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的那一邊

吳曉雪

他是被前呼后擁著來的，閃光燈從各個不同的角度曝著光，他的衣服上，帽子上都落滿了簽名，各種顏色的字體。

列車啟動的時候那伙人齊聲喊了起來：“活著！加油！”那聲音隨著我關(guān)閉的車門被齊齊地擋在了外邊，他站在我身后，厚重的鼻音，我知道他哭了。

他的行李堅實厚重，他問我可否放在風擋處，因為體積比較大，車廂里不好安放。我非常好奇地仔細端詳了他的臉，一個驚嘆號就毫無保留的寫在了我的臉上，他真丑！他笑了：“阿姨，沒嚇著您吧，呵呵，我長得卻實有點那個，不過我良民，您看，我良民證。”他笑著把他的身份證和車票一起遞到了我的手里，我連忙解釋：“不是，沒有……”周圍的人也跟著一齊笑了。

他的行程一千三百多公里，中間會翻越秦嶺。二十幾歲的小伙子，矮小，精瘦。他比較陽光，他蹬蹬蹬地跑去幫下鋪的老人打開水，還時不時地把周圍的地面清掃一下。后來就鋪開他的本子寫日記，密密麻麻的小字，摞在一起已經(jīng)有好幾個本子了。用塑料紙認真地包了，放在大旅行袋的側(cè)兜里。相鄰臥鋪的幾個年輕人跑來參觀他滿身的簽名，才知道他是騎著自行車到的拉薩?！巴郏　敝車穆每筒挥傻冒l(fā)出了贊嘆的歡呼！隨即嘰嘰喳喳地問這問那，我也被這熱烈的氣氛吸引了，湊過去聽他們談話。

他的初衷令在場的人驚駭不已！原來他竟然準備自殺！詢問原因，說是長相丑陋，學(xué)歷也不高，求職生涯更是慘淡！終于鼓足勇氣喜歡上了一位姑娘，卻落得慘敗而歸……他望著窗外，像是在述說一個久遠的、別人的故事：他的家在一個偏遠而貧困落后的小鎮(zhèn)，母親是小兒麻痹后遺癥，拄著棍子走路都非常費勁，父親年老而多病，家里的幾畝薄田純屬靠天吃飯，附近沒有水源，干旱的天氣常常是連水窖都干涸得見了底。就在他考取了那個省外的不起眼的?？频牡诙?，年邁而貧困的父母相繼過世了。打算留下來的他走了一家家招聘會，大專生，身高不夠，相貌不行……他從別人的眼里看到了嘲笑和鄙視。他就越發(fā)不自信。無奈而落魄的他只好去了一個小飯店找到了一份打雜的工作，工資不高，但是他需要！他想通過自己的苦干來換取那一份賴以生存的薪水。一次一個同是農(nóng)村來的女服務(wù)員崴了腳，他提出背著對方去附近的診所治療，卻招來了所有人的譏笑：“嘻嘻！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了！就他那身子骨，還背別人呢，媽媽呀！刮陣大風都能吹跑了……”那個崴了腳的女孩兒更是極力反對，厭惡的表情深深地刺痛了他的心！他說，那時屬于他的天空是灰暗的。他感覺這個世界拋棄了他，沒有親人，沒有固定住所，沒有溫暖……無處不在的奚落的眼神使他不敢與別人對視，只要聽到別人的笑聲，他就感覺人家是在嘲笑自己，只要看見別人在一旁說話，他就感覺人家是在議論著自己的丑陋……他焦慮萬分，總是在睡夢中驚醒，再后來就失眠了，怎么都睡不著。

他決定去死！他退掉了那個賴以棲身的陰暗潮濕的地下室，他把自己身上僅有的兩百多元錢連同幾件換洗的衣裳一同丟給了橋洞旁的老年乞丐，在正午的日頭下，他沖著那個年邁如自己父母的人凄涼地笑了……

“后來呢？后來你死了嗎？”一邊的小姑娘晃著一對好看的羊角辮，眨著毛嘟嘟的大眼睛，非常急切的想知道事情的結(jié)尾。她的媽媽愛憐的把她攬進了懷里：“笨丫頭！死了還能坐這兒說話啊！”周圍的人就跟著一齊呵呵地笑了。

“太神奇了！我給了那個年邁乞丐的兩百多元錢竟然產(chǎn)生了神奇的魔力！”男孩嘿嘿地笑了，他搔著后腦勺，眼前浮現(xiàn)出了當時的情景：老年乞丐叫住了他，央求他幫自己一個忙，他當時已經(jīng)做好了赴死的準備，所以非常樂意地答應(yīng)了，老年乞丐折回橋洞鼓搗了一番，把一個不大的包裹遞給了他。地址卻嚇了他一大跳！不在一個城市。他提出可以幫對方郵寄，當然是被拒絕了，理由是郵寄不到。老年乞丐給了他單程的車費，說是包裹捎到了對方會給他返程的車費。這對他來說已經(jīng)不重要了，于是憂傷的他啟程了，一個晚上的硬座，他想了很多，幼年，童年，少年……他眨著一雙通紅的眼睛，去到了另一個繁華的城市。老年乞丐的地址蹊蹺極了，他轉(zhuǎn)了整整一個上午也沒找見他描述的地方，但是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這是一個現(xiàn)代而文明的城市，問路的時候人們都很和氣，沒人歧視他的丑陋，對方友善的目光讓他的心里感覺暖暖的，第一次，在一個異鄉(xiāng)的街角，他哭了。抱著那個硬硬的包裹，在一個街心花園的椅子上，他竟然美美地睡了一覺。

天黑的時候，他終于找到了那個僻靜的所在，是一個破舊的書報亭，書報亭的主人是一個殘疾人！拄著雙拐，艱難地正上著木制的門板。他說明了來意，對方趕緊拿了一瓶水出來：“渴壞了吧？你先喝口水，等我上了門板咱們就去喝面！”

那個晚上他們是擠在書報亭簡陋的地鋪上睡的，他知道了殘疾男孩艱辛創(chuàng)業(yè)的故事，男孩說著，說著，他就感覺自己在飄，后來又感覺自己在沉，一點一點不知道沉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睡得太沉了！一直睡到第二天中午。多日來失眠的痛苦在這一覺之后得到了一些緩解，他感覺到餓了，午餐依舊是那種大碗的蕎麥面條，他呼呼地吃著：“香！真香！”對方被逗笑了：“跟昨天的一樣，難道昨天的不香？”“昨天？”他使勁地晃著腦袋：“昨天頭疼得要死，沒吃出啥味來?！?/p>

那個神奇的包裹似乎是被改換了頭面，裝進了一只背包中：“不好意思，你還得幫我一個忙，你看，我行走不方便，你只好代勞了，這是地址，這是車票。”

另一站距離不算遠，四個小時的車程，對方是一位醫(yī)院的護工，五十多歲，病床上是一位癱瘓老人，護工一邊為老人按摩腿腳，一邊招呼他稍等一會兒，他看著夕陽的余輝灑在護工的肩上，就像披了一件黃金的盔甲。

在護工租住的小屋，他吃到了護工妻子留在屜里的面餅，護工的妻子也是護工，晚間的時候陪護一位孤獨的老太太，老太太沒病，就是耳聾，卻特別喜歡跟人聊天。護工很健談，讓他知道了一些有關(guān)護理的常識，護工似乎很熱愛自己的工作，興趣高漲地講，很快就把他給講睡了。

“再后來，我受眾人之托又相繼走了四五個城市，我從來沒走過那么多的地方，我突然覺得，在山的那一邊原來真的是另外一番景象呢！”

周圍的旅客若有所思：“這么說起來，你是遇到了高人了！輕而易舉地就把你的病給治了?！?/p>

“可不是嗎，現(xiàn)在回想起來，哪里是什么高人嘛，簡直就是遇到了神仙！我那個時候呀，跟本聽不進勸，失眠搞得我頭疼欲裂，看見所有的人都像在跟我作對似的！他的一個包裹拯救了我，那個殘疾的報亭主人，那個勤勞的護工，那個失去雙手的志愿者，那個執(zhí)著的殯葬美容師……在他們的愛心傳遞下，我走過了好多座美麗的城市，知道了好多好多以前想都沒想過，聽都沒聽過的事情，最需要說明的是，我的失眠竟然不治而愈了！我開始重新地審視了自己，我的心嘲笑了我自己！我的這些挫折，那些高山大川面前算什么呀？”

周圍的旅客聽呆了！繼而七嘴八舌的問了起來：“那你的自行車又是怎么回事？是另一個故事嗎？”

男孩用舌頭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他長長的吁了口氣：“那是我的最后一站，也是一個更好地開始。在那兒，他們打開了那個包裹：那是一個木制的募捐盒子，滿滿地都是愛吧！”男孩禁不住地笑出了聲：“他們建議我參加那里的騎協(xié)，這么多人的心意，盒子里面除了現(xiàn)金還有寫好的字條，鼓勵我的話，還有幾個折好的小星星和千紙鶴，活著真好！我不知道他們的名字，但是我會保留這一份愛！我會把它傳遞出去！西藏的天那么純凈，那么藍，是我從未見過的顏色，草那么綠;遠處悠閑的牦牛和一閃而過的藏羚羊，那是生命在舞蹈;在一個酥油茶館里一位乞討的老奶奶在得到一毛錢的施舍后燦爛的微笑和滿足的神情讓我真正意義上體會到了什么叫幸福?！?/p>

呵呵呵，周圍的氣氛熱烈而和諧，大家都在為小伙子的回歸而感到高興，一位老人特意留下了小伙子的聯(lián)系方式，準備在方便的時候把自己的輪椅捐獻出來，小伙子給大家看了他收集的沿途風光知識剪貼，里面有所到地點的經(jīng)緯度，物產(chǎn)，氣候特征，人文地理，歷史名勝，大事記和重要人物簡介，以及旅游知識指南……有人就問小伙子今后的打算，小伙子就說他準備回去后先做一段時間的義工，去孤兒院，老人院，然后就一邊打工一邊準備自考，提高自己的知識水平。他的眼神炯炯有神呢，他說想學(xué)心理學(xué)，將來有條件了也會幫助像自己當時一樣的人，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眼睛里有亮晶晶的東西在滑動，他還說，它會做一個愛的傳遞者，把一個迷茫的心靈用心地護送到那充滿希望的，山的那一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