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在當代作家中評選武漢文化的代言人,方方和池莉都當之無愧。她們之于武漢,就好比王安億之于上海,劉恒、王朔之于北京。
方方和池莉在武漢生,武漢長,武漢的大江大河、大起大落、半枯半榮、半夢半醒、一磚一瓦、一草一木,也因此映照在了她們的筆下。這是她們的幸運,生逢其會,在這個如鞭下陀螺一般急劇變遷的轉(zhuǎn)型時代,她們以文人的眼光和格局,作家的細膩和敏感,以虛虛實實之筆,既記錄也創(chuàng)造了一個正逝去也正新生的大城;這也是武漢的幸運,長江漢水千流百轉(zhuǎn),終于匯聚于此,讓一代代生民休養(yǎng)生息、起落聚散,“俱往矣,數(shù)風流人物”,無數(shù)武漢人民的喜怨哀樂、金剛怒目、低回婉轉(zhuǎn),像江岸邊的飛鳥一般,怎么偏偏落在了她們的筆間。
這兩位只是武漢當代文化洪流中的代表。教育界“永遠的大學校長”——武大前校長劉道玉先生、華中師范大學前校長章開沅先生,華中科技大學前校長李培根院士,掌祭酒之尊,他們主導下的大學校政,在中國當代教育史上留下了令后人仰視的酣暢淋漓的一頁;畫家王廣義、曾梵志從武漢起身,旋即聲名流播全國。
就是在作家這個行當,同時代的胡發(fā)云、鄧一光、劉醒龍等,也都寫出過難忘的武漢人物形象。所謂“文學漢軍”,文學北伐,這確實是武漢人“敢為人先、追求卓越”精神的具象體現(xiàn)。
如果說確有國民性這回事,武漢人的性格是怎樣的,他們的性格中埋藏著怎樣的時代氣息和生命密碼?這樣的疑問,只要你讀過所謂的“漢派小說”,或者身邊恰好有那么一兩位武漢朋友,你自會得到活生生的鮮明答案。成都作家王怡形容“四川人是天下的鹽”,套用這個比方,武漢人有點像“天下的味精”,無論男女,個個高聲大嗓,敢愛敢恨,好起來恨不得把心肝都掏出來,但一言不合,輕則掉頭就走,重則兄弟鬩墻。生活中只要有武漢人出現(xiàn),就好比味精掉進湯里,馬上就鮮活跳動起來。
武漢人性格里,確有一種天不怕地不怕、舍我其誰、有了快感你就喊的野性生命力。武漢是京滬之外高校最多、大學生最多的城市,但凡1980、90年代在武漢生活過的外地學生,大多會終生記得這么一個場景:炎熱的武漢街頭,但見一位駕著雙節(jié)加長公交車的女司機,一襲紅裙,司機座旁的車門也拆掉了,就這么在大街上風馳電掣,一路狂奔,長裙隨之飄飄欲飛。據(jù)說有略通人事的江浙同學暗地嘀咕:要跟這樣的女人過日子,那確實要有股不怕死的精神吧。
據(jù)學者易中天研究,武漢人的洶涌彪悍、浩然正氣、胸有乾坤其來有自。武漢話中有一句口頭禪“不服周”,假如兩個冤家對頭狹路相逢了,一人發(fā)問:么樣,服不服周?(怎樣,服不服,認不認輸?)只要對手回答:老子不服周。你就要小心了,繞開走,搞不好那是要血濺當場的。據(jù)他考證,“不服周”語出兩三千年前,當時的楚國地處南蠻之地,不受周朝王室、北方的統(tǒng)治階級尊重和重視,由此埋下了發(fā)奮圖強、另開一片新天地的伏筆。不要以為這是易先生杜撰,但凡聽過這個說法的武漢人乃至湖北湖南人其實大都認可,古代兩湖不分家,都是楚國地盤,要沒有“不服周”的流芳余韻,后世“楚雖三戶可亡秦”、“惟楚有才”的豪言壯語,可就沒了源頭和大本營。
所以,湖北出文化人、學者作家藝術家;出軍人武將、軍事家,如黎元洪林彪;也出企業(yè)家和商人,比如雷軍和陳東升;但不易出政治家。1949年之后,政界就沒出過重量級人物。這是因為政治是妥協(xié)的藝術,政治人物往好里說,要折沖樽俎,博弈談判,往不好里說,要密室政治,虛于委蛇。這哪里是心高氣傲的武漢人屑于為之的,見慣了大江大河縱橫奔流、寒來暑往大冷大熱,武漢人打心眼就瞧不上這個。好不容易出了個政治家吳儀,還是位女士。
但武漢人并非赳赳武夫,也不是不撞南墻不回頭的蠻牛,武漢人靈活,懂機巧,識大局,有分寸。這里畢竟是百舸爭流、萬方會聚之地,華中首府,中國政治、地理、經(jīng)濟、文化版圖的最中心,兩江三鎮(zhèn)只提供了一個舞臺、一個碼頭,要想在這個舞臺上唱戲、碼頭上生存,沒有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的聰明腦瓜,哪里呆得下去啊。
有學者研究,武漢文化的核心是源遠流長的楚文化和近代碼頭文化的雜交:楚文化是內(nèi)核,是魂魄;碼頭文化是皮相,是血肉。
我卻有另一個淺見,武漢文化或者湖北文化還有另一個隱秘的精神源頭——水。湖北是千湖之省,大江大河大湖匯聚之地(這里的湖,都是浩浩蕩蕩的云夢大澤,小湖小河根本不在話下),江河湖水與整個地域的深切關聯(lián),在中國各大省份中無出其右。水與武漢、與湖北、與武漢人湖北人的性格塑造,有著極其復雜的內(nèi)在血脈聯(lián)系。
老子是世界上研究水文化的第一人、水哲學的老祖宗,“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對水本質(zhì)的探知登峰造極。所謂“弱者之德”,是對水的最高贊美。試問今日滔滔世界,有幾人會對弱者表示同情,甚至舉手對“弱者之德”致以最高敬意呢!
武漢人或者湖北人性格中有水的影子,不愛出風頭(講話聲音大、有主見、有性格,跟好顯擺、愛出名不是一回事),善于觀察形勢,行動力強,但也懂得變通、行事迂回,這都是楚鄉(xiāng)楚土的江河湖水數(shù)千年來默默行“不言之教”的結果。水是生命之母。湖水更是湖北人、武漢人的母親。
俱往矣。張之洞新政,辛亥首義結束帝制,1949年后建設新中國重要工業(yè)基地,建成萬里長江第一橋、武鋼、武重、武鍋,這都是武漢近現(xiàn)代史上的光輝篇章。進入到21世紀,這座歷史悠久、文化燦爛的城市則迎來了巨變的華彩重章:承擔全國城市經(jīng)濟體制改革試點、建設“兩型社會”試驗區(qū)、打造“中國光谷”國家自主創(chuàng)新區(qū)……新世紀的第二個十年,武漢又拉開了建設中央文化區(qū)的新大幕。一批以漢秀劇場為代表的地標建筑正在落成。過去,武漢的標志是黃鶴樓和長江大橋,未來,或許應改為東湖高新和漢秀。
二十多年前,中國文化界曾有過所謂“黃色文明”與“海洋文明”的大討論。以今天的視野來看,其實各有益處。廣袤的疆土,固然可以大興黃色農(nóng)業(yè),同樣可以讓藍色工商文明來個暢快的野馬奔騰。改革開放的中國終于融入了世界,這個有13億人口、數(shù)千年文明史、疆域相當于整個歐洲非洲的古老大國,正在掀開令人眩目的一頁。
在這一宏大背景下,戰(zhàn)略地位等同于北美的芝加哥、歐洲大陸的法蘭克福的武漢,也在迎來春天。漢陽沌口開發(fā)區(qū)的汽車工業(yè),武昌東湖高新技術園區(qū)的光電、通訊行業(yè),是向南向東,參與國內(nèi)國際的市場競爭,是產(chǎn)品和硬實力的拼打;位于湖北政治文化中心腹地、水果湖畔的中央文化區(qū),則是向北向內(nèi),喚醒國民人文訴求,是文化和軟實力的較量。一個國家、一個城市的崛起,離不開這種軟硬兼施的一體兩翼。大城武漢,正在崛起和復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