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光從閣樓的窗玻璃斜灑下來,教堂的鐘聲隱隱傳來。我沿著科蘇特·拉約什大街漫步,走過猶太教堂改建的美術(shù)館,穿過圣誕集市,回到伊斯特凡·多博廣場。一條小路將我引向城市最高點——埃格爾城堡。城堡的大門開著,幾門鐵炮對著山下的城市。庭院里是曾經(jīng)的主教宮殿,現(xiàn)在改為博物館。博物館沒開門,只有一只黃貓在庭院里優(yōu)雅地散步。
整座城市在冬日的白光下鋪展開來:紅瓦黃墻的巴洛克建筑,教堂的尖頂,郊外的農(nóng)田和葡萄園。一輛黑色的火車頭吞吐著白煙從城外駛過,蒸汽機(jī)的聲音經(jīng)過空氣折射,若有若無地飄過來,像黯然而溫柔的低語。我站在那里,望著眼前的世界,黃貓不知什么時候跟了過來,在我的腳邊轉(zhuǎn)悠。
雖然在1552年,伊斯特萬·多博阻止了土耳其軍隊向西歐的進(jìn)攻,捍衛(wèi)了匈牙利的尊嚴(yán),但是44年后土耳其人卷土重來,最終攻占了埃格爾。他們對這座城市的統(tǒng)治,直到1687年才結(jié)束。那一年,也是奧斯曼帝國漸漸衰落、匈牙利走向復(fù)蘇的開始。那時的中國是康熙26年,三藩之亂已平,臺灣業(yè)已收復(fù),帝國正步入盛世。而匈牙利經(jīng)歷了一個半世紀(jì)的土耳其占領(lǐng),一半國土淪為了荒地和沼澤。
在城市邊緣,土耳其人給埃格爾留下的最后紀(jì)念是一座浴室。一度破敗不堪的遺址上,剛剛經(jīng)歷完漫長的重建。與之相鄰的大主教花園曾是羅馬教皇的私人花園,現(xiàn)作為城市公園對外開放,公園內(nèi)的溫泉也是匈牙利建筑師馬科維茨的作品。沿著公園的林蔭路走去,經(jīng)過冒著熱氣的露天泳池,一條棕色的水管連接著公園外的小河。沿著小河走,不久就到了埃格爾火車站。
火車站小而安靜,惟一的月臺像演出結(jié)束后的劇場一樣空曠。月臺下停著開往布達(dá)佩斯的列車,還有半小時就發(fā)車了,可這一天的車廂依然空蕩蕩的,一副永遠(yuǎn)不會駛離的樣子。一個背著旅行包的匈牙利女人站在車站入口處打電話。栗色長發(fā)、黑色大衣,一邊聽電話一邊默默流淚。她的旅行包上印著“紐約!紐約!”的字樣??稍谶@個無人的火車站,紐約就像一個虛無縹緲的幻影。
我從她身邊經(jīng)過時,她看了我一眼,目光中有一絲恍惚,仿佛在尋找什么。而我在想,當(dāng)她有著最初的少女之美時該是什么模樣?
車站盡頭,午后的陽光照射著3輛廢棄的車皮,上面畫著俏皮的涂鴉。透過車窗,我看見里面的小桌子、皮座椅和遺落在地板上的藍(lán)色手帕。車廂在涌動的光線下栩栩如生,宛如靜物寫生的場所。我突然想到,我一定也在尋找著什么場所。一個能坐下來思考人生的場所,一個讓我感到歸宿的場所。否則我為什么會在圣誕節(jié)這天游蕩在埃格爾?游蕩在火車站?看一個女人獨自飲泣?
沿著火車站外的大街走,街角處是一家還在營業(yè)的酒吧。兩個啞巴正在喝大杯摻水的伏特加。一個穿著灰色帽衫,一個穿著灰色大衣,互相打著手語,臉都喝得紅紅的。吧臺上,一個邋遢的老人無動于衷地對著尚有幾分姿色的女招待。他把杯子喝干,又要了一杯摻水的百齡壇威士忌,黑褲子臟兮兮的,鴨舌帽摘下來后,頭上是一圈帽子壓出的印記。
——貧窮的匈牙利工人階級,我想,并且感到一種歸宿。
我坐下來,要了一杯匈牙利ARANY ASZOK啤酒。兩個啞巴舉杯向我致意。他們已經(jīng)有點醉了,嗓子里發(fā)出含混不清的咕嚕聲。女招待不耐煩地看著眼前的一切——今天是圣誕節(jié),她想早點回家。
我看了看墻上的告示,離關(guān)門時間還有1小時。穿帽衫的啞巴敲了敲桌面,示意再加兩杯。女招待拿著抹布跑了過來?!皼]啦,”她大聲說,仿佛對方是聾子而非啞巴,“要關(guān)門了。”
穿帽衫的啞巴神情激動地指著告示理論,女招待叉著腰底氣十足地反駁。最后,她把兩只空杯子抄走,扔進(jìn)吧臺后的洗碗槽,便對啞巴不聞不問。
夕陽透過窗玻璃照射進(jìn)來,桌面一片金色。老人喝完酒,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從兜里摸出一把紙幣,付了酒賬。他戴上鴨舌帽,目光迷離地出門,順著大街走去。
酒吧里只剩下我和兩個啞巴。穿灰色大衣的那位朝正悠閑喝啤酒的我聳聳肩,贊賞地伸出大拇指,我也朝他伸出大拇指。女招待注視著我們。我知道,如果我再不加緊喝完這杯該死的啤酒,她的憤怒最終會轉(zhuǎn)移到我頭上。
我喝完酒,放下錢,起身離去。經(jīng)過兩個啞巴時,他們和我揮手告別。
兩個不錯的啞巴,我想,就像《心是孤獨的獵手》里那兩個啞巴。
我往旅館走,過了一個路口再回頭。女招待已經(jīng)拉下了酒吧大門,可兩個啞巴依然站在門前交談著,不肯離去。我想,他們只是兩個惺惺相惜的啞巴。在圣誕節(jié)這天,渴望找到一個溫暖的場所。
在這浮世上。
Hotel Senator Haz:這家建于18世紀(jì)的旅館,坐落在埃格爾的主廣場上??头坎贾昧藗鹘y(tǒng)的白色家具,一樓是餐館和公共接待區(qū)。接待區(qū)可同時勝任小型歷史博物館的角色。
Szantofer Vendeglo:這家餐廳的墻上掛滿農(nóng)具和烹飪器皿,出品豐盛的匈牙利家常菜。餐廳還有個小院子,是夏天躲避悶熱的理想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