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陌生來客
第一次見到杜齊楚,那一年,我十五。
C城的盛夏,是標(biāo)標(biāo)準(zhǔn)準(zhǔn)的酷暑,在一個天氣燥熱得讓人想要罵娘,知了也扯著嗓子不停鳴叫的下午,我正百無聊賴地蹲在家門口看螞蟻搬家,他西裝革履,來向我問路。
他說:“小妹妹,你知不知道顧遠宏家怎么走?”
我聽到聲音抬起了頭,看到他,一瞬間就被閃瞎了眼睛。
精致的五官,溫潤的眉眼,白皙的皮膚……我愣愣地看著他,心想,這可真是個花美男啊。
花美男看著癡癡愣愣的我,輕笑了一聲。他抬起手,擦了一把額角的汗,又迅速地將四周環(huán)視了一遍,然后低下頭,好脾氣地再一次問:“你知不知道顧遠宏家怎么走?”
第二遍了,他的聲線卻依舊溫柔。我呆呆愣愣,終于從驚艷當(dāng)中回過了神,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臉一紅,我忙低下了頭。
見我如此,他嘆了口氣:“唉,看樣子你也不知道啊……”聲音越來越低,里面漾著惋惜。
腳步微移,他似乎是準(zhǔn)備走。
顧遠宏?我的神志徐徐歸位,他說顧遠宏?想到這里,我騰的一下就站直了身。
我說:“你跟我走?!?/p>
他愣了愣,然后很快就笑起來,眼睛亮得像是天邊的星:“你認識顧遠宏?”
“嗯?!蔽尹c點頭,“他是我爸?!?/p>
我剛說完,他的笑容就有一瞬間的僵硬,看向我的眼神,更是突然變得有些莫名。
聽到身后沒有動靜,已經(jīng)走了兩步的我回過了頭,見他還是站在原地不動,我皺起眉:“你不走?”
“哦……哦……走?!?/p>
他又看我一眼,然后收起奇怪的眼神,沉默地跟在我的身后。
“隨便坐?!贝蜷_了房門,我指了指亂糟糟的沙發(fā),臉忍不住有些紅,“如果……你不介意的話?!?/p>
“怎么會?!?/p>
他搖了搖頭,表示并不介意,卻沒有坐,而是走了兩步,抬頭看到了墻壁上掛著的合照,合照里,是我和我爸。
他看了一會兒,背對著我,然后有些突兀地問:“你自己一個人?。俊?/p>
我怔了一下,為他的敏銳——我確實是一個人住。但家里誰的東西都有,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出來的。
“嗯?!辈幌攵鄦?,我淡淡應(yīng)了一聲,轉(zhuǎn)過身到飲水機那里倒了杯水,一面遞給他,一面反問,“你找我爸爸有事?”
他的脊背倏然一繃。
果然。
看到了他的反應(yīng),我的心底突然間像是被針扎了一下,有些失望,更有些疼。但我是見多識廣的人,于是我很快如常,一副滿不在乎的姿態(tài),笑了起來。
我說:“你……嗯,你也是來找我爸爸要賬的吧?”
“要賬?”
他突然間就回過了頭,眼睛里劃過了一抹異色,我看不懂,就聽到他問:“你爸爸欠別人很多錢嗎?”
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的眼神很怪,像是詫異,像是吃驚,還莫名其妙地夾雜著一絲的心疼。
我看了他一眼,扯扯嘴角,然后低下頭用腳尖踢了踢地板上吃空了的罐頭瓶。我的聲音有些慢吞吞的:“算是吧。他愛賭,還總是輸,所以……”
說到這里,我停了停,然后抬手指了指之前請他坐的沙發(fā),朝他笑得有些尷尬:“那個……好一點的家具已經(jīng)都被其他的債主給搬走啦,你要是不嫌棄的話,就把它搬走吧!”
他愣:“我為什么要搬走它?”
我說:“因為我沒有錢給你啊。”
他看著我,突然間就沉默了。
見他沉默,我的心中突然間就有些黯然神傷。果然自古債主多無情,管他帥哥或恐龍。我很頹喪,正絞盡腦汁地努力回想家里還有什么值錢的家當(dāng),就聽他用一種近乎于嘆息的語氣說:“我不是來要債的人。”
這下好,換我開始發(fā)愣了。
他看著我,弧形好看的嘴唇微微一抿,眼睛里卻泛起了一抹不贊同。他個子很高,俯視著我:“你平時都這樣,隨便帶任何人進你家的門?”
瞧這話說的,我又不是笨蛋。
我偷偷看他一眼,撇撇嘴,小聲說:“我是看你長得好看……”當(dāng)然,真正的債主根本不用我?guī)?,他們早已熟練地掌握了一項叫做破門而入的技能。
我的聲音很低,他根本就沒聽清,我正腹誹,就聽他一副說教的口吻:“你才多大,怎么能沒有一點防范之心?我告訴你,最近社會上有很多不法的人!”
他的語氣太過嚴肅,太過認真,搞得我真的是愣了又愣,愣完我才想起來問:“你不是來要賬的,那你來干嗎?”
他的臉色微微一變,嘴唇一抿,再次不說話了。
看到他的這副反應(yīng),我徹底忍不住狐疑了起來——長得這么好看,還這么年輕,又不是債主,卻是來找顧遠宏……
他到底是誰?
我正胡思亂想,就聽到他問:“你自己住了多久?”
這問題似乎有些私人,而且他剛教訓(xùn)過我社會上最近有很多不法的人,我想我應(yīng)該謹慎,應(yīng)該防備??墒强粗菑埬敲春每吹哪?,我真的是管不住嘴:“三年?!蔽艺f。
“你今年多大?”就像是個法官,剛剛得到了回復(fù),他就立刻重新發(fā)問。
“十五。”
他抬頭看我一眼,有些驚訝:“你從十二歲就開始一個人住?”
我默不作聲,低下了頭,又開始踢罐頭瓶。
他靜了一瞬,大約也覺得自己問得逾越了,他撓了撓頭,過了一會兒才接著問:“你沒有上學(xué)?”
越聽越像是監(jiān)察系統(tǒng)的人,我的腳停了一停,抬頭看他,我笑嘻嘻地反問:“你還沒告訴我呢,你到底是誰?”
他怔住,然后立刻回答:“我叫杜齊楚?!?/p>
從口袋里抽出一張名片,他遞給我,一臉真誠地補充:“我不是壞人?!?/p>
我把名片捏在手里,漫不經(jīng)心地瞟了一眼,XX律師事務(wù)所首席。
我有些怔忡,律師怎么會跟我爸扯上關(guān)系?沒來得及問,就見他俊臉微偏,朝四下看了一圈,然后回過頭來,有些不好意思地問:“你家里……有沒有吃的東西?”
我目瞪口呆。
他看我一眼,俊臉漸漸開始泛紅:“我……我忙了好久,又找了好久,所以……”
【2】一飯之恩
“紅燒牛肉,我只有這種?!?/p>
把一碗熱氣騰騰的泡面推到杜齊楚的面前,我扯了一條凳子,坐到了他的對面。
他倒也真不客氣,朝我投來感激的一笑,二話不說,抄起筷子就吃了起來。
小屋寂靜,只有我們兩個,隔著一張桌子的距離,我托著下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看他漆黑的眼,看他秀美的眉,看他薄薄的唇……我心想,帥哥不愧是帥哥,吃個泡面,都這么好看。
我就那么眼睜睜地注視著他把一碗泡面給吃完了。他擱下了筷子,我回過了神,看著他謹慎地問:“杜先生,我爸他——”
剛說到這兒,被他打斷,就像是完全沒看到我滿臉的疑問似的,他用一種十分明快的語氣問我:“吃飽了,想玩游戲,你這里有什么可以玩的嗎?”
我十分無語地看著他。
——拜托,大哥,我們才第一次見面好嗎,有你這么自來熟的嗎?
他一臉懇求地回望著我:“事務(wù)所里不許偷懶,你知道的,所以,我……”
他欲言又止,欲說還休,漂亮的臉上委屈極了。
事務(wù)所里的事情,我知道個屁啊!但是莫名其妙地,我竟然怎么都看不得他那副委屈的表情,就點了點頭:“你等著?!?/p>
脫了西服,席地而坐,“植物大戰(zhàn)僵尸”,他玩了足足三個小時,從陽光毒熱,玩到了暮色四合。
我抬頭看了看窗外的天,發(fā)現(xiàn)火燒云都出來了,再看看玩興未盡的他,我好奇,這個面貌俊美的大男孩,真的是為人解決權(quán)益爭端的大律師嗎?
我咳了一聲,提醒他:“天要黑了?!?/p>
“哦。”他專注于往泳池里種荷葉,連頭都沒抬一下,只是說,“最后一盤?!?/p>
我看著他,久久地看著他??伤琅f沒有看我。
暮色四合,淺金色的陽光透過窗欞打在他的身邊,讓他的側(cè)臉看起來就像是天神一般閃爍??墒沁@一次,我沒有花癡,也終于再笑不出來,而是微微哽咽地說:“我爸他……到底怎么了?”
他手上的動作,戛然停了。
賭博。斗毆。殉職。臥底警察。我的爸爸。
我是過了足足二十分鐘那么久,才把這幾個毫不相干的詞語聯(lián)系了起來,然后,我的身子突然間就像是一攤爛泥,軟下去了。
杜齊楚伸手扶住了我,他嘆著氣說:“節(jié)哀……”
我瞪大了眼,卻茫然無神,我的大腦里面是一片空白。眼睛直直盯著墻壁上掛著的合照,那上面,我的爸爸在笑,笑得就像是一朵太陽花。
可是杜齊楚說,他死了。
我閉了閉眼,再睜開,眼眶干澀至極,偏偏沒有一滴眼淚落下。
杜齊楚的瞳仁漆黑,漾著憐惜,他握緊了我的手臂,低低地說:“你爸爸生前曾是我的客戶,他早就將自己的遺囑交給了我。他說……他說他是隱形的人,不能見光,只能扮演好自己應(yīng)該扮演的角色。只是,他終歸不能不考慮自己的女兒……”說到這里,他從口袋中掏出了一個信封,遞給我,“這筆錢,是他為你留的。”
我沒有接。
杜齊楚嘆了口氣,眼底那層同情頓時就更加濃郁了。他拍了拍我的手臂,安撫我說:“臥底警察,原本就是危險的工作,你爸不容易,明明從事的是最崇高的工作,卻連家人都要瞞著……我很佩服他?!?/p>
我愣愣的,仍是失魂落魄。
杜齊楚看著我,眼底泛過了一抹柔光,他抬手摸了摸我的劉海:“你也一樣。這些年……辛苦你了?!?/p>
他的這句話,他的這個動作,終于,打開了我眼淚的開關(guān)。我張開了嘴,哇的一聲,撲進他的懷里哭起來了。
杜齊楚摟著我,緊緊地摟著,他邊為我拍背邊說:“我今天一直支使你,是因為我不想太早告訴你……對不起,我沒有別的意思的?!?/p>
我哭得整個人都抖起來了。
“顧暖,顧暖……”他一遍遍地喊我,摟緊了我。他在我的耳畔,用全世界最最溫暖的聲音說,“一飯之恩,我會照顧你的?!?/p>
【3】被擊中了
我花了很長的時間,終于相信了我爸的工作。他是警察,是最值得人們尊敬的警察,所謂的嗜賭墮落,所謂的拋妻棄女,原來都是假的……
躲在家里,閉門不出,我哭了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可是,當(dāng)看到杜齊楚交給我的遺照上面,那個身穿警服,笑得無比燦爛的他,我終于釋然了。
只是,我爸爸的葬禮,我沒有參加。
他是臥底,卻在工作完成之前就犧牲了,為了保護家屬,也為了其他的臥底能夠更好地接替他的工作,我的身份是保密的。
葬禮之后的第二天深夜,警察局的齊局長來探望我,他告訴我說,那些曾經(jīng)破門而入找我要過債的賭徒,統(tǒng)統(tǒng)都被抓進看守所里去了。他說,暖暖,你不要害怕。齊局長走后,我抱著爸爸的遺照,痛哭失聲。
電話那頭,杜齊楚靜靜地聽著我哭,很久之后,他嗓音憐惜,輕輕地說:“不參加葬禮,也沒有關(guān)系,顧暖的爸爸,永遠,都是顧暖的爸爸。”
一個星期之后,中考成績揭曉,我以超過分數(shù)線三十分的成績,被全市最好的高中錄取了。杜齊楚聽說這個消息,十分高興,他特意向事務(wù)所請了假,來了我家。
他來時,我正縮在沙發(fā)的一角打CS,房間里烏煙瘴氣,泡面與罐頭齊飛,面包共餅干一色,亂得簡直要不堪入目了。
杜齊楚捂著鼻子,努力尋找到一個干凈的地方站定了腳,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我一片廢墟似的家,然后,好看的眉毛就皺起來了。
他說:“顧暖,你不能再這樣子了?!?/p>
夕照如金,我勉強從游戲里回過了神,看了一眼他。他卻已挽起袖子,轉(zhuǎn)過身打掃房間去了。
我看著他的背影,看了好久,然后換了一個姿勢,手指輕按鼠標(biāo),將一個匪徒給爆頭了。
從那一天起,杜齊楚開始頻繁地出入我家。不對,他不只是出入,甚至還開始干涉我們家的內(nèi)政了——
我吃泡面,他揍我,我喝可樂,他揍我,我亂丟垃圾,他揍我,發(fā)展到后來,就連我老老實實地縮在沙發(fā)上打比“植物大戰(zhàn)僵尸”不知要高級多少倍的CS,他都要揍我。
他是長得好看,但好看也不帶這么囂張的吧,次數(shù)多了,我忍無可忍,抱著破舊的二手電腦在沙發(fā)上朝他跳腳:“杜齊楚,你憑什么打我,你又不是我爸!”
這是時隔這么久以來,我第一次提到我爸。
房間很靜,我的嗓音尖厲,漾著怒氣,卻已經(jīng)沒有那么濃郁的悲傷了。喊完這句,連我自己,都呆住了。
杜齊楚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間的憐惜,卻迅速消失不見了。他皺起眉毛,朝我揚了揚不知從哪里摸出來的尺子,嚇我說:“我確實不是你爸,但我既然說要照顧你,你就得聽我的!”
現(xiàn)如今的律師,都這么霸道的嗎?我說:“可是——”
“沒有可是。”他晃晃尺子,把一碗皮蛋瘦肉粥推到我的眼皮底下,一把搶過我手里的電腦,惡聲惡氣地說,“吃了!”
粥很香,熱氣蒸騰,縹縹緲緲得像夢似的,我站在破舊不堪的沙發(fā)上面,光著腳丫,愣愣地看著他。
那一刻,沒有人知道,我的心口猛然一震,像是被CS的槍擊中了。
【4】我是她哥
整整一個暑假,吵吵鬧鬧,杜齊楚都陪著我。他很會做菜且愛做菜,托他的福,我每一天吃到的飯菜,從來沒有重樣過。
當(dāng)然,他也沒有忘記管教我就是了。
開學(xué)就要升高中,他不知道從哪里搞來了高中的教材,丟給我,讓我自學(xué)。聽聞此噩耗,我的嘴角抽搐,怒瞪著他,負隅頑抗地說:“杜齊楚,現(xiàn)在還是暑假?!?/p>
他點點頭,表示了解。
然后他牽了牽弧形好看的淺色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對我說:“開學(xué)一周就會有模擬考,我打聽了。顧暖暖同學(xué),你考不進前五的話,給我等著?!?/p>
那一刻的他,明明美得像是個天神,卻殘忍得直追惡魔。我哀號一聲,揉了揉自己被尺子抽得至今都隱隱作痛的手背,認命地啃書本去了。
杜齊楚得勝離開,滿心愉悅,走進了廚房里面。三秒后,一貫有潔癖的他突然間失聲低吼了起來:“顧暖!你又抓蛐蛐進來!”
我鎮(zhèn)定自若地翻著書頁,笑了。
夏夜微涼,蟲鳴嘹亮,杜齊楚的低叫聲一聲接一聲的。
明明很吵,我的心情卻莫名其妙變得很好——我的家里,太久沒有這么熱鬧了。
快樂的時光總是很快,轉(zhuǎn)眼間,就要開學(xué)了。開學(xué)的前一天,杜齊楚揪著我出去逛街。
明明是個律師,他卻有著歐巴桑的潛質(zhì),扯著我買了外套,買了褲子,買了生活中必須的一些日用品,甚至,還帶著我逛了專賣女孩飾品的精品店。
我其實很累,但害怕挨打,只能認命地跟著。
店內(nèi),杜齊楚一身休閑,秀逸挺拔,他站在一排琳瑯滿目的飾品前,讓我挑發(fā)卡。我說我從來不戴這個,他抬頭一看,見我頭發(fā)亂糟糟的,眉毛一皺,二話不說揪著我就往理發(fā)店趕。
進了理發(fā)店,那理發(fā)師似乎認得他,一轉(zhuǎn)眼看到我,黃頭發(fā)理發(fā)師一怔,下一秒,調(diào)侃的話脫口就出來了:“喲,杜大律師的女朋友?”
一句話,讓我與杜齊楚都怔住,下一秒,是杜齊楚先回了神,他笑著罵:“是我妹,你小子別瞎說!”
我的臉剛剛開始泛熱,我的心跳剛開始要加速,被他這句一潑,冷掉了。
那天剪完頭發(fā),理發(fā)師說:“齊楚你看,你妹妹很可愛喲!”
“當(dāng)然。”杜齊楚看了看我,笑著點頭。他習(xí)慣性地伸手過來要摸我腦袋,我臉一偏,躲開了。
杜齊楚怔住。
我沒有看他,低著頭,抄起我的包包,迅速地擦過他的肩膀,跑出去了。
理發(fā)店外,大雨瓢潑,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一瞬之間,居然淚如雨下。
第二天開學(xué),杜齊楚開了車來,說要送我。
我拒絕了。
他看著我,眉頭微皺,好奇地說:“暖暖,你到底是怎么了?昨天突然跑走,我去你家,你又不肯開門,而且還不接我電話……”
我抬起頭,看著他,直勾勾地看著他,我想,我要不干脆告訴他我喜歡他算了。可是我不敢,我沒種,于是我吸了口氣,聳了聳肩,嬉皮笑臉地說:“不知道女孩子每個月都有那么幾天?”
杜齊楚先是一怔,然后臉一紅,明白了。
我擺擺手,拎起行李轉(zhuǎn)身走,嘴里滿不在乎地說:“學(xué)校很近,不用送。再說了,我開學(xué)你送我算什么?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我爸呢!”
如今的我爸,于我而言,已經(jīng)不再是一個跨越不過去的心結(jié)了??墒嵌琵R楚聽了,眼底仍是泛起一絲憐惜,他大約是怕我難過,十分勉強地笑了笑,打趣我說:“你都十五歲了,怎么會有我這么年輕的爸?我充其量也就是你哥。”
我看著他,狠狠地掐了掐掌心的肉,我命令自己擠出一抹明媚的笑容,我命令自己說:“對哦?!?/p>
可我在心里說,我根本不想要你這個哥。
【5】
平淡無奇的高中生活開始。
我不愛讀書,比起這個,我寧可去打CS。說真的,我覺得一槍把匪徒解決,比在試卷上得一百分,要快樂許多。
只可惜,杜齊楚要的不是這個。
一周之后,他來學(xué)校找我,第一個見的卻不是我。
他找到了我的班主任,拿到了我的成績單,整張臉一瞬間徹徹底底地黑了。
“顧暖,你忘了我們之間的約定了?”陽臺上,他黑著一張俊秀的臉,面無表情地問我。
我沒忘,不就是模擬考考進前五名嗎?我漫不經(jīng)心,抬手指了指他手里的成績單,理直氣壯地說:“那里面不是有個五嗎?”
三十五,也是五,我是這么想的。
只是很明顯杜齊楚不這么想,他瞪著我,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你故意的!”
我愣了一下。下一秒,我心想,這個人,是屬警犬的嗎?
如第一次見面他問我是不是一個人住,這一次也一樣,他一眼就看出我是故意的。
當(dāng)然,我是不會承認的,我又不傻。
“嘿嘿?!蔽倚χ柫寺柤纾炙啦徽J地說,“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吧?這個學(xué)校很厲害的,我這點水平,能考這個名次已經(jīng)很不錯了?!?/p>
“這點水平?”杜齊楚冷笑一聲,臉色不善地盯著我說,“那么你能不能給我解釋一下,考數(shù)學(xué)時你伏案睡覺,后面大題一道不答,又是怎么了?”
我僵住了。
杜齊楚說:“我剛剛見了你的班主任老師,他說——”
他話沒說完,我就笑了,低下頭踢著地面上的石子。我嗓音譏誚,反問他說:“你確定見的是我班主任,不是數(shù)學(xué)老師?”
杜齊楚一愣,下一秒,一張臉騰地就漲紅了。
我一腳踢走了石子,抬起頭看著他。
他很高,我很低,我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我們之間的差距有這么大。我盯著他,壓下滿滿一胸腔的苦澀,說:“杜齊楚,我們班美麗的數(shù)學(xué)老師,是你的女朋友,不是嗎?”
杜齊楚瞪大了眼,分明有些錯愕:“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擺了擺手,卻低下了頭,因為我需要藏起我漲紅的眼。我盯著地面,聽到自己的聲音嬉皮笑臉地說:“杜齊楚,你的女朋友很漂亮哦!”
第一滴眼淚,啪的一聲,砸下來了。
杜齊楚看到了地面的湮濕,呆住了:“暖暖,你……”
我干笑一聲,揉了揉眼,自我解嘲地說:“怎么吹進沙子了……”
杜齊楚聽了,松了口氣,他笑得有些緊張地說:“嚇?biāo)牢伊?,我還以為你不喜歡她呢?!?/p>
我正揉眼睛的手,頓住了。
不喜歡?當(dāng)然不喜歡啊。杜齊楚,你會喜歡自己的情敵嗎?
我心如刀割,卻努力扯了扯嘴角,用一種盡可能正常的語氣說:“我沒有不喜歡她,我只是……不喜歡數(shù)學(xué)?!?/p>
杜齊楚一聽,是徹徹底底松口氣了。
他臉上的怒氣不見了,反倒變成了濃郁的寵溺。他拉著我,開始絮絮叨叨地說學(xué)好數(shù)學(xué)是多么重要,他說了好多,我一字沒聽,我滿心滿腦只想著:果然是他。
數(shù)學(xué)老師書中不小心掉出來的訂婚請柬上面的新郎名字,原來,真的不是和他同名同姓的陌生人……
我閉了閉眼,終于知道杜齊楚是從哪里搞到的高中教材了,也終于知道杜齊楚所說的“開學(xué)一周后有模擬考,我打聽了”,又是從哪里聽說的。
原來,他都要訂婚了啊……
秋風(fēng)吹過,我心如刀割,可這一次,我連哭,都哭不出來了。
【6】
杜齊楚的訂婚宴,我沒有去,因為他并沒有邀請我。
他訂婚,數(shù)學(xué)老師也訂婚,訂婚了自然要請假。數(shù)學(xué)老師請假,我也請假,逃出校門去理發(fā)店,我告訴那個和杜齊楚相識的理發(fā)師:“剪短?!?/p>
黃毛理發(fā)師以為我是開玩笑,就也開玩笑:“剪多短?”
“不是光頭就行?!蔽颐鏌o表情地說。
理發(fā)師這才看出我的異常,正想要問,我已經(jīng)閉上眼了。
那一天,我剪短了留了好多年的發(fā),頭發(fā)沒了,渾身輕松,可我的心口處一直鈍鈍的。
離開時,理發(fā)師忍不住問我:“小丫頭,你受什么刺激了?”
我看著他,心想,原來他也沒有告訴你他結(jié)婚啊。
我扯扯嘴角,平衡了。
回到學(xué)校,班里同學(xué)因為我的頭發(fā)而掀起了軒然大波,整整一節(jié)課,他們都在偷偷議論,還以為我沒聽見。
課間休息時,班里一個小混混似的男生走過來問我:“喂,顧暖,我注意你很久了??茨阃τ袀€性的,我們要不要交往看看?”
我抬起眼看著他,看著他那張我完全無感的臉,說:“好?!?/p>
我就這么開始了人生中的第一段戀愛,和我根本就不喜歡的男孩。
這個男孩逃課,我也逃課;這個男孩去網(wǎng)吧,我也去網(wǎng)吧;這個男孩抽煙,我嘗了嘗,味道不好,就不再抽了;這個男孩湊過臉來要吻我,我躲開了。
我說:“我們還是高中生,這樣不好。”
他氣得快要瘋了:“早戀我們都戀了,親一下又能怎的?”
我看著他,微微一笑,我說:“你不能親,就這樣。要不我們掰了?”
我們真的掰了。
但是,和這個男孩一起時染上的惡習(xí),我沒有改。杜齊楚訂婚后,我開始頻繁地逃課,逃課去網(wǎng)吧。只是,我明明那么愛打CS的,可是為什么,如今終于沒有人管我了,我打著打著卻哭了呢?
五天后,杜齊楚來學(xué)校找我。他氣急敗壞地質(zhì)問我說:“顧暖,你到底怎么了?!”
杜齊楚,你不喜歡我,你根本就不喜歡我,你怎么可能明白我怎么了呢?
我看著他,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然后走過去,湊近他,踮起腳,毫無預(yù)兆地吻住了他的嘴。
他僵住了。
腳尖踮起,手臂上移,我像條藤蔓似的鉤住了他的脖子,胸腔里冷得發(fā)疼,我摟緊他,生澀而又用力地吻他。怪我用力太大,居然把他的嘴唇咬破了。
“唔……”杜齊楚吃痛,低吟一聲,終于回過了神,“顧暖,你干什么?”他俊臉嫣紅地推開了我。
那一刻,他的神色很復(fù)雜,有惱怒,有驚訝,還有一閃而過的羞澀??墒俏覜]有看到,我只是心酸地想著:原來,接吻的感覺是這樣的……
杜齊楚定定地看著我,目光深邃而又復(fù)雜,他就那么看了我好一陣子,然后咳了一聲,有些不自然地說:“你戀愛的事……我聽說了。”
我沉默。
“你喜歡他?”也許還生著氣吧,他的嗓音有些奇怪,干澀且沙啞。
我笑,苦笑。我說:“杜齊楚,你明知道我喜歡誰的?!?/p>
這下?lián)Q他沉默了。
我看著他,咄咄逼人地看著他,我說:“杜齊楚,你真的要娶數(shù)學(xué)老師嗎?”
秋風(fēng)很涼,他回視著我,那一刻,他的眼神很火熱,他的眼里只倒映著我,可是,他點點頭,他低聲說:“沒錯?!?/p>
我的眼睛立刻就閉上了。
再睜開來,我擼起袖子,指著手臂上新近文上去的刺青,用滿不在乎的口吻對他說:“杜齊楚,我不愛上學(xué),我根本就不想上學(xué),這樣,我保證自己不再違紀(jì),也絕不犯法,你……你不要再管我了好嗎?”
他僵住了。
我看了一眼他,最后看了一眼他,然后我轉(zhuǎn)過身,走了。
“你只欠我一頓飯,卻已經(jīng)做了好多頓給我吃了,杜齊楚,你不欠我的了。”
【7】
那之后,時光如梭。
高一眨眼而過,高二眨眼而過,終于迎來了煉獄般痛苦的高三。我的頭發(fā),又長長了。
這兩年內(nèi),杜齊楚十分低調(diào)地結(jié)了婚,仍然是沒有請我。只是,他偶爾會來學(xué)??次摇?/p>
——當(dāng)然,我一直都躲著他。
學(xué)校很大,要躲一個人并不算難,何況我是鐵了心的。三年內(nèi),杜齊楚來了許多次,我躲了許多次,漸漸地,他來的次數(shù)少了。
謝天謝地,不知道為什么,自從他們結(jié)婚,數(shù)學(xué)老師就不在這所學(xué)校教學(xué)了,我心想,真好啊。
她走了,我也愛上了數(shù)學(xué),我的成績,真的升到全年級的前五了。
高三那年,全C城各大高中第三次模擬聯(lián)考,我考了全校第一,杜齊楚不知道從哪里聽說了,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趕來了。
這一次,我沒能躲開,我避無可避,被他堵在了學(xué)校的一個角落。
僻靜無人的角落里,我看著他,看著闊別三年卻俊朗如昔的他,他瘦了。
我真想他,真想他啊,可是我那么那么喜歡他,他卻不肯喜歡我……我惱他,咬緊牙關(guān),剛想要躲,身子突然被他從后面給抱住了。
他抱著我,緊緊地抱著,他把俊美冰涼的臉埋進了我的頸窩,喃喃地、哀求地說:“暖暖,別躲,別再躲著我了……”
杜齊楚帶我去吃飯,吃的是西餐,還喝了酒。酒意醉人,我看著他,看著明明近在咫尺卻遠如天涯的他,我哭了。
杜齊楚看著我,他的眼神很憂傷,眉目很寥落,他看著我哭,握著我手,一直一直都握著。
吃過飯,我借酒撒潑,我不肯回學(xué)校去,任憑杜齊楚如何勸說。他無奈,只好帶我在附近的賓館開了一間房間。
他把我放在床上,安置妥當(dāng),轉(zhuǎn)身剛要離開,我抬手就把身上薄薄的襯衫給撕破了。
杜齊楚回頭,看著我,他的眼睛黑得就像窗外那黏稠的夜。
我平躺著,袒露著,肆無忌憚地回望著他。
杜齊楚看著我,眉眼幽深地看著。他漆黑如墨的眸底綻過了痛苦,綻過了情欲,綻過了掙扎,最后,他閉上眼,走上前,把我塞進被子里面去了。
他說,暖暖,你別這樣,為了我……不值得。
那一晚,我?guī)缀跻堰@一生的眼淚都流盡了。
我抱住杜齊楚的腰,死死地抱住,我告訴他我有多喜歡他,我歇斯底里地問他:“我明明那么喜歡你,那么喜歡你,你為什么不肯喜歡我啊……”
他滿眼痛苦,他滿目憐惜,他緊緊地摟住我,用力之大,像是恨不得把我揉進他的骨血里面去,可是,他什么都沒有說。
后來……就沒有后來了。
我再醒來,是在學(xué)校,杜齊楚也已經(jīng)走了。他給我留下了一個信封,里面是一張銀行卡,卡上有一張字條,字條上只有一句話:“我去出差,要很久才回來。暖暖,記得對自己好一點?!?/p>
他走了。
他走了,所以他不知道——那一天,是我十八歲生日。我借著那么那么多的酒精才鼓足了勇氣,我獻祭一般地想要把年輕而稚嫩的自己給他。可是,他還是不肯要我。
那之后,杜齊楚也真的好久好久沒出現(xiàn)過,他像是從人間蒸發(fā)掉了。
六月高考,填報志愿,他不知從哪里給我打來了電話,聲音很低,語速飛快,開門見山地問我要填報哪里的大學(xué)。
我的指尖當(dāng)時正劃著報考指南上一排又一排的警校,可是我說:“北京吧,學(xué)營銷?!?/p>
他笑了,一副松了口氣的模樣:“營銷好,你之前那么愛打CS,我還怕你報警校呢?!?/p>
我報了警校,我騙了他。
他那么敏銳,生怕被他識破,我忙轉(zhuǎn)移話題,問他:“你出差還要多久?還不能回來嗎?”
他說這個案子很難,也很重要,恐怕短時間內(nèi)回不來的。
他說的短時間,是一年半。
一年半內(nèi),除了大學(xué)開學(xué)時他給我打了個電話,我再沒聯(lián)系上他。他像是從這個世界消失了。
我心中失落,卻也不忘開解自己,也好,也好不是嗎?他已為人夫,我卻賊心不死,如果他再像以前那樣對我那么好的話,保不齊我會做第三者呢……
我自嘲著,對自己說:顧暖,求求你,給自己留一點自尊吧。
一年后,我參加實習(xí),進了C城的公安局做文案工作。
公安局內(nèi)部網(wǎng)絡(luò)的首頁,放的全是最近C城發(fā)生的大事小事,我隨意瀏覽了幾條新聞,突然被一個標(biāo)題定住了神志。上面說:XX賭場涉嫌運毒販毒案破獲,臥底警察杜齊楚光榮犧牲。
整個世界,暫停了。
我張開了嘴,卻發(fā)不出聲,胳膊不小心碰到了桌子,茶杯倒了,滾燙的熱水澆在我的腿上,我卻渾然未覺。
顫抖,屏息,錯愕……突然間,我把神志找回來了!
手指哆嗦地按動鼠標(biāo),上下滑動著滾動條,時隔多年,我終于看清了他——
原來,他和我爸爸一樣,也是個臥底警察。在上一次執(zhí)行任務(wù)的時候,他的身份險些暴露,是我爸掩護了他,并且因為救他死了。其實這只是我爸的職責(zé),可他覺得愧對于我,就主動進入了我的生活,進入了我的世界。
那個美麗的數(shù)學(xué)老師,是賭場負責(zé)人的女兒,他娶她,他接近她,是為了任務(wù),是服從組織的安排。一切都在警察局的預(yù)測之中,等到所有的線索集齊,等到終于迎來完美的時機,警察局出動了大量的人馬,包抄賭場……這場拉鋸多年的斗智斗勇,終于要落幕了。
沒有人想到的是,勝利在即,曙光將臨,賭場負責(zé)人卻狗急跳墻,以自己的女兒作為威脅,他要求撤走包圍,否則就殺了她。
任務(wù)與威脅的角力,杜齊楚沒有猶豫,他不愛她,但他娶了她,性命攸關(guān),他撲上去為她擋了一槍,犧牲了。
新聞里說,他死時,掌心里緊緊攥著一枚銀色的發(fā)卡。
那枚發(fā)卡,我認得。
六年前,他拿著它,對我說:“女孩子哪有不戴發(fā)卡的?來,暖暖,戴上它?!?/p>
往事如刀割,我淚如雨下。
這一生,這一世,他再也看不到,暖暖戴上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