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山和中州的千年同行

楊瑞慶

華夏九州鋪滿中國版圖的“東西南北中”，其中中華文化的發(fā)祥地之一河南，簡稱“豫”，位居神州大地的中心，人稱“中州”。一個“中”字可看出它的中心位置，還有“中岳”“中原”也都在豫地。河南不但是中國地形位置上的中心，而且還是古代政治文化的中心，全國八大帝都，四個就在河南（安陽、鄭州、洛陽、開封）。從夏、商、周、漢、隋、唐、宋等朝代一路走來，先后孕育出各種光彩照人的優(yōu)秀文化。特別是北宋定都開封，文化發(fā)展進入了鼎盛期，其文化魅力更是輻射全國，影響世界。

昆山和中州相距“十萬八千里”，由于當時中州先進文化的導向，使昆曲改良尋找到了方向。從此，兩地為中國戲曲的繁榮攀上了“姻緣”，至今已結(jié)伴同行了一千多年。

中國戲曲史源遠流長又繼往開來。當自豪昆曲被捧為“百戲之祖”時，還應感恩昆曲之前的中州賦予。最近，為了更好地傳承昆曲，我們昆山文化發(fā)展研究中心一行，先后去了鄭州、洛陽、開封考察，每到一地，都有深厚的戲曲底蘊感動筆者。在一些出土文物和歷史檔案中，隱隱傳來當時屬于先進文化的信息，給予了昆山腔改良時許多高雅追求的靈感。至今，中州的戲曲事業(yè)仍然繁榮，而昆曲卻傳承艱難。當時，昆山腔借鑒了豫韻而“轉(zhuǎn)危為安”；今天，昆曲也可借鑒他們打造豫劇的經(jīng)驗而“東山再起”。

在昆曲創(chuàng)新中借鑒豫韻

中州地區(qū)各種高雅文化的形態(tài)可統(tǒng)稱為“豫韻”，這些深厚底蘊除了本地原生態(tài)的積累外，大唐雅文化的滲透功不可沒。

開元盛世國泰民安。由于唐明皇偏愛奏樂唱戲，到處鶯歌燕舞。誰知好景不長，政權(quán)發(fā)生動蕩。安史之亂后，一些身懷絕技的宮廷藝人為了躲避戰(zhàn)亂，相繼流落到江南隱居。其中，就有善演參軍戲的黃幡綽在昆山正儀傳播雅韻。黃幡綽來自長安（今西安舊稱），地處中州邊緣，可以說，這是昆山第一輪傳進了具有中州色彩的文化基因。

在隨后的唐宋歲月中，特別到了宋朝南遷后，昆山“近水樓臺”地得到了中州文化的熏陶，夢想著還處在“小天地”中的昆山腔能脫穎而出，一鳴驚人。當時的昆山腔還只是鄉(xiāng)調(diào)俚曲的簡陋形態(tài)，平民百姓尚能附和，但文人雅士難有興趣。為了能使昆山腔“出乎三腔（海鹽腔、余姚腔、弋陽腔）之上”，元末明初的昆山千燈人顧堅和明嘉靖年間由江西投奔昆山的魏良輔，在中州優(yōu)秀文化的啟發(fā)下，先后為昆山腔的改良尋找到了良計妙策。

一改詞牌唱詞。北宋在開封建都100多年，曾是聞名世界的繁華之地。宋詞和唐詩一脈相承，也成為中國文學史上的一座藝術(shù)峰巔。相比之下，唐詩常是五絕七律，句式拘謹，缺少詞格對比；而宋詞常采用長短句式，并附有音調(diào)，更具情感色彩，如《蝶戀花》《念奴嬌》《浪淘沙》等就是常用的詞牌。自從昆曲唱詞改為詞牌后，寫作時或倚聲或填詞，在遵照宋詞格律的基礎上，自由展開，文采飛揚。數(shù)百種宋詞詞牌為昆曲唱詞的寫作打開了廣闊的空間，也因此誘發(fā)昆曲創(chuàng)立了獨特的曲牌體戲曲音樂結(jié)構(gòu)。

二改中州韻白。要使戲曲產(chǎn)生影響，就要讓更多人聽懂戲白。當時大宋統(tǒng)一全國，為了樹立國威，溝通國人，官場通用中州話，好似現(xiàn)在推廣以北京方言為基準的普通話。當昆山腔“止行于吳中”時，有識之士認為語言障礙是制約流通的重要原因，于是，把昆曲中的唱詞和念白都改為中州韻（丑角除外）。從此，天南地北的文人雅士都能聽懂昆曲，并且也都能學唱昆曲，使昆曲擺脫了“地方戲”的束縛，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傳播空間，終使昆曲成為戲壇上一花獨放的“天之驕子”。改用了中州韻后，昆曲就獲得了“居高臨下”的好運。

三改竹笛伴奏。鄭州博物館里，一支在當?shù)爻鐾恋氖非肮堑烟貏e吸引眼球。古老、完整、精致的骨笛上鉆有七孔，能吹出帶有半音的七聲音階，其音律水平早就領(lǐng)先于世界。由于笛子發(fā)明較早，運用廣泛，技巧成熟，所以成為唐宋宮廷演奏中的重要樂器。由于竹笛音色細膩、圓潤，常被文人當作“玉笛”來敬重。當時昆山腔還是弦索伴奏，顯得低俗粗糙。以魏良輔為首的曲家大膽地把笛子作為昆山腔的主奏樂器，頓使唱腔聲美色雅。為追求竹笛與唱腔的珠聯(lián)璧合，將短小的“梆笛”改成粗長的“曲笛”?？梢哉f，這一改使昆曲出奇制勝地獨領(lǐng)風騷。

四改北曲融合。昆曲原來只限用南戲唱腔，慣用以五聲音階為主的音調(diào)，旋律風格委婉曲折。雖然也較優(yōu)美動聽，但情調(diào)比較單一，難以滿足展開復雜戲劇矛盾的需求。當時，北宋的雜劇盛行，以七聲音階為主的北曲，常能抒發(fā)粗獷、激昂的情感，深受豪放型士大夫的青睞。曲師們廣采博收，將與南戲形成鮮明對比的北曲也融入到昆曲的腔系中，把昆曲打造成“集南北曲之大成”的“聚寶盆”。這一改，頓使昆曲的曲牌庫容量增大，為昆劇文本創(chuàng)作涌發(fā)出取之不盡的源泉。

五改行當分類。鄭州博物館里，看到了一幅出土于宋代初期雜劇藝人的演出圖片。他們裝飾各異、扮相各異、形態(tài)各異。有的嫵媚動人、有的詼諧滑稽；有的青面獠牙、有的談笑風生。只看他們的人物造型，就能略知他們的人物性格。這是早期雜劇的演出寫照，不難看出，這些個性鮮明的泥塑形象已是戲劇中生旦凈末丑的行當雛形。當清唱的昆曲進入到演戲的昆劇時代時，行當?shù)姆诸惡托挟數(shù)膶Ρ?，成為編?chuàng)劇目中的重要追求；行當?shù)拇┲托挟數(shù)难b扮，成為表演中的重要區(qū)別。應該說，中州早期的戲劇萌芽，給予了昆劇創(chuàng)新者諸多借鑒。

歷史是一條環(huán)環(huán)緊扣的關(guān)系鏈，后人總是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才塑成高大形象。中州不愧為中華文化的發(fā)祥地，也因此引來了一派人杰地靈的繁華景象。一幅《清明上河圖》就囊括了那時大宋的輝煌，今天的《清明上河園》再現(xiàn)了昔日的歌舞升平景象，不難想象，當時開封集聚了一千多萬人，形成了龐大都城，成為世界奇跡，確實能成為萬民向往的勝地。那里發(fā)生的一切，都值得各地仿效和追隨。所以在改良昆山腔的進程中，也得益于“豫韻”迸發(fā)出的魅力光彩。

中州一游，更感恩中州曾經(jīng)擁有的燦爛文化，為昆曲的改良輸送出一個個高雅基因，終于樹起了一個亭亭玉立又楚楚動人的“百戲之祖”，得到了國人的崇拜和世人的崇敬。在歡呼昆曲成為世界級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時，也不應忘記中州文化曾經(jīng)給予昆山強身健體的營養(yǎng)。

在昆曲傳承中借鑒豫劇

中州地區(qū)早期的各種音樂、舞蹈、文學、戲曲、語言方面的先進文化，確實為昆曲的改良樹立了一根根耀眼的標桿。當昆曲打造成鶴立雞群的“國粹”時，各路地方戲紛紛借鑒昆劇，又把昆劇當作楷模。特別是“百戲”追捧昆曲的表演程式，在姹紫嫣紅的戲曲舞臺上，奉獻出了一個個美不勝收的亮麗劇種。

中州曾經(jīng)慷慨地輸出了高雅營養(yǎng)，滋養(yǎng)了如日中天的昆曲。后來，大宋避亂南遷，黃河經(jīng)常決口，“豫韻”開始蕭條。直到清乾隆年間，河南才誕生了別開生面的梆子戲，后來改稱為豫劇。豫劇以敲打梆子（兩塊響木），主奏板胡為特色，情感粗獷豁達，演唱聲情并茂，深受當?shù)匕傩障矏?。由于豫劇特點鮮明、風格強烈，這種新鮮的“豫韻”也像過去一樣，輻射到北方各地，與各地方言、民歌結(jié)合，先后形成了“山西梆子”“山東梆子”“河北梆子”等各具地方色彩的梆子戲。在群芳爭艷中，河南梆子（豫?。┮詺v史悠久、發(fā)展完善、唱腔獨特、韻白張揚、劇目豐富、名角輩出，而格外受到青睞。其國內(nèi)影響程度僅次于京劇，成為中國戲曲舞臺上的佼佼者。

在豫劇和昆曲同行的過程中，一方面，豫劇學習昆曲、昆曲反哺豫劇；另一方面，豫劇獨辟蹊徑、別開生面，確實走了一條與昆曲迥然不同的創(chuàng)新之路———昆曲追求高雅、豫劇追求通俗；昆曲采用曲牌體、豫劇采用板腔體；昆曲運用曲笛主奏、豫劇運用板胡主奏；昆曲運用鼓板擊拍；豫劇運用梆子擊拍。如果說，當時昆曲改良較多借鑒了豫韻的話，如今創(chuàng)立豫劇時除了表演上有諸多模仿外，其余則一概“對立”，因此樹起了一面令人耳目一新的戲劇大旗。

在以后昆曲和豫劇同行的歲月里，高雅的昆曲成為“陽春白雪”而少有知音，通俗的豫劇成為“下里巴人”而普天共鳴。除了劇種本身的雅俗不同外，兩個劇種的傳承理念也明顯不同。

豫劇重視唱腔改革，不斷豐富板式，設計精美唱段，讓豫劇音樂在群眾中鮮活起來；豫劇重視人才培養(yǎng)，在以常香玉為首的一批老藝人的培養(yǎng)下，新秀大量涌現(xiàn)，流派紛呈，為傳統(tǒng)劇種注入了新鮮的血液；豫劇重視劇目創(chuàng)新，不但新編歷史劇，而且提倡現(xiàn)代戲，一部《朝陽溝》的成功亮相，使豫劇更是家喻戶曉；豫劇重視舞臺演出，河南的豫劇團遍布城鄉(xiāng)，經(jīng)常深入基層，讓群眾經(jīng)常能感受到豫劇的魅力，而涌起對家鄉(xiāng)戲的迷戀感。由于河南的戲曲底蘊深厚，所以河南衛(wèi)視中的“梨園春”欄目，吸引了全國各地的戲迷前往大顯身手，并擁有億萬電視觀眾?？梢哉f，豫劇的傳承方興未艾，前景一片光明。

而當今昆曲的處境卻相當艱難。當然，昆曲屬于高雅藝術(shù)，不可能和屬于俗文化的豫劇同日而語，但總得有人傳承下去、發(fā)揚下去。一靠業(yè)內(nèi)人士前赴后繼地接力表演，二靠業(yè)外戲迷如癡如醉地接力欣賞。如果能一代一代地在繼承中發(fā)展，在發(fā)展中提高，就不愁難以為繼了。但昆曲經(jīng)歷了好幾次“危在旦夕”的險境，究其原因是自命清高、死抱程式、劇目老套、人才匱乏、演出蕭條、市場萎縮等問題的癥結(jié)所在。有人認為，昆曲已是世界級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對她曾經(jīng)定格的一板一眼、一招一式不能有半點偏離，那么，有朝一日昆曲真的游離了時代、沒有了生命，到了不愛聽不愛看的結(jié)局，只能放進博物館供人回憶了，到時將后悔莫及。昆曲曾經(jīng)借鑒豫韻而擺脫了困境，那么，當前能否從豫劇的興旺中借鑒到傳承的經(jīng)驗呢？筆者認為，在保持昆曲韻味的前提下，對唱腔、戲文、劇目都應進行揚長避短的改良。如把唱腔設計得規(guī)范些、把戲文編寫得通俗些、把劇目創(chuàng)作得新鮮些。這是與時俱進、以人為本，實踐科學發(fā)展觀的需要，最終目的要讓大部分群眾都能接受昆曲，從而能喜歡昆曲。

在傳承昆曲的過程中，除了專業(yè)工作者的努力外，不應忘記讓群眾廣泛參與。這次中州之行，所到之處都能欣賞到高亢的豫劇唱段，用餐時服務小姐唱、乘車時導游小姐唱，雖然大多是那段耳熟能詳?shù)摹皠⒋蟾纭?，但她們都以自豪的心情在推薦家鄉(xiāng)獨特的戲曲文化，令人感動。在一次宴會上，還驚喜地看到數(shù)十個服務員列隊背誦具有豫韻內(nèi)涵的古詩詞的動人場面。據(jù)說，他們那里的服務員，必須背誦具有中州文化內(nèi)容的唐詩宋詞才能上崗，可見，中州的文化建設還像過去那樣，在一步一個腳印地務實打造。

反觀昆山的昆曲現(xiàn)狀令人汗顏，昆曲故鄉(xiāng)的百姓基本都不會唱昆曲。雖然成立了多個業(yè)余曲社、小昆班，從上到下都在著力普及昆曲，由于昆曲高雅，大多數(shù)人還是難以踏進門檻。為了改變這個越來越蕭條的局面，近年來，在政府引領(lǐng)下，為營造本地愛聽昆曲、愛唱昆曲、愛看昆曲的氛圍在做不懈努力，如引進園林版《牡丹亭》經(jīng)常演出，邀請各地昆劇院團來昆演出，目前，觀眾興趣增濃，并漸入佳境。

中州之行，觸動了昆山方面必須急起直追的神經(jīng)。普及性的傳承不妨學習中州那里的做法，可以在群眾中推廣三件事。一是會講一段昆曲史。知道昆曲姓“昆”的原因，從而敬畏昆曲，熱愛家鄉(xiāng)。二是會唱一段昆山腔。學唱一段短小的代表性昆曲唱段，從而領(lǐng)略昆曲的美感。三是會背一段昆曲賦。將昆曲的藝術(shù)特征、美學價值、戲曲貢獻悉數(shù)包容，通過詩文傳達出昆山對于中國戲曲的高雅貢獻。當然，史、腔、賦須組織專家學者挑選、撰寫，努力追求短小精悍、雅俗共賞。

當昆曲低迷時，高雅的豫韻滋潤了昆曲。當昆曲繁華時，精致的昆曲孕育了豫劇。當昆曲失落時，興旺的豫劇啟發(fā)了昆曲。這就是昆山和中州千年同行的大致軌跡。昆山正在學習中州地區(qū)善待本土文化的經(jīng)驗，那么，相信在不遠的將來，昆山也會出現(xiàn)合唱昆曲共賞昆劇的傳承盛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