慎言國學

何為國學

“國學”這個名堂由來已久，但至今仍然沒有清晰的定論。在古代，國學一詞指國家設立的學校。近代以來，這個詞熱了起來，且含義發(fā)生了變化。這與日本密切相關。

當代學者龔鵬程說，“梁啟超他們到日本去以后，卻發(fā)現(xiàn)在明治維新的同時，產(chǎn)生了另一個運動：國學運動。因為在學西方的同時，日本人就發(fā)現(xiàn)不能夠只學西方而把我們自己的傳統(tǒng)給丟了，傳統(tǒng)中還是有很好的部分。所以這就產(chǎn)生了國學運動與國粹主義。國粹這個詞也是日本當時創(chuàng)的。無獨有偶，革命黨人也在日本活動，也同樣注意到了日本這個現(xiàn)象，所以像黃節(jié)、章太炎這一批人，一方面向國內(nèi)介紹，一方面也模仿日本的國學運動，開始提倡我們的國學?！?/p>

章太炎認為，國學是一國固有之學，其內(nèi)容包括：一、中國語言文字制作之原；二、典章制度所以設施之旨趣；三、古來人物事跡之可為法式者。在他的講授內(nèi)容中，“國學”涵括了經(jīng)學、史學、諸子學、文學、小學（音韻、文字、訓詁）。這種界定顯得寬泛，后人依此，往往容易出現(xiàn)將古代學說都放進“國學”這個籮筐里的情況。此外，經(jīng)學是儒學的核心，但章太炎曾竭力詆孔反儒，雖然晚年改變主張，然而這也令他所講授的國學，有了曖昧不清的味道。

大學者柳詒徵也曾對“國學”一詞發(fā)言：“予對國學之界說，必非佛學及洋學，而一般人之小學、音韻、甲骨、性理、辭章等等，皆不過國學之一部分。須從古先圣哲，未受佛學洋學之熏染時講清，而又包括后來之漢學、宋學，以及今世所言政治、經(jīng)濟、財政、社會、教育等，始可言國學。”（1951年9月19日《柳詒徵劬堂日記抄》）然而宋學又有受佛學影響的地方，兩者難以絕然二物。按照柳詒徵的定義，佛學不入國學范疇，宋學可入，在這個節(jié)點上，“國學”一詞也難以說清。

錢穆在《國學概論》的弁言說：“學術本無國界?！畤鴮W’一名，前既無承，將來亦恐不立。特為一時代的名詞。其范圍所及，何者應列國學，何者則否，實難判別。”以錢穆大儒之望、治學之勤，猶感到“國學”一詞太過膚廓，不好講論，何況今人？

“學”應講到實處

國學熱在上世紀90年代就曾出現(xiàn)過。現(xiàn)在又成為舉國熱詞，原因眾所周知。作為中國人，當然需要知道何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最近百年來，神州大地吹起一股蔑棄傳統(tǒng)、以西學為尚之風，其流毒之烈，已被不少有識之士指出。然而即使走向這股風氣的反面，人人競言國學，卻又未必能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增色一分。宋儒鄭樵說，“秦人焚書而書存，諸儒窮經(jīng)而經(jīng)絕”，道出一個殘酷的事實，那就是人而無學，“雖多亦奚以為”。

現(xiàn)在不少人講國學，往往大而無當、玄而又玄。要么是左拈一句孔訓、右引一句佛偈，就號稱融通“儒釋道”三教；要么是羅織各種古語，大煲心靈雞湯；更有甚者，借講二十四史以宣揚成功學、厚黑學，全然不曾理會古人作史，是通過記錄世運興衰、人物賢奸來為后人提供鑒戒。

既然號稱推行國學，那么這個“學”字就應該講到實處，不能“六經(jīng)注我”。有自號為“儒家”的學者，力倡尊孔，說孔子有主張平等的思想。這可真是“一粉抵十黑”了。孔子明確提出“唯上智下愚不移”，如果他是主張平等的話，那么這句話就完全沒有著落。實際上，孔子是主張差等的，他承認人與人之間有高下之別，尊重人的差異性，然后主張各人根據(jù)性之所近來治學修行，下學上達，以學問和美德取得社會地位。

孔門思想，推揚“道尊于勢”，經(jīng)濟上的貧富、社會地位方面的尊卑，只是一時之“勢”，而學問與美德則是可貴的“道”，一個出身卑微的平民百姓，只要具備學問與德行，就是高貴之人。古人責備身處高位的某人“何德何能”，所隱含的價值觀就是以學問與美德為高。司馬遷作《史記》，把沒有公侯地位的孔子列入世家，亦是這種精神的體現(xiàn)。說孔子主張平等，一有比附西方之嫌，二不能闡明孔門學說，徒勞取寵而已。

又目前流行“讀經(jīng)教育”，主事者明確宣稱，孩子讀經(jīng)不必求甚解，應趁其在記憶力旺盛之時，讓其背誦若干萬字經(jīng)典，成長后自有大用。這種教育模式的好壞且不論，然而施教者在實際操作中使用的“經(jīng)”，是《論語》《孟子》《老子》《莊子》等典籍，可見即便是教育者本人，也懵然不知“經(jīng)”是何物。

什么是“經(jīng)”？錢基博《經(jīng)學通志》：“經(jīng)之為言，常也。古之所謂經(jīng)，乃三代盛時典章法度常所秉守，見于政教行事之實，而非圣人有意作為文字以傳后世也?！彼^“經(jīng)”，是指先王政典，它不是儒家或其他任何一個流派獨享的?！肚f子》明確記載《詩》《書》《禮》《樂》《易》《春秋》這六種經(jīng)。到了漢代，《樂》亡佚了，剩下的五經(jīng)一直傳到今天。如今通行的“十三經(jīng)”說法，是宋代出現(xiàn)的，后人圖方便而襲用下來。然而“十三經(jīng)”這個分類本身就有問題，這一點錢基博也明確指出了。比如《孟子》是一家之言，屬諸子類，卻被歸入經(jīng)。此外，古人有經(jīng)、傳之分，《論語》屬“傳”。《史記·李將軍列傳》：“傳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雖令不從?！淅顚④娭^也？”這里的“傳”指的是《論語》。漢武帝時置五經(jīng)博士，不包含《論語》。

今之讀經(jīng)教育，《論語》是“必修課”。對于中國人來說，《論語》的重要性絲毫不亞于五經(jīng)，但從身份上看，它不是經(jīng)。讀經(jīng)推廣者都知道“必也正名乎”是《論語》里的話，但卻不能躬行，豈不荒謬？如果在講授傳統(tǒng)文化時不厘清這些概念，往后只會越說越令人糊涂。

更有甚者，還有不少國學教育者使用《弟子規(guī)》《笠翁對韻》這種古代末流典籍來教育兒童?！兜茏右?guī)》只教人服從，不闡明道理?！扼椅虒崱返囊恍┳植环稀镀剿崱?，孩童若是記誦下來，寫近體詩就容易出韻——連寫首近體詩都不符合格律，以這樣的現(xiàn)實來振興國學，無疑是《荀子》所說的“救經(jīng)而引其足”，這句話的意思是說，你要救一個上吊的人，卻去拉他的腳，這樣的功夫做得越多，離目的越遠。

你“抱殘守缺”了嗎

“抱殘守缺”在通行的解釋中是個貶義詞，但對于今日宣揚傳統(tǒng)文化的人來說，卻是一個褒義詞，因為這意味著，在斷層多年后，你依然還懂得傳統(tǒng)文化中的那些“殘”和“缺”——無論你要批評還是贊揚傳統(tǒng)文化，都必須要先懂得它。

不少學者動輒持西學以貶斥中學，這種君臨天下的道路自信，今人見之大可退避三舍。然而在它的對面，又是另一種道路自信：凡是西方的好處，都可以附會到古中國去，甚者認為西方毫不足取，作出一副中西決一死戰(zhàn)的姿態(tài)來。這兩種自信都犯了《莊子》所說的“拘虛”之弊。所謂拘虛，是指像井中之蛙那般孤處一隅、見解狹隘。

為中西文明安排一場總決賽并分出勝負，這種驚天動地的事只有兩種人能勝任，一種是學貫中西的通人，另一種是妄人。

古賢論學，以通為貴，也以通為難。即就中國傳統(tǒng)文化而言，能做到“通”的人，可說是百年不得一見。即在詩學這一端里，不同的體裁有不同的義理，如“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晏殊將這兩句分別寫入詩和詞里，但詞得以傳世而詩不能，因為這兩個句子是詞句，不是詩句。這就涉及到詩和詞的體例問題。試問如今講國學的人，將這些東西說清楚了嗎？讀詩時告訴人們什么叫平仄了嗎？

甚者非但不講清楚這些“殘”與“缺”，還要專事顛覆，比如做戲曲就動輒改戲，寫近體詩就鼓吹使用新韻，還美其名曰“創(chuàng)新”。他們與其所批評的崇洋之人，雖然宗尚的文化不同，但在暴戾與妄誕方面，卻是一致的。

“抱殘守缺”的背后，是一種名叫“敬畏”的精神。章太炎晚年為章氏國學講習會刊物《制言》撰寫發(fā)刊宣言：“曾子云：‘博學而孱守之?！W則吾豈敢，孱守則庶幾與諸子共勉焉。”盧辯注：“孱，小貌，不務大?！闭绿茁斆鹘^頂了一輩子，晚年諄諄誨人要以弱自持、以愚自守，足人深思。

今人熱心傳統(tǒng)文化，這不是壞事，但在做到傳授實學以及懂得“抱殘守缺”之前，還是慎言“國學”二字為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