國內,曾經很長一段時間,桑志華的成功發(fā)掘并沒有完全得到社會各界的共同認可。在《中國名勝詞典》 《慶陽地區(qū)志》《慶陽地區(qū)文物概況》等一些歷史記載書籍中,則用“偷偷運走”“據為己有”“盜掘”“竊取”等評價性詞語記載了這一史實。當然,這些說法有其深刻的歷史原因:桑志華的考察研究活動是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的舊中國進行的,他的考古發(fā)掘因此或多或少的存在著殖民主義的烙印,但他對中國古生物、古人類研究的貢獻功不可沒。
桑志華 (郭含殿提供)
2004年,在天津自然博物館成立90周年之際,為紀念博物館創(chuàng)始人桑志華,天津電視臺實地拍攝了專題片《追尋湮滅的足跡》,回放桑志華當年艱辛的考古歷程,給予了桑志華客觀公正的評價。桑志華也以一位歷史傳奇人物進入更多中國人的視野。
1919年6月,桑志華來到甘肅東部,開始對甘肅慶陽考察。
如今的甘肅慶陽市有著典型的黃土高原地貌,覆滿滄桑與記憶,是中國黃土高原的中心地帶。在距今一千萬年左右,這里曾經是林草茂盛的草原,是長頸鹿、大象、犀牛等各種野生動物的樂園。經過數百萬年的地質演變,活躍在這塊草原上的眾多野生動物被深埋地下,變成了“化石”。中國小學教材中課文《黃河象》所介紹的黃河象化石,正是出土于甘肅慶陽市境內。如同在國內外十分有名的黃河象化石一樣,舊石器等許多歷史遺跡,仍然深藏于這塊黃土之下,有待科學發(fā)掘。
近代以來,當地農民常常在溝壑縱橫的黃土層中發(fā)現各類古生物化石。因為化石具有消炎、止疼、鎮(zhèn)靜等藥效,老百姓便將這些化石稱之為“龍骨”,并將它們賣給中藥鋪。
桑志華來到慶陽后,住在今慶城縣北15公里的三十里鋪教堂。三十里鋪,原稱廣福鎮(zhèn),1913年改稱三十里鋪,只有十幾戶人家。三十里鋪教堂在甘肅華池縣上里塬鄉(xiāng)柳樹河設立了分教口,建教堂一處,至今完好。當時,比利時、法國、奧地利、西班牙等國傳教士先后到教堂傳教。外國傳教士在華享有外交豁免權,并建有多處教會組織,在當地具有一定勢力。桑志華的考古發(fā)掘活動,就是在當地教堂的支持下展開。
依照當地教堂傳教士提供慶陽黃土里出產“龍骨”的線索,桑志華首次正式開始了對甘肅慶陽華池境內的考察和發(fā)掘。1919年6月6日至10日,桑志華主要考察了趙家岔和幸家溝。這第一次考察,他雖然沒有什么重大發(fā)現,但卻準確掌握了當地地質地層和古生物化石蘊藏地點。
時隔一年之后,桑志華再一次“有備而來”,這已經是他離開故土,開啟中國之旅的第6個年頭。這一次,黃土地給了他一個震驚世界的發(fā)現。
舊石器發(fā)掘現場
1920年5月30日,桑志華住宿在三十里鋪教堂的時候,當地的傳教士給他送來2枚牙齒化石,采集地點正是他一年前考察過的幸家溝。隨后兩天,他便沿著一年前走過的那條山道,與30多名雇來的腳夫和民工,扛著帳篷和挖掘工具,直奔幸家溝,在原來采集標本的山崖對面的臺地上搭起帳篷。清理好現場后,他們便開始挖掘。
6月4日,他們繼續(xù)挖掘。當天,挖掘到了8.6米的深度,主要工作是清理大量的積土。到5.3米時,黃土致密均一,5.3米以下變得含砂質,發(fā)綠、硬。正是在這種黃土層里,距頂7.3米,桑志華發(fā)現了一塊石英巖石塊,似一塊金字塔式的尖狀石,高4.5厘米。
桑志華發(fā)現的這塊石英巖石塊,不是一塊普通的石頭,而是一塊非常珍貴的石英巖石核。該石核有明顯人工打砸的痕跡,形如錐狀手斧。這居然是一件史前時期人類留下的文化遺物!桑志華親自除去石塊表面的泥土,小心翼翼地用麻紙包裝起來,寫上時間和地點,裝入木箱內。
桑志華發(fā)現的這塊石核成為中國出土最早的第一件舊石器,它是古人類所使用過的打砸器,距今約1.8萬年。這一天,是1920年6月4日。
其實,在黃土層里發(fā)掘化石是一項非常艱難的工作。利刃等工具只能遠距離使用,接近時要用木工鑿去鑿;整理出土的化石更得小心翼翼,得用石膏、木膠、麻紙一件件包裹。最后,所有化石嚴格經過包裝、編號、登記后,才能裝箱待運。
兩個月后,桑志華在與幸家溝相距18公里的趙家岔開辟第二個挖掘場,發(fā)現了兩枚石英巖石片,這是兩件人工打制的刮削器,后測定為距今10萬年。
在甘肅華池縣長達86天的考古發(fā)掘,桑志華還發(fā)現了以中國麒麟鹿、三趾馬和鬣狗為主的屬晚第三紀三趾馬動物群。這一重大發(fā)現再次震驚世界。
自桑志華發(fā)現第一件舊石器至今,我國已發(fā)現舊石器時代遺址200多處、新石器時代遺址7000多處,這些遺址大部分集中在黃土高原,而位于其中央腹地的甘肅隴東高原尤其分布眾多。
黃土高原是中華文明最重要的誕生地。在亞洲大陸的東部,很多地方似乎比這片黃土更適合人類生活,我們的祖先為什么會選擇這里作為最早的家園?
黃土高原上的每一塊土地,看似貧瘠和單調的黃土,其實隱藏著中華古代文明所有的基因和密碼。
一直以來,中國第一件舊石器的具體出土地點有趙家岔、幸家溝兩種說法。
從20世紀20年代初至60年代末,各種資料將出土地稱之為“甘肅慶陽遺址”。與桑志華《十年行程錄》記載“三件舊石器是在兩個不同地點、不同時間發(fā)掘”略有不符。
上世紀70年代初,中國科學院考古學家賈蘭坡實地考察后,將3件舊石器出土地點確認在甘肅慶陽市華池縣王嘴子鄉(xiāng)銀坪村郭嘴子組的趙家岔洞洞溝。這一結論,后被學術界廣泛應用。
1979年至 1990年間,有兩人對舊石器的出土地點與實際不符提出疑議:一個是天津自然博物館的黃為龍,另一個是甘肅博物館的張行。但他倆的不同觀點,當時均未引起學術界關注。
誰將會為此拂去歷史的塵埃,一切似乎悄無聲息。
為澄清這段遙遠的歷史真相,甘肅華池縣本土文物研究者郭含殿歷時10多年,試圖揭開謎底。
2003年,郭含殿沿著桑志華考察發(fā)掘路線進行了一次實地調查。調查證明,賈蘭坡將華池縣王嘴子鄉(xiāng)銀坪村郭嘴子組的趙家岔洞洞溝定為舊石器遺址是正確的,但該地并非中國第一塊舊石器的出土地。之后,郭含殿在華池縣上里塬鄉(xiāng)幸家溝馬家拐溝看到,這里的地形與桑志華《十年行程錄》繪制的平面圖十分相似,當年宏大的發(fā)掘遺址仍然清晰可見。陡峭的山崖上有幾處發(fā)掘的小洞,崖基有3米多高的發(fā)掘痕跡。崖下臺地上,大面積發(fā)掘現場雖已被積土埋沒,但坑穴可辨。這個地點南距今慶陽市慶城縣城里程與桑志華所記載相同,這里就是第一塊舊石器出土遺址,地處華池縣上里塬鄉(xiāng)幸家溝馬家拐溝。
郭含殿認為,中國第一塊舊石器遺址應稱為甘肅華池縣上里塬鄉(xiāng)幸家溝馬家拐溝遺址,另外兩件舊石器出土遺址為華池縣王咀子鄉(xiāng)銀坪村郭嘴子組的趙家岔洞洞溝,兩處遺址相距18公里。
但是,像賈蘭坡曾經提出的觀點一樣,郭含殿的“遺址說”同樣面臨當地一些專家學者的質疑。
2008年 7月 15日至2009年11月8日,甘肅隴東學院教授張多勇幾次步行來到郭含殿所提出的馬家拐溝遺址,發(fā)現這里紅土地層中也有化石出露,紅土剖面不見化石出露,這里距柳樹河教堂較近,約6公里路程,與《十年行程錄》記載的居住在距柳樹河12公里的陳家距離不符。同時,考慮到馬家拐溝的化石出露不好,設想桑志華到了幸家溝卻對化石密集的幸家溝不進行發(fā)掘,而到化石出露不多的馬家拐溝去發(fā)掘,這于理不符,最重要的是他的日記絲毫沒有提到馬家拐溝。張多勇最后分析認為,甘肅華池縣五蛟鄉(xiāng)吳家原行政村幸家溝自然村的幸家溝是中國第一件舊石器的出土地。
由此可見,唯有權威部門科學認證,才是化解中國第一件舊石器出土地點論述之爭的最終出路。有待認證確認的還有關于舊石器的文化歸屬年代。
1920年8月24日,桑志華結束了在甘肅華池縣的第二次考察發(fā)掘。此次發(fā)掘,豐碩成果遠遠在他們料想之外。
中國第一塊舊石器
據郭含殿講述,桑志華在甘肅華池縣發(fā)掘的化石和搜集的動植物、巖礦、古生物、古人類遺物標本約有400多立方米。當時的“重量級”的運輸工具只有駱駝。桑志華雇用了83頭駱駝,組成長長的駝隊,運回天津,存放在他于1914年在獻縣教會支持下創(chuàng)辦的博物院籌備處,地點在天津天主教崇德堂(原營門道)的房間里。
1921年底,在法國人天主教會獻縣教區(qū)及天津法租界行政當局的支持下,桑志華開始籌建博物院。1922年,在天津英租界馬場道建成主樓3層,正式命名為北疆博物院(亦稱黃河、白河博物院)。
甘肅華池發(fā)掘的第一塊舊石器和兩枚石英巖石片,開始在該博物院展出。
然而,1937年7月28日,日本侵略軍占領天津,頗具科學研究價值的第一塊舊石器和兩枚石英巖石片,連同部分舊石器及“河套人”等化石標本,安全保存受到威脅。北疆博物院決定在北京東交民巷成立古生物地質研究所,將大部分人員和部分標本轉移北京。
中國第一塊舊石器出土地——甘肅華池縣地貌
一時間,鎮(zhèn)寶重地——北疆博物院人去院空……
1938年,桑志華回國,羅學賓接任北疆博物院院長。1937年7月至1945年8月,天津被日本侵略軍占領。1940年,由羅學賓和裴文中(時任中國地質調查所新生代研究室研究員)親自將化石標本轉移北京。這些標本均貼有北疆博物院的保管編號和標簽。
抗日戰(zhàn)爭勝利后,1952年國家政務院通知京、津兩地分別接收法國人在華財產。天津接收北疆博物院,改稱天津自然博物館;中國科學院接收北京古生物地質研究所,后將接收的化石標本移交中國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收藏。
1956年,中國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研究員張森水證實,他自古脊所成立始就一直在那里工作,曾多次參與藏品整理工作,從未見過中國第一塊舊石器。
天津自然博物館黃為龍說,1979年,他曾到中國古脊椎動物研究所查詢資料時目睹過那件舊石器,但當時未問及來歷。之后,中國第一塊舊石器就下落不明了。
看來,要目睹中國第一塊舊石器,還需要一定時間和精力去繼續(xù)尋找。
一場侵略戰(zhàn)爭,攪亂了太多格局。一塊萬年沉睡于大地深處留有文明痕跡的石頭,同樣未免罹難。
中國第一塊舊石器存放地,理應是人們關注的問題,但大多的研究文章,只提研究價值和出土意義,不談及存放地。最早記載具體存放地的是《華池縣志》 (1984年版)。該志“第一編地理志”稱:“存天津市博物館”,而“第五編文化志”卻稱“存中國歷史博物館”,似前后矛盾。
90年已逝,對甘肅華池發(fā)現的古人類研究史上這一重大史實,除了一些史學家少量的研究文字外,媒體鮮有關注、社會幾近淡忘。更為遺憾的是,人們對3件舊石器的出土時間、地點、文化年代歸屬劃分和原文物今存地點,出現了一些不符實際的說法和謬傳。
為此,近年來,華池縣先后組織文物工作人員到北京、天津等地走訪有關專家學者,查閱史料,并多次到縣內遺址調查研究……這一切,就是為了尋找真相,還原歷史。郭含殿,就是多次前往北京、天津及出土地考察的人員之一。
經查證,1920年8月10日在趙家岔洞洞溝發(fā)掘的兩枚石英巖石片,一直保存在天津自然博物館,館藏編號分別是:THA00011和THA00012。但1920年6月4日出土的中國第一塊舊石器,直至2007年,才被中科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在一所庫房的角落發(fā)現。
聽到消息,郭含殿再次到北京,拍攝了這件國寶的照片。至此,尋找,尋找……終于,在一個被人們遺忘的角落,中國第一塊舊石器,沉默多年后,再次安靜地展示于世人眼前。
揭開深厚黃土層下許多事物“謎底”的鑰匙與密碼的這“石頭”——中國第一塊舊石器,館藏編號為P7611。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