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沈周是明代著名畫家之一,“明四家”的代表人物,“吳門畫派”的創(chuàng)始人。當時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和自身的際遇鑄就了他繪畫生涯的三個階段,體現(xiàn)出了三種不同的風格特色,大致可以概括為一個由細變粗的過程。
關鍵詞:沈周 繪畫 風格 轉(zhuǎn)變
沈周(1427—1509年),字啟南,號石田,晚號白石翁,長洲(今江蘇蘇州)人,世代隱居吳門。明代畫壇人才輩出,其中“明四家”占據(jù)著舉足輕重的地位,他們分別是沈周、文征明、唐寅和仇英。沈周在“明四家”中又是核心的靈魂人物,“沈周中年享盛名,文征明、唐寅曾出入其門”[1]。仇英早期繪畫風格亦多受沈周影響,可見“明四家”是以沈周為代表而一脈相承凝聚起來的。
丹納在《藝術哲學》中指出一個藝術家的風格會受到當時社會環(huán)境和先代或同時代人的影響而產(chǎn)生變化,這種變化不是無跡可尋的,一個藝術家的多種風格有著某種內(nèi)在聯(lián)系性。沈周繪畫風格的嬗變正印證了丹納的這個理論,這種轉(zhuǎn)變大致可以分為三個階段,早中晚三期,是一個由細轉(zhuǎn)粗的過程,這種轉(zhuǎn)變和沈周的生活境遇和心態(tài)變化是密切相關的。
由細沈走向粗沈
(一)墨之初綻——細筆勾染
從傳世作品推斷,沈周早期創(chuàng)作應在45歲前。沈周出身書香門第,祖父沈澄、父沈恒皆善詩畫,幼年時家中就延請名師陳寬和杜瓊分別教授其詩文與繪畫。因此,沈周在繪畫方面深受“元四家”的影響,宗法王蒙,并上追董源、巨然畫風。此階段沈周畫作注重細筆勾染,世人多稱其此階段的畫作風格為“細沈”,代表作有《廬山高圖》、《鶴聽琴圖》、《魏園雅集圖》等,作品布局繁復,結(jié)構嚴謹有序,筆法銳利細密,整體給人以縝密細膩之感。
《廬山高圖》(圖1)堪稱這一時期的扛鼎之作,是沈周41歲時祝賀老師陳寬70壽辰的作品。這幅作品取法于王蒙的技法,采取全景式布局,畫作刻意求工,匠心獨運。遠景的廬山主峰墨色濃淡相交漸次變化,濃墨、重墨交替運用繪出稠密的巖石化為高聳的山巒,突出了廬山的巍峨肅穆之態(tài);中景以廬山瀑布為中心,飛流直下,氣勢磅礴,兩崖間以一木質(zhì)棧道相連橫穿瀑布,打破了流水飛白的呆板,平添一份生氣,瀑布落地后轉(zhuǎn)為緩流,以細線勾勒模擬水態(tài),增加了幾分細膩;近景畫面右下角兩棵老松虬枝纏繞給人以蒼勁之感,松下一人身著文士長袍臨水佇立應和“高山仰止”的畫意,表明了沈周對老師的崇敬之情。此畫亦頗重細節(jié),于細微處點染筆墨精雕細刻,山上大小林木錯落有致巧妙地避免了禿山的單調(diào),巖石紋路細密為廬山更添幾分威嚴,山中云氣繚繞自生給人以仙境之感,山間石徑、小路盤旋饒有人氣。全畫景致無論大小都刻畫得一絲不茍,對王蒙的技法摹仿得嚴謹細致,足見沈周作畫的認真態(tài)度,這份認真不僅是對自己的老師的尊敬,還是一份力圖再現(xiàn)元人繪畫風貌的努力。但正因為刻意求工,給人一種繁瑣之感,少了一份元人畫作的平淡天真,多了一份做作虛偽之氣。
(二)墨之芳華——粗細兼?zhèn)?/p>
沈周藝術創(chuàng)作中期約在45至60歲之間,此時期是其繪畫風格的過渡時期,既上承早期創(chuàng)作細筆勾勒的特點,又下啟晚期爛漫粗放的風貌,精細中見粗豪,雕琢里顯爛漫,代表作有《東莊圖》、《虞山三檜圖》、《西山紀游圖》等。
《東莊圖》(圖2)是此時期的代表作品,東莊是沈周密友吳寬之父孟融所居的莊園。全冊畫面21開,此畫冊一圖一景,全畫冊既可相連一窺東莊全貌,亦可分開單獨欣賞一地一景,中國繪畫特有的散點透視法使作品的每一部分皆可以單獨品味把玩。此畫用筆圓潤勁健,既有細筆勾畫的勁健有力的巖石,又有黃公望式大片平整的平臺,還有用淡筆隨意渲染的淺灘。設色明麗清雅,植物的點染既有朱紅、花青、墨綠等秾麗色彩的涂抹,又有純墨色的勾勒。景致構圖雖趨簡單淡遠,但以雙勾法繪的夾葉樹木和樹干細微處紋路的刻畫又體現(xiàn)出了創(chuàng)作者的精細。這幅作品顯示出沈周創(chuàng)作風格由細變粗、由繁趨簡的過渡面貌,故屬中年杰作。
此階段沈周不再把精力只放在山水畫中,轉(zhuǎn)而開始從事花鳥畫的創(chuàng)作,開創(chuàng)了文人水墨寫意花鳥畫之風。董其昌在題沈周《寫生冊》中盛贊沈周的花鳥畫更勝山水,對沈周代表性的花鳥畫作品進行了分析。沈周典型的畫法主要有兩類:一為設色沒骨法,布局井然,筆意整飭,設色雅麗;一為水墨寫意法,筆調(diào)飄逸放肆,布局精簡干練,造型逼真天然,作品雖純用水墨無色彩的涂抹,卻能明顯見出水墨濃淡漸變的層次,圓渾頓挫,屬于一種簡率、逸放的小寫意畫法。此階段采用的基本是前種畫法,如《仿王淵花鳥圖軸》、《蜀葵圖》、《芝蘭玉樹圖》等,這些畫作兼具細膩與粗放,彰顯著沈周這一時期創(chuàng)作風格的轉(zhuǎn)變與過渡。
(三)墨之大成——粗筆點簇
沈周藝術創(chuàng)作的晚期即60歲以后,此時的作品汲取吳鎮(zhèn)筆墨,用筆疏簡蒼勁,墨氣淋漓老成,格調(diào)雄健宏闊,已由原先的“細沈”徹底轉(zhuǎn)化為“粗沈”。他早年學習倪瓚畫風而“用筆太過”的現(xiàn)象已不復出現(xiàn),表現(xiàn)出來的是一派超然淡泊的筆致,自有一種瀟灑適意的姿態(tài),代表作有《京江送別圖》、《溪山欲雨圖》、《滄州趣圖》等。
《京江送別圖》(圖3)是此時期山水畫的代表作之一,此圖繪于沈周65歲時,描繪的是送別親友吳愈,眾人依依惜別的場景。畫面中主人乘舟遠去,江面平遠淡抹而出,無細筆勾染的水紋,更顯水之浩淼悠遠,茫茫江面唯有一葉扁舟浮游其中,意境開闊疏朗;群山以粗筆披麻皴法出之,墨色溫厚圓潤,更顯山之蒼茫高遠,并以淡筆于群山間隙中畫出遠山輪廓,虛實結(jié)合更顯山之蒼秀連綿;岸旁四人臨江佇立拱手送別,頗有李白“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的意味;岸上的垂柳和山桃枝干依舊以雙勾法繪出,枝葉以純墨隨意揮灑而出,姿態(tài)自然天真,“柳”即“留”,表現(xiàn)了沈周對吳愈的依依惜別、無限眷戀之情;右邊水橋上特意繪出一名持竿閑人,步履輕松,意態(tài)悠然,于送別的輕愁中摻入了一絲閑適。這幅畫作能很明顯地見出沈周繪畫風格的變化,皴法采取的是斫拂式短筆皴,皴法短粗;線條整飭干脆,十分洗練質(zhì)樸;墨色濃淡變化得宜,淡墨淺色渲染與濃墨重彩攢苔相間,蒼潤可愛。畫作整體給人以簡潔蒼郁、雄渾厚勁之感,這是歲月積淀的結(jié)果,亦是繪畫技法純熟的果實。
此時期沈周的花鳥畫兼取設色沒骨法和水墨寫意法,隨著時間推移后者占據(jù)著更加主要的地位,后者的代表作有63歲的《蔬筍寫生圖》、83歲的《菊花文禽圖》等。通過對沈周花鳥畫的賞析可以看出其花鳥畫風格的嬗變是滯后于山水畫的,當其山水畫已徹底進入“粗沈”階段時,花鳥畫還徘徊于“細沈”與“粗沈”之間,這和中國繪畫傳統(tǒng)視花鳥畫為小道,文人不愿意花過多精力鉆研有莫大的關系。沈周的花鳥畫隨著年齡的增長畫藝逐漸成熟老辣,最終轉(zhuǎn)向瀟灑肆放的“粗沈”風貌。
內(nèi)外造化催新變
一名藝術家創(chuàng)作風格的轉(zhuǎn)變并非是在一朝一夕之中一蹴而就的,它需要長期的醞釀和積淀,并受主客觀原因的多重作用影響而成,沈周繪畫風格的轉(zhuǎn)變也正是如此??陀^社會環(huán)境的變遷、藝術氛圍的轉(zhuǎn)變、社會交際的拓展和主觀藝術家心態(tài)的成熟、修養(yǎng)的提高、技藝的圓融等各種因素的交融催生了由細沈到粗沈的嬗變。
(一)俗務纏身多勞碌
沈周出身于書香門第,終生無意仕途,不求榮華富貴只望隱逸自安,但生活的重壓迫使他無法徹徹底底做一個世外仙人,他15歲時就代父為糧長承擔家庭的重擔,生活重壓下的苦悶心情在詩作的字里行間暴露無遺。從沈周的年譜和畫作風格的對照中,這種家庭和社會瑣事的捆綁對其創(chuàng)作心態(tài)的影響無疑是巨大的。1471年,即沈周45歲時,長子云鴻21歲已然可以承擔起家庭的重務敬禮賓客,沈周則如出籠之鳥般隱居讀書,專心詩畫。上文在分析沈周的繪畫風格時已經(jīng)證明了45歲是沈周繪畫風格的一個轉(zhuǎn)折點,以此為分界線沈周作品的風格開始由“細沈”逐漸走向“粗沈”。
除了家庭事務的繁重,沈周廣泛的社會交往亦促進了其創(chuàng)作風格的轉(zhuǎn)變。沈周社會接觸面之廣泛在歷代隱逸畫人中是十分罕見的,阮榮春的《沈周》中指出其社會交往主要有詩人、書畫家、僧人道士等文人;有朝廷要員、地方顯官或是武將[2];這些人物都有一定的文化素養(yǎng),能夠共同參與文藝活動。詩人以詩會友,文士以文交心,畫者自然就以畫交游了,沈周因交游過于廣泛而陷入了被友人催畫的窘境,再加上沈周為人慷慨,“販夫牧豎”持紙來索畫,也“不見難色”, “下至輿皂賤夫有求輒應”,繪畫由此不單單只是沈周的閑情雅興,而異化為一種人情往來的工具。沈周多次抱怨自己的處境,甚至后來發(fā)出了“吾在,此債不休;吾死,則已矣!”的悲嘆。為了應付畫債,沈周不得不做出改變,撇開讓弟子冒充自己的名義作畫贈人不提,他自己的創(chuàng)作風格也需要有所轉(zhuǎn)變,由耗時耗力精心雕琢的“細沈”走向一揮而就、隨意揮灑的“粗沈”,這種轉(zhuǎn)變未嘗不是一種應對畫債的良策。
(二)歲月累積變心生
任何藝術家的長成都要經(jīng)歷一個漫長的過程,先要兢兢業(yè)業(yè)學習杰出前輩的典范之作,像小兒學畫一般力求形似,不越規(guī)矩。當博采前人之精華融匯于心之后,才有能力擺脫前人窠臼自成一派,開創(chuàng)屬于自己的獨特風格。
沈周早年兼學諸家,涉獵極其廣泛。歷來對于沈周畫藝的品評,總是強調(diào)他“素善諸家”、“集眾長而去取之”。各家對其具體師法對象也頗有爭議,何良俊《四友齋叢說》聲稱沈周主法元人,徐沁在《明畫錄》宣稱沈周所師法的對象實跨越不同朝代者,王穉登的《吳郡丹青志》甚至將沈周的師法對象上溯至唐代,這些評論表明沈周兼取諸家是個無可爭議的事實。學習這么多的杰出前輩勢必會面臨著如何將所學知識與自己風格融為一體的困境,沈周開始似乎醉心于前輩的才華,震懾于前人的威望不敢有絲毫逾矩,一意摹仿前人而少了自己的風味,如前面提到的仿王蒙的《廬山高圖》正是如此,畫作不能說不細致,態(tài)度不可謂不認真,技藝不可謂不成熟,但總是讓人覺得摹仿之心太過,缺了一點己心,這樣的畫作可以稱作精品,但并非神品。沈周若只是停留于摹仿他人這個階段,他就不能達到“風流文物,照映一時。百年來東南文物之盛,蓋莫有過之者”[3]的境界了。
隨著年歲的增長,技藝的圓融,沈周漸漸能更好地協(xié)調(diào)處理自己與他者的關系,陶鑄宋元各家,逐漸形成自己的風格,漸脫其師陳寬“用筆太過”的評價。概括來說具體的表現(xiàn)有畫作尺幅由小變大,布局由繁復轉(zhuǎn)為簡疏,筆墨由謹慎細婉轉(zhuǎn)向圓渾勁健,中鋒側(cè)筆并用, 長勾短皴兼施,仿古與寫生交融,屋舍儼然,長廊回繞,并點綴行人、舟楫、草亭、花木等景物,于自然景致中注入生活氣息,呈現(xiàn)出清曠蒼郁、蒼潤雄渾的風格特色。
結(jié) 語
沈周作為“明四家”之一,又是吳門畫派的創(chuàng)始人,同時擁有廣泛的社交網(wǎng)絡,他對于整個明代繪畫審美趨向和風格必然有著特殊的影響,他的價值必然是不可估量的。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持續(xù)加溫和沈周存世作品的魚龍混雜,會進一步加深人們對他的探究興趣,關于他的研究必定也會越來越完善。
注釋:
[1] 王伯敏.中國繪畫通史[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09:360頁
[2] 阮榮春.明清中國畫大師研究叢書·沈周[M].長春:吉林美術出版社,1996:45-59頁
[3] 文徵明.中國古代書畫家詩文集叢書·甫田集[M].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12:435頁
作者簡介:
張麗娜,華中師范大學文學院文藝學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