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詩人陳陟云,其所學(xué)專業(yè)及所從事的職業(yè),可能與“詩性”毫無關(guān)聯(lián),但那只是其現(xiàn)實中的一面,他的另一面是:內(nèi)心敏感而富于思索,從大學(xué)時代起就開始詩歌寫作,在各種文學(xué)期刊發(fā)表了大量詩歌作品,迄今出版詩集多部。新詩集《月光下海浪的火焰》已于近期出版。從有關(guān)該詩集的評論中,我刊在此遴選兩篇刊載,一篇是沈奇的《“在自己身上克服這個時代”》,一篇是史習斌的《黑夜里點亮“最黑的精華”》,前者主要闡釋或界定了陳陟云的詩歌立場及其美學(xué)特質(zhì),后者則從詩人寫作的時間探測其詩歌的生成和內(nèi)蘊。詩人“拒絕參與公眾題材寫作和集體寫作”,在詩學(xué)上獨步特行,卓異不群。這兩篇文章,會引領(lǐng)我們認識一位詩人,如果已經(jīng)認識,那自然就會加深了解。
為一位當代詩人的新結(jié)集詩集寫評,硬拿來尼采的名言作題目,不免有些矯情,尤其是當這一名句正成為當下“時尚”之說時。
然而,一則我自己近年來,確實每每想起一百多年前尼采的這句話而耿耿于心,深感提了個大醒,總想與同道說說;二則面對這部詩集的文本與人本,讀進讀出,讀前讀后,待到要找一個心得體會的聚焦點時,也是油然而生地想到了這句話。兩廂自然生發(fā),也就無所謂矯情不矯情了。
關(guān)鍵是,一個時代總得有人在它的背面發(fā)光才是,尤其是詩人。海德格爾說“還鄉(xiāng)是詩人的天職”,或許也含有這個意思。
于是在我自己,便有了一年前的夏天,出席在南開大學(xué)召開的兩岸四地當代詩學(xué)研討會發(fā)言中,順口說出“退出研究,重新思考;退出批評,重新感受”的四句感言。
這是一次自甘認領(lǐng)的“撤退”——退出潮流,退出角色,退出與時俱進的狂歡,退出造勢爭鋒的繁囂,重返初戀的真誠,重返諾言的鄭重,重返清晨出發(fā)時的清純氣息,以及那一種未有名目而只存愛意與詩意的志氣滿滿、興致勃勃,并重新了悟:詩以及一切藝術(shù)的存在,都并非用于如何才能更好地“擢拔”自我,而在于如何才能更好地“禮遇”自我,由此或許方能“脫勢”而“就道”,“在自己身上克服這個時代”(尼采語)。
如此的心境中,一年后的盛夏,有幸讀到來自南國的詩人陳陟云,這首題為《撤退》的清涼之作:
從所有的道路上撤退,退回內(nèi)心
一棵沉默的樹等待著
清輝四溢。每片葉子都透著光的純?nèi)?/p>
吐出疼的芬芳
語詞的景觀,是一片原生的開闊地
有如忘川之畔的留白
在蝴蝶紛飛中敞開
風吹澄明,桃瓣褪色
只有氣息的輕盈,輕如飄絮
自在,忘然,無已
從所有的道路上撤退,退回內(nèi)心
蛻下的肉身
在流光逝去的盡頭聳立
堅實,優(yōu)雅,而清輝四溢
詩末的落款日期為2012年3月,可謂陟云詩歌生涯中一個別有意義的春天。這個春天前后,詩人總在反思,本屬于自由而超邁的詩性生命,何以一再重蹈“角色的天空”,“淪陷于太多無法辨析的信號/ 在頻道的變換中/以鏡狀的異形/裝卸生命的異質(zhì)”?(《角色的天空》)詩人由此決意“撤退”,重新“入定”,聽“水紋的走向與心紋的異同”《午后入定》,在“一扇門已被關(guān)上,另一扇還未打開”的間歇時空(《歲末》,瞻望“雪域”,“把純凈的蔚藍作為唯一的背景”(《雪域》,于中年午后的詩性生命之旅中,認領(lǐng)一份堅實、優(yōu)雅而清輝四溢的獨守,也便有了這部同樣堅實、優(yōu)雅而清輝四溢的新的結(jié)集。
為遙遠、甚至有些陌生的信任所感動,更為同樣的“撤退”后那一份心領(lǐng)神會的共鳴所感染,當我收到陟云這部題為《月光下海浪的火焰》的詩稿并潛心細讀后,我想,我該為這位“隱者詩人”說點什么了。
指認陟云為“隱者詩人”,似乎有點“離譜”。
至少在新世紀以來的當代詩壇“譜系”中,作為詩人的陳陟云并不寂寞。不足十年間,已出版詩集《燕園三葉集》(合集,2005年)、《在河流消逝的地方》(2007年)、《陳陟云詩三十三首及兩種解讀》(合著,2011年)、《夢囈:難以言達之岸》(2011年)。作品散見于《花城》、《大家》、《詩歌月刊》、《上海文學(xué)》、《人民文學(xué)》、《十月》、《星星》、《詩刊》等刊,入選《中國詩歌年選》、《中國詩歌精選》、《中國新詩年鑒》、《中國最佳詩歌》、《中國文學(xué)大系·詩歌卷》等。同時,詩評界的關(guān)注也不失熱切,按照詩評家向衛(wèi)國的說法,評論陳陟云詩歌的文章至少在數(shù)量上已相當可觀,并召開過兩次高規(guī)格的作品研討會。
然而有意味的是,如此的“靠譜”而“顯豁”之后,陟云之詩之詩人的存在,客觀上好像并沒有成為聚光燈下的時代之星,而體現(xiàn)在新的文本中的主體精神與心境,依然是“獨守一份孤獨”的沖謙自牧:
今夜,躲進一個詞里
在那里孤獨,失眠,無端地想一些心事
在那里觀照事物,獲取過程
把鞋子穿在月亮上,讓路途澄澈、透明
對應(yīng)體內(nèi)深切的黑暗
把發(fā)音變成鳥語,牙齒便長出翅膀
咬一溪流水,噬兩畔花香
如若意猶未盡,把眼睛守望成露珠
映照草尖上的另一顆
這苦痛的附加之物,瞬間被純凈照亮
光暈拖曳生命的本質(zhì)
抵達無人可及的混沌深處
或者,干脆把皮囊脫成一襲黑衣
脫去一生的長吁短嘆
骨骼也是一個詞,從語言遮蔽的背面
進入另一個詞
在那里打坐,面壁,堅守
這是寫于2013年3月的《躲進一個詞》,是“撤退”之后的另一番“隱者”自況——看來,從文本到人本,陟云的存在,無論被動或主動的“顯豁”,置于當下語境,都難免不合時宜——“我一直拒絕參與公眾題材寫作和集體寫作”!明確說出這一寫作立場的陳陟云,無疑已將自己歸屬于另一類詩人:疏離于主潮的遠岸,在時代背面發(fā)光的詩人。endprint
這樣的詩人在這樣的時代,只能是出而入之或入而出之的“隱逸性”存在:非實驗、非先鋒、非前衛(wèi)、非一切非本真的角色,而回歸本質(zhì)、本源、本色、本根,由平實中見出不凡,由限制中爭得自由,由守望中獲取飛躍——由此生成的寫作,遂脫身于功利的迫抑,化為常態(tài),化為自若,化為從容,所謂不落凡近,潛沉修遠,無論走在怎樣的路向上,都可以走出一種風度、一種境界。
而“隱者”郁——時間之傷、生命之傷、愛情之傷,憂郁之質(zhì)、勃郁之氣、沉郁之韻,遂成為陟云詩歌之不可更改的主題取向與內(nèi)在氣質(zhì)。這取向不免高蹈,卻源自詩人生就的理想情懷與浪漫性格;這氣質(zhì)不免孤高,卻發(fā)自詩人“前世今生”割舍不了的上下求索。如此成就的作品,或有品質(zhì)的差異,確無涉藝術(shù)的真?zhèn)?,在陟云這里,更多了些“哲思傾向”與“幻象書寫的特點”(向衛(wèi)國語),以及“高遠的人生理想和獨特的價值觀”(張德明語),并總是“具有痛楚的、誠懇的力量”(唐曉渡語)。
試讀詩人長篇組詩《前世今生》中的片段:
薇,今夜我體內(nèi)音韻枯槁
白骨叢生之處蕩出朵朵異香
——第一章之(1)
薇,再過千年,你我的劇情依然是
一個男人立在性情里,一個女人活在美麗中
——第一章之(2)
我們起身,脫去光影
把面容隱進壺中的圖案
一生終究始于一滴淚,止于一杯酒
——第一章之(5)
古典情致,現(xiàn)代意識;植風月于虛無,索存在于幻象;傳統(tǒng)抒情調(diào)式中,不失獨在語感的別開生面,莊騷意象密林里,不乏思想堅果的真知灼見。尤其是意象的經(jīng)營:繁復(fù)中見冷峭,馥郁里生清冽,加之驚鴻一瞥之格言警句的順遂點化,讀來頗為“過癮”——尤其在“口語”與“敘事”濫觴的當下,邂逅這樣的“詩美鄉(xiāng)愁”,不免有些微醺的感念。盡管讀多品久之后,也略有語境稍嫌粘滯、情志較為單一的遺憾,但其氣格高邁、體會深切的基本品質(zhì),總是在在感人至深。
再試讀《南橘北枳》中這樣的“感知”與“表意”:
當你吃完一只橘子,光線也會變得濕潤
秋色開始豐滿,如高貴的身段
在紅與黃之間裊娜,起舞
一只橘子,是一方水土幽深的火焰
還是比火焰更為熾熱的夢想?
一只來自俗世人間的“橘子”,也被“幻化”到如此的意境,難免有“高蹈”之嫌?
實則過去的一個時期里,我們過于強調(diào)了當代詩歌的“求真”、“載道”與“社會價值”功能,與另一種“載道”與“濟時”(時勢、時代之“時”)之官方主流詩歌形成二元對立而實際一體兩面的邏輯結(jié)構(gòu),忽略了詩歌作為語言藝術(shù)和精神家園之“凈化心靈”與“撿拾夢想”或“復(fù)生理想”的美學(xué)功能。
而詩人既是真實世界的客觀敘述者,又是想象世界的主觀抒情者;前者讓我們在思之詩中見證現(xiàn)實、指認存在,后者如海德格爾所講的那樣:喚出與可見的喧嚷的現(xiàn)實相對立的非現(xiàn)實的夢境的世界,在這世界里我們確信自己到了家——現(xiàn)代人的精神之家、靈魂之家、神性生命意識之家。這個家曾是無數(shù)詩人的初戀,卻又因一味的虛浮高蹈和偽貴族氣而致“黃鐘毀棄”,只有少數(shù)當代詩人執(zhí)意留在了“初戀”的諾言里,以真正純正明凈的夜鶯之聲和大呂之音,挽留那一抹世紀的余暉。
這便是“隱者詩人”的意義之所在了。
細讀結(jié)集于《月光下海浪的火焰》中的所有作品,確然如作者自言,全然與“公眾題材寫作和集體寫作”無涉,甚至很難勾連到一點當下現(xiàn)實的投影。這看起來是個大問題,說清楚得引進另一番學(xué)理。
當代詩人于堅給詩下過一個別有意味的定義,說詩是“為世界文身”。在漢語世界里,“文”同“紋”,“文,畫也”。(《說文解字》)“集眾彩以成錦繡,集眾字以成辭意,如文繡然”。(《釋名》)可見“為世界文身”的功能不在改造世界,而在美化、雅化世界。
單就精神層面來看,新詩以“啟蒙”為己任,其整體視角長期以來,是以代言人之主體向外看的,可謂一個單向度的小傳統(tǒng)。其實人(個人以及族群)不論在任何時代任何地緣,都存在不以外在為轉(zhuǎn)移的本苦本樂、本憂本喜、本空本惑,這是詩歌及一切藝術(shù)的發(fā)生學(xué)之本根,一個向內(nèi)看的大傳統(tǒng)——所謂“與爾同銷萬古愁”。古詩中有千古,方能傳千古。新詩百年,基本走的是舍大傳統(tǒng)而熱衷其小傳統(tǒng)的路徑,是以只活在所謂的“時代精神”之當下現(xiàn)實中,一旦“時過境遷”(包括“心境”和“語境”之遷),大多作品即黯然失色,不復(fù)存在。
詩,以直言取道求真理以作用于“療傷”與“救治”;
詩,以曲意洗心潤人生以作用于“教養(yǎng)”與“修遠”。
反觀新世紀以來的當下中國大陸詩歌寫作,其主潮性流向的關(guān)鍵問題,正在于與現(xiàn)實生活的關(guān)系實在是過于緊密了,是以“鬧”,是以“泛”,是以“輕”,乃至成為本該跳脫而生的現(xiàn)實語境的一部分,所謂“枉道而從勢”(孟子語),唯勢昌焉!
上述學(xué)理,設(shè)若還勉強成立(當下語境下談這樣的學(xué)理難得不勉強),回頭再來看待并理解被我稱之為“隱者詩人”陳陟云的詩歌立場和美學(xué)價值,以及指認其“在自己身上克服這個時代”的“矯情”,我想,是不必再啰嗦的了。
好在不管別人他人包括學(xué)人們怎么說,看陟云的架勢,是個一條道走到黑而得大光明相的主。這時代,做人,要有點“古意”,做詩人,要少點“顧盼”多點“自若”。詩里詩外,讀陟云讀懂后,知道他頗有古意也不失自若,其潛沉修遠的未來,似乎也無須再另作揣摩。
最后的結(jié)語自然也就留給詩人的詩句為證而恰了——
活著,永遠是一滴淚
死亡,無非是一灘血
這樣的時代還有什么骨頭
可以雕刻自己的塑像?
——《深度失眠》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