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的大義“邏輯”：比警方先找到逃犯兒子

明權(quán)

她，重慶教師母親;

他，她的兒子，因這犯下命案，在逃17年。

漫漫凄清的歲月，母親沒有一刻放棄對兒子的尋找。因為，她迫切地想知道，兒子是死是活。更重要的是，她一定要比警方先找到兒子，方能為兒子爭取最大程度的自首情節(jié)——

兒子殺人負(fù)案潛逃，“尋兒日記”遠山呼喚

“2013年1月31日，小雪。再過十天，就要過春節(jié)了，家家戶戶洋溢著團圓的喜悅，而我卻暗自流淚。兒子，你在哪里？你知道媽媽這17年來是如何度過的嗎？我每晚流干眼淚，還不能入睡……”

每當(dāng)逢年過節(jié)，家住重慶的孟桂英，就忍不住攤開那個一直藏在她懷里的日記本，密密麻麻地續(xù)下新一段“尋兒日記”。提及兒子，她就百爪撓心。

60多歲的孟桂英，是重慶一退休教師，兒子叫蔡誠。17年前，這個幸福之家被一場血案撕裂——

1996年8月的一天，得知在重慶江北一工廠食堂兼售啤酒的姑姑與緊鄰食堂一副食店老板張小平發(fā)生矛盾，時年24歲的蔡誠打抱不平，帶著表弟和另一朋友前去理論。結(jié)果，年輕氣盛的蔡誠一時沖動，持刀捅向張小平，致其送醫(yī)院搶救無效身亡。因沖動釀下血案，蔡誠連夜出逃，之后幾年，沒有與家人聯(lián)系。其間，重慶江北警方一直沒有放棄追逃，廣東湛江、浙江義烏、福建泉州和河南開封，轉(zhuǎn)輾全國各地，動用各種偵查手段，尋找嫌犯蔡誠的下落，可有一定反偵查意識的蔡誠，如同人間蒸發(fā)了一樣。

無奈，民警只好多次前往蔡誠家，做孟桂英夫婦的思想工作：“希望你們積極配合，如果有蔡誠的消息趕緊向我們報告，這樣在法律上，蔡誠還屬于自首，可以輕判。如果是被我們抓獲，那就重罪難逃??！”民警的話令孟桂英毛骨悚然，多少個日夜，她都從夢中驚醒，她夢到警察抓住了兒子;警察擊斃了兒子……夢中兒子的慘狀讓孟桂英再也坐不住了。為了讓兒子有條活路，她一定要比警察先找到蔡誠。打定主意后，孟桂英就利用寒暑假，開始四處尋找兒子的下落。1997年的寒假，正是萬家團圓的時刻，孟桂英不顧丈夫和女兒的阻攔，背著行李，逆流南下！

廣州的春節(jié)冷冷清清。為了節(jié)約，孟桂英累了在天橋下休息會，餓了就啃卷餅，在東莞等制造業(yè)集中的地方徘徊，期望能遇到兒子，可都無果。想念兒子時，她拿出隨身攜帶的本子，記下對兒子說的話。

“1997年2月21日，小雨。誠，今天是元宵節(jié)，家家戶戶在吃湯圓，可媽媽吃不下啊……”

眼看學(xué)校就要開學(xué)，一無所獲的孟桂英只得回到重慶。她還委托外出找工的親友，暗中打聽兒子的下落。她覺得，只要眼線布得多，肯定能先找到兒子。

2004年初，警方組織一次大的抓逃活動。那段時間孟桂英夜不能寐，她擔(dān)心兒子會成為其中一員，那樣就再也沒有贖罪的機會了。孟桂英每天在重慶幾個警局前徘徊，四處打探消息。最后她決定，不能坐以待斃，她要繼續(xù)主動出擊。

2005年7月，孟桂英提前辦理退休手續(xù)，并征得丈夫的同意后，走上了漫漫的尋兒之路。7月12日，她來到武漢，一下車就發(fā)了瘋似的到處尋找?？少即笠粋€武漢，她無親無故，又不敢求助當(dāng)?shù)孛窬?，只好找老鄉(xiāng)打聽。她覺得，兒子負(fù)案在逃，肯定不敢進正規(guī)公司，于是，她每天到武漢各大建筑工地，暗中打聽兒子的下落?？墒?，她在武漢整整找了半個月，一無所獲，只好回到重慶。此后三年，她又先后去過貴州、四川等地，均無功而返。

2008年初，一個老鄉(xiāng)告訴孟桂英，廣東沿海一帶是打工族聚集區(qū)，說不定蔡誠在廣東。孟桂英于是來到打工者聚集地中山！為了方便尋找兒子，她找了一份發(fā)放傳單的工作，并將兒子的信息以及自己的電話，偷偷夾在派送出去的傳單里，希望能有奇跡出現(xiàn)！

有一天，孟桂英接到一個自稱叫鄒明老鄉(xiāng)的電話，說他在廣東揭陽見過一個重慶口音的男子，很像蔡誠。孟桂英放下電話，就直奔揭陽。在揭陽汽車站，她好不容易見到了鄒明，鄒明“好心”地遞給她一瓶礦泉水，可沒喝兩口，她就昏昏沉沉。等她清醒過來，鄒明已不知去向，而她的錢包卻不見了……

“2008年7月9日，晴。誠，媽媽今天一早接到一個電話，以為能見到你，可媽媽高高興興趕過去，那個人居然是個騙子！媽媽的錢包被搶走，卻不敢報案，只有沿街乞討了一點路費，才回到廣州……”

幾經(jīng)磨難，孟桂英也想放棄。她每次回家，丈夫總是勸她：“算了，這就是命吧。孩子自己造的孽，讓他自己去承擔(dān)！你也一把老骨頭了，還是回家安心過日子吧！再說，孩子說不定……”孟桂英知道丈夫不忍將“死”字說出口，可一想到生死不明的兒子，她心有戚戚焉，不忍放手！作為母親，在犯錯的孩子尚有一線生機時，她不能放棄！

轉(zhuǎn)眼又過去四五年了，孟桂英的足跡遍布全國，卻始終一無所獲！每當(dāng)內(nèi)心的苦楚無處訴說，她就掏出那個發(fā)黃的日記本——

“2010年9月22日，陰。誠，今天是中秋節(jié)，又是團圓節(jié)，但團圓的日子，烏云密布。都說中秋賞月，可媽媽只能看到密密麻麻的烏云，沒有一絲暖意，冷風(fēng)颯颯地刮著。媽媽過得實在是不踏實?。　?/p>

“2012年12月1日，雨。誠，爸爸11號就過生了，你忘了嗎？爸爸老了，老得差點走不動了，他多希望你來個電話、報個平安。昨天，爸爸說，晚上睡覺天冷了，把你的厚被子拿出來了，當(dāng)時心理特別難受，眼淚就止不住流下來了。兒子，你知道爸爸的心里有多想你嗎？”

慈母大義滅親，帶民警親手抓捕逃犯兒子

直到2013年，孟桂英尋找負(fù)案在逃的兒子，整整17年了！沒有兒子一點音訊，同樣從警方那邊也沒有消息，孟桂英不知道是該喜還是憂，可同時另一種隱憂讓她徹夜不安：兒子是不是早已不在人世了？endprint

這年春節(jié)，一個叫柳傳娟的學(xué)生前來拜訪她，得知老師的心愿和遭遇后，便將她這些年來寫的“尋兒日記”，摘錄部分，上傳到自己的微博。一石激起千層浪。許多微友都發(fā)動起來，要幫助這位母親。11月初的一天，一個叫汪菁的老鄉(xiāng)告訴孟桂英，她是一個導(dǎo)游，得知孟桂英找逃犯兒子的消息后，她去湖南省鳳凰縣臘爾山鎮(zhèn)一苗寨旅游時，遇到一個叫吳剛的地陪，無論從年齡大小，體貌特征，還是言行舉止，都非常像在逃的蔡誠。

孟桂英聽了又驚又喜，立即趕赴鳳凰縣，聯(lián)系上仍在鳳凰的汪菁。為了不引起人們的注意，她委托汪菁先去偷拍一張照片，傳給她看看。汪菁用手機暗中拍下照片，發(fā)給孟桂英辨認(rèn)。孟桂英點開一看，頓時驚呆了！17年過去了，雖然兒子變蒼老、木訥了，但她仍然一眼就認(rèn)出了這人正是自己苦苦尋找了17年、負(fù)案在逃的兒子蔡誠！而且，孟桂英還從側(cè)面了解到，此時，兒子已經(jīng)在當(dāng)?shù)厝⒘艘粋€叫葉滿圓的苗族女子，并生育有一兒一女。

兒子終于有了下落，孟桂英悲喜交加，她內(nèi)心紛亂不堪。兒子藏身如此隱秘，如今已經(jīng)是有家有口的了，如果警方疏忽，他可能一輩子就這么“隱姓埋名”過下去！但要是萬一呢？孟桂英不敢想象，也陷入進退兩難的境地。那些天，她遠遠地躲在暗處，懷著復(fù)雜的心情窺探著兒子一家的幸福生活。她看見兒子蔡誠每次出門都要左顧右盼，目光機敏而又謹(jǐn)慎。一兒一女像兩個快樂的天使，在蔡誠身邊跑來跑去。媳婦看上去賢惠體貼，有時候送兒子出門時，還要上前幫他整理衣服……如果沒有17年前的那一幕，這是幸福得讓人心顫的一家??！

孟桂英遲遲難在心底做決定。一天，她躲在不遠處的一家小賣部后面，看著蔡誠騎著電動車接兩個孩子放學(xué)，正在轉(zhuǎn)彎的地方，一輛運貨的三輪車超速轉(zhuǎn)彎，將蔡誠和孩子連人帶車撞倒。就在孟桂英的心頓時懸在嗓子眼、想上前看看時，蔡誠從地上爬起來，查看兩個孩子，發(fā)現(xiàn)沒有大礙，他沒有與三輪車?yán)碚?，扶起電動車趕緊離開。

孟桂英知道那是兒子擔(dān)心惹事會暴露自己??！躲躲藏藏的兒子，如果不能勇敢站出來，陽光是永遠無法照進心里啊！孫子和孫女也將一輩子生活在這種陰影中……孟桂英懷著復(fù)雜的心緒回到重慶。那天，她再次來到兒子當(dāng)年的案發(fā)現(xiàn)場，當(dāng)年兒子殺人的地方早已拆得面目全非。孟桂英從警方了解到，這些年受害者張小平一家，搬了好幾個地方，卻每年都要來向警方詢問兇手是否被抓……那一刻，孟桂英明白，這些年和她一樣承受著煎熬的，還有張小平的家人。

兒子茍且一生，不僅讓他的孩子們無法生活在陽光下，還令另一個家庭一輩子無法走出仇恨的陰影。經(jīng)過幾天幾夜的激烈思想斗爭，孟桂英毅然作出了一個深明大義的決定：帶領(lǐng)民警親自去把兒子抓獲歸案。

2013年11月20日，孟桂英走進了重慶市公安局江北分局，向值班民警反映了兒子蔡誠的情況。民警也被這個大義母親的行為感動，并讓她放心，根據(jù)我國憲法解釋，并非出于犯罪嫌疑人主動，而是經(jīng)親友規(guī)勸、陪同投案的，也應(yīng)當(dāng)視為自動投案。這樣，一旦蔡誠順利落網(wǎng)，可認(rèn)定為自首。

經(jīng)過十多個小時的旅途奔波，孟桂英與重慶江北警方一行人終于在當(dāng)天傍晚到達了蔡誠藏身之地——鳳凰縣臘爾山鎮(zhèn)。天色完全黑下來時，江北民警在當(dāng)?shù)鼐降膮f(xié)助下，悄悄進入苗寨。

時隔17年，再次與兒子面對面的孟桂英，激動得連說話都語無倫次：“兒子，這是……你唯一的……出路。別怪媽媽，你聽媽媽講，快進屋，跟你妻子說說……把該交代的交代一下，然后跟警察走，千萬別再執(zhí)迷不悟了?！笨煽粗系貌铧c認(rèn)不出來的母親，蔡誠一臉冷漠，甚至有些怨恨。見此，前來執(zhí)行抓捕的民警趕緊安慰他，并肯定他的自首行為。這時，蔡誠的妻子葉滿圓被門外的喧鬧聲吵醒，睡意蒙蒙的她看到眼前一大堆陌生人和戴著手銬的丈夫，還有一個自稱是丈夫的母親，她完全被驚呆了！直到民警耐心向她解釋完后，這個老實本分、不善言辭的苗族女子徹底崩潰了。她怎么也不敢相信，與自己相敬如賓、同床共枕了十幾年的丈夫，居然是一個在逃殺人犯！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靜靜依靠著丈夫的胸膛，止不住地流淚、抽泣……

站在一旁的孟桂英，也忍不住淚流滿面，她想安慰兒媳，可不知道說什么好。蔡誠被押上警車前，孟桂英提出想見一見孫子、孫女，被葉滿圓拒絕了，顯然，她對這個大義滅親的婆婆也充滿了恨意。

再走鳳凰城，星星點燈照亮逃犯兒子回家路

2013年11月22日清晨，蔡誠被押回重慶?？粗矍凹仁煜び帜吧某鞘校叵肫鹛油鲞@17年來重慶每天日新月異的變化，蔡誠感慨萬千。

在看守所，他對自己當(dāng)年犯下的罪行后悔不已。同時交代：當(dāng)年，年輕氣盛的他一時沖動犯下血案，后因害怕，選擇逃避，偷偷拿走家里僅有的7000元，遠走他鄉(xiāng)。之后幾年，他輾轉(zhuǎn)去過湖北、浙江和貴州等地，因不敢暴露身份，他只能做又臟又累的粗活。但整天過著提心吊膽、永無寧日的生活，他無數(shù)次想投案自首，但始終沒有勇氣跨出這一步。

后來，他在貴州打工期間，認(rèn)識苗族女子葉滿圓。蔡誠隱瞞自己的真實身份，告訴葉滿圓，他的老家在四川，他是個孤兒。葉滿圓沒有任何懷疑。據(jù)蔡誠交代，妻子是一個憨厚耿直的苗族女子，你對她好，她只會對你更好。相戀后，蔡誠化名吳剛，跟著葉滿圓回到鳳凰同居（沒領(lǐng)結(jié)婚證），成了事實上的夫妻，而兩個孩子相繼出生，他投案自首的念頭再次擱淺。

如今，蔡誠終于不用再擔(dān)驚受怕，可以睡個安穩(wěn)覺了。但想到善良本分的妻子和一雙可愛的兒女今后無依無靠，他又對舉報自己的母親孟桂英，滿是怨恨。

其實，這也正是孟桂英一直擔(dān)心的。為了給兒子一個光明的未來，她才做出了這樣一個無奈的選擇?？涩F(xiàn)在，她該如何面對兒子兒媳和從未見過面的孫子、孫女呢？如何解開兒子一家人的心結(jié)呢？

為了開導(dǎo)兒子，孟桂英夫婦隔三岔五地去看守所探視兒子?？墒?，蔡誠對父母始終不愿敞開心扉，尤其不能理解母親，自己好不容易有了一個幸福的四口之家，瞬間被母親撲滅了，讓自己的妻兒陷入無依無靠的境地。無奈，孟桂英只好耐心給兒子講這17年來，母親對兒子日日夜夜的思念、尋找，還帶去了自己寫下的近10萬字的“尋兒日記”。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