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望你,眼里溫馨已通電。心里邊,從前夢一點未改變。今日我,與你又試肩并肩。當(dāng)年情,再度添上新鮮。
——《當(dāng)年情》(張國榮演唱,《英雄本色》主題曲)
吳宇森坐在屋子中央,等待拍攝。他穿著黑色西裝外套,里邊是白色襯衫和白色毛衣。白色的燈光打過去,需要在臉上涂一些粉才能避免反光。墻上掛的畫是白色的玉蘭、白色的百合、白色的梅花。北京冬日的下午,讓人發(fā)困。我盯著白色的墻壁看,想象那些平面正在迅速凸起,長出鴿子的腦袋,拍打著翅膀,在房間里飛舞,然后,子彈如同暴雨一樣飄過來,血像茄汁一樣濺在墻上。
雪白和血紅是吳宇森電影色彩的兩端。在《喋血雙雄》中,周潤發(fā)和李修賢身處的教堂是一片素白,白色的西裝,白色的T恤,白色的蠟燭,白色的鴿子。然后,槍聲響起,血光四濺。甚至在《辣手神探》里,當(dāng)別人的血要濺到周潤發(fā)頭上時,他的臉先被白色的粉末覆蓋。
原研哉寫過一本叫《白》的書。他說,他是在嘗試探究一個叫作“白”的實體,以找到由人們自身文化設(shè)定的那些感覺之源?!鞍椎募儩嵤呛茈y保持的,因為它太容易被玷污。它的美之所以能如此強烈地打動我們,皆因我們痛苦地意識到其短暫性?!蔽疫€想到老子,他說,知其白,守其黑。吳宇森說,他受老莊影響。
桌子上放著裝有白色衛(wèi)生紙的黑色盒子。吳宇森指著盒子說,“老莊讓我明白要過一個瀟灑的人生。這是一張簡單的紙巾,但你可以把它看作是一只蝴蝶。”吳宇森喜歡老莊的飄逸。在他看來,如果了解生老病死是自然時序輪替的話,人就不應(yīng)該計較那么多?!拔椰F(xiàn)在覺得,人與人之間還是要減少恨意。仇恨是人與人之間最大的障礙。年紀越大,我越希望能達到老莊的境界?!?/p>
這也是耶穌的境界。耶穌說:“要愛你們的仇敵,為那逼迫你們的禱告。”吳宇森是受洗的基督徒。
我戴著3D眼鏡對著巨大的IMAX幕布看了電影《太平輪(上)》。當(dāng)佟大為扮演的國民黨通訊兵和共產(chǎn)黨士兵在雪地里舉槍相對的時候,我覺得他們一定不會扣動扳機。當(dāng)國民黨軍隊潰敗的時候,黃曉明扮演的軍官一定會留守陣地,與之共存亡。佟大為也一定會帶著長官黃曉明的囑托,登上太平輪。這是吳宇森的道義邏輯,“重然諾,輕死生。”在過去幾十年里,這些邏輯體現(xiàn)在狄龍和周潤發(fā)、周潤發(fā)和李修賢、梁朝偉和張學(xué)友、周潤發(fā)和梁朝偉、尼古拉斯·凱奇和亞當(dāng)·比奇等人扮演的角色身上。
這是吳宇森價值觀的體現(xiàn)。他的電影敘事有恒定的“道”負載著。這是他內(nèi)在的標簽。但從另一方面來說,會減弱電影的懸念。如果你足夠了解吳宇森,就會明白電影中的人物一定會如此行事?!啊短捷啞防?,發(fā)生過兩次戰(zhàn)爭,發(fā)生過生離死別,大家最后互相諒解,迎接新的生命。這是一個越來越講功利主義的時代,我們需要這些。我以后不管是再拍喜劇或者是武俠電影或者是時代的悲劇,都是朝愛與美的方向走?!眳怯钌f。
胡大為是吳宇森電影風(fēng)格形成的見證者。吳宇森所拍的許多電影都是由胡大為剪輯或配樂。他很明白吳宇森要什么。比如說吳宇森的標簽之一——定格。
“他一講定格,我就知道在哪里定格?!焙鬄樽谖业膶γ?,侃侃而談,他的樣子看上去遠比實際年齡年輕。
《太平輪》里,有一個場景是黃曉明的腿部中槍了,旁邊的炸彈將要爆炸。剪輯的時候,胡大為在此處停了下來,定格一秒鐘。吳宇森看到這,拍了拍他?!八牢颐靼姿囊馑??!焙鬄樾Φ?。
將個人風(fēng)格融入商業(yè)電影,這是吳宇森一直努力去做的事情。胡大為覺得吳宇森這些年變化不多?!八孟袷且黄考t酒,越久越醇。依然那么浪漫,還熱愛電影,還沒有想到過退休。沒什么變,變的是他戒了煙,懂得珍惜健康了。他樣貌像老頭,但心還是年輕。不像我,樣貌年輕心也年輕?!焙鬄榭偸呛芘d奮地說。
張家振是《太平輪》的制片人,也是吳宇森多年的合作者。他覺得吳宇森這些年還是有變化的。“他是一個浪漫的人,不光是對愛情,對生活的態(tài)度也浪漫,但在工作上浪漫過分就有點任性了?!?/p>
《太平輪》里有三段愛情。他的電影里,從來沒出現(xiàn)過這么多女性角色。之前的電影幾乎都在講男人之間的情義,即便有愛情,也是作為副線。這次集中講幾個愛情故事,對他是一個挑戰(zhàn)。
魏君子是香港電影的資深研究者。我采訪他的時候,高倉健去世不久,他找出自己在2009年采訪張藝謀時刪掉的一段文字,這篇張藝謀回憶高倉健的文章叫《士之德操》。魏君子與吳宇森接觸過幾次,他覺得吳宇森身上也有這種“士”的精神?!笆繛橹赫咚?,在他電影里是非常明顯的。吳宇森特別謙恭有禮,無論你是陌生人、后輩,都是如此。他是我見到的導(dǎo)演里面做得最好的一個?!?/p>
與許多內(nèi)地七八十年代出生的小鎮(zhèn)青年一樣,魏君子對香港電影的感情是在氣味渾濁的錄像廳里培養(yǎng)的。他在90年代初看的第一部吳宇森電影是《英雄本色2》。他原本的夢想就是開錄像廳?!皡怯钌娪袄锩婺腥说哪欠N英雄主義,還有男人之間的惺惺相惜,還有他在槍林彈雨里制造的浪漫,對我的青春和人生觀,都有影響?!?/p>
“青春”和“人生觀”——這是很重的兩個詞。想一想,確實如此。每個如今三四十歲的男人,幾乎都能跟你講一兩個他和吳宇森電影的故事。
“吳宇森的電影里,無論遇到多灰暗的事情,總是有希望在里面?!睆埣艺裾J為“希望”是吳宇森電影的底子。
見到胡大為的時候,他剛剛在臺北完成《太平輪(上)》的混錄,來到北京。他像影視劇里標準的香港人一樣,喜歡用“開心”這個詞?!耙矝]有怎么休息,就是跟導(dǎo)演吃了兩頓飯,馬上又要開工了,哇,很開心?!彼X得最享受的時候是最后的混錄?!昂孟袷窃趲退麅鹤哟┥厦利惖囊路瑢?dǎo)演的兒子就是我兒子,導(dǎo)演的電影就是我電影。我跟他說,《太平輪》之后不要再隔6年再來下一次了,快點啊,我們都老了?!?/p>
覓理想,為理想,共你齊心找理想。不畏難,尋求人生的意義。受創(chuàng)傷,被創(chuàng)傷,遇到疑難仍舊上。不怕困倦,不怕旅途受挫折。
——《共你覓理想》(羅文演唱,《八彩林亞珍》插曲)
賈樟柯的電影《三峽好人》中,那位長得神似小馬哥的小混混對來重慶奉節(jié)尋找妻子的山西礦工說,“現(xiàn)在的社會不適合我們了,因為我們太懷舊了?!?/p>
這段臺詞源自《喋血雙雄》里周潤發(fā)和朱江在香港半山腰上的對話?!斑@個世界變了,我和你都不再適合這個江湖,因為我們太念舊?!?/p>
當(dāng)我向胡大為提到這段臺詞時,他非常感慨。
“你猜我和導(dǎo)演認識多少年了?”胡大為問我。
“應(yīng)該有三四十年了?!蔽艺f。
“44年了?!焙鬄檎f。
那就是1970年,胡大為18歲,吳宇森24歲。彼時,他們都身處邵氏片場——香港最大的電影“少林寺”。胡大為和吳宇森都是張徹的學(xué)徒。吳宇森是副導(dǎo)演,胡大為是助理剪輯。
“那時候很窮,我做學(xué)徒是300塊一個月,相當(dāng)于現(xiàn)在50塊。我給家里老媽200塊,剩下100塊留給自己,這100塊里,有60塊拿去看電影。我比John(吳宇森的英文名叫John"Woo)有錢。因為他拍一部片才600塊,一部片要拍兩個月。我是在剪輯室里,他的工作比我辛苦很多,整天在外邊,風(fēng)吹日曬的。”
那時候,電影院里放很多西方電影。他們就在黑暗里記筆記,學(xué)習(xí)里邊的鏡頭。他們看山姆·佩金法——吳宇森的慢鏡頭和定格來自于此??疵窢柧S爾——周潤發(fā)的風(fēng)衣造型來自于梅爾維爾導(dǎo)演的《獨行殺手》里的阿蘭·德龍。《縱橫四?!返哪承╃R頭直接致敬特呂弗的《祖與占》。當(dāng)時幾乎每個導(dǎo)演的偶像里都有黑澤明,吳宇森也是,他一直想拍出《七武士》那樣的電影。
在胡大為看來,吳宇森是他在邵氏片場里見過的最勤力的副導(dǎo)演?!澳莻€時候拍電影,收工了都喜歡去喝酒。John去得少。首先,他口袋沒錢。還有,我?guī)煾笍垙嘏钠瑥膩聿贿M剪接間。他拍完,John就把當(dāng)天拍的素材整理好。經(jīng)常整理到很晚。我也是很晚還在那。他就坐在那,沒有吃飯。那時他很瘦,頭發(fā)很長。看他的可憐樣子,我就把自己留下來的蘇打餅干拿出來:哎,你吃你吃。我們的友情就是在那個時候建立起來的。所以我說,我們的友情是蘇打餅干的友情?!?/p>
1974年,吳宇森離開邵氏片場。胡大為1976年離開?!八裁炊急任铱靸赡辏?992年離開香港,我是1994年離開?!卑春鬄榈恼f法,吳宇森到好萊塢去開大炮,他是到好萊塢練劍——拍小成本電影?!吧凼鲜俏覀兊男@?!焙鬄檎f。
吳宇森是一個懷舊的人。張徹去世的時候,他表達了自己深摯的懷念。吳宇森的兒子吳義方的名字是張徹取的,“教子以義方。”在《太平輪》里,這個名字被用到了黃曉明所扮演的國民黨軍官身上。
吳宇森26歲就拍了第一部電影《過客》。他是香港當(dāng)時最年輕的導(dǎo)演。但這部電影一波三折。先是不能上映,接下來又賣不出去。但嘉禾的老板侯冠昌從電影里看出了他的潛質(zhì),簽下他做基本導(dǎo)演?!哆^客》也改名《鐵漢柔情》上映?!拔液芏嗖繎蚨继澅镜模麄冞€是一直讓我拍,對我很好,我覺得那個年代最讓我懷念的是那些老板和投資人?!?/p>
“我問他(侯冠昌),為什么找我簽約?那只是一部普通的動作片,但他們很喜歡我拍感情的部分?!?吳宇森以動作片為人所知,但他在其中注入感情的內(nèi)核。所以,他一直對自己拍情感戲有信心。
當(dāng)時,港片的時代氣候是喜劇和動作片。吳宇森在嘉禾拍的許多電影都是喜劇,這讓他感到厭倦。
現(xiàn)在的內(nèi)地電影的狀況多少有些像香港電影的黃金時代。一個喜劇火了,許多人都跟風(fēng)。對此,吳宇森有自己的看法?!澳贻p人都需要好的精神生活,難道每部電影都嘻嘻哈哈?我們是不是去嘗試,讓觀眾看到喜劇之外還有另外的類型。別人老問我,我們什么時候能趕上好萊塢?我講,我們趕不上好萊塢。好萊塢早就把電影的類型分得很清楚,每一種類型電影都有固定的觀眾群。動作片會有動作片的觀眾群,文藝片會有文藝片的觀眾群,喜劇有喜劇的觀眾群。每一種類型的片子不管收入多少,都有得拍,很多人都有發(fā)展的機會。我們這邊是只要一樣電影流行,大家都一窩蜂地拍。有的年輕人能拍很出色的又商業(yè)又藝術(shù)的東西,但是沒人注意。這就限定了觀眾觀影的態(tài)度。觀眾真的是這樣嗎?我不相信,我相信好東西大家都喜歡看的。”
1982年,吳宇森拍完《八彩林亞珍》后,決定離開嘉禾,其中一個原因是新藝城答應(yīng)讓他拍自己想拍的電影。
在電影《八彩林亞珍》里,胡大為客串扮演了一個刁蠻苛刻的導(dǎo)演?!澳遣繎?,蕭芳芳是老板,吳宇森是導(dǎo)演。吳宇森拍喜劇是很夸張的。他說,我們以前邵氏片場里那些導(dǎo)演,動作就是這么夸張。蕭芳芳就說,過了過了,含蓄一點含蓄一點。”
胡大為扮演的導(dǎo)演是香港導(dǎo)演一種普遍的類型。吳宇森從一開始就不是這樣。直到現(xiàn)在,吳宇森給人的印象就是脾氣太好了。而他的師父張徹的脾氣就不太好。
魏君子編寫過一本關(guān)于張徹的書,主持過紀念張徹的活動。“我覺得吳宇森從張徹那里得到的更多是經(jīng)驗。他是一個在大片場制度下經(jīng)驗非常豐富的導(dǎo)演。他發(fā)明了監(jiān)制制度,他來做總導(dǎo)演,讓其他導(dǎo)演幫他拍戲,他能夠同時統(tǒng)籌。張徹拍的都是當(dāng)時的大片,像《刺馬》放到現(xiàn)在就是《投名狀》這樣的電影。吳宇森當(dāng)時能跟到這樣的導(dǎo)演,對學(xué)習(xí)大場面和動作片的拍攝是很有幫助的。”
在聽魏君子說這些話的時候,我的腦袋里又冒出了張徹電影里的場景:血從白衫的刀口里迸出來,像茄汁一樣。張徹被稱為“茄汁導(dǎo)演”。吳宇森學(xué)到了這些,只不過,他是讓血從彈孔里迸出來。
在嘉禾拍最后一部喜劇《八彩林亞珍》時,吳宇森放入了他對時代和社會的思考。電影里有一個企圖收購整個香港的沙達集團,到處想辦法拆遷建樓。這與當(dāng)今的中國相似。“那個時候,我們都覺得香港貧富懸殊很厲害,很憤怒,覺得好人得不到應(yīng)有的報償,太多的不公平。我就想把這樣的情緒表達到戲里。但除了對抗惡勢力,還是要心存希望?!薄靶拇嫦M薄趨怯钌坎侩娪袄锒寄苷业?。
《八彩林亞珍》有一場在海底隧道拍的戲。車禍造成的擁堵讓大家都陷入困境。每一輛車里的人都有自己的心思。巧的是,此時,吳宇森的二女兒吳飛霞正好在美國出生,他于是在混亂的隧道里加了一場嬰兒出生的戲。沒有什么比新生的嬰兒更能代表“希望”了。
蕭芳芳跟羅文是好朋友,想讓羅文來客串一下。于是,羅文也出現(xiàn)在那條海底隧道里,如同歌舞片一般,唱了一首《共你覓理想》。那是一首《獅子山下》風(fēng)格的粵語歌曲,與香港的時代氣候甚是貼切。
1978年,張家振從紐約大學(xué)修讀電影制作后,回到香港,加入嘉禾。“當(dāng)時嘉禾有一批邵氏和國泰下來的老人,他們對我有歧視,因為你跟他們不一樣,你不是從最低層開始工作一步步上來,你一開始就管著他們。而且,他們有些不好的習(xí)慣。比如說下班后去夜總會,有美女陪喝酒。我不是這樣的,我很正常的生活,他們就覺得這怎么做電影。當(dāng)時在香港,如果你結(jié)婚沒有小三,人家會瞧不起你的。香港那個時候的風(fēng)氣非常不好。后來我去了美國,發(fā)現(xiàn)別人都是6點半下班回家陪老婆孩子吃飯,跟香港完全相反?!?/p>
“剛回來的時候,什么都不懂,開始當(dāng)制片人,第三部就是吳宇森的片子?!睆埣艺裾f。那是一部沒有拍出來的電影——《龍?zhí)独鲜蟆贰?/p>
一切都準備妥當(dāng)?shù)臅r候,嘉禾老板和吳宇森在用誰做主角的問題上發(fā)生分歧。吳宇森和老板大吵了一架。開拍前一天,老板把這個戲停了。吳宇森離開了嘉禾?!八麖募魏痰拇箝T走出去之后,我有10年沒有見到他?!?/p>
去了新藝城,吳宇森也并不開心,他被調(diào)到臺灣去做并不擅長的行政工作。
飲落去飲落去,無醉呀我無醉,杯中沉浮無了時,小小失敗算什么,啊,免失志免失志,機會若到滿滿是。
——《免失志》(陳小云演唱,《英雄本色》配樂用曲)
在北京的這家餐廳里,我看著吳宇森從通道里走過,想起楓林閣酒家里的小馬哥,抱著美女,將兩支手槍放到花盆里,背景音樂是閩南語歌曲《免失志》。
這是一首勵志歌曲。吳宇森的電影其實一直挺強調(diào)勵志。他甚至把《赤壁》都拍成了以少勝多以弱勝強的勵志故事。他自己本身就是勵志故事。一個香港石硤尾徙置區(qū)長大、依靠基督教會資助才讀完中小學(xué)的窮孩子,成為國際大導(dǎo)演。他可被當(dāng)作香港的一個社會學(xué)標本進行研究。
吳宇森在餐廳里回憶起當(dāng)年的困頓?!拔覄衩阋恍┠贻p人,不要急,雖然我是26歲就做導(dǎo)演,但年輕人做導(dǎo)演,除非你是特殊的天才,否則只能把這當(dāng)一個磨練的機會。我到40歲才拍出《英雄本色》。那個時候我積蓄了很多人生經(jīng)驗,才把人性和感情拍了出來。在此之前,我只能拍拍喜劇。人生閱歷很重要,這個行業(yè)不怕晚,三十幾歲才做導(dǎo)演沒關(guān)系。當(dāng)然,有機會也要把握?!?/p>
《英雄本色》開頭,在一大版?zhèn)吴n的畫面里,出現(xiàn)的字幕是——音樂作曲:顧嘉輝;配樂:胡大為;作詞:黃霑。二十幾秒之后,香港電影的一個經(jīng)典鏡頭出現(xiàn)了,周潤發(fā)扮演的小馬哥用一張100美元偽鈔點燃了香煙。這個鏡頭同樣被《三峽好人》里的“小馬哥”用燃燒的報紙點煙模仿。
“去楓林閣是John的想法,他在臺灣呆很久,知道那些餐廳放什么音樂,他就把那個背景音樂變成一個配樂?!焙鬄檎f。
《免失志》的歌詞暗合了吳宇森當(dāng)年的境遇。《英雄本色》整部片子都充滿吳宇森個人情感的投射。他在臺灣的3年并不如意,電影既不賣座也無口碑,有的人甚至勸他就此退休好了——你已經(jīng)過時了。
“我衰了3年,就是要等一個機會,我要爭一口氣,不是想證明我了不起,我是要告訴人家,我失去的東西我一定要親手拿回來?!眳怯钌瓰樾●R哥寫的臺詞,完全是自己的心聲。
《英雄本色》楓林閣的槍戰(zhàn)場景是香港電影經(jīng)典中的經(jīng)典,開啟了一個時代。他向我詳細地回憶起這場戲時,仿佛重新拍了一遍。
“雙槍是偶然間想出來的。”吳宇森說,“周潤發(fā)是為了朋友去復(fù)仇,他作為一個殺手,可以很容易沖進去拿個機關(guān)槍把人殺了。但我覺得拿機關(guān)槍掃射不是一個俠義的行為,不夠漂亮,跟一般殺手沒有兩樣。我當(dāng)時有一個念想,要拍一個在中國電影史上最經(jīng)典的槍戰(zhàn)場面。我對槍支并不熟悉,我讓道具給我一一展示從英國租來的道具槍。我看了周潤發(fā)的手,看他的手掌有多寬手指有多長,給他挑一把合適的槍。我還問了每把槍能打多少發(fā)子彈,我想把那場戲拍出音樂感。有一種德國產(chǎn)的槍叫貝雷塔(Beretta),那種槍可以連發(fā)9顆子彈。如果一個殺手進去,他有9發(fā)子彈不行,如果兩支槍呢,就有18發(fā)。兩只手一起開,我找到了那個音樂感,就決定用這兩支槍。作為一個精明的殺手,應(yīng)該要很審慎的,不能夠有失誤,萬一出什么意外的話,他應(yīng)該要有一個防備,所以,他進去時帶4支槍。他預(yù)先把另外兩支槍藏在門口的花盆,他逃生的時候要有機會拿另外兩支槍。他開始踢門進去時,慢鏡頭,很冷靜的,沒有聲音,忽然兩支槍就啪啪啪打,剪接的節(jié)奏跟槍聲的節(jié)奏配合得非常好。音樂對我非常重要,我以前受歌舞片的影響太深了。我會用3臺機器,一臺機器24格,一臺機器48格,一臺機器150格,3個不同格數(shù)的機器拍,快慢剪出來,就會形成一個有魅力的節(jié)奏,能欣賞到演員動態(tài)的美感,產(chǎn)生不一樣的風(fēng)格。”
那種用不同拍攝速度表現(xiàn)射擊節(jié)奏的剪輯,像音樂上的什么呢?我覺得像不斷重復(fù)一個主題的“卡農(nóng)”。子彈形成了織體,讓殺戮和死亡充滿了節(jié)奏感。
吳宇森是徹底的完美主義者,他拍戲前會做很細致的準備。為了拍殺手,他甚至真的找到一個曾經(jīng)的殺手,去了解他的生活?!跋愀垡郧坝袀€鼓手很厲害,他同時也是個殺手,但他人非常好。那時候,我就去了解他為什么這樣做。所以,《喋血雙雄》里的那個殺手有他的感情,有他的義,他傷害了一個不該傷害的人,他要去幫助她。你從不同人的角度去看,很多事情并非只有黑與白,不要忘記壞人里面也有好人,值得我們?nèi)リP(guān)注?!?/p>
吳宇森的電影里,道義的承擔(dān)者往往是幫會人物。這形成的反差更為巨大。從這些人身上,我們能感到強烈的存在主義氣息。
“存在主義對你有什么影響?”我問吳宇森。
“存在主義給我最大的影響就是肯定個人的價值?!眳怯钌f,“我們生活在這個社會,為生存,必定要跟其他人接觸,跟大家在一起的時候,也不要喪失了自己。我自己給自己定位,讓自己有能力去抗拒命運?!?/p>
吳宇森讀過薩特。他喜歡的法國新浪潮電影諸位導(dǎo)演,也是深受薩特存在主義的影響。薩特是那個時代全世界年輕人的偶像。
“薩特的存在主義是無神論存在主義,你是基督徒,會有產(chǎn)生沖突的時候嗎?”我問吳宇森。
“我把宗教當(dāng)作一種學(xué)問,我有宗教信仰,但是我不迷。在我心目中,宗教里的神并不重要,其實神也就是人,活在每一個人心中,活在你的周圍。”吳宇森說,“我喜歡看《圣經(jīng)》,除了了解人類的歷史,還了解做人的道理。耶穌說,愛人如己。你愛你的鄰居,幫助別人,這就是行俠仗義,這與更大的犧牲相比,沒有什么不同。有一個很有名的故事,一個妓女被人丟石頭,然后耶穌就拿著石頭跟人說,誰認為自己沒有罪的你就丟她,結(jié)果沒人敢丟。因為每個人都有不好的地方。這才是我相信的宗教。我把這樣的認識引申到我的電影里面。我好像在講一個中國的俠義故事,其實在講愛心,這跟《圣經(jīng)》里面所講的一樣,跟佛經(jīng)里所講的都是一樣的。”
在《英雄本色》里,小馬哥跟宋子豪說,神其實也是人來的。宋子豪的重新做人也都是在踐行存在主義所認為的人對自我的界定。
吳宇森的價值觀深受西方哲學(xué)的影響。西方哲學(xué)的源頭則來自古希臘??枴げㄆ諣栒f:“柏拉圖著作的影響是無法估量的。人們可以說,西方的思想是柏拉圖的,或者是反柏拉圖的;但是任何時候都不能說是非柏拉圖的?!?/p>
我在一本書上看到吳宇森提及影響自己的人有柏拉圖,但幾乎找不到具體的文字說明他受到了怎樣的影響。這一次,我有機會問他:“柏拉圖對你的影響是什么呢?”
“每一個人心中都有一個美麗的世界,這個世界是你看起來不存在,實際是存在的,幻想可以變?yōu)楝F(xiàn)實。你能不能在任何時刻任何地方都找到一種美?當(dāng)你發(fā)現(xiàn)這種美麗你就應(yīng)該很快樂,你不需要擁有它,你不需要把它拿在手上,你享受了這樣的美,你就在精神里擁有了美。柏拉圖不是虛幻的,他讓你想象并擁有一個美麗的人生。”
吳宇森的這番回答,讓我甚至覺得美才是他最高的信仰。我不想用“暴力美學(xué)”這個詞去形容吳宇森的電影,這顯得過于狹隘。吳宇森的審美是無處不在的。既然一張紙巾里都有美,那讓美附著在白鴿和子彈上,則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
無處不在的還有電影里流露的對友情的珍重。“為什么要給周潤發(fā)和朱江設(shè)計那樣的對白,你是一個懷舊的人嗎?”我問吳宇森。
“我們都會懷念過去,懷念我們所擁有的那些友情,那個時候,我感覺到現(xiàn)代社會缺乏一種珍重友情的情懷,所以才想出那樣的對白?!眳怯钌f。
胡大為回憶起制作《英雄本色》的最后一晚。那天,臺風(fēng)來臨,香港掛起了10號風(fēng)球?!鞍吹览?,所有人要回家,要不然他們回家受傷,公司要賠償。結(jié)果,全不回家,全都在那兒看。那個時候,混錄完,大家松口氣,去夜宵。當(dāng)時有我、吳宇森和石天。大家提議,各自說一個數(shù)目,預(yù)測一下票房。導(dǎo)演先說,這個戲花了500萬,成本很小,有700萬票房我就滿足了。石天問我,我就拍馬屁說,這個戲是蠻好看的,會過1000萬。貪心的老板石天說,我看1500萬吧。結(jié)果,《英雄本色》的票房是3400萬,反應(yīng)好得不得了。《英雄本色》之前,全是警匪片,全都看警察怎么正義,誰要看黑幫片。結(jié)果出來,講話的人閉嘴了?!焙鬄榈恼Z速忽然慢了下來,“那是1986年的事情了,是電影讓我們年輕,真的?!?/p>
遠望蒲公英,心中怎么能靜。浮云旁尤自若,你引活我的情。實在浪漫最最美麗,向往你無根的個性。放棄世界去擁抱自由,天邊不留身影。
——《蒲公英之歌》(甄楚倩演唱,《喋血街頭》插曲)
《太平輪》上映的時候,《星際穿越》也在上映。《星際穿越》里,人類遙遠的目的地所在星球的景色實際上是在冰島拍攝的。這讓我想起《辣手神探》里,作為臥底的梁朝偉駕船開往的目的地是冰島。
“為什么是冰島呢?”我問吳宇森。
“因為那里很純凈?!?/p>
《辣手神探》是吳宇森在香港拍的最后一部片子。而這部片子的拍攝竟然是由一座香港要拆遷的茶樓而起念,足可以看出吳宇森的“念舊”。
“茶樓沒什么特別,一個老茶樓,惟一特殊的是,以前人去喝茶喜歡帶個鳥籠。一大清早,大家比哪個鳥唱得好,贏了就是一頓茶一頓飯。那是蠻有趣的場面。我發(fā)現(xiàn)茶樓里有個長的樓梯,忽然有個想法,如果我們的男主角從樓梯滑下來,開槍打上面的歹徒,一定是很漂亮。于是,我們先拍了這場戲,才去寫劇本?!?/p>
這場戲反映了香港人拍電影的特點——足夠靈活。而《辣手神探》將近結(jié)尾處,醫(yī)院槍戰(zhàn)中那個漫長的長鏡頭仿佛吳宇森香港電影生涯的總結(jié)。
“那是我們拍的最后一場戲?!眳怯钌f,“大家困在布景里面,不眠不休,一個多月,因為要趕時間。本來有一些國家一些戲院排了片,圣誕節(jié)要放,但是等不到片子。到底什么時候拍完?很多人都很沮喪,我也很沮喪。我一定要想一個辦法給結(jié)束掉,而且要結(jié)束得很漂亮。我想到要拍一個在香港電影里沒有見過的六七分鐘的長鏡頭。槍戰(zhàn)要從底層打到第二層,但我們的布景只有一層,怎么辦?我們就做了一個電梯的活門,兩個人進去把門關(guān)上,在20秒之內(nèi)設(shè)計一些對白讓他們講。20秒之內(nèi)后面換布景,把打碎的玻璃換新的,血沾到墻壁上馬上涂掉,把桌椅道具換過來,把尸體拖出去。20秒時間把整個布景換了,一推門出去好像打到第二層。拍了三四次都沒拍成,因為那個電梯門是假的,關(guān)不上。我很泄氣,因為沒錢了,想要放棄。結(jié)果所有工作人員不放棄。他們說,導(dǎo)演,這是經(jīng)典鏡頭,你想出來的我們要做到,再拍吧。最后我們完成了那個長鏡頭,很多人都很喜歡?!?/p>
當(dāng)時,吳宇森的工作室對面就是小學(xué),有個籃球場?!八看螌憚”居龅嚼щy,就一個人跑道籃球場去吸煙,他有時候是很孤獨的狼。我跟阿John說,分頭啦,你到籃球場吸你的煙,我吃我的餅干,一回來就想到了。《辣手神探》最后那場戲就一個鏡頭,最好了,因為我不用剪接?!焙鬄檎f。
胡大為就像是吳宇森的一個節(jié)拍器,負責(zé)幫助把控節(jié)奏。有時是剪輯的節(jié)奏,有時是音樂的節(jié)奏。
《喋血雙雄》里,有一個場景是圣母像被槍擊碎,然后響起了彌撒曲。“原來的配樂還可以,就是緊張配樂,我跟John聽了,覺得不夠特別,但一時想不到其他音樂。我老婆說,禮拜天我們?nèi)ソ烫?。在教堂里面,我聽到一首彌撒曲,我就說,就那段了。我就跟老婆說,走了。我打電話給John:明天我給你東西看?!?/p>
9個月后,有一天,胡大為在剪《辣手神探》。吳宇森走進剪輯間。胡大為說,又吃飯???吳宇森把一封信遞給他——那是馬丁·斯科塞斯寫給吳宇森的信?!八谛爬锔鶭ohn說,我現(xiàn)在這把年紀,很少在電影院看電影了,我喜歡什么電影,就叫我的助手把拷貝拿到我私人工作間看。有一天下午,我看了一部電影叫《喋血雙雄》,喜歡得不得了,特別是那場瑪利亞的像給那個反派打碎的時候,響起彌撒曲,我看傻了。”
《喋血雙雄》為吳宇森贏得了世界聲譽。為了采訪吳宇森,我把小學(xué)時看過的電影都找出來重溫一遍。年紀小的時候,只是看熱鬧,現(xiàn)在看,會有很大不同。周潤發(fā)和李修賢在教堂里與惡人對打的那一段,竟然讓我想到了李商隱《錦瑟》里的兩句:“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這兩句完全是李商隱的想象,是造境。吳宇森是通過鴿子、子彈、教堂在造境。這個“造”出來的場景幾乎有吳宇森所有的價值觀和審美觀。
“之所以選擇教堂,是因為教堂是象征天堂一樣的地方,讓人有圣潔的感覺。但是,人類的邪惡往往會把天堂變成地獄。我們的英雄李修賢和周潤發(fā)是義無反顧的人物,他們維護正義,跟他們對打,一個是警察一個是殺手,他們兩個到那個時候已經(jīng)是不分彼此了,回到一個人的本位,為了應(yīng)該做的救贖,與邪惡對抗,這是我心中覺得要去發(fā)揚的精神。用什么來點題呢?我想到了鴿子。雪白的鴿子代表他們內(nèi)心的神圣。他們中槍的時候,讓鴿子飛過,讓觀眾內(nèi)心會有撼動。所以,我叫他們?nèi)ベI一群鴿子回來,用慢鏡頭拍,然后剪接起來,果然得到一種非常美麗的效果?!?/p>
吳宇森坐在我對面說這一段時,我感到雞皮疙瘩都起來了。一個炮制了你記憶的人此刻詳細地說明這些都是怎么來的,這樣的經(jīng)歷真是美妙。
“我覺得白鴿太美了,太優(yōu)雅了。人們很喜歡白鴿的鏡頭。好多人跟我說,拜托,再用這個吧?!眳怯钌谑前养澴臃旁诹怂拿恳徊侩娪袄?。找鴿子成為了看吳宇森電影的習(xí)慣,包括眼前的《太平輪》。
吳宇森離開嘉禾10年,張家振都沒有再見過他。1988年,徐克請張家振當(dāng)他公司的總經(jīng)理,吳宇森正好在給徐克拍《喋血雙雄》,他們再次重逢。不久,吳宇森在一些理念上跟徐克發(fā)生了分歧,離開了那里,并且把張家振也帶走了。
吳宇森離開后拍的第一部戲是《喋血街頭》。吳宇森此時有了非常大的自主權(quán),他終于可以拍他想拍的片子。《喋血街頭》的票房和口碑在當(dāng)時都不好,虧了很多錢。但出品方金公主的老板對吳宇森說,這是你拍得最好的一部片子。吳宇森非常感動。
金公主又成立了一個新公司叫新里程。吳宇森這次為老板的新公司拍了《縱橫四海》,這次票房大賣?!犊v橫四?!肥菂怯钌谙愀叟牡碾娪袄镒钯u座的一部。
《縱橫四?!窂挠邢敕ǖ脚某鰜?,只花了兩個半月時間,為的是趕賀歲檔?!爸虚g我們還跑去美國見好萊塢的人,所以,很神奇?!睆埣艺裾f。
張家振當(dāng)時工作的任務(wù)之一就是把徐克的電影工作室的電影推向海外,包括吳宇森的電影。他當(dāng)時主要跑法國、意大利和美國。西方人非常喜歡吳宇森的《喋血雙雄》。好萊塢的公司找到張家振,想邀請吳宇森到好萊塢拍片。
幾經(jīng)波折之后,吳宇森、張家振、胡大為都去了好萊塢。幾乎與此同時,香港電影的黃金時代結(jié)束,開始走向衰落。
“80年代其實是很光輝的歲月,不喜歡的是90年代初期。”胡大為說,“那個時候就像現(xiàn)在中國電影的情況一樣,很光輝很華麗,百花齊放,什么人都投資什么人都拍戲,但越來越多不專業(yè)的人來搞電影,一看電影這么好搞,都來搞。工資越來越高,戲越來越爛,我覺得再干下去就要不喜歡電影了。幸好那個時候,John跑了,兩年后我也跑了。要不然,我大概接著要拍《古惑仔》那樣的電影,我不喜歡?!?/p>
時代就這么從《英雄本色》一代開始過渡到《古惑仔》一代?!白吡司筒换仡^。那個時候蠻多人叫我回香港,我也不回?!焙鬄檎f。
過去多少快樂記憶,何妨與你一起去追。
——《風(fēng)繼續(xù)吹》(張國榮演唱,《縱橫四?!凡迩?/p>
2011年的新年,我在洛杉磯中國劇院前的水泥地上尋找吳宇森的手印和簽名。大家都在找各自感興趣之人的手跡。這是世界電影人的圣地。晚飯是在柯達劇院旁的一家餐館吃的,那里比我想象的要小得多,但是,世界上太多做電影的人都希望能在此地得其門而入。
在經(jīng)歷了《終極標靶》被尚格·云頓剪輯的不快之后,《斷箭》讓吳宇森被好萊塢認可。而《變臉》讓他成為了好萊塢擁有最終剪輯權(quán)的5個導(dǎo)演之一。這是好萊塢的最高待遇。
湯姆·克魯斯找到了吳宇森。“那個時候他在倫敦拍戲,他想跟我合作。他跟我的代理談,我的代理就來找我說,可以跟世界級大明星合作是個好機會,接了吧。我就說,好吧。”
拍《碟中諜2》的時候,湯姆·克魯斯問吳宇森,他可以像周潤發(fā)那樣雙手持槍嗎?約翰·特拉沃爾塔則在《變臉》里努力地學(xué)習(xí)周潤發(fā)的一顰一笑。就連《太平輪》里,戴著墨鏡的黃曉明都能看到周潤發(fā)的痕跡。
當(dāng)時,《變臉》是張家振作為制片人接過的最大的戲?!拔业膲毫Ψ浅4?,血壓高得不得了?!?/p>
在好萊塢,張家振是吳宇森重要的幫手。《斷箭》是張家振從別的導(dǎo)演手上搶過來的劇本。“拍完《終極標靶》,很多人來找他,他接了一個戲,為此,很多其他的人都推掉了。包括史泰龍、莎朗·斯通找他拍戲,都推掉了。但那個戲也沒有弄成。當(dāng)時環(huán)球公司不想讓他拍那部戲,也不想別的公司用他。好萊塢就這樣。那怎么辦呢?有不同的人找我回香港,我也想回去,因為已經(jīng)有兩年沒收入了啊,但吳宇森是不回頭的,他一定要留下來。正好遇到《斷箭》的劇本,其實之前已經(jīng)找到了導(dǎo)演,但我還是搶過來了,讓吳宇森拍?!?/p>
吳宇森在美國的朋友不多。其中一個重要原因是不會開車?!八F(xiàn)在都不會開車?!睆埣艺裾f,“在紐約還好一點,你可以坐公共交通,但在洛杉磯不行?!眳怯钌≡诼迳即墶?/p>
在美國,吳宇森喜歡看央視,他想了解中國內(nèi)地的情況?!澳莻€時候,一些比他年輕的導(dǎo)演,比如陳凱歌、李安拍華語電影,在國際上取得了很好的成就。吳宇森在家看中央電視臺,看到中國有那么多題材,就很想回中國拍戲。”
“你當(dāng)時是什么反應(yīng)呢?”我問張家振。
“我就當(dāng)他沒說。我說,你在美國拍一部戲那么多錢,怎么回去,拿不到錢怎么辦?我當(dāng)時是很專心留在美國的。有好幾年我都沒有看港片。全身心投入,不然不會做得好?!?/p>
“好萊塢最重要的戒條就是不能超預(yù)算?!眳怯钌f,“不管是大導(dǎo)演還是新人,不管你的戲拍得多爛,只要不超預(yù)算,就永遠都有戲拍。他們的計算都很準確。有一次,他們預(yù)算拍攝期是93天。我說,怎么那么肯定?果然就是93天拍完?!?/p>
“我們在香港拍片養(yǎng)成了一種應(yīng)變能力,有一些東西不對勁馬上改,隨時有靈感隨時改,在好萊塢不那么容易。我拍《變臉》的時候,超預(yù)算兩天,是因為我的靈感來了,我想加一場兩個人對著鏡子開槍的戲。制片部門就說不行啊,這會多出兩天的預(yù)算。我說,好,這兩天我拿我的片酬來付。在好萊塢,一天的費用非常大的。拍完那場戲后,老板一看,戲很好,就說算了,不用你付了?!?/p>
好萊塢不是每次都這么通融。拍《風(fēng)語者》的時候,天氣很糟糕,但這次公司就沒有再多給吳宇森回旋的余地。很多場景都是在沒拍成的情況下,靠原來的素材東拼西湊完成的。
《風(fēng)語者》雖然不賣座,但里邊的史詩氣象是吳宇森喜歡的,也是他追求的。
個人與時代的關(guān)系的程度表現(xiàn)得有多深,這是吳宇森界定“大片”與否的關(guān)鍵。吳宇森說,中國沒有真正的大片。他覺得,中國電影里,最接近他所理解的大片定義的是張藝謀的《活著》。
“《活著》是我最心愛的中國電影之一。雖然是在大陸發(fā)生的故事,但我看起來就好像自己的故事一樣。里邊人性的東西描寫得很好,拍攝手法也很好。”吳宇森說,“我們在制作上可以做成大片,但并不是說你花了多少錢、做了多少雄偉的布景、用了多少大明星就是大片。我認為的大片,表達的主題,表達的人性,能夠讓國際上的觀眾欣賞到。一方面能夠看到我們的時代,同時,也讓大家共同分享一份感情。像《阿拉伯的勞倫斯》、《七武士》,現(xiàn)在不斷地重看,也能受感動。讓不同種族不同文化背景的觀眾都能感受到其中的人文精神,我覺得這樣才叫大片?!?/p>
“《碟中諜2》算大片嗎?”我問。
“制作上是大片,在感情上還是比較弱一些,頂多是娛樂大片。幾年之后你再看,只不過是個好玩的電影,并不會永遠。”吳宇森說。
吳宇森希望把《太平輪》拍成他心目中的大片。更為具體的參照影片是《日瓦戈醫(yī)生》。
“本來我很想拍一部中國的《日瓦戈醫(yī)生》,但比較困難。難在技術(shù)和時間?!度胀吒赆t(yī)生》一部戲可以拍一年兩年。我們沒有那個時間,我們已經(jīng)超支了。還牽涉到專業(yè)問題。雖然我們電影業(yè)很多人的技術(shù)都已經(jīng)達到好萊塢的水準,但并不全面。大家的技術(shù)水平參差不齊,花的心思也不夠多。有一些掌控權(quán)力的人,跟一些真正懂電影的人,有時候合不來,這會產(chǎn)生一個不平衡的作用。有時候要做成一件事,要花過多的錢和時間。在好萊塢,每一個部門都很專業(yè),誰也不會看扁誰,大家都各有各的任務(wù)去做。因為有工會制度,工會保證每一個參與的人都有他的水準,出現(xiàn)摩擦的機會比較小,很多工作都會按時間按預(yù)算完成。這是我們要改進和學(xué)習(xí)的?!?/p>
“有沒有某個時刻,讓你覺得從事這個行業(yè)很有滿足感?”我問張家振。
“拍的時候沒有想這么多。這只是一個工作,盡我能力去做。在《變臉》公映之后,影評非常好。我收到了派拉蒙公司送我的一個本子,把所有影評放在里面。”張家振說,“那是我感到最滿足的一個時刻?!?/p>
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暫寄天地之間,主客難分。
多情應(yīng)笑我華發(fā)生,但為君故,獨沉吟至今。
——《大江東去》(阿蘭演唱,《赤壁》主題曲)
幾乎所有的導(dǎo)演到了一定年齡,都想拍史詩電影。采訪許鞍華的時候,她說她曾經(jīng)夢想著拍一些大場面的戲。
“大場面指的是什么呢?”我問。
“比如歷史片,像文成公主進藏、太平天國這樣的題材,我喜歡這種。當(dāng)你的想象力達到那種境況你就想拍了?!痹S鞍華說。
1980年代,許鞍華在香港最初為人所知是拍了《投奔怒?!贰!八倪@部電影的時候已經(jīng)有了史詩格局,已經(jīng)不限于香港了?!睂ο愀垭娪胺浅J煜さ奈壕诱f,“對于時代的掌握還是吳宇森掌握得最好,所以到現(xiàn)在為止,我自己認為,吳宇森最好最具情懷也是最具史詩格局的依然是《喋血街頭》,雖然不賣座,但是真的把家國情懷全部都拍出來了,整個格局是商業(yè)性和個人情懷結(jié)合得最完整的。惟一問題就是太長,吳宇森的電影一直都拍得很長?!?/p>
《太平輪》也拍得很長?!短捷啠ㄉ希飞嫌持蟊慌u很多的就是,幾乎整個上半部都是在鋪墊,“太平了?!?/p>
“《太平輪》為什么要分上下集呢?”我問制片人張家振。
“有一部老電影叫《一江春水向東流》,也是分上下兩集,這個傳統(tǒng)很早就有了?!睆埣艺裾f。
《一江春水向東流》講的是個人與時代的命運??赐辍短捷啞罚叶嗌俾?lián)想到了兩者之間的一些影子。
《赤壁》也是分上下兩集。想拍三國,一直是吳宇森的愿望。在《縱橫四?!防?,周潤發(fā)意興大發(fā),念了幾句辛棄疾的《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臺,風(fēng)流總被,雨打風(fēng)吹去?!眳怯钌矚g三國,但他也意識到了小說《三國演義》中某些他并不希望表達的東西。
文學(xué)評論家劉再復(fù)寫過一本書叫《雙典批判》。他覺得《水滸》與《三國》已進入中國人的深層文化心理結(jié)構(gòu),成為中國國民性的一部分?!半p典”嚴重地影響中國人的文化性格并成為中國人的集體無意識,劉再復(fù)在書中對“雙典”的核心價值觀提出了質(zhì)疑。
1935年,魯迅就說:“中國確也還盛行著《三國演義》和《水滸傳》,但這是為了社會還有三國氣與水滸氣的緣故?!?/p>
劉再復(fù)提到了“義”。他認為中國“義”的原型是伯牙和鐘子期那種沒有利益考量,無需契約,無需結(jié)盟,只有純心靈的既真且美的關(guān)系。而《水滸傳》里的“聚義”和“忠義”,《三國演義》里的“結(jié)義”是有所圖謀的,更像是組織原則。
顯然,《三國演義》里的“義”其實并不太符合吳宇森的價值觀。從吳宇森的電影里,我們看到其中的主要人物幾乎都是組織的“背叛者”。或者說,當(dāng)個人的價值觀與組織原則發(fā)生沖突時,吳宇森鏡頭下的人物選擇堅持自己心中的道義,而不是組織的忠義?!多┭p雄》里,殺手發(fā)現(xiàn)周潤發(fā)沒槍,把槍給了周潤發(fā),這才開始他們的決斗。《辣手神探》里,殺手和周潤發(fā)舉槍激戰(zhàn)時,發(fā)現(xiàn)有醫(yī)院的病人在場,停止了射擊。如此種種,不勝枚舉。
正因為如此,吳宇森把三國的故事改造成了勵志故事。一方面是為了市場,一方面想傳遞一種具有普世價值的中國人形象。吳宇森一直要找美好的東西,而不是陰暗的東西。這是他的價值觀。
“我在海外這么多年,我很不高興外國人對待中國文化的態(tài)度,他們對中國人有很多錯誤的解讀?!眳怯钌f。
“比如呢?”
“比如說,我拍《赤壁》的時候,找到一個跟我合作過的特效制作人,《赤壁》里有大量特技大場面,對他們來講應(yīng)該是很高興的事,但他們決定不來了。我讓制片人問他,為什么不來呢?他說,他怕在大陸沒有電話。那已經(jīng)是2006年了,他竟然擔(dān)心大陸沒有電話,做不到一個好的效果。我讓人跟他講,中國是全世界使用手機第二多的國家?!?/p>
吳宇森還說了一件事。拍《赤壁》的時候,女兒幫他做助理。她在美國的同事知道她要去中國工作,就送了一樣?xùn)|西給她,說這在中國一定用得上的。她把禮物包打開一看,里面是一塊肥皂。她有些啼笑皆非,問吳宇森:爸爸,怎么辦?吳宇森說,你在這里買同樣的一打肥皂寄回去給你的同事?!拔遗畠哼€真買了一打肥皂寄到美國?!眳怯钌f,“外國人有一些可笑的偏見還在,所以一定要把我們的美麗寬容可愛的一面表現(xiàn)出來?!?/p>
1992年,吳宇森第一次去美國拍戲。跟他一起拍戲的一些人對中國人印象不好。當(dāng)時正好發(fā)生了一些中國人偷渡、運毒的事情。他們說了一些不好聽的話。吳宇森希望用一種工作的表現(xiàn)和做人的態(tài)度讓他們改變看法。“雖然我只是一個拍電影的,但我覺得有機會的話,就要讓人家更了解我們。當(dāng)時整個戲拍完后,有幾個人過來跟我道歉說,導(dǎo)演,不好意思,我們看錯了。大家不講就明白了。全世界都有好與不好的人,大家最好能夠互相認識更多一點?!眳怯钌f,“我回來拍《三國》,如果再拍周瑜和諸葛亮斗,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那很小家子氣嘛,我不要讓外國人這樣認為。我希望用《三國》打通國際市場,難道我要讓外國人看到我們中國人喜歡耍陰謀,勾心斗角嗎?我希望讓周瑜和諸葛亮成為好朋友。這些對電影的構(gòu)想和考量,跟我在海外生活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p>
這些年,吳宇森開始回歸亞洲電影市場。《太平輪》之后,張家振接下來跟吳宇森合作的有兩個片子,一個是日本的黑幫片,一個是拍飛虎隊在中國抗戰(zhàn)的故事。張家振覺得,吳宇森很難再去拍香港題材的片子了。
“我雖然生在香港,但我對香港沒有強烈的歸屬感,1997年之前,我就變成加拿大人了,后來我又變成美國人。我自己有時候很亂,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的人,我可能是一個世界人吧。”張家振說,“我喜歡的很多故事都是不同文化之間產(chǎn)生的故事?!?/p>
張家振的父母都是浙江湖州人。1949年,他在香港出生。上學(xué)的時候,籍貫填的是浙江。讓他印象很深的是,因為不是香港本地人,老師在上課的時候罵了他?!爱?dāng)時在香港,大多不是廣東人就是上海人,往往就用上海人來指外來的人。老師對我說,你們上海人是不是吃臭豆腐?我說,我吃啊。他就說,那你全家都是臭的。他讓我從座位上站起來,罰我站了一天。那些感受是很深的,這影響到我對香港的感情?!?/p>
張家振對當(dāng)時的英國統(tǒng)治者也沒有什么好感?!坝幸淮?,英女王有一個什么表妹之類的親戚來香港訪問,我們那天就不能上課,還要掏5毛錢買個英國國旗站在路邊搖。那個時候,5毛錢可以吃一頓飯。很多人那時都沒飯吃啊,空著肚子在搖旗,天又很曬,有人就暈倒了。我就覺得真是豈有此理。”
張家振特別為《太平輪》成立了一個“1949公司”。原來電影就叫《1949》,“但那個片名是沒法通過的?!?/p>
在那艘開往臺灣的太平輪上,有張家振的親戚?!八俏业苊玫母赣H,我弟妹比我大幾歲,他們是東北人,一家5個兄弟姐妹,已經(jīng)搬到臺灣去了,但是,他的伯父說有什么黃金在上海,我弟妹的伯母懷孕了,他的伯父就不愿意離開臺灣,就派她的父親把上海那批黃金帶回臺灣,他在回程的時候就出事了。他們的命運一下就改變了,一個富有的家庭變得很窮困?!?/p>
張家振的命運也是在1949年之后被改變。1949年后,有人去了臺灣,有人去了香港。張家振的父親原來在上海商業(yè)銀行打工,抗戰(zhàn)時逃亡去了澳門,待了幾年??箲?zhàn)結(jié)束后,銀行因為他對港澳非常熟悉,就把他派到香港去?!八臀夷赣H也是坐船,小職員沒什么錢,我母親坐頭等他坐三等,就像泰坦尼克號里面那樣,他們每天在船上的一個地方見面,這樣來的香港?!?/p>
“1949年改變了很多人的命運?!眳怯钌f,“因為政治的因素,沒有辦法,有很多人都要離開家園?!?/p>
吳宇森的父親是廣西平南人,母親是廣西桂林人。吳宇森的祖父,是平南的地主。吳宇森的父親對在家鄉(xiāng)繼承父業(yè)沒有興趣,16歲便離開平南,出外闖蕩。他愛好文學(xué),以教書為生。遇到吳宇森的母親后,一起到廣州生活。1946年,他們在廣州生下吳宇森。1951年,他們跟隨大時代的浪潮,來到了香港。
剛到香港,父親就患上了肺病,一病就是十余年,沒法勞動。母親一個人拼命工作,支撐起全家。
石硤尾位于香港九龍北部。1953年12月25日,石硤尾木屋區(qū)發(fā)生一場大火,5萬多人一夜之間無家可歸,港英政府為了安置災(zāi)民,決定在石硤尾災(zāi)區(qū)興建大廈,這是香港最早的公共屋村。吳宇森小時候就住在這。這在香港被稱為徙置區(qū),相當(dāng)于貧民區(qū)。
年少時光對一個人的影響是揮之不去的。
吳宇森在五六十年代經(jīng)歷了他的青少年時期。托尼·朱特說,1960年代是理論的偉大時代?!笆紫仁巧鐣茖W(xué),包括歷史學(xué)、社會學(xué)、人類學(xué),同時也包括人文科學(xué),甚至在后來也包括了實驗科學(xué)。在大學(xué)迅速擴大的年代,各種期刊、雜志和講師們迫切搜羅‘本子’,各種‘理論’都有市場——這些理論并不是因為知識的改進而產(chǎn)生的,而是被無法滿足的消費需求催生的。”
60年代,吳宇森上中學(xué),受《中國學(xué)生周報》的影響非常深。這是一個介紹許多新理論的文字園地。吳宇森的第一篇文章就是刊登在《中國學(xué)生周報》上,叫《殺狗記》。寫的是他看殺狗的過程,他覺得這很殘忍,他把自己內(nèi)心的感受寫了下來。他說,沒有上世紀60年代的《中國學(xué)生周報》與大學(xué)生活電影會,就沒有現(xiàn)在的吳宇森。
吳宇森一直在強調(diào)自己的知識分子屬性,他一向?qū)χR分子尊重有加?!拔沂芨赣H的影響非常大,所以對知識分子非常敬重,我覺得作為一個電影工作者,知識分子的味道應(yīng)該重過其他方面?!?/p>
作為知識分子,他喜歡歷史。歷史人物中,他非常喜歡孫中山。
“孫中山對你的影響有多大?”
“我覺得他很偉大,在我們那個年代,都很敬仰他,他不光是為中國的改變起到了領(lǐng)導(dǎo)作用,還在精神上思想上,讓很多中國人都覺醒了,他把西方的價值觀帶了進來。我希望繼承他的一點精神。做人,不能只顧自己活著。宗教里面講,大家為了眾多的人來生活,要有忘我的精神?!?/p>
“你會拍一部關(guān)于孫中山的電影嗎?”
“我想拍,但拍這樣的題材不是那么容易的。歷史人物都不好寫。寫一個讓不同政治背景的人認可的故事很難。我看過一部動作片,里邊有孫中山,但我看了不太舒服,不是我心目中那個形象。用動作片的方式來拍孫中山,不太合適。我想拍一些精神上給我們以鼓勵的歷史人物,但又不想拍得很八股,這都得考慮?!?/p>
吳宇森的妻子牛春龍曾經(jīng)說:“John"Woo是個什么樣的人?我會說,假如他生于革命時代,他很可能就是戊戌六君子之一,因為他很希望幫助人,他也會像那些革命戰(zhàn)士一樣,為國為民?!?/p>
If"happy"little"blue"birds"fly"beyong"the"rainbow,why,"oh"why"can't"I"?
——Over"The"Rainbow(《綠野仙蹤》主題曲,《變臉》配樂用曲)
電影《變臉》里,約翰·特拉沃爾塔飾演的美國FBI高級探員西恩和尼古拉斯·凱奇飾演的恐怖分子特洛伊互換臉殼之后,各自進人了對方的家庭。在一場槍戰(zhàn)中,凱奇為了不讓恐怖分子年幼的兒子聽到槍聲,給小孩戴上了耳機。耳機里播放的是電影《綠野仙蹤》的主題曲:Over"The"Rainbow.
這是吳宇森小時候最愛的歌舞片。當(dāng)時住在石硤尾徙置區(qū)的他,感覺身處地獄。他希望能夠離開那里,尋求新的世界。歌舞片的律動和富于想象力的情節(jié)帶給了他某種慰藉。
《太平輪》結(jié)束的時候,在影院里,我聽到有人說,跳舞的場景怎么會這么長?這其實和吳宇森個人經(jīng)驗有關(guān)。他年輕時非常喜歡跳舞。他的電影里出現(xiàn)跳舞的場面并不少?!多┭诸^》的開頭,在教堂里教人跳舞的梁朝偉就是吳宇森本人的翻版。
在吳宇森的香港電影里,英雄流淚是經(jīng)常的事情。但到了好萊塢,讓英雄流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好萊塢的英雄模式里,英雄的淚腺通常是關(guān)閉的。
帶著一張恐怖分子的臉回到家中的西恩,為了讓妻子相信他就是她的丈夫,講述了一段他們戀愛時的有趣經(jīng)歷。這場戲拍了兩個版本。尼古拉斯·凱奇先是笑著說了一遍。吳宇森的建議是,哭著說一遍。電影留下的是吳宇森的版本。
“吳宇森把重點放在了夫妻感情里,我覺得做對了?!薄蹲兡槨分破藦埣艺裾f,“當(dāng)時公司說美國動作片觀眾哪要看那么多感情,要把它剪掉?!?/p>
原本被剪掉的還有結(jié)尾的一場戲。教堂激戰(zhàn)之后,恐怖分子特洛伊和他的妻子死去,留下他們的小孩。將臉換回來的西恩回到家中,與親人團聚。在原來的版本里,電影在此戛然而止。
吳宇森堅持要加拍一場戲:FBI探員西恩回歸自己的家庭后,帶回來一位小朋友——他收養(yǎng)了恐怖分子的遺孤,并且得到全家人的支持和歡迎。
公司堅持的版本試映的時候,觀眾打分很低。修改后的吳宇森版本,得到了96分的高分。所以,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變臉》結(jié)尾,是吳宇森堅持的結(jié)果。
這可以視作吳宇森的作者風(fēng)格影響了好萊塢顯得死板的慣有模式,也可視作是吳宇森價值觀的體現(xiàn)。從所有吳宇森的電影里,我們最后看到的都是“情”。
這讓我想到哲學(xué)家李澤厚提出的一個概念——情本體。2009年冬天,我到北京王府井附近的社科院宿舍拜訪了他。他說到了“情本體”?!拔鞣秸巫罡呃硐胧钦x,講的是理性裁決。中國文化強調(diào)情感和理性統(tǒng)一,合情合理、通情達理,政治上也是這樣。我為什么要提出‘情本體’?就是認為中國光講理性不行。中國人勸架不是搞清誰有理,而是講求人際關(guān)系的和諧。以《秋菊打官司》為例,秋菊打贏官司傷了人情,并不是最好的結(jié)果?!崩顫珊裾f,“‘情本體’是未來的事情。目前中國連‘理’都沒樹起來,什么都講關(guān)系、講人情、走后門。需要先建立公共理性規(guī)范,把‘理’建立起來,才能接上傳統(tǒng)講‘情’?!?/p>
一年后的冬天,我在哈佛大學(xué)東亞系的辦公室里拜訪了文學(xué)評論家王德威。他跟我說起了他對中國文學(xué)抒情傳統(tǒng)的研究,談到“情本體”概念對他的啟發(fā)?!爸袊膶W(xué)的抒情傳統(tǒng),一方面有中國古典的淵源,另一方面也有西方浪漫主義所帶來的歷史和意識形態(tài)的色彩。在中國的語境里,‘抒情’這兩個字不見得只是吟風(fēng)弄月、傷春悲秋而已。第一個講抒情的是屈原,他是在政治的語境里講抒情的?!蓖醯峦f,“大概前些年,我看到李澤厚的一本書《情本體和新感性》。李澤厚在1950年代和朱光潛美學(xué)大辯論的時候,朱光潛談抒情,李澤厚談馬克思,可是李澤厚幾十年之后告訴我們‘新感性’的必要。這個國家不能永遠在革命,不能永遠在啟蒙。李澤厚后來更令人大開眼界,他干脆把‘情’字拿出來——情本體?!?/p>
這又是一個冬天了?!短捷啞防铮藗冊诎籽╋h落的冬天戰(zhàn)場上互相廝殺,然后在一片混亂中登上開往臺灣的太平輪。
3年前,我采訪過《太平輪一九四九》的作者張典婉。張典婉曾是記者,盡管已經(jīng)轉(zhuǎn)行多年,但還是喜歡寫作,她得過兩屆《聯(lián)合報》文學(xué)獎?!霸谂_灣,關(guān)于歷史的書籍已經(jīng)越來越少人寫,臺灣的出版市場都是些翻譯小說,或者是很輕松的男女愛情故事,流行文化為主。以我的性格,還是想寫那個年代的故事,太平輪本來是為我母親而寫,這是我的一個心愿,也是為1949那個年份做一個符碼的連接,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解讀,我不用‘政治正確’來說。我看到一本書上說,歷史是沒有顏色的,只有溫度。這蠻適合詮釋1949年的。”
“1949年是什么溫度呢?”我問張典婉。
“極冷又極熱。但我寧可相信,當(dāng)太平輪航向臺灣的時候,他們想象的是一個溫暖的南方島嶼?!睆埖渫裾f,“在一個大時代里,他們是因意外而死的冤魂,他們一輩子到不了臺灣的岸邊?!?/p>
我在張典婉的書里看到了國立音樂學(xué)院院長吳伯超的故事,他是在最后時刻才從太平輪三副那里獲得一個讓出的床位而登船。臨行前,吳伯超給在臺灣的女兒發(fā)了一封電報:“要到臺灣來了,與你們一起過年。”遺憾的是,這個愿望至今沒有實現(xiàn)。
我在一篇文章里,把這作為了結(jié)尾。據(jù)說,在《太平輪(下)》里,將會有以吳伯超為原型的人物登場。我想,他們的目的地是一樣的,都是親人的團聚,都是——情。
我問吳宇森:“在你的觀念里,會不會覺得情是大于理的?”
“我是這么覺得的,電影也是一樣,情大于理。有時候,你會覺得不合理的東西其實是最有情感的,那你該感動就感動,不要被理所困擾?!眳怯钌f。
“拍《太平輪》前,你被查出了淋巴癌,這會讓你對生命有新的思考嗎?”
“我發(fā)現(xiàn)在世的生命非常寶貴,非常感謝我的家人,給我特別的照顧和關(guān)懷。有些決定性的醫(yī)療,都是孩子幫我出的主意,他們都大了。這次生病讓我發(fā)現(xiàn),我以前太多時間都生活在虛偽里。雖然我拍了一些像《英雄本色》這樣的電影,但我還是活在虛偽里,有一些事情我避開,有些事情,因為工作關(guān)系我不得不虛偽。我對別人的關(guān)心不夠。有些人焦慮得不行了,我都沒有辦法去幫助人家。我有這個心,但做不到。還有,我都很少跟小孩講話。當(dāng)他們需要跟父親講話時,父親只顧拍戲,沒有好好地聽他們講。我只是鼓勵他們?nèi)プ龊茫珱]有真正聽他們的心聲。我覺得這是遺憾。經(jīng)過這次生病,我對我小孩感覺到更多虧欠,所以我一定要跟他們好好生活一段時間,去了解他們,起碼讓他們覺得有一個父親可以聽他們講講話。我以后不要再虛偽下去,是好就是好,是不好就不好。另一方面,我還沒有拍出一部真正十全十美的好電影,如果就這樣死了,覺得很可惜。每一部電影我都能發(fā)現(xiàn)很多的不足,自己不滿意。我覺得人生是永遠學(xué)不完的,每一部電影都是我學(xué)習(xí)的過程。”
胡大為和吳宇森平時都喜歡呆在家里?!捌鋵嵥液芏鄻啡は嗤ǎ以诩依锞拖矚g廚房,燒菜煮飯,他也是,他一到家里,沒人可以進廚房?!焙鬄檎f。
有好幾年,胡大為沒有跟吳宇森聯(lián)系。但是,他們會互相寄賀年卡。吳宇森寄出的賀年卡上印著鴿子。胡大為寄出的賀年卡上印著風(fēng)鈴,“鴿子是他的標志,風(fēng)鈴是我的標志?!?/p>
《太平輪》里,宋慧喬在臺灣的住所就掛著一個風(fēng)鈴,微風(fēng)吹來,叮當(dāng)作響。“有風(fēng)沒有鈴響不了,有鈴沒有風(fēng)也響不了?!焙鬄檎f,“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其實就是風(fēng)和鈴。”
唱出你的熱情,伸出你的雙手,讓我擁抱著你的夢,讓我擁有你真心的面孔。讓我們的笑容,充滿著青春的驕傲,讓我們期待著明天會更好。
——《明天會更好》《兒童合唱,《英雄本色》配樂用曲》
電影《太平輪》結(jié)束的時候,燈光亮了。吳宇森從電影院前排站了起來,他一直跟觀眾坐在黑暗里看片。他穿著黑色的風(fēng)衣,白色的襯衫??粗@一幕,讓我想起他電影里的形象。這不只是一艘輪船的故事,更是一個關(guān)于“太平”的故事。
“太平”這個詞并不令人陌生?!犊v橫四?!防?,鐘楚紅、周潤發(fā)、張國榮扮演的3個竊賊開著紅色的跑車行駛在戛納海邊的時候。周潤發(fā)、張國榮和鐘楚紅在說各自的愿望。鐘楚紅說,我最希望住在一個太平不打仗的地方。
他們開始懷念元朗的老婆餅、深井的燒鵝、避風(fēng)塘的蝦蟹、上環(huán)的雞蛋糕。這些是香港的標志。80年代后,這些帶著地名的食物開始在大陸的許多地方出現(xiàn)。這是連同電影在內(nèi)的香港文化曾經(jīng)的輝煌。
“你怎么看香港電影的現(xiàn)狀?”我問魏君子。
“香港電影的狀況很簡單,香港的市場已經(jīng)沒有了,臺灣的市場也沒有了,臺灣電影自己都養(yǎng)不活還養(yǎng)香港電影,新馬泰的市場也不行了,現(xiàn)在只有內(nèi)地的市場。香港人自己都不看香港自己的電影,都看西片。這是現(xiàn)實,沒有辦法。內(nèi)地一個電影,如果是時裝片,如果是一個兩千萬的制作,商務(wù)植入就可以收回成本。香港電影連植入都沒有,因為香港的市場太小了。”
對于香港電影的現(xiàn)實,魏君子覺得已經(jīng)無力感嘆了?!跋衩诽m芳那個時候,不聽京劇怎么可能???80年代,不看香港電影怎么可能?。楷F(xiàn)在呢?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聽京劇了,不看香港電影了。《天水圍的日與夜》很好,《歲月神偷》也不差,香港賣得很好,但是內(nèi)地不賣啊。70年代末和80年代,內(nèi)地多匱乏啊,我們沒東西看,我們看紅色經(jīng)典,我們看譯制片,看香港電影,那是我們最美好的時候,因為我們沒得選?,F(xiàn)在我們的選擇太多了,香港電影就算跟以前一樣好,我依然可以有其他選擇,你已經(jīng)不是惟一了,就跟京劇是一樣的。”
說到香港的符號。吳宇森電影本身就是香港的一個文化符號。我問吳宇森:“你以后還會拍香港題材的電影嗎?”
“比較困難,因為香港人口實在是太稠密了,幾乎沒什么地方可以拍,我比較喜歡把重心放在大陸。老實說,我實在想不出來什么樣的題材可以在香港拍,那邊有很多錢,我也很難拍。我不會去拍《英雄本色》第四集,再拿起槍來對射,沒意思了。”
香港正在經(jīng)歷“占中”風(fēng)波。吳宇森沒有太多的擔(dān)心,“香港不會有太大的事情。很多人都需要被了解,我覺得,雙方了解的程度還不夠,還需要花功夫。香港的應(yīng)變能力非常強,還有,大家都想安定,這是我的希望。”
“香港題材也好,內(nèi)地題材也好,什么題材也好,能讓我跟這個老朋友聚在一起吃飯就行?!焙鬄檎f,“友情其實是不需要懷念的,我們都知道,友情不會變,有些時候懷念的是過去,一起吃蘇打餅干的時光,現(xiàn)在不可能再回去了?!?/p>
2010年9月3日晚,吳宇森在威尼斯電影節(jié)主席馬克·穆勒的陪同下,從當(dāng)屆評委會主席昆汀·塔倫蒂諾和徐克手中接過了終身成就獎的獎杯。
“怎么看你這幾十年的人生?”我問吳宇森。
“我很驕傲能成為電影工作者,能拍到自己理想的東西,因為電影結(jié)交了很多好朋友,讓我的人生沒有孤獨感。我沒有浪費我的一生。惟一感到缺憾的是,我沒能幫助更多的人。年少時家里窮,沒機會去讀更多書。我一心想在大陸的貧窮地區(qū)建一個免費開放的圖書館。這個心愿還沒做到。我做不到,會讓我的子女繼續(xù)做,直到計劃完成。以前,像我這樣住在貧民區(qū)的人想學(xué)電影學(xué)藝術(shù),根本是妄想。還好我的父母沒有阻止我,但我怎么去讀這些書呢?沒錢買,只能蹲在舊書攤看,有些書是偷回來的,從圖書館借了就不還。雖然讓我學(xué)到了知識,但這樣的行為是不對的。我要建一個圖書館,補償我以前的過失?!?/p>
采訪完,我走在北京的街頭。這座城市已經(jīng)進入夜晚,燈光閃爍。在KTV里,如果你點一首張國榮的《當(dāng)年情》。一個通常的版本是張國榮1989年的告別演唱會。伴奏經(jīng)過一段時間后,會出現(xiàn)張國榮的原聲。他圍著白色的圍巾,站在臺上,用粵語說,“如果話拍吳宇森的電影喺一種享受的話……”
我經(jīng)過公交車站,站臺上有《星際穿越》的廣告。倘若時空在五維空間里能像紙張一樣折疊起來,然后用鉛筆戳出兩個洞。此刻,時空的蟲洞里,會出現(xiàn)小馬哥、宋子豪、宋子杰、小莊、李鷹、袁浩云,會出現(xiàn)朱寶意、葉倩文、袁潔瑩、鐘楚紅、毛舜筠。每個人都能從這些人身上想到自己身上曾流淌過的時光。這些時光也總是跟各種“情”有關(guān)。就連諾蘭的電影里最終想表達的也是——Stay——留在親人的身邊,比拯救人類更為重要。
沈從文說,“事功為可學(xué),有情則難知?!鄙驈奈恼J為,好的作品“需要作者生命中一些特別的東西”。這些特別的東西和“情”有關(guān)。“這個情即深入體會,深摯的愛,以及透過事功上的理解與認識?!贝蟾耪驗槿绱耍哆叧恰纷詈竽蔷洹斑@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才那么的打動人心。
《英雄本色》里,除了《當(dāng)年情》之外,還有一首配樂用曲廣為人知。在離開香港之前,宋子豪去合唱會現(xiàn)場找宋子杰的女朋友,希望她轉(zhuǎn)交一盤磁帶給弟弟。此時,會場上的孩子們正在唱《明天會更好》。
1986年,《英雄本色》制作快要完成的時候,吳宇森和伙伴們在一起給電影想一個英文名。“大家都很頭痛,想過叫true"color或者true"hero,想了很多,定不下來?!?/p>
吳宇森想到了那首歌——《明天會更好》。“這部戲講的是某一些人的犧牲讓另外一些人得到了新生。”他覺得這首歌能夠點出電影本身隱含的主題:每個人都應(yīng)該有一個美好的明天。最終,《英雄本色》定下了英文片名——A"Better"Tomorr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