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戮

賀彬

他們那家人那時就住在西南醫(yī)院家屬大院的西北角上。那里只有一幢灰舊的平房，遮掩在那片長滿了荒草的山坡背后。房子的盡頭，有一棵粗壯的槐樹，夏天來到最深處的時候，那巨大的樹冠上，就會掛滿鈴鐺一樣的、雪白的槐花。房子是那種最古老的木制架空結(jié)構(gòu)，所以，在他們家的地板之下，還有一個吊層，那成了我們捉迷藏的好去處。那里面堆積著干樹枝，破木箱、紙箱，編織袋里用了一半的石灰等等。有時候站在那個吊空層邊上，我們就可以望見家屬院圍墻之外綿延的農(nóng)田。那圍墻以內(nèi)的腳下，也有幾寸狹窄的荒地，不知是誰在那灰黑的泥土里撒下了種子，然后幾株向日葵就破土而出。那幾株向日葵也十分瘦弱，耷拉的枝葉就像是破爛的衣衫。我們有時候就看著它們在風(fēng)中像孤兒那樣抖索個不停。

西南醫(yī)院的人們，都把那一片地方稱作是邊疆，在大人們的言談里，那里多少是一塊不堪之地，比之我們大多數(shù)人棲身的七十二家房客，還有主任和教授們占據(jù)的小白樓，邊疆，多少有一點流放的意思。但是他們，茍立志一家，卻似乎是邊疆再合適不過的居民。他的父親，是醫(yī)院自辦養(yǎng)牛場的工人，在每一個黑暗的凌晨，他都會穿起黑色的皮裙，為那幾頭母牛擠奶。他身材矮小，輕易就可以鉆到母牛那懸垂著的乳房底下。他的母親，同樣的矮小，卻像是一顆緊湊的炮彈，總是上足了發(fā)條似的，在那個大院里躥來躥去，仿佛在醫(yī)院洗衣班那臺水泥攪拌器那樣龐大的滾筒旁邊整日洗衣，也沒有將她的精力減損多少。她是那種總會引來旁人目光的女人，說話和發(fā)笑就像是在刮擦玻璃那樣尖利。

這一家人，他們的臉孔，后來在人們的記憶里，都長成了統(tǒng)一的模樣。皺巴而扭曲，腫眼泡，單眼皮，微微外凸的喙形，他們看向我們的眼神，后來一點點地，越來越有了幾分乞討的意味。那一家人，越來越讓我們聯(lián)想到那種極其熟悉的動物，但是大人們，一般是絕不會明說的，倒是孩子們無恥而大膽，他們稱呼茍立志的時候，都故意將他的姓的發(fā)音拉長，有時候就直呼那個姓，“茍，茍，茍……”他們總是那么歡快地吼叫著跑開了。

表面上倒是看不出來那家人受了多大的傷害。茍立志，還有他的父親，他的姐姐，這三個姓茍的人，一如往常地，在那片少人問津的邊疆作息。倒是那個母親，時不時闖入到我們處身的繁華世界里來，尖聲說笑著，提醒著那另一個世界的存在。

茍立志五年級，我三年級，我們應(yīng)該說涇渭分明地分屬于不同的孩童群體。一九七零年代的我，還是一個乖乖兒童，迷戀書籍（盡管那時候書籍是稀罕之物，長篇小說里，只有《西沙兒女》、《金光大道》這一類的貨色），還喜歡抱著各式各樣的小本子，在空白處描畫房屋或是樹木，我甚至開始幻想安徒生的那幾個著名童話，有沒有另外的結(jié)局。

我這樣的孤獨兒童，在那個年代里其實大量存在，只不過他們往往隱身于陰影深重的屋檐之下（那些擁塞的，堆滿了雜物的房間，他們孤獨的背影投射到身后那些大立柜中央、明晃晃的穿衣鏡上）。而像茍立志那樣的兒童，他們卻屬于野外，那時候西南醫(yī)院統(tǒng)共四五個片區(qū)的家屬大院，簡直相當(dāng)于他們馳騁的原野。他們無休無止地捉迷藏，或是探索突發(fā)奇想的未知世界，比如大院里那座高過六層樓的水塔的塔頂，還有那些保留了農(nóng)耕習(xí)氣的醫(yī)生和護士們養(yǎng)殖的雞窩之類。在夏季來臨的時候，他們渾身上下的荷爾蒙，開始像他們在大院圍墻外的那小河里翻騰時，那黝黑的脊背一樣閃閃發(fā)亮。他們開始制造出更加荒唐的事件，他們手里的火藥槍有一次倒射，在那個開槍少年的眼泡上炸開，致使他頂著那只腫大的紅桃子，度過了一整個暑假。

那個荒蕪的年代，我原本只可能遙望著茍立志他們那群作惡多端的頑童，像是有時候半夜里突然來臨的寒潮，從我們七十二家房客的走廊里掃蕩而過，讓我縮在被窩里瑟瑟發(fā)抖，卻完全沒有料到一九七二年春季開學(xué)后的那個下午，我會和他狹路相逢。

因為五年級男生那場小規(guī)模革命，那個下午忽然成了從天而降的恩賜。那三四個男生，早就對那個前女籃運動員劉老師教授的枯燥而費解的數(shù)學(xué)公式懷恨在心，他們中間一個提前發(fā)育，乳房和小肚子已經(jīng)吊起了三只肉口袋的小頭目，人稱豬司令的，之前曾對手下的幾個嘍羅吹噓過自己當(dāng)紅衛(wèi)兵的哥哥，當(dāng)年停課鬧革命，怎樣用皮帶的鐵頭抽破老師頭皮的光輝事跡，那天回家午飯后返校，他忽然興起，在劉老師用課本敲打了他們中間一位墜入夢鄉(xiāng)的瞌睡蟲之后，率領(lǐng)幾個人步調(diào)一致地起立，罷課抗議。他們后來將堵在教室前門的劉老師掀翻在地，當(dāng)那個龐大身軀居然一舉轟然倒地，那群頑童反而殺心更起，不僅將那副緊箍在劉老師寬臉上的淡黃色玳瑁眼鏡摘下來踩得稀爛，那個豬司令還在她那依然頗具規(guī)模的胸脯上亂摸了好幾把。那一突如其來的調(diào)戲，讓那幾個隨從幾乎同時在鼻腔里發(fā)出了嗤笑，然后，那幾個熊一樣粗壯的身影很快拐上了我們?nèi)W(xué)校門邊的那個土坡，消失在騰空而起的灰土里。

大約半小時后，茍立志走在了我身后半米左右的空檔里。那天下午足足提前了兩三個小時的放學(xué)大軍，走過西南醫(yī)院家屬區(qū)大門前那條三合土大道時，涌動在隊伍里的欣喜，還遠(yuǎn)沒有消褪，他們爭辯著剛剛那起暴力事件的所有細(xì)節(jié)和內(nèi)幕，并沒有意識到一場更加慘烈的決斗，正在那條大路上悄悄逼近。

我說過我是個孤獨的孩子，所以那天即使在那樣興高采烈的大部隊里，我卻仍然獨自行走。我的右手，獨自舞弄著一只掃帚。那是在我們的學(xué)生時代，幾乎每天都有的兩節(jié)勞動課的必備工具，它用干枯的高梁穗和秸桿兒捆扎而成，應(yīng)該來自遙遠(yuǎn)的北方，雖然歷經(jīng)長途運輸，卻仍然散發(fā)著金黃燦爛的光彩。那一只我父親從雜貨鋪里特意為我買來的用具，參與進我右手孤獨的舞蹈，成了專屬于我的一件秘密武器，向游走在我前后左右的眾生，宣告著我這個孤獨俠客的狂野內(nèi)心。我不知道走在我身后的茍立志，是否發(fā)現(xiàn)了我的這個秘密，抑或只是我腦后那一只柔軟而彎曲的發(fā)尾（從小學(xué)一年級起，我的同學(xué)們就因此開始叫我“雞尾巴”），吸引了他的注意。他在我的身后，閃電一般將那把我右手里舞動的神秘之劍一爪抽打到地上。那只墜落的掃帚癱倒在離我不到兩米的灰白地面上，顯現(xiàn)出一把掃帚本該有的平凡模樣。我掉過頭去沖著那個襲擊者怒目而視。那也許是我們這一類膽小如鼠的兒童，最激烈的還擊了。endprint

我看到了那張皺皸的丑臉。我當(dāng)然認(rèn)出了他，這個擠奶工和洗衣女的兒子，那張臉上遠(yuǎn)遠(yuǎn)超越了他實際年齡的蒼老，從第一眼起就在提示，這個孩子來到我們中間，經(jīng)歷了多么艱辛的旅程（“一個外星人，”后來，在他們那場凄涼的婚禮上，我對陳玲兒講起她的丈夫茍立志時，用了這個詞。我對她說，那時候，那個矮小的、雙眼鼓突的父親，總是在他們那無人管轄的平房里毒打茍立志，即使相隔了一段那么荒寂的距離，我們?nèi)匀徊粫r聽見那個孩子發(fā)出的慘叫，“也許，就是那樣的毒打，還有我們所不知曉的摧殘，讓他成了一個異類吧。”我借著酒勁兒不管不顧地說）。

而在三十多年前，那個外星人，在我的怒目之下，就那么嘻皮笑臉地回視我，讓我下意識地想要遠(yuǎn)離他的歹毒。我在身邊那些零零散散拋灑過來的眼光下，弓下身子，伸手去拾撿那只平凡的掃帚。我沒有料到茍立志接下去的那一腳。那一飛腳，讓已經(jīng)到了我手邊的掃帚，眨眼變成了一只搖搖晃晃的飛行器，飛進路邊的灌木叢里不見了。那時，那片密匝匝的夾竹桃林，正散發(fā)出一股腐爛的氣味兒。

我手無寸鐵。實際上那忽然爆發(fā)的巨大憤怒，讓我仿佛來到了核聚變的熾烈白光下（“我為什么要對他下那樣的毒手？”多年以后，我在對陳玲兒的追憶中這樣自問，那仿佛又是在反過來質(zhì)問她。難道僅僅因為他的父母是低人一等的父母？或者，那個年代，我們身邊的那個大院里，我們的學(xué)校，那些潛行的暴力，在漆黑的午夜，透過我的睡夢，帶給了我暗示？又或許，僅僅是，那個人實在是怪異，對了，那天在我的眼中，那張狹窄的尖臉的確接近于一條蛇的臉，我只有在忽然吞沒了我的驚恐中，將他徹底消滅？）

在書包的深處，我找到了那只榔頭。那把鐵質(zhì)的小榔頭，同樣是我們勞動課的工具，那學(xué)工的產(chǎn)物，不知何時被我遺留在了那個命中注定的書包深處。我跳了起來，那些圍攏過來的小學(xué)生們，只是看見了我跳起來。他們還沒來得及看清我手中的榔頭，就被我飛翔的姿勢激起了潮水一般的驚嘆。我在那個年紀(jì)應(yīng)該比茍立志還要矮上一個頭，但是我的飛翔，卻讓我手里的榔頭從第一記開始，就正中他的腦門。我發(fā)了瘋，一次接一次地跳起，將手里那把榔頭砸向我心目中那個頭頂上柔軟的凹陷處。我看見了血，暴雨一般灑向那張泥巴顏色的臉孔，其中最為粗壯的一根，像是一條執(zhí)著蟲子，從那個頭頂出發(fā)，穿過他淺灰的眉間，流進那雙錯愕而混亂的眼里。我看見人群朝我圍攏了過來，就像是提前到來的黑夜，一下就將我吞沒了。

那一晚真正的黑夜里，我還有我的父母，前往那個遙遠(yuǎn)的邊疆去道歉。

那幢平房孤獨的燈光，遠(yuǎn)遠(yuǎn)地看去，就像是一艘漂泊在荒涼海洋里的掉了隊的漁船。我的父親，那個軟弱的男人在黑暗中不住地嘆息，相反倒是我的母親，那個總是用手術(shù)刀剖開產(chǎn)婦肚腹的產(chǎn)科大夫，不時沖到自己身后，在那個躑躅獨行的孩子頭頂，麻利地抽打兩下，讓我跟上黑夜里那只小小的隊伍。

我們一家三口，后來坐在茍立志家那個陰影深重的大屋里。我沒有想到那間堂屋竟會如此遼闊，起碼相當(dāng)于我們家五樓上那個客廳的兩三倍。我看見那個傷兵，頭上裹著白色繃帶，從那仿佛原野盡頭的房屋深處，被他的母親拖來了。那個洗衣婦后來在我們頭頂?shù)碾姛襞菹聸_我們笑著。我說過那是一個特別矮小的婦人，所以說她是從下往上沖我們笑著的，倒像是他們才是道歉的那一方。而那位父親，倒是保持了應(yīng)有的威嚴(yán)，他那兩條短腿兒，在那張竹椅的邊沿呈八字分開，臉頰兩邊黑黑的皮肉垂落下來，果真像是一只看門狗。

這么多年過去，那場道歉的細(xì)節(jié)已經(jīng)在我的頭腦里模糊一片，我更多的只記得那個家里凄涼的墻壁，墻上布滿了涂抹不勻的氣泡，寥寥無幾的箱柜，還有那更大面積的，幾乎要淹沒一切的黑暗。我還記得，我的母親，那時候精血旺盛地站立在那家人面前，她挺立著她那壯大的胸脯，一下接一下地抽打著我的后腦勺，準(zhǔn)確地說，是抽打給那家人看。她好像還在嘴里念叨著：“叫你敲人家腦袋，你以為你是那些武斗小將嗎，我現(xiàn)在就替你茍叔叔敲回來?！?/p>

有一種說不出的屈辱，在那個黑夜里的現(xiàn)場彌漫開來。我的父母不得不面對醫(yī)院里那一戶邊緣人士，擺出一副謙卑的姿態(tài)，但他們堅決拒絕了那個洗衣婦熱切的邀請，拒不落坐，也將她端到面前的那杯熱茶推擋了開去。我的父親仍然是一貫的軟弱，他垂下那顆羞愧的頭顱，對著那屋里黑黢黢的三合土地面，繼續(xù)搖頭嘆息，還是我的母親，很快端出一名外科大夫的專業(yè)架式，詢問當(dāng)天傍晚，他們前往急診室就診的細(xì)節(jié)，流了多少血？傷口深不深？最終縫了多少針？她甚至沒有忘記追問那天值班的醫(yī)生是誰，一副與他很熟絡(luò)的語氣，然后拍胸脯說明天一早就會去找他，今后的治療就包在她身上云云。

我記得那位母親望向我母親的臉上，是如何一點點變得羞紅起來的。她在我母親連續(xù)不斷的承諾之下，反而越來越焦急起來，仿佛那是一件由她而起的不該發(fā)生的困擾。那一屋子忙碌不安的人，卻幾乎同時忽略了那一個人，那個傷者存在。他在哪里？那個頭上頂著繃帶，幾乎從始至終都沉默不語的傷者，被那個屋中大量存在的陰暗遮掩著，在一旁冷眼觀看著那兩對夫妻的明爭暗斗，看著我偎依在我母親的大腿邊，慢慢變得心安理得起來，他內(nèi)心里滋生的仇恨，又會將他帶向哪里？

那個女孩兒的哭泣，是不是就在這個迷茫時分響起的呢？無邊的黑夜里，那嚶嚶的哭泣，聽上去像是來自一只迷路的小貓。那貓兒的哭泣時斷時續(xù)，飄忽不定，最終讓那屋里的所有人放棄了對峙，投入到有些古怪的搜尋中。他們奔向那哀傷的墻壁，可疑的地板，還有院壩里那些最漆黑的角落，最終還是那個屋里的女主人，想到了地板架空層下那個開敞的儲物間。

那個女孩兒果然在那里，縮在一堆干樹椏腳下，看見我們這群忽然圍攏過去的人影，她蒼白的臉上浮現(xiàn)出最后的一絲乞求，并且開始蟲子一樣扭動起來，想要從我們的眼皮子底下逃走。

“這不是病理科袁主任家的閨女嗎，大半夜的，怎么跑這兒來了？”我母親他們一面詢問著，一面試探著接近。

那個傷者，那時候忽然化身成一頭小野獸，他從我們身后的黑夜里沖了進來，不顧一切地沖撞開我們這道人墻，到女孩兒的身邊盤腿坐下。他們相互對望，女孩兒兩眼發(fā)亮，一副得救了的神情，我們那時才注意到，她可憐的小身板上，之前就披上了茍立志的那件四個口袋的臟兮兮的仿制軍裝。endprint

茍立志手中端著一口搪瓷缸，他將那口缸子送到女孩兒嘴邊，一股濃郁的牛奶香味在黑夜里緩緩彌漫開來。那個女孩兒貪婪地喝著，中途還大聲嘆息著深呼吸，而茍立志的老爸，卻在那低矮的儲物間里不耐煩地踏起步來。

“讓她快喝，喝了讓陽阿姨他們領(lǐng)她回家。”

看上去像是那最后的兩個字，再一次驚嚇了她，女孩兒手里的那口搪瓷缸歪斜著滑落在地，剩余的牛奶濺落了出來，仍然十分濃稠的樣子。

整件事從那時開始，愈發(fā)荒謬了起來，而起初的那場虛張聲勢的道歉，早已被這一屋子人遺忘。面對這個小小的闖入者，我們?nèi)w居然都有些手足無措。而之前的那個受傷者，頭頂那塊雪白的繃帶，那時看上去卻像是一面不容侵犯的旗幟，我們不知道他和那個女孩兒的情誼，是何從發(fā)生的。那個僵持的時分，他剩余的那張尖臉，也像是一把金屬的利器那樣閃閃發(fā)亮。

“不要，她今天晚上不能回家，她家里出大事了……真的，爸爸，我們就讓她在這里歇一晚吧……”

又一陣顫栗捉住了那個女孩兒，女孩兒小小的身軀不得不蜷縮了起來，將肚子里沒有消化的牛奶液，一小口一小口又嘔吐了出來。

“我怎么可能忘記那個晚上呢？那暴雨之夜，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逃出來的……”

我和陳玲兒在一九九零年深秋的那個夜晚，繼續(xù)著我們的交談。在那個她和茍立志的新婚之夜，我當(dāng)時已被酒精麻痹的大腦，聽她這么說，反而墜入了更深的迷霧。

“暴雨？不會吧，我怎么記得那天夜里還有春天的月亮呢？”

“你一定記混了，你想，有誰會比我更清楚地記得那個晚上呢，那晚以后，一切都不同了。”

那起自殺事件，曾經(jīng)在文革末期的西南醫(yī)院轟動一時。玲兒的母親從自己居住的小白樓的五樓奮力跳了下去，在樓底那片堅硬的三合土空壩上，摔破了腦袋。醫(yī)院的人們后來議論起那個剛烈的女人，說是跳樓的人很少可以這樣以頭搶地的，他們總是出于自我保護的本能，會在空中調(diào)整姿式，然后下半身著地，他們更多的是死于全身骨頭的碎裂，而不像這位，直接讓自己的腦袋成為了一只被捏碎的花生殼。

那已是文革臨近結(jié)束的時期了，原本風(fēng)起云涌的爭斗已經(jīng)在一點點遠(yuǎn)去，但是醫(yī)院進出大門兩邊的公告欄上，仍然會出現(xiàn)零星的大字報。就在其中的一份淺黃色的大字報上，出現(xiàn)了袁主任攻擊現(xiàn)任院長的言論，大字報轉(zhuǎn)述她的說法，說院長忽視業(yè)務(wù)學(xué)習(xí)，過于放任年輕的醫(yī)生和護士鬧革命，荒廢了醫(yī)術(shù)。那張大字報應(yīng)該就出自那些年輕醫(yī)生中的一員，他隨后對袁主任“倒行逆施”的言論，展開了絲毫不留情面的猛烈批判。

“小彬你知道嗎，其實我并不清楚那一切究竟是怎么發(fā)生的。那事兒之后，我無數(shù)次想要返回那個晚上，返回我一個人坐在那里的那間樓頂?shù)钠浚侨匀幌氩黄鹞覌尵烤故窃趺醋叩?。?/p>

“都這么久了，別去想了?！?/p>

“我只記得那場大雨了，鋪天蓋地的，是初夏最暴烈的那種雨，直下得我毛骨悚然，我跑到那間連通陽臺的大屋子里去找我媽，卻只看見洞開的窗戶和陽臺門，我的意識像是被閃電照亮了一般，我就知道，我媽出事了?！?/p>

“你爸呢，那個時候你爸在哪兒??？”

“我爸，哼，那個從頭至尾的缺席者，那個浪蕩子，在真出事兒的時刻你是永遠(yuǎn)找不著他身影的……我只記得后來我在暴雨里，我只想著這暴雨總得有個盡頭吧，在那個盡頭，總得有個暖和的地方吧……”

她說著，看向了我，我發(fā)現(xiàn)她臉上的淚水已經(jīng)半干了，我們一起癡癡地望向那個秋天里正在四處擴散的黑暗，不知時間過去了多久。

“所以吧，我總覺得，我們這些人，都不過是從那場暴風(fēng)雨里幸存下來的孤兒?！彼龂@了一口氣又說。

后來，醫(yī)院里的人都在說，那個陳玲兒和茍立志最終可以走到一起，那是一段多么不可思議的旅程啊。他們一再疑惑地?fù)u頭說，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啊。

而在我這邊，那個人，在隨后漫長的成長歲月里，卻并沒有因為那個下午那暴烈的一擊和我走近，我和那個人最終還是無可避免地分道揚鑣了。我們時不時地在那個一天天變得老舊的家屬區(qū)大院里相遇，常常是相隔了十幾米的距離，我就會望向他，而他呢，并沒有多少改變，那張皺巴巴的臉上仍然一副垂死表情，即使那樣遙遠(yuǎn)，我也看得見他努力做出來的吞咽動作，仿佛我們之間的空氣，是某種難以下咽的食物。是的，他當(dāng)然也看見了我，他的臉有那么一會兒騰地漲紅了，我不知道我自己的臉是不是也一樣。我們最終都會像是被對方燙著了似的相互閃躲開去。

我在心里找尋自己對那個人所犯下暴行的痕跡，我甚至已沒有辦法看清他頭發(fā)叢中那條無疑還存留著的傷疤。他一直沒怎么長個兒，一直比一條站立起來的大狗高不了多少，這和我的那一擊有關(guān)嗎？他后來當(dāng)然是沒有能夠加入到我們那一撥學(xué)習(xí)成績優(yōu)秀的少年中，他在他青春期一天天到來的時候，仍然繼續(xù)著從少年時期就開始的那一場潰敗。后來當(dāng)我在重慶一中那些陰暗教室里，像一個精神病人那樣背誦著那些課本時，我只知道，那個人，仍然在外面，在一九八零年代初還有些荒蕪的大街上游蕩，我只知道他們從那時街道兩邊剛剛興起的小食店或是理發(fā)店的門前晃蕩而過。他在那所搗蛋孩子聚集的七十中就讀，但是常常是白天的光線還很刺眼的時分，幾個人就結(jié)伴來到街上。他們的頭腦里，幾乎已將那所中學(xué)鐵灰色的教學(xué)樓還有校門完全丟開了，他們在街邊開敞的空氣里吸煙，然后一伙人擁上那時重慶街頭隨處可見的頭頂天燃?xì)獍拇蟀?，在巴士靠近車站還沒有停穩(wěn)的時候又怪叫著推擠而下。他們倒不一定要從事扒手的勾當(dāng)，他們那伙人說到底是有些瞧不上那種病態(tài)的，用他們的話來說有些女里女氣的營生的。他們那伙人中間有一個的聲名，甚至傳播到了我們這些乖乖兒童的耳中，那人叫“花耳朵”，是因為他右邊耳垂上，生了一粒比黃豆還大的黑色的痦子，那人在少年時據(jù)說就捅過人刀子，進過少管所。那個茍立志在那年月總是一臉白癡地跟在那人屁股后面，會不會也是因為我那一記榔頭帶來的后遺癥？

他們后來集體陷入了一起輪奸案。茍立志很慷慨地為他的那些弟兄們提供了辦事的場所，想來他家的確是再適宜也沒有的強奸案發(fā)生地了。那個五月底的白日天光下，那些人相攜相伴地進入那間醫(yī)院家屬區(qū)的邊疆老屋，感覺幾乎像是走進了一艘無人管轄的公海游輪。那個時候，從茍立志家敞開的后窗望出去，仍然可以看到農(nóng)田和小河里游弋的灰色鴨子。那個“花耳朵”那時一定是從高處拍了拍茍立志的肩頭說，茍老二啊，你這里簡直是個地主莊園嘛。endprint

據(jù)說那一天同行的，原本有兩個女孩兒的，其中的一個在他們圍在一起傳遞一杯搪瓷缸裝著的江津老白干時，就預(yù)感到了要出事，她借口要去屋后的那片野地里噓噓，在眾人的哄笑聲中逃出了門。而留下來的那位，那個被叫做“輪胎”的胖妹妹，最后成了那些酒醉青年的犧牲品。

比較讓人哭笑不得的是，茍立志并沒有能夠加入到那起輪奸的實際行為中，幾乎可以肯定的是，他排在了現(xiàn)場所有人的末尾，直到茍立志家那條名叫小白的土狗，長達半個多小時的瘋狂吠叫，終于將最鄰近的紅磚樓里神經(jīng)衰弱的麻醉科醫(yī)生陳天林引來聲討時，也還沒有輪到他。

他進了勞教所，大約半年之后被放了出來，那所越來越老舊發(fā)黑的老屋子，那時在全院人的眼中，更加成了一處荒謬的存在。

茍立志那一家人仍然在那里出沒，那時候他的父親已經(jīng)離開了醫(yī)院的奶牛場，調(diào)到了營房科。準(zhǔn)確地說，他是被那些奶牛拋棄了，那些牛慢慢地老了，身體里的奶液也漸漸干涸了，加上社會上一些專職的牛奶生產(chǎn)商開始興起，他們最先生產(chǎn)的那種玻璃瓶裝的酸奶，上面印著血紅的商標(biāo)，成了新生活的標(biāo)志，院領(lǐng)導(dǎo)于是果然下令，關(guān)閉了那個居然還在不斷消耗干草的奶牛場。

現(xiàn)在，茍老爹從事的是醫(yī)院公用家具的回收工作，一九八零年代開始，那些醫(yī)生護士家中從前的軍用家具（那些家具的某一個邊沿上，會用紅漆刷出“西南醫(yī)院軍需”的字樣），開始逐漸被更加時髦的自制家具替代，那些油漆駁落的軍需品就一件件地匯聚到了營房科，而老茍每天就不得不瞇著他那已經(jīng)老花了的眼睛，登記核對。醫(yī)院里的那些人看見他吃力的樣子，嘴上仍然不依不饒，仍然七零八落地打趣說，老茍啊，什么時候我們可以把這些破爛兒領(lǐng)回家去，劈柴燒了啊？

茍立志被放回來之后的那個秋天，從那個偏遠(yuǎn)的流放之屋那邊，并沒有如人們期望的那樣，傳出從前茍立志每回犯錯之后都會發(fā)出來的慘叫聲。這一次，卻只有沉寂，透著幾分不祥之感。果然沒過幾天，人們就看見了老茍的瘸腿。他的右腿現(xiàn)在成了某種附屬之物，他每天乘坐營房科的那輛三輪自行車在家屬區(qū)里轉(zhuǎn)悠，從那車座上跨下來的時候，人們那么明顯地看出，那條傷腿遲遲不愿跟隨他攀上那些黑洞洞的樓道，去接近那些像是棄兒一樣的淘汰家具。

茍立志的姐姐也回家來了。她之前是在文革最后的那一年，當(dāng)上了統(tǒng)招的話務(wù)女兵。這個生就一張蛤蟆臉的女子，卻無可救藥地愛上了她們女兵連的連長，她私底下寫給那個小白臉的情書，作為一項罪證在那些話務(wù)兵中間公開以后，她就變得有些瘋瘋癲癲。她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花癡，梳著齊耳的直發(fā)，只要看見年輕男人，眼睛里就會立刻流露出地下黨員接頭時的那種神光。

發(fā)生在他母親身上的那件災(zāi)禍，則一如既往的有那么幾分滑稽，她在隨后的那個春季的某天夜晚，被那破屋子門前的一條春心蕩漾的毒蛇咬中了腳背。那還是夜晚的前半場，趙阿姨有驚無險地獲得了及時的救治，但是她殺豬似的哭嚎，搞得黑夜之中的全醫(yī)院的人都躁動不安。

那老屋開始被醫(yī)院里的人稱作詛咒之屋，他們一家人從那屋里走出來的時候，額頭上都寫滿了揮之不去的灰暗。接下去的某一天，我忽然就聽說了茍立志的新職業(yè)，他在醫(yī)院里那輛大型東風(fēng)車上，當(dāng)上了一名司機。沒有人能說清那究竟是怎么發(fā)生的，醫(yī)院里的那幾個高深莫測的頭頭們，他們眼鏡背后兩只眼睛，總是陷在陰影里，也許是那一家人的悲慘，連他們也看不下去了，就決定分配給他們一點陽光。

茍立志于是成了我們那一批家屬子弟里最早的汽車駕駛員，只不過他總是在夜里出發(fā)，前往城郊的垃圾場，讓我們這些旁觀者幾乎看不見他駕駛的英姿。在漫長的白天里，那人卻有些無所事事，重慶很珍貴的那些太陽天里，他就會在醫(yī)院里樂呵呵地瞎逛，有人說那時候他的臉上被太陽照耀著，常常會堆滿了滿足的笑容。他喜歡從醫(yī)院最西頭的那一排墻壁刷得雪白的傳染病房前繞過，然后，經(jīng)過那一棵著名的黃桷樹（醫(yī)院里的人一直為那樹的真實年齡爭論不休），來到那座最荒涼的平房跟前。

對，那是停尸房。他后來同駐守那里的三位民工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兄弟，他們會在太陽底下一只接一只地吸煙，沖著那熱烘烘的陽光，將口中的青煙直吐進去。那些春夏之交的下午，他們總是會把停尸房里那些被福爾馬林浸泡得已經(jīng)成了深棕色的尸體，拖出來清洗，晾曬。所以說，吸煙的時候，在他們的身后，往往就是那些無能為力的，橫七豎八的尸體。

我仍然會在家屬大院里偶遇他，我注意到他已經(jīng)將頭發(fā)剃成了青光閃閃的光頭，他頭頂上的那道傷疤在那個時期坦露了出來，那個如夢一般的下午那時就會成了我眼皮子底下一項尖銳的存在，那個人的生存，居然會古怪地背負(fù)著關(guān)于我的罪惡的印記，每一次都會讓我墜入迷霧，不知那究竟意味著什么。

那個時節(jié)，我已經(jīng)長得很高大了，接近一米八的身高，讓我與茍立志相遇時，還會忍不住去設(shè)想，如果十多年前的襲擊重演，會是一件比當(dāng)年輕松好幾倍的事吧。

那個女孩，就是那個自稱從暴雨之夜中幸存的陳玲兒，其實就住在我家的樓上。在那幢因為經(jīng)歷風(fēng)雨而變得白慘慘的大樓里，我家住二單元五樓，她家則在六樓。

看上去，茍立志在那天夜里那一大杯牛奶的情誼，并沒有讓陳玲兒銘記多久，她在第二天太陽升起以后，就被自己那個戴著一副黑框眼鏡的父親接回了那個剛剛死過母親的六樓。沒人知道那個年幼膽小的女童，是怎樣度過新近喪母后那個悲慘夏天的。那種悲傷隱沒在小白樓那用白色灰漿涂抹的外墻背后，我們只是看見那個女孩兒，小心翼翼地走下狹窄而陰暗的樓道，有時候我同她撞見了，就會讓她遭遇一次驚嚇，她總是會一臉蒼白，咬著下嘴唇再往后退開半步。

她的那個父親有時候倒是會將她安排到我們的家里來，因為她那死去的母親，同我母親曾經(jīng)做過兩年的醫(yī)大同學(xué)，這一層關(guān)系，讓她時不時地，會來我們家中，和我們同一張桌子吃晚飯。那是食物貧乏的七零年代，我們家也沒多少富余的食物，我至今都還記得，她坐在桌子邊兒上，仍然是刻意地退出了半米的距離。整個進餐的過程中，她幾乎都不怎么主動夾菜，而且退出的距離也讓她沒有辦法夠到桌子中央那往往最有內(nèi)容的主菜。這讓我的母親不得不一次次地用筷子頭，敲打我那狼吞虎咽的弟弟的腦袋。而當(dāng)我母親皺著眉頭，將那碗里的一塊排骨或是一夾肉絲壘到玲兒碗中時，她又總會深深地埋下頭去，仿佛那一刻的羞恥已經(jīng)巨大得讓她無法招架了。endprint

我要說的是，這樣的一個幾乎要被母親的缺席壓垮了的女孩兒，看上去一點也沒有可能與那個奔跑的野孩子相遇。他和她在我的記憶里，也的確沒有什么共處的機會。她當(dāng)然也滑落到了成績不佳的那群孩子中間，我母親有時候說起來就止不住搖頭：“那丫頭看上去就一副苦命相，唉唉，沒媽的孩子真是像根草啊?！?/p>

直到我后來成人，才明白了母親當(dāng)年語氣里的怨毒，實際上是沖著玲兒那個老爹而去的。那個喪妻人后來有了一個綽號叫得全院皆知，他們叫他拉茲，就是當(dāng)年那部紅透半邊天的印度電影《流浪者》里那個男主角的名字。她老爹當(dāng)然同那個高大帥氣，能歌善舞的男主角沒有多少相像之處，那個深度近視的中年男人，只是頂著那個洋氣的姓名，天天在西南醫(yī)院大院外那條彎曲的高灘巖正街上晃蕩。

這個喪妻的男人，慢慢成了那條街上有名的浪蕩子。他甚至連高灘巖正街盡頭那間豬肉店的老板娘都不放過。那肉店的屠夫據(jù)說有一次拎著一把沉甸甸的剔骨刀，追了“拉茲”半條街。這男人荒唐的行徑，讓人實在很難回想起那個致命黑夜里的悲傷，他成了醫(yī)院里的一個人所共知的笑柄，他們甚至斷言，“拉茲”其實是有意不愿再正經(jīng)續(xù)房，他連醫(yī)院里那些粗笨的清潔女工也去染手，漸漸地讓那些自認(rèn)清白的軍醫(yī)們，開始像躲瘟疫一樣地躲避他。

人人都記得他在傍晚時分，瞪著厚眼鏡片兒的背后那一對迷迷登登的大眼睛，在家屬區(qū)里找路的樣子。“瞧他那呆頭鵝的樣子，真擔(dān)心他在藥房抓錯藥把病人給毒死?！贬t(yī)院里的人在背后議論起他來真是一點情面也不留。

那個女兒卻沒有聲響地長成了一個奇跡。升上初中以后，她前來我家的臨時借餐已不再發(fā)生，雖然我們知道那時“拉茲”仍在街上浪蕩。那時候興起了麻將，緊挨那間肉店的底樓鋪面，就開起了一間麻將茶館，“拉茲”幾乎立刻成了那里最盡職盡責(zé)的駐守者。他幾乎天天去那里報到，也幾乎沒有例外地，總是同另外三位婦女，組成一組麻將搭子。

那樣的時光，我猜想，陳玲兒一定是獨自在家解決飲食吧。在我的想象里，她的往來走動也無聲無息。她活得就像是一個秘密，那個秘密在我們一家人的頭頂隱忍地生長著，忽然有一天，就像是一只飽脹到極點的果子，爆炸開來了。

我們那一代人那時候已經(jīng)統(tǒng)一進入了青春期，高二那年的秋天過后，那個陳玲兒一夜之間變得美麗而豐滿之致。

她被“拉茲”轉(zhuǎn)到了那所軍醫(yī)大學(xué)開辦的護士學(xué)校，草草的兩年培訓(xùn)后，被照顧性質(zhì)地招進了西南醫(yī)院的化驗室。算起來，她應(yīng)該是同茍立志同一批進院，他們那一批家屬子女，就這樣成了分散到醫(yī)院的各個科室里當(dāng)起了零工。她和他也許就是從那個時候開始重新接上了頭？但是，那樣的青春發(fā)育期，即使他和她存在種種接頭的跡象，也會被我全然無視的，我只會盯著那個時期陳玲兒在我眼前擴張而挺立起來的胸脯，她的額發(fā)也很洋氣地使用了電燙，在她鼓起來的前額上，那么柔弱地，嬌滴滴地扭曲著。她還涂了紅嘴唇，她的嘴唇比一般女孩兒的嘴唇要厚，總是一天也不拉地，精心地被她涂抹成了艷麗的朱紅色。在我們這些男孩子的傳說里，那樣的厚嘴唇就是性欲特別旺盛的標(biāo)志。小騷貨，小騷貨，在我們這些成績領(lǐng)先的男孩子口中，也忍不住暗地里這樣呼喚她。

所以在十月里的那個黑夜，茍立志同她在路邊的相遇，才會顯得那么匪夷所思。

那個秋天的夜晚，茍立志照常駕駛著他那輛山一樣龐大的東風(fēng)卡車，駛出西南醫(yī)院的后門。那輛卡車的后車廂里，塞滿了那一天里醫(yī)院生產(chǎn)的垃圾。那輛垃圾車好歹駛上了高灘巖正街的最末一段。那是一道彎曲的坡路，道路的兩邊長滿了枝葉濃密的洋槐樹，那些樹木遮天蔽日，在那個秋天的夜晚甚至完全遮擋了那些高高的路燈所播灑下來的光芒。從茍立志端坐的駕駛室看去，那一團接一團的光芒，從那些帷幕一般的樹葉間遺漏下來，就像是半途而廢的煙霧。

這是他所熟悉的景象，他也許早已在那清涼的空氣里吹起一段輕佻的口哨。他吹了一會兒，又想起了什么，就從右手邊的腰包里掏出了一根香煙，然后熟練地摸過駕駛臺邊的那只打火機來，點燃了。整個點燃香煙的過程中，他一刻也沒有停止駕駛，這對于他而言早已成了放松操一般的行為，他總是忍不住要在這樣的行為里，讓自己小小地放一會兒風(fēng)。

所以說當(dāng)陳玲兒突然在他前視窗的右側(cè)閃過，這個在一天的末尾，偷偷出離自己命運的男人，真的大吃了一驚。他掛在二檔上緩慢爬行的大卡車直到十幾米后，才猛抖了一下站穩(wěn)了。那個人影，在濃稠的夜色里最先只是灰白的一團，卻并沒有跟上來。就在幾秒鐘之前，當(dāng)它忽然躍上他的前窗，他恍惚間還以為是一個從黑夜里涌出的妖怪呢，而那個妖怪這時只是歪倒在十幾米后方的路燈光下，蠕動著，遲遲不見進一步的行動。

在他的攙扶下，那個女人朝他仰起臉來，竟然是陳玲兒。即使在那幽深無比的黑暗里，那張臉也仍然驚人的美麗。那美麗的臉孔仿佛來自深深的水底，在那一刻的晦暗中，狂亂得那么明顯。汗水，還有已經(jīng)完全花掉了妝容，茍立志記得自己看到了這些。

她的右腿背，在之前的傍晚，被一輛飛駛而過的嘉陵摩托閃電般地輾過。她以為沒事的，但是勉強走了兩步之后，就倒在了那段荒僻公路邊的雜草叢中。

她后來坐在他的副駕駛座邊，用流彈般快速的純正重慶話，咒罵那個沒心沒肺的摩托車司機，“他以為他是要趕去火葬場嗎？一分鐘都不能耽擱的樣子！”陳玲兒伶牙俐齒地罵著，一邊還咝咝地吸著涼氣。他有些入迷地笑了，聽著平日里幾個兄弟之間張口亂罵的臟話，從鄰近的那個美麗的嘴唇里一字不差地吐露而出，他實在有些忍俊不禁。他的笑容在黑暗里無聲綻放，而身邊的這個女人卻兀自沉浸在憤怒中。

慢慢地，他嗅見了那個女人的味道，即使是在開敞的駕駛室里，那一團清新的，形容不出來的味道也仍然隱隱地飄拂了過來。那味道本身，就好像是一個弱小的生命，在總是籠罩在他身邊的那一片垃圾的氣味中，奇跡般地存活了下來。

那時候，他已經(jīng)麻利地掉轉(zhuǎn)了車頭，行駛在開往西南醫(yī)院急救部的路途上。

接下去的一切，變得順理成章，他有條不紊地處理著對于陳玲兒的救治。那一夜的病員不知為何像趕集一樣擁擠，他將她從副駕上摟抱下來，然后撞開阻擋了他們前路的那些求治的人群，在急救部那條長長的走廊里，為她搶到了一段可以平躺下的長椅。endprint

疼痛潮水一般褪去了，她腫大的右腳那邊現(xiàn)在只剩下了麻木。她觀看著他為自己的奔忙。他成了一個笨拙的男人，他跑了開去，不一會兒又急急地跑了回來，對她承認(rèn)錯誤一般地申辯，說自己那個在急救部上班的哥們兒，今天卻偏偏不上班，他說他對正當(dāng)班的那個女人說過他的名字了，但是不管用，“那個眼鏡婆娘只是瞄了我一眼說，各人排隊去，這前面幾個馬上就要拿過去了，插他們的隊，你可能負(fù)不起這個責(zé)喲……不好意思，她一定是大姨媽來了?！?/p>

她看著他沖自己擠出了一個笑容，但嘴角卻扭歪著，反而像在哭。他的鼻頭上也滿是汗水，那個混亂的時分，不知道為何讓她想起了自己的媽媽，那個已經(jīng)陷入了記憶煙塵中的女人，她也是這樣，雖然生就一副寬大的，如瓷器一樣清朗的面孔，卻有一個愛出汗的鼻頭。她記得很小的時候，她爸爸也是一副清朗的模樣，就總愛在飯桌邊數(shù)落媽媽，說她鼻頭愛出汗，必定是個苦命的人。

她的淚水就這么下來了，這讓那個垃圾車司機更加地手足無措了。她沖他揮了揮手，意思是讓他別在身邊晃蕩了，他在她的朦朧淚眼中猶猶豫豫地離開，一邊還不放心地回望著她。

那個啟示，就在那一刻照亮了她。

她的手向自己肚腹慢慢撫摸而下。那里依舊土地一樣平坦著，她開始對著自己的肚腹說起了話。

孩子，她說，我一定要把你生下來。

她一遍又一遍地說著，在急救部那天夜里的一片紛亂中，沒有一個人聽見了她的那些話。

是一個女兒，她在第二年的那個夏天降生，那個時候，距離茍立志和陳玲兒在二灶食堂那個荒涼的二樓上舉辦的婚禮，還不到半年時間。又過去了大約一年多以后，那個小人兒開始蹣跚地從那個被遺棄的老屋那邊，向家屬院的這片光明之地走來。那多半是一些太陽很好的日子，女孩兒由她的那個母親或是婆婆領(lǐng)著，來到我們小白樓前的燈光球場前。那里有各式各樣的女人，領(lǐng)著她們各式各樣的孩兒，在那些被焊死了的鐵架觀眾席上招引，時不時地發(fā)出大驚小怪的呼叫。

那些多事的女人們，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茍家那個嬰兒的可疑之處，那個小人兒，竟然長著天使一樣精巧的眉眼，那一對櫻桃小口也像是畫筆描出來的，還有卷發(fā)，她的媽媽不知為什么遲遲都不愿剃去孩兒那格外濃郁的胎毛，到了后來，那卷曲的頭發(fā)一天天披散了下來，在她的頭頂甚至臉蛋兒的兩邊夸張地劃著一個又一個波浪圈兒。

那些女人見了，總是一驚一乍地圍攏過來說：“瞧這姑娘的頭發(fā)喲，嘖嘖，小小媽，你究竟喂她吃了什么喲，長得跟大草原似的，她爸爸看了不知道有多歡喜呢?！?/p>

她們的眼光，會緊盯著“爸爸”那個詞在玲兒臉上的投影，一心想要看見某種類似于冷風(fēng)拂面的抽搐，但是那媽媽卻只是低下了那雙依舊美麗的黑眼睛，追隨著那個踉蹌前行的小人兒，若無其事地扭開了臉去。

流言還是在無形中泛濫開來。有人說那完全要歸罪于那個所謂父親，當(dāng)他在某些星期天的早晨或是黃昏，牽起女兒的小手出游，沿路遇見的那些人，都會用詫異的眼光追隨他們。那個老爸總是穿著皺巴巴、松垮垮的工裝褲，上衣也過于肥大了，他一路上都好像是在討好那個小公主，臉上堆起來的笑容，讓他那接近于某種動物的臉孔變得越發(fā)歪歪扭扭了?？赡切┖檬碌娜藚s仍然不肯放過他，他們有時候會問他孩子的媽媽哪去了，為什么沒一起歡度星期天呢。他們的問話故意放得更大聲，直至那個頭發(fā)開始大片脫落了的男人，他頭頂上的那道傷疤變成了紫色。

那個母親，那時正在天星橋甚至更遠(yuǎn)的沙坪壩的那些舞場里旋轉(zhuǎn)。她迷上了交誼舞，每天下了護士班之后，就跟隨幾個姐妹一起乘車前往那些幽暗的舞場。她成了在她童年時期，那個幾乎每天逃出家門的父親的翻版。她尤其是喜好穿著深黑的衣裙，她的妝容也涂抹得格外濃重，上下眼瞼的眼影大膽使用了深秋夜空的那種黛藍(lán)。她成了沙坪壩一帶出了名的舞后，在那些浪蕩兒的口中，擁有了一個誘人的別名叫藍(lán)皇后，他們聚在一起的時候，總是會提起她半透明的黑色紗裙里那一對隱約的乳房，說那像是一對半夢半醒之間的小獸。他們會吹噓自己在某個夜半時分的得手，他們一邊遙望著舞池旋轉(zhuǎn)的彩燈下，那個忽遠(yuǎn)忽近的黑影，雖然在昏暗的燈光下幾乎沒法看清，他們也不得不悲哀地意識到，在她的那兩片紫葡萄色的嘴唇之間，早已泛起了對他們連篇謊話的一絲譏笑，這讓他們最終訕訕地沉默了下來。

而那個女兒，即使被如此冷落，卻仍然對玲兒依戀得不得了。那些舞會之夜，有時候會延續(xù)到午夜以后，那孩子躺在床上，也仍然會瞪著雙眼不肯睡去。那個母親，也不知是怎么想的，每一回晚歸，還會興致勃勃地隨身帶一塊巧克力，或是糖果什么的回來，也不管那已是怎樣地夜深，還是任由那個嬌慣的孩兒狼吞虎咽地嚼下去。她斜躺在女兒的身邊，甚至全然不顧也許第二天一大早就要出門開車的老公，摟著那個洋娃娃一樣的小東西，哼起了輕柔的歌曲。

那個時候，那條陪伴了茍立志一整個成長歲月的土狗，也已經(jīng)老得不成樣子了。它也許曾經(jīng)是白顏色的，從它遺留下來的那個叫小白的名字里，人們依稀還記得它當(dāng)年從那片荒涼的老屋子跑出來，如何在那條彎彎曲曲的土路上雀躍，然后奔向山坡盡頭那座孤零零的豆腐房去的矯健身姿。西南醫(yī)院的人們，在那年月里總是會匯聚到那紅磚平房門前，老人還有孩子們各自舉著手里的銻鍋，排隊打豆腐，豆花，或者在臨近過年的那些寒冷的白天拎來糯米，等著用那里的電磨磨成湯圓面。

在那些滿心期待的人叢中間穿梭，討喜，是小白最喜歡干的事情，也不知是不是那里豆制品熱烘烘的氣味，還是隨時都可能降臨到嘴邊來的一團豆渣所帶來的誘引。那條狗兒，就這么搖頭擺尾地留在了醫(yī)院里幾乎所有上了點年紀(jì)的人的記憶里。所以當(dāng)茍立志后來在某一個只有幾個人的零落的酒桌上說起小白，一邊垂下頭去痛哭，責(zé)怪它為何那么狠心地拋下自己，那消息還是一陣風(fēng)似地傳遍了整所家屬院。他們開始說起那條狗如何也陪伴了自己的童年，說起它在豆腐房斜對面的煤炭房里如何搗蛋，如何滾得一身污黑，但是只要茍立志一聲令下，就會端坐下來，眼巴巴地向他承認(rèn)錯誤。

那可是他心頭肉啊，是他頹敗童年的安慰劑啊，醫(yī)院里的那些人都說。他們的意思是，在過去那些貧窮的日子里，茍立志赤裸著黝黑的精瘦的身子，摟抱著那只小白，他的那張蛇一樣的扁臉綻放出來的笑容曾經(jīng)是怎樣的幸福而滿足啊。他們很快又發(fā)出了嘆息，那些嘆息最終還是歸結(jié)到了那幢放逐之屋里總是接踵而至的不祥事件之上，在他們當(dāng)中沒有一個人意識到了，那起屠狗事件，原來是一個最絕望的警告。endprint

事情發(fā)生在他們婚后第三年的春天，陳玲兒繼續(xù)著她在黑夜里的晚歸，而那只狗呢，也許是老糊涂了吧，它團在門邊打盹，每一次聽見玲兒的腳步響起，仍然會哼鳴著從睡眠中爬起，然后伸長脖子發(fā)出長時間的吠叫。它甚至連一眼也沒有去看那個黑衣的潛行者，只是歪著腦袋，自顧自地完成了那次狂吠。

但是，忽然有一天，那種像定律一樣上演的吠叫消失了，陳玲兒在夜里的回歸，忽然少了這惟一的一件陪伴。

那沉寂繼續(xù)著，在隨后的某一天，陳玲兒和那一家人圍坐在飯桌邊，那個老人，茍立志的父親，淡淡地提起了那只狗，說怎么沒見小白了，在隨后的一小段不安的停頓后，那老人又癟嘴笑了起來：“它不會偷跑出去找朋友了吧，都這么老了……”

“我把它處理了。”茍立志那時候正埋頭刨飯，說話的時候，他的頭更深地向那口大碗探了下去，光頭上的汗珠子又細(xì)又密。

他后來告訴那些前來辦案的警察，他也搞不清楚自己為什么不像通常的那些屠狗人那樣，將那破布一樣的狗尸扔到屋后懸崖下那片荒草叢中，或是隨便找個僻靜處埋了，他采取了他所熟悉的醫(yī)療垃圾的處理方法，在頭一天的傍晚，用那種黑漆漆的塑料袋將小白密不透風(fēng)地包裹了兩層，然后在第二天黎明還沒有到來的時候就上了路，他拎著小白的那個遺留物，說不清究竟是輕了還是重了，然后有些忿忿不平地將那個小口袋投入到后車廂那堆龐大的醫(yī)療垃圾里。他拉著那一卡車可怕的廢物前往處理場，在熟悉的路途中，依舊憤懣不已。

陳玲兒的離開是在接下去的那個夏天。她和醫(yī)院里的其他人一樣，似乎完全沒有接收到茍立志發(fā)出的那個警告，她不辭而別，直到許多天過去了，醫(yī)院里才有人說起了她的去處，他們說她去了長江的南岸，在那家上萬人的兵工廠里，找到了一份護士的工作。當(dāng)然也有人說，她其實是投奔她的情人去了，那個情人緊挨著那家兵工廠開了一間摩托車配件廠，其實就是從民用車間的后門偷偷將那些元件倒出來，改裝以后上市。那些最激進的傳話人甚至說，那情人其實就是陳玲兒那個女兒的親生父親，她同茍立志的婚事從一開頭就是一起計劃好的陰謀。

茍立志最后開著那輛垃圾車直奔南岸。而在那個年頭，重慶的市區(qū)還沒有修建起一座橫跨長江的大橋，茍立志要從沙坪壩前往南岸，惟一的通道，就是長江邊的汽車輪渡。他那輛骯臟無比的，散發(fā)出熏倒所有活人的怪味兒的垃圾車，在輪渡的碼頭上被嚴(yán)厲地阻攔了下來。那個一路上氣勢洶洶的茍立志，在那一刻一下子委頓了下來，他像是一個做賊的人，滿臉漲成了深紫的顏色，最后灰溜溜地在長江邊那陡斜的河灘上擺放了車子，像一個特務(wù)那樣登上那班滿載了大小汽車的輪渡。

沒有人可以說清楚那一天讓人絕望的暑熱下面，那個尋妻人心中那時的黑暗。茍立志穿著的那件黑色襯衣上面，很快就布滿了大片汗?jié)竦挠≯E，那些印跡眨眼間就被烈日灼干，勾畫出鹽堿的海灘那樣的形狀，但是很快，新一輪的汗液的潮水又淹沒了那白花花的海灘。他卻依然頭頂著重慶七月那種可以殺死人的太陽，繼續(xù)在那快要融化了的甲板上吸煙，他的腦袋就像是遭受了又一次痛毆，腫脹而疼痛，讓他正處身于其中的那個下午也變得無比遙遠(yuǎn)。

有人說，他在那個下午找了那間招待所。招待所坐落在銅元局那條狹窄街道的右邊，空落落的房間里，只有兩張鋪著白色床單的單人床。那種老式的洗臉盆木架上，晾著一塊紫色的提花毛巾，那上面的幾朵牡丹囂張地盛開著，一個人等待的時候，茍立志幾乎聽見了那些花朵的喊叫聲。

黃昏嘆息著到來，在他的凝視之下仍然像拉動了一個神秘的開關(guān)那樣，熄滅了投射到江面上的光照。對于他和陳玲兒在接下去的那個傍晚的談判說法不一，有人說陳玲兒帶著值了中班后的一臉蒼白的疲憊出現(xiàn)，她坐在與茍立志相對的那張床上，無聲地流淚，最后只是懇求他放過她。另外的一種說法是，茍立志看見房門響動就撲了上去，那個出走的妻子被忽然出現(xiàn)在眼前的這個黑影嚇得哇啦哇啦慘叫，她救命的呼喊很快招來了兵工廠的保安，那個比茍立志高出一個肩頭的保安，最終將他一直架到了招待所底樓的大門外。

一個更殘酷的說法是，那天在招待所里，茍立志一直坐在那沒有留下一絲人跡的床單邊上等候，直到輪渡收班的八點半了，也沒有看見那個女人的身影。

醫(yī)院里的人只知道，他仍然在等著陳玲兒的歸來。那個孩子完全不了解這些，在一家人都上床睡下后的黑夜里，仍然像過往那樣瞪著一對大眼睛等候著那個從前總是如期而至的母親，她不眠不休的守候嚇住了茍立志，他托關(guān)系為她找來了安定片，只用小刀子切出了半粒，那個孩子就沉沉地睡去，像是突然死去了。

但孩子很快就識破了這一招，在那些致命的黑夜剛剛來臨時，她就坐在老房子最里間的那張寬闊的大床上，提前陷入了哭泣。她那個小小的意識里，不知從哪里接收到了一條神秘的信號，讓她的哭泣變得無比的漫長，而且綿綿不絕。

茍立志開始在那黑暗的房間里奔走，來來回回地，他嘆息著端上了一杯白糖的開水，想要欺騙那個孩子將早已準(zhǔn)備好的安定片服下，但那一天夜里，那孩子卻發(fā)了瘋，猝不及防地一把將他手里的藥和水掀翻在地。

他直盯著那個孩子，她的夸張的卷發(fā)，洋娃娃一樣的秀氣眼睛，在那間屋里垂死的白熾燈光下，更像是一個陌生人，一個來自異國的荒唐使者。

孩子后來消失不見了以后，那個家里的人也并沒有顯出更多的異樣來。他們后來告訴警察，茍立志對他們的說法是，孩子每天夜里實在鬧騰得不像話，他只好連夜將她抱去了南岸，抱給了那個她離不開的媽媽。他和她媽已經(jīng)商量好了，再等一等，等這個夏天過去，他們再商議未來的打算。

他就這么不動聲色地繼續(xù)一個人的生活，真的等來了秋天，還有那個終于下定了決心，要來接走女兒的母親。

警察后來在那間老屋著名的架空隔層里，找到了那個孩兒的幾套衣物，已經(jīng)變得骯臟而腐爛。

尸首呢？那個滿眼狂亂的母親緊盯著那個一直抖動著右半邊身體的無賴，足有半分鐘，才被那突然來到的答案，嚇得將自己后半截的慘叫吞進了肚里。

最關(guān)鍵的那個物證最終還是床底發(fā)現(xiàn)了，真的，就是一把榔頭，那上面的血跡和附著物說明了一切。

“小彬你知道嗎，我們西南醫(yī)院的這幫子弟中間，我最羨慕的，就是你啊?！?/p>

那時，茍立志的那一場混亂的婚宴正進行到最奇怪的階段，前來朝賀的親人們，還有同一個部門的同事，都已經(jīng)撤離，只有那些貪戀杯中之物的酒徒們自動留了下來，守著那最后一桌的殘羹，繼續(xù)那看上去要致人死地的酒戰(zhàn)。

我為什么要留下來呢？其實，作為那起童年暴行的主使，我應(yīng)該是完全沒有臉面出現(xiàn)在那個婚宴上的，但是那個一臉勝利光彩的茍立志讓我產(chǎn)生了錯覺，他還有那個美麗得有些虛假了的新娘，對我表現(xiàn)出來的熱情和友好，讓我在一片莫名的感激中迷失了方向。

我居然在那場酒席中滯留了下來，一直喝得不得不沖到后陽臺上去嘔吐。

我在那里發(fā)現(xiàn)了那個吸煙的新娘。她遙望著大院圍墻背后那一片正在一點點陷落進黑暗的山谷，吸著煙。我問她沒事吧，她緩緩地?fù)u了搖頭，然后沖我優(yōu)雅地招了招手。

她的美麗仍然具有無法抗拒的魔力，我們湊在一起交談，嘆息著，慢慢地將那扇玻璃門里面，仍然像兩群野獸在相互撲殺的斗酒的人們遺忘了。

她最終對我說起了那個傍晚，“這件事情我只會對你一個人說，”她說，“我知道你和他，還有他的那些兄弟伙不是一路人。而且，反正你就要去美國去了，你可以把這個秘密一直帶上飛機，帶到地球的那一邊去?！?/p>

我聽見了她咯咯的笑聲，她望著我：“你猜猜看，那天夜里，我一個人怎么會在那黑漆漆的路邊游走呢。我其實也在想著遠(yuǎn)走高飛呢，就像你們這些高材生一樣，但是，那輛飛駛而來的摩托卻告訴我說，我那是在做夢。所以那天夜里，我把自己交付給了第一個愿意為我停下來的人……

“可那個人居然是他，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慢慢想通了，這絕不是一個玩笑，而是命中注定的底牌，在我們這樣的人手里，就只有這么一張底牌?！?/p>

她嗚嗚的哭聲在二灶食堂背后的蒼茫夜色里變得那么孤立無援，在我們腳下的山谷，乳白色的霧霾正大片大片地升起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