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孔的南宋背影

李海洲

檐下的燈籠被經(jīng)年的風雨褪成了淡香淡雅的白色，那抹早年的紅卻還有些柔弱無痕。在路孔，你可以聽見心跳和雨水滑落在石頭上的聲音。那些石頭是南宋年間的市民和賣花女踩過的，你現(xiàn)在踩上去，也許還可以聽見南宋的歷史在你腳下發(fā)出低低的輕吟。四周安靜得空曠，偶爾有雞鳴和蟋蟀聲傳來，不遠的石橋上，戴著斗笠的趕馬人和他馱著柴米的馬已經(jīng)慢慢走出了南宋，走進了橋?qū)Π峨鼥V的晨霧里，而炊煙隔河升起，人間的生活已經(jīng)在回味悠長地開始。

路孔可能是重慶最典雅和最寂寥的古鎮(zhèn)。這是一個可以讓時代和人類慢下來的地方，所有的一切都是那么淡然而清涼，仿佛重慶閑置在時間深處的一個懶腰。安詳靜謐的青磚黑瓦下，街道兩邊洞開著古老的木質(zhì)門扉，沒有迷亂的工藝品和一切市儈的叫賣氣息，有的只是曲折而綿長的時光，以及時光門檻邊卷著旱煙目光清涼的老人。那些慵懶的貓或者睡眼惺忪的大黃狗就直接臥在街道中間，它們的好夢從不會因為身邊的腳步而被驚醒……這里的生活平淡得天經(jīng)地義的同時也帶著幾分古典的雅致。當冬天的第一場薄霜貼上窗玻璃，街邊總會有捧著臘梅的少女碎步走過，花瓣清幽一路，古鎮(zhèn)就有了沉香的醉意。

在路孔，南宋離我們是如此的觸手可及。古鎮(zhèn)就是那個年代留下來的有四個城門的寨堡式建筑，在青衣寬袍的南宋，這里因為是槽運要塞而繁華嫵媚，微醺的落第秀才、腰纏萬貫的商賈、或者馬蹄聲碎的俠客都在這里彈著衣冠上的灰塵，打尖落座。那時候的路孔河邊，剛好是琵琶古弦的煙花柳巷，紅袖輕揚的早晨，有多少別離在這里欲說還休。那紅塵中的幾枚胭脂扣，扣死了多少飄零的人生。而現(xiàn)在，畫舫船屋不在，只留下幾排堅硬的石梯。河水依舊不急不緩地哼著小調(diào)，那南宋，只不過是這河流中遠逝的浪花群里比較憂傷的一朵。

讓人驚訝的其實是古鎮(zhèn)邊有六個石孔和河水相連，把白鵝從第一個孔里放進去，它會從另外的石孔里鉆出來曲項向天歌。所以這里原本就叫六孔，由于川話在音調(diào)上的問題，后來就被口順為路孔。其實前者很沒意思，老讓人想到六個鼻孔，而后者卻充滿了誤導，我老是以為這個名字是要紀念孔子和他的學生子路?，F(xiàn)在想來，所謂六孔，應(yīng)該是某個和尚留下的偈語，那不過是說人生的六種欲望，最終都會和七情一起消失在水里，而水很清，無魚也無欲，就像這里的生活。

生活當然也需要醫(yī)治。路孔鄰街的藥店里氣定神閑的妙手是一個鶴發(fā)童顏的老者，在他的背后，是一排排古色古香的藥屜。老者臉色紅潤地望聞問切，不像在看病，倒像是一位首輔在醫(yī)治天下。開藥方的時候居然是提的毛筆，很漂亮的一手小楷。四周全是草藥微微散發(fā)出來的山野氣息，車前子、艾葉、安息香、苦蒿……仿佛四季的消息都聚集在這里。沿街直下，一位老裁縫架著黑邊眼鏡悠悠地踩著老式縫紉機，模樣專注而悠閑，身后的墻上，毛澤東在一張有些發(fā)黃的紙上已經(jīng)微笑了多年。

路孔是如此的讓人平靜，時間從容而樸素，河流悄然繞城走過，幾只白鶴在水邊梳理著羽毛，像百姓那樣恬淡地安居樂業(yè)。晨煙的深處，有時候會看見一些藍衫短褂的武者在樹蔭下修煉拳術(shù)，那是一門和這個古鎮(zhèn)很匹配的功夫：纏絲拳。拳如春天的蠶在吐絲，或者說是讓對手和生活都慢慢陷進纏絲網(wǎng)中，這已經(jīng)成了當?shù)氐娘L俗和群眾活動……因為這古鎮(zhèn)別樣的好水色，因為那淡然、那武者，路孔完全就是南宋背影里一個虛懷若谷的隱者，在重慶西部地勢平緩的土地上，散發(fā)著古典而憂傷的味道。而雨水輕輕打下來，草藥貼上唇彩，拳和道德都在吐絲。至于生活，就開始慢慢地余香四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