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涎香 海與火之書

1561年農(nóng)歷11月25日，亥時剛至，紫禁城西苑的萬壽宮里突然騰起幾簇火焰，彼時正是隆冬，而這一年的冬天格外干燥，大雪遲遲未降?；鹧娼柚L勢越燃越旺，很快躥上屋頂，濃煙中，驚慌失措的嘉靖皇帝連滾帶爬逃出宮寢。一個時辰后，大火被撲滅，金碧輝煌的萬壽宮成了廢墟，萬壽宮內(nèi)，“凡乘輿、服飾及先朝異寶盡付一炬”，化為灰燼。

關于這場大火，官方的說法一直很曖昧，而民間卻已達成共識：是夜，嘉靖皇帝懷抱寵妃尚美人欣賞五顏六色的焰火，尚美人心血來潮竟試著在寢宮的貂帳中燃放，火苗點燃了帳幔，一發(fā)而不可收拾，最終釀成大火。嘉靖皇帝心塞，一是憂慮尚美人由此受到驚嚇，二是在被燒毀的珠寶丹藥中，有花費數(shù)年才苦苦尋覓到的龍涎香。

嘉靖皇帝搜尋龍涎香的事在朝野內(nèi)外早就是個熱門話題。據(jù)史料記載，明嘉靖三十四年，司禮監(jiān)傳諭戶部取龍涎香百斤，檄下諸番，懸價每斤值銀1200兩。這個價錢折合成現(xiàn)在的人民幣大概是100萬元，差不多每克2000元，將黃金甩出好幾條街。龍涎香，外表其貌不揚，“新者色白，稍久則紫，甚久則黑”，其神奇之處在于點燃后能聚煙，“翠煙浮空，結而不散，座客可一一翦分煙縷”，且繞梁三日，彌久留香。但這些都不是它身價奇高的原因，龍涎香之貴，貴在稀有。宋代一本名叫《嶺外代答》的風物志專門做了解釋：“大食西海多龍，枕石一睡，涎沫浮水，積而能堅，鮫人探之以為至寶。”現(xiàn)代研究發(fā)現(xiàn)，這里的“龍”其實是鯨魚?？茖W用它的嚴肅和理性抹去了想象的浪漫，將傳奇變得無趣，但在嘉靖皇帝的年代，人們相信，它是海龍所賜，得到它需要運氣。

萬壽宮大火后，皇帝令命各地官吏再購龍涎香。這時，戶部尚書高燿進獻了8兩，龍顏大悅，不僅賞賜了760兩白銀，還加封他太子少保一職。8兩龍涎香換來名利雙收，這無疑是個極大的刺激，從廟堂到江湖，搜尋龍涎香的熱潮浩浩蕩蕩，由此引發(fā)了無數(shù)扣人心弦的恩怨情仇。

明朝的嘉靖皇帝不是第一個偏愛龍涎香的人。在他之前，龍涎香就一直深受皇家和貴族的青睞，地方官員將它作為最佳貢品進獻，皇帝又將它作為最高獎賞，賜予鐘愛的臣子。用今天的話來說，它是能夠拿得出手的高端奢侈品。龍涎香燃燒時火焰呈淡淡的藍色，氣味似麝香但比麝香更加清幽，被熏染之物能保持持久的香氣而不散。早在宋代，龍涎香就被“玩”出了花樣：宮廷的御扇經(jīng)此香浸之，幽香屢屢不絕，執(zhí)扇而行，步步清新;把裝有百合、伽蘭木、龍涎香的香囊掛在書房的紗櫥上，炎炎烈日下消暑且靜心;還有大手筆的龍涎香燭，據(jù)《古今說海》中記載，“宣政宮中用龍涎、沈腦屑和蠟為燭，兩行列數(shù)百枝，艷明而香溢，鈞天所無也?！睌?shù)百枝的陣勢也只有皇家才有了。觀察力強的人還總結出了用香攻略，“龍涎無香，有脈色。白者如百藥煎而膩理，黑者亞之，如五靈脂而光澤能發(fā)眾香，故用以合香?！?/p>

潮流的風靡總是自上而下。宮廷對龍涎香的追捧帶動了民間的熱情。一種人工合成的技術很快出爐，制出的香雖然不如天然那么完美，但在香氛和聚斂香氣的特性上已有幾分神似。于是，當時愛香的文人又多了一道清雅，筆下也多了一味清香：“除夕風霜節(jié)，家人錦綺筵。舌頭余鳳髓，鼻觀欠龍涎。玉餅聊分餉，金爐試一燃。更將國香匹，何似海南煙。”（《除日送龍涎香與宋評事二首》，曾豐）;“瘴海驪龍供素沫，蠻村花露挹清滋，微參鼻觀猶疑似，全在爐煙未發(fā)時?！保ā跺淅霞凝埾严愣住?，劉子翚）……龍涎香和茶葉一樣，成為文人之間互贈的小禮物。

一款龍涎香茶的橫空出世更是將文人的兩種需求合二為一：“上等細茶一斤，檀香三兩，沉香一兩，舊龍涎餅一兩，縮砂三兩，右為細末，以甘草半斤銼水一碗半，煎取汁水，入麝香末三錢，和勻……”爾后，世間又出了新品“妙香湯”：“糖霜一斤，吳氏龍涎香七分餅和之……”并有食療派相信，甘蔗可消痰解渴，若加入龍涎香，更是醒腦清肺。這些“理論”直接影響了后世“煉丹家”對龍涎香的看法。

嘉靖皇帝沉迷龍涎香，正是迷戀它的藥用價值。這個被一系列偶然推上王位的皇帝將永生的希望寄托于道學丹藥，其中，龍涎香是必不可少的成分。

1520年，正德皇帝從揚州返京，途中在淮安清江浦上學漁夫撒網(wǎng)，作為游戲，不料失足落入水中，驚嚇過度，患上“燥熱難退”之癥，次年因為病勢過重吐血而逝。正德皇帝膝下沒有子嗣，國不可一日無君，尋找皇位繼承人的重任落到內(nèi)閣首輔楊廷和的身上，一直推至正德皇帝父輩一代，找到四弟次子朱厚熜，即明世宗，也就是嘉靖皇帝。

突如其來的王位給嘉靖皇帝帶來的是惶惶與不安，他深知易于得手的東西也會輕易失去，自繼位起就落實子嗣問題，以確保自己的血脈隨同江山一起延續(xù)。然而命運戲人，第一任皇后于1528年因同皇帝發(fā)生爭吵而流產(chǎn)，當年10月21日去世，第二任皇后于1529年冊封，后因不能生育又于1534年被廢，第三任皇后10年中未曾有孕。嘉靖皇帝備受打擊，心灰意冷，開始如他的叔父那樣乞靈于道敎。

既然無望于子嗣，不如讓自己永生。在嘉靖皇帝那樣的心境下，這樣的想法倒不為過，只是，尋找永生又是一條無解的不歸路。道士陶仲文進言要炮制“不死藥”，名曰“萬歲香餅”，龍涎香是其中的重要成分。于是，一場搜尋龍涎香的任務在全國上下聲勢浩大地展開。

龍涎香產(chǎn)自抹香鯨的腹部。關于它的發(fā)現(xiàn)歷來爭論不一。其中一個說法是漢代的漁民在海上討生計，一場風暴過后，海面逐漸平靜，一些灰白色的蠟狀漂浮物物隨波浪起起伏伏，撈起時略帶腥氣，經(jīng)過半日日曬，幽香浮現(xiàn)，點燃后更是香氣襲人。這個說法雖然流傳甚廣，卻沒有文字依據(jù)。目前學界比較認可的說法是，龍涎香應由南亞海域漁民偶然發(fā)現(xiàn)后，逐漸成為王室和上流社會的奢侈品，并通過阿拉伯一帶的商人在唐代傳入中國。龍涎香在唐代被稱為阿末香，就是阿拉伯語中的anbar。

不論怎樣，這兩個說法都指向一個事實：龍涎香并非中原之物，它來自海上，發(fā)現(xiàn)它是很偶然的小概率事件。如此，就增加了搜尋的難度，但是皇帝想要，臣子們就得拼，“嘉靖三十四年，下戶部取香百觔，遍市京師不得。下廣東藩司采買。部文至臺司集議，懸價每觔一千二百兩，僅得十一兩上進。內(nèi)驗不同，姑存之。部文尋至。廣州夷囚馬那別貯有一兩三錢，上之。黑褐色。密地都密地山夷人繼上六兩?！?/p>

馬那別是個葡萄牙人，被囚廣州獄中6年，手上有“一兩三錢”龍涎香，被內(nèi)府取走。由此，葡萄牙人以龍涎香為本錢，展開了一場驚心動魄的廣州葡囚救援行動。當時的耶穌會負責人梅爾喬爾在回憶錄里這樣寫道：

“抵達此地（澳門）后，我曾前往廣州兩次。每次逗留一個月。第一次去的目的是看看能否營救3個身系囹圄的葡萄牙人。他們都是好人。還有幾個關在同一城市監(jiān)獄中的當?shù)鼗酵?。這監(jiān)獄非人生活之地。官員叫人從獄中提來了一個名叫馬特烏斯·德·布里托的人。見之我心痛欲裂。他赤足而來，頭上未戴帽子，雙手鋤在一圓木中，脖子上帶著枷鎖，上面寫著他的罪名，腳上拖著鏈條。據(jù)說，其他人的遭遇相同。凡死囚均如此禁錮。為贖回這些囚徒，我?guī)チ艘恍埾严?。中國國?年來尋覓此物，重賞帶來者，因為據(jù)他們的書記載，此物與其他制劑配服可使老者延年益壽。”

1556年冬，葡萄牙人再次來廣州贖囚，“我們帶去了2盎司多龍涎香……老爺讓我們用龍涎香與他交換一名囚犯，但不能把另外一個囚犯也交給我們，因為此名囚犯已被判處死刑。判決書已經(jīng)國王核準，無法取銷。他想得到龍涎香，用它進貢國王，得王恩換個比‘布政使’大的官當。國王服用它延年益壽。許久以來，他們向葡萄牙人求索此物。然而，我們已無退身之路……便交出了龍涎香。他馬上拿來一個火盆試驗龍涎香的質(zhì)地，見到煙縷上騰，他喜笑顏開，用手抓了些馀煙，湊到鼻前嗅聞，說：‘Haoa’，意即‘好啊’。于是他當即下令開釋那囚犯，交給我們。我們驚奇地看到龍涎香很快被過秤、點數(shù)并逐一用紙包裝。一書役當著眾人的面在每包上編號并標明其重量。然后再包一層紙，用膠封固。最后再附一層外紙，加蓋朱印并注明內(nèi)為何物。接著裝入小匣子內(nèi)，再蓋上蓋子并加封條……此時一小老爺在士兵的護衛(wèi)下前來，雙膝跪地接命，每聽一句應一聲‘Quoo’，意即‘可’。受命后，他像跑來一樣，帶著盒子小跑而去，按令乘船將龍涎香送達都堂處，再由都堂進呈國王。”

這些文字還原了當時的廣東官員搜尋和進獻龍涎香的細節(jié)，可惜這些苦心積慮獲得的寶物還沒來得及變成丹藥“萬歲香餅”，就在大火中化為灰燼，嘉靖皇帝的心情可想而知。

為此，嘉靖皇帝多次大發(fā)雷霆。萬壽宮大火5年后，由于龍涎香的搜集數(shù)額未達到預期，皇帝再次頒布御旨：“壬子，上諭戶部，龍涎香十馀年不進。臣下欺怠甚矣。其備查所產(chǎn)之處，具奏取用。戶部覆請差官馳至福建廣東，會同原委官于沿海番舶可通之地，多方尋訪，勿惜高價。委官并三司掌印官，各住俸待罪矣，獲真香方許開支。上姑令記諸臣罪，克期訪買，再遲重治?！?/p>

后世學者發(fā)現(xiàn)，從1546年到1566年間，嘉靖皇帝為龍涎香頒發(fā)的御旨有三十道之多。關于他搜香的經(jīng)過，1739年刊行的《明史》這樣寫道：“世宗初，內(nèi)府供應減正德什九，中年以后，營建齋醮，采木采香，采珠玉寶石，吏民奔命不暇，用黃白蠟至三十馀萬斤。又有召買，有折色，視正數(shù)倍。沉香、降香、海漆諸香至十馀萬斤。又分道購買龍涎香，十馀年未獲，使者因請海舶入澳，久乃得之?！庇袑W者留意到“……使者因請海舶入澳，久乃得之”這句話，認定龍涎香才是葡人得以入據(jù)澳門的歷史真相。中國皇帝急需大量龍涎香，葡萄牙人手中擁有大量龍涎香，產(chǎn)需關系，就促成了“葡萄牙人得以在澳門居住下來”的事實。

龍涎香沒有實現(xiàn)嘉靖皇帝長生不老的愿望，卻在無意中打開了中外貿(mào)易的一扇門。

其實，早在鄭和下西洋的年代，龍涎香就作為一種特殊的貢品，加強了中國與異域文明的交往，那時，印度洋的蘇門答臘島一帶是龍涎香的重要產(chǎn)地。明朝江山覆亡后，這種交往仍然繼續(xù)，據(jù)《清史稿》和《欽定大清會典》載，康熙、乾隆、嘉慶、道光年間，暹羅及蘇祿諸國進貢物品中均有“龍涎香”，尤以暹羅進貢次數(shù)居多，計有“龍涎香一觔銀盒裝、龍涎香一斤、龍涎香一斤八兩”。

時光流轉，歷史煙云散盡，而那一縷清香仍在，如今，龍涎香作為一種上等香材，在香道世界大受歡迎。它從海上來，從宋朝士大夫的案頭到現(xiàn)代人的書房，用它那結而不散的幽香定氣、凝神、撫去煩悶，就像一冊海與火書寫的詩，香霧裊裊，屢屢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