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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樓之戀

      2014-12-18 15:34:39余艷
      時代報告·中國報告文學(xué) 2014年12期
      關(guān)鍵詞:王春楊昌濟楊開慧

      出發(fā)時,我們追著東升的太陽。

      腳底的布鞋,踏出活力與堅貞,

      飄飛的裙衫,舞動理想和青春。

      從此——

      追逐夢想,像鳥兒眷戀藍天,

      義無反顧,像魚兒葬身大海。

      如果青春——注定奮斗和無常,

      那就披荊斬棘,唱成一首永不言敗的歌;

      如果熱血——注定奔涌和揮灑,

      那就酣暢淋漓,流成一條永不干涸的河。

      因為愛你,天地是你,我將全部生命融入,

      因為愛你,我成為你,相擁相溶鑄就永恒。

      還是因為愛你啊,犧牲只當(dāng)重生再活一次,

      未來,會在光芒萬丈中永生!

      出發(fā)時,我們追著東升的太陽,

      收工時,我們定格成青春雕塑……

      ——題記

      上部:思想崛起

      1、初次抵京

      1918年8月,盛夏。

      毛澤東和蕭子升、張昆弟、李維漢、羅章龍等24名青年,第一次走出湖南,坐上火車抵達向往已久的首都北京。

      這是楊開慧隨父母到北京的半年,命運的推手,就把毛澤東從千里之外的湖南再次推到這個小女子面前。千里迢迢來到北京,毛澤東是組織湖南學(xué)子準(zhǔn)備赴法勤工儉學(xué)。

      這一天,是8月19日。

      與毛澤東四年的相處,17歲青澀少女朦朦朧朧的生命感覺,還來不及在心中刻下很喜很痛的痕跡,楊開慧就隨父母到了北京。時空的阻隔讓她漸漸淡忘了湘江岸邊的那位青年才子。如果命運的瓜葛到此終結(jié),那么,毛澤東可能還是毛澤東,但楊開慧肯定不是后來的楊開慧了。

      ——因為,時間是隨著心性流淌的。像楊開慧后來的手稿所說。

      不料我也有這樣的幸運!得到了一個愛人!我是十分的愛他,自從聽到他許多的事,看見了他許多文章、日記,我就愛了他……

      北京鼓樓后豆腐池胡同15號,門上還是掛著湖南學(xué)子們很熟悉的銅牌“板倉楊”——這是楊昌濟在北京的家。

      在毛澤東沒來北京前,經(jīng)常進出楊家大門的是那個似乎沒有缺點的湖南伢子王春和。王春和是長沙有名的食品大王——八寶齋王家大公子,字三和。在楊昌濟被聘來北京任教時,他早半年考取了這所中華最高學(xué)府——北京大學(xué),成為這家名校的一名湖湘學(xué)子。

      當(dāng)然,這還不是王春和出入楊家大門的理由。

      王春和出入楊家真正理由,是因為楊昌濟很快就發(fā)現(xiàn)他在倫理學(xué)方面的獨特悟性。最讓楊昌濟吃驚的是,有關(guān)倫理學(xué)方面的很多經(jīng)典著作,這個年輕人都已經(jīng)看過,并能對那些經(jīng)典提出很多有理有據(jù)的質(zhì)疑。說實話,楊昌濟想起自己在他這個年紀(jì),那些經(jīng)典還沒王春和讀得多。

      楊昌濟激動了。作為一個資深教育家,楊昌濟對天才弟子的敏感從來就沒有淡漠過,對得意門生的數(shù)量也從來沒有滿足過。這使他自然想起了在湖南的那兩個得意門生:毛澤東和蔡和森。楊昌濟非常明白,湖南的那兩個得意門生不是學(xué)問之才,而是濟世之才。但眼前的這個王春和,卻肯定是做學(xué)問的好手。

      其實,還有一個人比楊昌濟更喜歡王春和,那就是楊夫人向振熙。正因為這樣,對經(jīng)常出入楊家大門的這個王家公子,楊開慧沒有表示出什么排斥之意。再說,在這個大學(xué)生身上,楊開慧也找不出什么明顯讓人討厭的地方。但是,那個看似沒有缺點的書生卻讓楊開慧感到很郁悶:人怎么能沒有缺點呢?于是,開慧常常睜一雙大眼睛把王春和往死里看,并希望能挖出藏在那個同齡人身上的很多不足。王春和就這樣不知不覺間被一雙少女的眼剮來剮去,終于被楊開慧剮出了很多不是:這個人也委實太過斯文了。他的生活細節(jié)你就找不出半點不文明的地方;這個人也太細心太敏感,不但能洞察她爸她媽的所思所想,而且還能恰到好處的做出反應(yīng),并用他聰明過人的言行給爸媽撓癢癢。不但如此,她感覺連她自己心里想什么,那個人也能一眼看穿。這還是個人嗎?

      這樣一看一想,楊開慧就想起了另外一個人。

      那個人從來不假模假樣的裝謙虛,該不謙虛的時候他一點不謙虛。那個人也沒長得像女人一樣漂亮,起碼沒漂亮得那么可疑。那個人也沒有那么斯文,吃飯時他會很自然地用手揩掉嘴上的油湯。那個人也沒有那么刻意地揣磨周圍人的心思,更不會刻意去討好想要討好的人。那個人也不會一眼就把人洞穿。那個人有時還好像有些讓人厭煩(非常討厭,非常非常討厭)??勺约簽槭裁淳褪峭涣四莻€人?我是不是出什么毛病了?不討厭的人,我看不上眼。那有時厭煩的人,我為什么總也忘不了?我是怎么了?我是不是無可救藥了?

      就在楊開慧為一遠一近的兩個人迷惑不已的時候,她得知離得很遠的那個人將要重新近在眼前。也好,她決定公平對待,她也要用她的一雙眼睛狠狠地剮一剮就要來到眼前的那個人。

      可真到這天,楊開慧一臉焦燥,急火攻心,在庭院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地來回跑。許昌發(fā)大水,那列從南方開來的火車被洪水圍困。有的說被阻,有的說車翻。第一次來北京的毛澤東他們可都在車上呢,晚點這么久,誰知道會出……

      向振熙故作埋怨地寬慰女兒:別繞了,繞得我頭暈。急么子嘛?這是擔(dān)心得了的?你都去火車站接兩次了,不就是誤了點,說不定,下一分鐘他就到了。何況,你急死也白搭。那個毛澤東,什么事能難得了他?天不怕地不怕,只有鬼神怕了他。他那壯如牛的身體,有事也能扛半月……我還不曉得啵。

      楊開慧對媽媽做了個怪臉,算是不大滿意。她自己知道,當(dāng)?shù)弥莻€人要來,她為什么一聽見敲門聲,心里就突突直跳?一旦發(fā)現(xiàn)來者不是讓她心跳的那個人,又變得特別失落……

      現(xiàn)在,楊開慧又聽見了敲門聲,心突然不爭氣的狂跳起來,小鹿般歡快地奔過去。

      門開,站在門口的卻是王春和。

      開慧邊走邊莫名其妙丟一句:

      是你,我還以為誰敲錯門了。

      王春和笑笑:我是肯定不會敲錯門。但我感覺,你好像開錯了門。

      楊開慧便感覺有點惱火,心里想,你知道我不想給你開門你還天天來?楊開慧一惱火,就懶得跟王春和說話了。楊開慧知道,跟這種人說話,說了也是白說,因為還沒等你說,他已經(jīng)知道你要說什么了。這個人不是人,是個魔。人看見魔,最聰明的做法就是離魔遠點。

      只想躲開的楊開慧干脆簡潔地對王春和:把門關(guān)上。說完就走。

      王春和跟上說:這門我不敢關(guān),我要關(guān)了門,就把一個重要的人關(guān)在外面了。

      王春和說完就朝門外看了一眼。躲在門外邊的毛澤東神一般地出現(xiàn)在楊開慧面前,笑瞇瞇的問一句:小師妹,許久不見,想哥哥了沒有?

      楊開慧瞪一眼毛澤東迅速反應(yīng),似乎生氣的一揚頭,就轉(zhuǎn)身便朝里面喊一聲,媽,來客人了。

      毛澤東又是一怔:我什么時候成客人了?

      久別重逢,自是免不了一陣熱乎。向振熙抓住機會不失時機的點明了一個意思。向振熙說,潤之呀,這么久都不回來看我們,你現(xiàn)在知道后果了吧?——連你的開慧妹妹都把你當(dāng)成客人了。

      向振熙有意無意的一句話,既是在說給毛澤東聽,也是在說給王春和聽。她希望她這句話,能讓兩個聰明的年輕人把準(zhǔn)他們各自的定位。

      吃飯的時候,一直不太說話的楊開慧突然扯扯毛澤東的衣服說,叫你多帶點衣服來,就是不聽,冷死你活該!

      毛澤東笑了,他覺得從前的那個小師妹又回來了。

      于是,毛澤東的俏皮勁又上來了。毛澤東說,自小師妹在信中提醒那句話,溫暖就一直持續(xù)著,成了哥哥身上最暖和的大衣。一想起你那句話,我就覺得寒冬也是暖春,就不知冷了。

      楊開慧終于笑了,不就是“天冷,帶棉衣”那幾個字,夸張。她望著父親楊昌濟說:爸爸,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你這個油嘴滑舌的得意門生越來越油嘴滑舌了。

      楊昌濟想想說,我沒覺得啊。再說了,只要能把我女兒逗笑,油嘴滑舌也是氣吐馨蘭的好文章。

      跟向振熙一樣,楊昌濟也是話里有話。只是楊昌濟的話中之話不在向振熙的范疇里。在女兒的婚配對象上,楊昌濟和向振熙都各有各的執(zhí)著指向。

      像12年后的1930年,楊開慧在她最后一篇手稿《追憶》中這樣寫道:

      感情真是個奇怪的東西,三和君那樣愛我,我反而討嫌他至極,不愿見他。我的愛人,我只唯恐他不愛,至于悲傷怨抑,天哪,給我一個完滿的答復(fù)罷!

      一個是“不愿見”,一個是“只唯恐他不愛”,楊開慧心里已早有準(zhǔn)確的情感指向……

      蔡和森先行到北京打前站。毛澤東一到,兩人就忙乎開了,在楊昌濟老師的鼎力相助下,北大校長蔡元培同意為湖南先辦一個60人的預(yù)備班,第一期赴法勤工儉學(xué)的湖南學(xué)子終于安定下來補習(xí)法語。

      說起赴法留學(xué)這事,要追溯到兩個月前。那天,毛澤東接到恩師楊昌濟的信,說到法國急需勞工,中國相關(guān)政府組織青年人赴法勤工儉學(xué)。畢業(yè)以后,毛澤東等一大批學(xué)生在湖南均被待業(yè)所困。楊老師這一消息,一下讓新民學(xué)會全動起來。發(fā)動、組織,第一批就來25人,是來人最多的省份。不久第二批、第三批都會到。那么多人,吃、住、學(xué)都挺不易,又不想太吵著老師。進京后,人都安頓在湖南各地會所,只有他們搞組織的七八人,租下了三眼井胡同,離老師這不遠。

      最初,匆匆抵京的毛澤東和蔡和森被楊昌濟安排在家里先住下。開慧那天聽爸爸對潤之哥說:“你與和森先在我這住下吧,過了這最熱的時候,大部隊也來了,再過去組織,不遲?!遍_慧當(dāng)時丟一縷爸爸能懂的微笑,算是給爸爸點贊。

      可這批同學(xué),幾乎都家境貧寒。剛開學(xué)不久,盤纏所剩無幾,維持基本生活都成了問題。為幫助赴法勤工儉學(xué)的湖南青年籌措旅費,楊昌濟通過朋友,將一筆前清戶部應(yīng)退還給湖南的糧、鹽兩稅超額余款利息提了出來,解了一時的燃眉之急。但缺口依然很大,籌錢還是當(dāng)務(wù)之急。楊昌濟及時提醒并指點毛澤東他們:“此次來京,要把困難想足。這么多人日用開支都不小。要有計劃,多面協(xié)調(diào),籌措經(jīng)費。這少不了你們四處奔波,準(zhǔn)備吃苦哦?!弊詈螅瑮畈凉f了兩個關(guān)鍵人物。前者主管留學(xué)事宜,能支持,事就辦得順;后者是湘紳目錄在京之首的人物,要幫,資金就有來源。

      他們是:法華會負責(zé)人李石曾,湘籍國會議員陳炳坤。

      可是,毛澤東他們很快就發(fā)現(xiàn),籌資的難度遠遠超出了他們的想象。他們拜會的那些達官貴人社會名流們,說起湖湘學(xué)子赴法勤工儉學(xué)來,個個談得意義深刻??烧嬲涞藉X,就開始環(huán)顧左右而言它了。

      眼看著盤纏用盡,都是窮孩子,借都沒去向。一些同學(xué)開始泄氣,有的清包袱準(zhǔn)備走人。毛澤東、蔡和森和幾個同學(xué)又來老師楊昌濟家里請教。

      這天,楊老師有意不言語,大家一番議論后,毛澤東像是自言自語:我在想,我們不能天天只說不做,不能做思想的巨人行動的矮子。天上不會掉白銀,地上不會生辦法。留學(xué)籌資是這樣,將來國家與民族的命運,單靠說是改變不了,我們該做點什么了。

      大家又熱烈起來。

      等大家熱烈起來后,毛澤東又不說話了。

      毛澤東不用說話,有一個人在代他說話,那就是他的好友蔡和森。他知道以和森的口才,桌上幾個持不同看法的學(xué)友根本不是對手。

      楊濟昌松了一口氣,他終于知道得意門生毛澤東為何沉默。他丟過去一眼,正好與毛澤東的目光對碰了一下,然后兩人都淡然地收回目光。此時此刻,師生之間的那種默契已不必多吐一字半句,出口即俗。

      只是,這種難以察覺的默契竟然還是被一雙聰慧的眼睛感覺到了。

      那是開慧的眼睛。那雙眼睛在兩個男人之間發(fā)現(xiàn)了一種讓她怦然心動的東西:這兩個男人中,一個是她親愛的父親,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另一個是……是什么呢?

      但開慧可能不知道,這個夜晚對她是個多么重要的夜晚。因為,就在這個夜晚,她親愛的父親母親已在不經(jīng)意間把她的命運跟那個男人連在了一起。

      那是楊濟昌與夫人向振熙臨睡前的輕聲談話。向振熙說起今天王家又托人來提親了。王家那公子,你別不上心。你老把眼睛盯著毛潤之,要知道,一個得意門生不見得是一個得意的女婿……楊昌濟終于說話了,像潤之那樣的年輕人有什么不好。當(dāng)然,我是說太早了點,霞仔才十七歲。

      你呀,心里可不是早不早的問題……向振熙打斷丈夫的話,索性說個痛快。有個問題我想提醒你,你那個毛潤之好像注定沒法安分。他走到哪里,哪里就不安生。你看他讀書四年,鬧騰的事還少???這樣的年輕人注定一生飄泊闖蕩,居無定所、生無寧日啊。你想讓我們霞仔陪著他過這樣的生活?

      “思之所成,行之所動,該鬧的還得鬧。要不然,一個國家如死水微瀾,不平時,沒人鳴不平;不公時,沒人喊不公,這國家就完了。楊昌濟接下說,我棄官從教,就是想多多欣見像潤之這樣的年輕人。不管他以后干什么,他不也得要吃要住要生活?有他吃的住的,還能沒我們霞仔的?怎么就沒有定所沒有寧日了?

      這么說,這個女婿你認了?

      這還得看霞仔的意思吧。

      唉——向振熙長嘆一聲說:還用看她的意思?她心里整天裝著個潤之哥哥,沒來時,天天盼信;這來了,我都能感覺她那撲通撲通的心跳……

      “那不就行了,這種事還是順其自然的好。女兒喜歡的男人,就是我們最好的女婿”。楊昌濟說完像很圓滿,翻身睡了。

      向振熙卻久久無法入睡。她太知道躺在身邊這個男人,在他看似溫文爾雅的外表后面,藏著的是九頭牛都拉不回的執(zhí)拗;在他看似糊涂的很多糊涂背后,藏著的是清清楚楚的明白。她不知道女兒跟上那個毛潤之會是個什么樣的結(jié)局。但她知道,從此以后,楊家的大門將隨時為他而開。那個名叫毛潤之的年輕人,與楊家的緣份,這才剛剛開始。

      但向振熙總有一種難以言狀的隱憂。這種隱憂一直伴隨著她以后的年年月月天天,總是難以釋懷,并成為她心中揮之不去的隱痛。等到那一天真正到來的時候,她才發(fā)現(xiàn)她竟然不知道痛。原來她早已痛過頭了,已經(jīng)不知痛了……

      事態(tài)發(fā)展最終如向振熙擔(dān)心的,女兒后來的日記記錄了這段隱憂成了明憂。

      太難過了,太寂寞了,太傷心了!這個日子我檢(簡)直想逃避它。但為著這幾個小寶,我終于不能去逃避。他終于有信來了,我接著喜歡得眼淚滾下來了。然而,他那生活終歸是要使我憂念的。我總是要戴(帶)著痛苦度日。又許久沒有信了,不眠癥依然來到。

      2、絕處籌錢

      這天,開慧一定要跟潤之去三眼井胡同看老朋友。

      一進門,大家正做午飯,大鍋里熬著白菜豆腐,煙熏火燎的。蕭子昇搟著面皮在自制面條;羅章龍嘮叨著北京的米太貴吃不起;楊光最小,負責(zé)燒火,只見他抬起花猴似大汗淋漓的臉,說:這北方人也是,吃面食多費勁,南方的米飯就著辣椒多好吃,還省事。

      毛澤東和開慧對了一眼,正若有所思,蔡和森垂頭喪氣地進屋了。原來,他是第八次找那個華法教育會的負責(zé)人李石曾,天天排著長的隊,今天又連個影子都沒見著。

      大家一陣唏噓,楊開慧突然自告奮勇,對無精打采的蔡和森說:你們辦法沒想到點子上,沒準(zhǔn)我能幫你們想個奇招,先見了再說。

      四處碰壁的幾個年輕人像剛縮的彈簧,一下將情緒反彈回來。他們明白,已經(jīng)沒有退路,此行要是無功而返,湖南學(xué)子們的留學(xué)之路就會成為留學(xué)之夢。

      毛澤東又不失時機地對蕭子昇說:蕭菩薩,想想,李石曾是誰呀,你的偶像,無政府主義學(xué)說的開山鼻祖,他寫的那小冊子呢?

      一番精細的策劃部署,幾個人再準(zhǔn)備了幾天,就出發(fā)了。

      李石曾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敢從正門出去,門外永遠都有那么多赴法留學(xué)的學(xué)生拿著各種信函求見要資助。經(jīng)費有限啊,無奈之下只好躲。其實他心里也愧疚,他怎不想把求知欲望如此強烈的中國學(xué)子都送到法國,學(xué)些新思想、新知識,成為新人回來效力國家,改變落后的現(xiàn)狀。唉,國力無力啊!

      走在院子里的他,遠遠一望滿院的柚子林,就生幻想:要是這柚樹接的都是金元寶,每天晃幾下,搖錢樹似地嘩啦嘩啦落金子、灑一地,我就能把這些學(xué)子都送出去……正想著,突然聽后門傳來讀書聲。再細聽,居然是自己的文本。他突然喊:“來人——把外頭的讀書人,叫進來?!?/p>

      三人一起進門,就是一個鞠躬合聲——“先生好!”

      “嗯,還一個女扮男裝的?!崩钍鴱穆曇衾锉鎰e出來。開慧干脆把鴨舌帽一取,露出女兒相?!啊桥录叶〖芍M女人上門?!?/p>

      蕭子昇開門見山:我們這次來,是想向先生討教一個無政府主義的問題。我們知道你是我國無政府主義學(xué)說的泰斗。你要不能解答,就沒人能夠解答了。

      李石曾問,你們也對無政府主義感興趣?

      蔡和森說,何止是興趣。我們都是無政府主義的忠實信徒,是先生的忠實追隨者。先生的那本有關(guān)無政府主義的專著,我們都能背下來。

      蔡和森就真的背起來。背了兩段以后,蕭子昇就打斷蔡和森。說蔡和森背錯了一個字,說他可以一字不錯的背下來。

      蕭子昇說完,就搖頭晃腦地接著背。

      李石曾就笑了。李石曾明白,這兩個從地下冒出來的所謂忠實信徒是什么來意了。他想,嫩了點,就這么點小花樣也想把他李石曾迷惑?。坎贿^,倒也是難為這兩個年輕人了。如此用心良苦,反倒讓他有些過意不去了。

      沒想到,一直不說話的楊開慧,此時卻不合時宜的說了幾句要命的話。

      楊開慧說,李叔叔你別信他們,他們是為了討你好,臨時抱佛腳搶背下來的。他們討你的好,就是想哄你出錢。

      幾個人都怔住了。蔡和森和蕭子昇交換了一下眼色:這不是事先導(dǎo)演的內(nèi)容,事先設(shè)計的劇情,可沒有這一出。

      李石曾很有興趣的望著楊開慧問:請問這位率真的天使,你是哪家名門的閨秀?

      楊開慧說,我是北京大學(xué)楊昌濟的女兒楊開慧。

      “哦,昌濟兄,大學(xué)者啊,留日留德,就是沒留法。要不,興許我們還成同學(xué)啦。楊昌濟,現(xiàn)在是同事,同事也好?!崩钍d奮起來。

      開慧見時機已到,搶過話題:“真正學(xué)過先生那本無政府主義專著的是我。我爸很早就要我好好讀一讀先生的那本專著。我爸說,當(dāng)今學(xué)子,不可以不讀李先生。不信,我可以倒過來背給你聽?!?

      楊開慧說完就真的倒背如流起來。但楊開慧只背了兩段就被李石曾叫停了。他笑著說:難得啊難得,學(xué)界無人不知,你的父親楊昌濟先生是我國倫理學(xué)的泰斗。楊先生的修學(xué)與為人,老朽素來視為楷模。難得他還對老朽那本不起眼的小冊子如此抬愛,這反倒讓老朽汗顏了。來來來,屋里坐屋里坐,我們坐下來慢慢聊慢慢聊。

      李石曾是真高興了,邊坐邊不停地說“鄙人那本無政府主義的小冊,三位竟能背下來,用心良苦,用心良苦。你們,也信奉無政府主義?”

      三人就極近恭維之能事,無非是理論用先生的,實踐上揭自己的丑。什么“當(dāng)今中國,無政府主義乃拯救中華之良策!”;“兼愛、非攻,倡導(dǎo)世界大同,與墨子學(xué)說有本質(zhì)的一致。”李石曾聽出興趣,開慧再繪聲繪色地繼續(xù):“……大家都想要一個共同幸福的小天地。李叔叔,就說他們吧,為踐行大同,他們像一家人一樣有的種菜,有的洗衣,有的擦鞋。還有學(xué)打鐵,當(dāng)鐵匠呢……”

      李石曾先是聽學(xué)子們說,繼而海闊天空的說起來,后來竟然主動問起蔡和森他們,說你們赴法勤工儉學(xué)的經(jīng)費問題,我再去想想辦法,擠榨出點出來。多了沒有,五千大洋我爭取。本周吧,我騰挪一下,你們來拿錢。

      出了門,三人不約而同地對一個眼神,聚攏就將手臂搭成個三角形,一起對著地面,壓低聲跳著、歡呼著:“爽啊——5000大洋!”

      回家的路上,喜瘋了的蕭子昇問開慧:小師妹,你怎么想到要演那么一出啊?

      楊開慧兩手一背、昂著頭、邁著方步神氣著,你以為李石曾傻呀,他一定知道你們背書的用意是討好他、哄他出錢。所以,我得把你們真實地賣出去,以引起他注意。再把我爸抬出來、把我爸的面子恰到時機地賣足給他。但強行不成,得巧妙地賣,讓他很有尊嚴(yán)地買下我爸的面子。

      蕭子昇認真看看蔡和森,說:我認為,我們的開慧小師妹是天下最聰明的。

      蔡和森說:廢話,還用你說。不過小師妹,你演的那一出,為什么不事先告訴我們?

      楊開慧笑著點點他倆,就你們,要知道就全假了。瞧你們當(dāng)時那樣,殺我的心都有——要的就這效果。

      蔡和森看看蕭子昇說,子昇,快,我們應(yīng)該請小師妹吃飯。你帶錢了嗎?子昇尷尬的樣子,你帶了不就行了?還躲著扯出空口袋,給同伴看。

      那……要不這樣,蔡和森說,小師妹,你先借錢給我們請你的客,過幾天我再還你……這下,蕭子昇搶上一步,站蔡和森面前:你騙誰的錢不好,偏要騙開慧妹妹的?你小子就不怕遭天譴?開慧妹妹,你不要信他的鬼話。他不會還你的,他一個饅頭要掰開兩半、分做兩餐。他就真想還你都還不起,你別上他當(dāng)……

      蕭子昇說,

      楊開慧見玩笑開認真了,趕緊圓場,沒關(guān)系的,不用還的,我請兩位哥哥吃飯,也是應(yīng)該的。蔡和森剛梗著脖子想喊:你搞清楚,我是借,不是騙。借了是要還的……卻被開慧同時出口的那句話柔情的話“壓”得沒音了。

      “不知潤之哥哥他們今天是否出師得利?要是他們也有好消息,那今天……就真該好好慶祝一番了?!?/p>

      同一時間段,另一頭的楊昌濟帶毛澤東直奔北大教授、湖南老鄉(xiāng)章士釗老先生家。

      楊昌濟事先知道湘商陳炳坤要見章士釗,好友家中“偶遇”是精心策劃的。

      章士釗大學(xué)者跟楊昌濟是故交。辛亥革命前,他們就曾一起醞釀創(chuàng)辦湖南大學(xué)。歸國后不久又重提創(chuàng)辦之設(shè)想,章士釗還提議“湖南大學(xué)籌辦處”由楊昌濟主事??上?,因為經(jīng)費緊張,籌建工作一波三折。先一年去北大圖書館任館長兼邏輯學(xué)高級講師的他,向蔡元培校長引薦了楊昌濟……

      毛澤東呢,幾次三番去陳炳坤家,都被管家擋在門外。一不做二不休,在開慧的配合下,毛澤東那天于路口把陳炳坤的車堵個正著。陳炳坤半推半就地答應(yīng)為湖湘學(xué)子想想辦法。可真到落實,人已無影無蹤。

      故友家宅見面,陳炳坤認出毛澤東這個半路攔車的蠻小子,這“局”怎么布的,他心里明白了大半。商人的本能,陳炳坤嘴上打著哈哈就不動真格地說。突然,章士釗一個舉動,把在座的全鎮(zhèn)住了。他從口袋掏出事先就備好的支票,朝毛澤東手上一放,不屑地說:“兩萬元,起不了什么作用,但也算為國家儲百年之才、為三湘藏富強之寶,一點心意罷了。”

      這一招果真湊效,在場的陳炳坤沒法再躲,不僅自己籌措一份,還表態(tài)發(fā)動在京湘商眾捐一筆。

      ……

      待到兩股隊伍集中在小餐館,飯桌上幾個年輕人只差沒把飯桌鬧掀了。說著說著,蔡和森和蕭子昇自然又把楊開慧一頓好夸。毛澤東聽著笑著,也是感慨萬千,竟脫口而出:我早就看出來了,我這個冰雪聰明的妹妹?。?/p>

      飯后,蕭子昇逮個機會問蔡和森:和森,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小師妹對潤之的味道有點古怪?

      蔡和森說,你都看出來了,我還能比你遲鈍?不過,我要提醒你,最好把你的自作聰明放回肚子里。有些事,還是裝糊涂的好。一挑明,反而會把事情搞得一塌糊涂。

      蔡和森就是蔡和森,他的聰明過人被楊開慧在事后的手稿里,言中。

      因我們彼此都有一個驕傲皮【脾】氣,那里我更加唯恐他看見了我的心(愛他的心)……

      3、苦苦求學(xué)

      章士釗給湖湘學(xué)子捐贈兩萬元帶動了一批湖南老鄉(xiāng);法華會李石曾的5000大洋也拿到手;陳炳坤并沒食言,讓在京湘商另捐了一筆。毛澤東他們組織赴法勤工儉學(xué)艱難的籌款就此轉(zhuǎn)彎,步入坦途。

      看到毛澤東緊鎖的眉頭舒展了,開慧發(fā)自內(nèi)心的那個高興哇。

      一個朗月當(dāng)空的夜晚,開慧在一墻之隔的書桌前心潮難平,毛澤東與蔡和森就住在隔壁。

      潤之哥來這么久,開慧偷偷觀察,他還是那么睿智,那么爽朗,不知不覺又憶起在湖南分別的那天……

      那天,開慧從車窗口伸出半個身來向送行的20多人揮手道別。毛澤東一直靠近開慧的窗口?;疖囆煨斓貑?,他搶跑了一步,含情脈脈地注視著她?;疖嚰铀倭?,他突然跳上一步握住開慧的手,說:“師妹,保重,多寫信……”火車更快了,他跟著滾動的火車跑起來,拼命跑就是不松手,另一只手還在她面前頻頻揮著。在兩人不得不松手的那一刻,開慧瞧見,毛澤東的眼角有淚花??吹竭@,開慧再也忍不住,伏在桌板上痛苦著,再也沒抬頭看他。

      ……

      想到這,開慧才發(fā)現(xiàn),此時,自己臉上已掛滿了淚水。

      離湘進京以來,開慧總覺得像缺了什么,常常懷想在長沙那些難忘的歲月。究竟缺了什么?她開始也沒想明白。后來,越來越強烈地感受到,是家里缺了過去那種生機勃勃的討論會,北京缺了長沙那些談得來的朋友。關(guān)鍵,在學(xué)習(xí)上、心里面,沒有像毛澤東那樣的兄長做老師、當(dāng)知己。盡管他們也書信往來,毛澤東把文章寄給開慧,開慧的讀書心得也寄給他,可還是難排心中的寂寞。多少次,開慧想著毛澤東曾深入淺出地為自己剖析疑難,那樣用心良苦地領(lǐng)著自己一點點進步,鏗鏘有力的談吐,和藹可親的面容,高瞻遠矚的思維,就感慨:那是多么幸福的時刻!而每每這時,她精神為之一振。有時,書讀倦了,合上書本,她又習(xí)慣撐著下巴抬頭望,像毛澤東在面前她出現(xiàn)最多的神態(tài)——認真聽的樣子??扇巳强罩皇9聠危_慧就一陣心酸甚至潸然淚下,就在心里千百次地想:毛澤東能來北京,該有多好!

      還真被自己的誠心召喚來了,可是……可是開慧,你不能有別的非分之想。他——已有了斯詠姐姐。

      這段時間,毛澤東來北京,開慧沒有像在湖南那樣即時出現(xiàn)在他身邊。十七歲的少女常一個人躲在避靜處,像在想什么又像什么都沒想。

      十七歲的楊開慧似乎是第一次發(fā)現(xiàn),她的潤之哥哥同時也是個男人,在她眼里而且是這個世界很了不得的男人。她從前怎么就不知道她的潤之哥哥還是個男人呢?他怎么就沒把她的潤之哥哥當(dāng)成一個男人呢?

      這么一問,十七歲的楊開慧突然感覺自己一下長大了十歲。

      ……

      哎,隔壁有動靜。開慧從窗戶斜望過去,一個高大的身影起身了,開慧本能地跟著站起,但很快又悄悄坐回原坐……

      他究竟不是平常的男子,她愛他,檢【簡】直有不顧一切的口,他也愛她,但他不能背叛我,他終竟沒有背叛我,他沒有和她發(fā)生更多的關(guān)系,反而因此他的心蓋,我的心蓋,都被揭開了,我看見了他的心,他也完全看見了我的心……

      這段楊開慧后來的手稿說的就是毛澤東的這段情。

      向警予來北京,開慧帶她上景山東街三眼井胡同,喜滋滋地推開了熟悉的房門。

      哎,好安靜呀,兩人正納悶,這些人哪能都不在呢?“哇——”從門后,從床底,從一堆雜物后面冒出了七八條大漢?!皨屟健遍_慧被嚇得正歪斜的時候,被一雙大手抓住?!拔艺f開慧膽小,會嚇著她……來,拍拍?!泵珴蓶|一邊嗔怪著,一邊拍拍開慧的后背,再接過她手中的小壇,“你們真不知好歹,沖她又送剁辣椒,也別嚇?biāo)??!?/p>

      “好啊,你原來不是心疼開慧,是可惜這壇剁辣椒?!币脖粐樦南蚓枵龥]地方出氣,抓住毛澤東不放。還是開慧出來圓場:“算了算了,真摔了這壇剁辣椒,我還愿意被嚇,只要不嚇傻。這一小壇,我媽剁了半天呢。”

      開慧自那天看院里架鍋煮面的場景,一個個不是跟花猴式的難堪,就是滿眼被煙熏得眼淚直流,她就知道湖南的學(xué)子們生活有多艱苦。當(dāng)時,毛澤東、蔡和森提出搬出楊宅與同學(xué)們同甘共苦,開慧盡管心里難舍,但沒挽留。

      的確,為了省錢,幾個學(xué)子擠在這個屋頂漏雨四面漏風(fēng)的破房子里,八九個人橫在兩張床上,長床短睡,橫排鋪陳,連翻身都要打招呼。要么腳露出一大截在冷風(fēng)中,要么,不小心就把人擠到床下……為此,毛澤東還笑著打趣,說是切磋琢磨、抵足而眠,又叫“隆然高炕,大被同眠”。

      房間里的設(shè)備極陳舊簡陋:一個土炕緊貼南墻,炕上鋪一條破舊炕席,存放書和衣物的網(wǎng)籃,只能疊放在墻旮旯里。一盞昏暗的小油燈,只有掛在墻上,弱光才能溫柔地照亮。嚴(yán)冬啊,楊老師給的一件長大衣,輪換著,誰外出誰穿。

      許多年后,毛澤東曾對美國記者斯諾說過這段印象深刻的生活:

      “我住在一個叫做三眼井的地方,同另外七個人住在一間小屋子里。我們大家都睡到炕上的時候,擠得幾乎透不過氣來。每逢我要翻身,得先同兩旁的人打招呼?!?/p>

      后來,還是開慧在這小屋里忙活了兩天,破屋就床也有了、屋也不漏了、窗也不進風(fēng)了。不僅如此,開慧每次來,總是大包小包帶好吃的。這對于餐餐吃窩頭就酸菜的學(xué)子們,無異于神仙美味、稀世佳肴。只要她一天未到,學(xué)子們就會問:小師妹今天沒來,是不是病了?聽到學(xué)友們對開慧的惦念和贊譽,毛澤東似乎這才突然發(fā)現(xiàn):他的小師妹長大了,從前那個蹦蹦跳跳的青澀少女已然出落成楚楚動人的大家閨秀。

      此時,都愛小師妹的同學(xué)們卻把愛化作一種鬧,高興著、快樂著。

      “嗨,但愿霞妹天天來,我們大家呀,沾沾潤之的光。”蔡和森再次挑起大家玩笑。開慧自然遮掩:“我爸叫我常來看大家,還問你們?nèi)粲欣щy,隨時告訴他,不要客氣。”老實的羅學(xué)瓚也起哄,我們有困難,潤之可全知道……

      “開慧,懲罰他們,這東西……就不給他們吃!”向警予話音未落,早盯著開慧手中提袋的賊精賊精的蕭子昇,從后面一把搶過,只一眼就“包子、包子”地往外跑。一伙人哪里放過他,跟著都跑出去搶。向警予極不甘心地嚷嚷著追出去。只有毛澤東捧著那壇剁辣椒站在開慧身邊,沒動。

      “開慧,謝謝你,你每次來都給大家?guī)須g樂。”毛澤東一臉柔情望著開慧,開慧卻盯著毛澤東衣肩處破了一處好長的口子。她叫毛澤東脫下衣服,嗔怪著說:這么大個洞,不怕冷也丑波,還往外穿?!彼袷窃缬袦?zhǔn)備地從褲口袋掏出針線包,“怎么?不相信我的手藝?”看著驚愕的毛澤東,開慧一雙丹鳳眼直盯著他。

      “哪里敢呀,你是衡粹女校的高材生,看你一手飛針走線的好女工,就想著你媽、我?guī)熌刚媪瞬黄稹!泵珴蓶|早就對她們這段歷史銘記在心,這會兒如數(shù)家珍:“那時,師母年過40,不怕‘婦女上學(xué)有傷風(fēng)化的閑言穢語,母女同校在那年月如何不震動愚禁蔽塞的山鄉(xiāng)?!?/p>

      開慧就笑笑,“老黃歷了,還提呢?!闭f完,埋下頭一針一線專心投入。那么細致,那么精心,仿佛要把自己萬千情思密縫進去。一絲一縷靠得太近,衣服上散發(fā)出濃濃的生命氣息仿佛又給她以溫馨與神往,無限的幸福與巨大的愛戀讓她聽到了壓抑很久沒有發(fā)出的心聲:潤之哥,我……我愛你……細針密縫的最后一處,開慧扭身把臉埋進衣服里,深情、貪婪地深吸一口氣息,才咬斷線頭。

      抬頭的那一刻,開慧突然看到滿是柔情蜜意的另一眼。她趕緊回避著,躲閃著……

      毛澤東不傻,師妹小小細節(jié)點點滴滴都在眼里,一個少女的全部情感他都看得真真切切??伤麎褐浦曀麨橛H子的恩師的女兒、書香門第的千金啊。毛澤東,你身無分文、業(yè)無一處。與陶斯詠好了一段倒不重要,不同的追求、整天的爭吵,已讓這段感情淡了、疲了。重要的是,眼前的師妹呀,你為何這時候才長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賢惠明理似乎也是能做愛人的……不行,不能這么想,毛潤之,你曾有過斯詠,你可以辜負任何人,但你不能辜負眼前這個清純的……妹妹!

      “嘭——”門開了。

      蔡和森和向警予突然回來,屋內(nèi)的倆人趕緊從各自的情緒中出來,一個臉紅羞色,一個不知所措直摸后腦勺。向警予大方地說:“我們沒看見,什么都沒看見?!?/p>

      多少年后,人們分析、猜測,毛澤東、楊開慧到底誰先愛誰?其實,這并不重要,共同的追求和理想注定他們走在一起。但各自都有“驕傲的脾氣”又注定他們愛情絕非一帆風(fēng)順。像開慧后來的手稿寫的:

      自從聽到他許多的事,看了他許多文章、日記,我就愛了他。不過我沒有希望過會同他結(jié)婚(因為我不要人家的被動愛,我雖然愛他,我決不表示,我認定愛的權(quán)柄是操在自然的手里,我決不妄去希求……)。

      4、彎曲的心事

      初冬這些天,開慧突然很不痛快,心像掛了一個秤砣直往下沉。莫名地老是煩躁與憂郁,有時甚至在她親愛的父親母親面前,也會禁不住說出一些蠻不講理的話來。

      這自然逃不過楊昌濟和向振熙的眼睛。

      一天,楊昌濟問夫人:哎,你有沒有覺得我們的寶貝女兒最近有點不對頭?

      向振熙笑問,我的大學(xué)者,你有沒有聽說過少女懷春?

      楊昌濟很學(xué)者的點點頭說,聽說過,是這樣。哎,懷春就一定要憂愁嗎?那我們怎樣才能幫幫女兒,讓她不懷愁地懷春?

      向振熙瞪楊昌濟一眼說,一把鑰匙開一把鎖。我們不是她的鑰匙也不是她的鎖……眼前那么好的男孩她都視而不見,活該。

      楊昌濟橫了一眼夫人,轉(zhuǎn)而點點頭,邊走邊念叨,我有辦法了。

      “北京對我來說開銷太大。我是向朋友們借了錢來首都的,來了以后,非馬上就找工作不可?!弊窇浧?918年第一次來到北京的經(jīng)歷,毛澤東后來曾這樣對美國記者斯諾這樣描述。

      來北京不久,毛澤東就隱晦地向恩師楊昌濟透露要找一份勤工儉學(xué)的兼職工作。沒過幾天,楊昌濟找到毛澤東,說:你一窮孩子,勤工儉學(xué)做點事好,我已經(jīng)跟北大圖書館的李大釗先生說好了,去他那里吧。并非是解決你日?;ㄤN的事,主要能多讀書,還接觸一些精英們。我家也挨得近,你一日三餐就來家里吃,你看怎么樣?

      毛澤東感動得一時無話。讀書是毛澤東一生不變的最大嗜好,北大圖書館可不是人人想進就進得了的,那里面的藏書也不是在外面想找就找得到的。毛澤東明白,素不求人的恩師此舉包含了多少良苦用心。此時此刻,毛澤東心中的感動絕非一個謝字了得。面對這樣的恩師,他不能說那個謝字,一說即俗。

      其實,在楊昌濟告訴毛澤東這個決定之前,向振熙故意對著楊家父女說,單是潤之一個人來家里吃飯倒也好辦,怕就怕湖南留法班的都跟著一塊來,那我們這個家就成了不收錢的飯館了。

      楊開慧還沒等向振熙把話說完就把話擠進去:媽媽你怎么這么小氣???偶爾多幾個人來,就把我們家吃窮了?你要那么小氣,我的飯我不吃,我省下來讓他們吃,總行了吧?

      向振熙問:你怎么不說,叫你爸和我統(tǒng)統(tǒng)不吃,全省下來給他們吃?楊昌濟就笑起來:這也不是不可以。女兒餓得,我們當(dāng)然也餓得。向振熙與楊昌濟都笑起來。

      楊開慧突然感覺父親母親的笑有點奇怪。這一感覺,楊開慧的臉就燒紅了。

      在北大圖書館的那些時光,應(yīng)該是毛澤東一生中最寧靜也最享受的時光。在那個藏書樓里,毛澤東變成了一個貪吃的孩子,貪得無厭地吞食著中國文化寶庫中的美味佳肴。他知道,這里面的很多典籍都被歷代名人捧讀過。當(dāng)他手捧那些典籍,他甚至感覺可以聞到先哲們殘留在書頁上的思想余香。他甚至不止一次的夢見那些先哲們一個個來到他的面前,與他對接各自的見解,交流雙方的心得。這個地方,他毛澤東不能不來,也不應(yīng)該不來。但是他明白,如果沒有先生的引薦,他毛澤東還真不知何時才進得來。

      正因為如此,毛澤東對先生乃至先生的夫人向振熙和先生的女兒楊開慧充滿著親人般的親近與摯愛。也許正因為如此,那個一天天長大的小師妹在毛澤東眼中,硬是被他定位成永遠長不大的小師妹。

      但是,他不知道他在那個小師妹的少女情懷中,已經(jīng)把她的潤之哥哥當(dāng)成了男人。兩人心目中的這種角色錯位,自然免不了引出一些不太默契的情緒碰撞。

      一次,開慧去叫毛澤東回家吃飯,路上有意無意地說:真是煩,又到家里提什么親……

      毛澤東一聽,竟高興得拍手叫好:好啊,好。我的小師妹將有如意郎君了,我就要有妹夫了。好啊,好,今天我要慶祝一下。

      沒想到楊開慧卻變了臉色,對毛澤東橫了一眼,似嗔似怒的嘟噥一句:狗拿耗子。

      毛澤東很認真地回答,狗拿耗子是多管閑事。我怎么是多管閑事呢,我?guī)熋玫氖略趺词俏业拈e事呢?這不是狗拿耗子,這是貓拿耗子,小師妹你用詞不當(dāng)。

      但是那個小師妹似乎沒有興趣跟他討論用詞當(dāng)不當(dāng)?shù)膯栴},楊開慧找了個借口與狗拿耗子的人分了道,丟下他一個人,走了。

      不過,聰明的楊開慧很快就理解了他的潤之哥。她知道這個男人從來都是把她當(dāng)成妹妹看,他要是這么快就不把她當(dāng)妹妹看了,那反而會把她嚇壞。這個在純凈家庭中長大的少女,其情其懷有如冰山上的雪蓮,她夢想的一切都不惹一絲塵埃。

      開慧因此想到遠在長沙的斯詠姐姐,那個聰明過人的人兒,怎么也不見讓潤之哥哥喜歡?開慧眼前就冒出了那記憶深刻的一幕。

      那是一師辦平民識字班,學(xué)友們在長沙的大街小巷貼滿了招生廣告。廣告貼出去后十幾天,都無人前來報名。這讓毛澤東和他的學(xué)友們很失望也很郁悶,開慧知道后卻笑得像大人指點小孩——

      你們傻呀,潤之哥,你也是大智若愚啊。你有沒有想過,你們貼出去的廣告,識字的人看了等于沒看,識字的人不用進識字班;不識字的人看了也等于沒看,他們不識字呀。原來,有大聰明的人是沒有小聰明的,嘻嘻嘻嘻……

      毛澤東也笑了,而且笑得很開心。他的開心自然不是因為他的這次極端弱智,他的開心是因為小師妹的那些善解人意的話語。“多聰明啊、多會說話小師妹,多善解人意啊”。自己這么弱智的一舉動,竟被小師妹說成大聰明、大智若愚。“我的小師妹以后要是嫁了人,會被她的丈夫當(dāng)成寶貝。沒有哪個男人不在乎冰雪聰明的女人啊,小師妹以后一生的幸福是不容置疑的。好啊,真好……”

      但是,斯詠姐姐對此事的反應(yīng)就是另外一種味了。

      她倒也沒有嘲弄那些對牛彈琴的廣告,但她毫不留情的嘲弄了毛澤東他們辦識字班。她那張刀子嘴要么不張,一張嘴就是把人刺得鮮血淋漓——

      原來你們的才氣就只配辦一個識字班?。吭瓉砟銈兘饩壬n生的途徑就是讓那些不識字的人學(xué)會寫自己的名字???原來你們救國救民的抱負就是靠那些大字不識的工農(nóng)來實現(xiàn)啊?我從前真是小瞧你們了……陶斯詠一連串的問號第一次讓毛澤東感到了真正的不快。

      毛澤東于是沉下臉反問道:你怎么肯定這個識字班就是為了教人識幾個字?你知不知道我們是想把這個識字班變成一個與工農(nóng)交流的場所,開辟一條社會調(diào)查的捷徑,變成一個啟發(fā)工農(nóng)覺悟的講臺。你自以為是的毛病什么時候才能改一改。高山只向日月近,流水只為知音鳴,你不配跟我毛潤之談這些。

      毛澤東說完扭頭就走。

      ……

      這事對開慧印象太深,她多少次一個人獨處時問自己:潤之哥到底是個什么人啊?他心中裝著的天地怎么比別人都大。世界按他的理想實現(xiàn)了,會是什么樣?這么大的理想,要多少人一起奮斗才能實現(xiàn)哇?那,開慧,你能幫他做點什么?他未來的妻子該是個怎樣的人,才能成就他完成大業(yè)……

      在這期間,經(jīng)楊昌濟推薦,毛澤東到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做了一個勤雜工,八個銅板的收入也算基本維持生計。

      楊開慧似乎首先敏感到了父親的深長用意,父親是想讓毛澤東深刻感受北大校園里濃厚的思想氛圍。在為毛澤東特備的便餐上,辣椒炒肉毛澤東正吃得稀里嘩啦,楊開慧突然對楊昌濟說:爸爸,我想跟你打個賭。

      楊昌濟問,哦?怎么賭法?

      楊開慧說,爸,我想跟你賭這位毛潤之先生到了北大圖書館后,應(yīng)該不出一個月,你們北大上上下下都會知道,圖書館那個勤雜工,他的名字叫毛澤東。

      楊昌濟笑問:何以見得?

      開慧回,爸,你忘了?現(xiàn)在的北大是個什么地方呀?是個思想到處冒芽、主義遍地開花、文章互相爭風(fēng)的地方。這種地方天生就是給毛潤之先生準(zhǔn)備的。就好比一顆種子落在了最適合他的地方,那種子,想不冒芽都不行。

      楊昌濟笑著說,聽我女兒這么一說,我感覺我可能輸定了。

      被楊開慧叫成毛潤之先生的毛澤東,此刻也笑了。他嘴上雖然沒說,但在他心里,卻油然生出一種知音般的感動。原來開慧這么懂他啊,我從前小看她了,從前的小師妹長大了,難怪她不叫我潤之哥了,她改叫毛潤之先生,他第一次覺得,開慧叫他毛潤之先生,他竟然聽著很順耳,特別順耳。

      5、相扶相幫

      毛澤東十分安心地在北大圖書館當(dāng)管理員,業(yè)余時間還兼著學(xué)法語。這天,下班后來看老師,楊昌濟忍不住問:

      “潤之啊,你到北大一月有余了吧,感覺怎么樣,見著陳獨秀了?”

      “沒見著。倒是認識了一些名流,接觸了許多新思想。在北大,陳獨秀是年青人追逐的中心,我現(xiàn)在還不夠格,還要多積累、找機會?!?/p>

      楊昌濟看看他,把話題拉開:“潤之,到這種知識分子成堆、精英們互不買賬的地方,只有拿出新觀點、真學(xué)術(shù),才能服人,才能被人高看。要段過程的,別急呵。但只要有機會,你行的,我相信。”

      頓了頓,楊昌濟又說:“你畢業(yè)后的坎坷磨難我都聽說了,家里大米被搶,又很長時間找不到工作,小試了一把無政府主義,也是不歡而散。這對你一個有大抱負的才子來說,剛?cè)肷鐣团鲆槐亲踊?,打擊是可想而知的。確實,學(xué)校歸學(xué)校,社會就不同,五花八門、形形色色,實際問題天天有啊?!?/p>

      毛澤東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腦勺,沒說話?!皼]關(guān)系的,這叫‘不磨不礪,鄢能成器。不歷練坎坷,豈能長大?”

      倒是開慧上前岔開著問毛澤東每周去法文館上課的時間,毛澤東好奇的一個眼神,似乎說:怎么,你也想學(xué)?開慧太了解毛澤東,“我呀,去看你學(xué)。我還不知道呀,‘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潤之說國話,你那普通話都說不好,一口湘潭法語,那不成了法文館的一大風(fēng)景了?”

      還真被開慧說著了。這天教室里,法文老師吃力地校正毛澤東的發(fā)音??刹还苋绾闻Γ珴蓶|一口固執(zhí)的湘音出來,還是讓老師一攤手一聳肩,走了。

      “蕭菩薩,菩薩,這課文我死活背不下,念經(jīng)一樣念了一晚上,又忘了。你這菩薩顯顯靈,教教我。同是一鄉(xiāng)人,你第一名,我怎么就學(xué)不好?”下課的間隙,毛澤東追著蕭子昇滿教室跑。

      “這叫尺有所長、寸有所短。咱這個班都叫‘新民班了,占七成的湖南人中有一半新民學(xué)會的,這何胡子和斯詠小姐還源源不斷把人送來。毛澤東,你可是新民學(xué)會的頭兒、這活動的組織者,還不下死力氣,看你怎么收場?!泵珴蓶|強詞奪理為自己辯解?!拔夷睦锸遣幌铝鈬D,是娘胎里帶來的調(diào)兒,改不了嘛?”

      “說不好、你就用心背???以后出去,不說話、看得懂還能待下去,像你現(xiàn)在,出去了就是啞巴加瞎子,沒人管你!”突然覺得言重了,蕭子昇又緩和下來:“我真搞你不懂,你那么聰明,平日記性好得出奇,怎么到外語這兒就不靈了呢?唉——”蕭子昇長嘆一口氣,說:“我沒辦法了,外語這東西就一條,死記硬背。我是好話歹話說盡了,別說我不是菩薩,就是菩薩也保不了你”。

      “嗨,好神氣喲?!遍_慧坐在最后一排突然站起來招呼。

      “開慧,潤之去法國,你也去,是吧?”幾個湖南人開起了玩笑。開慧也大大方方,“我去不去先不說,跟你們多學(xué)點東西有錯呀?”

      開慧回到家,想想蕭子昇的話也覺有道理。不行,我得幫幫潤之哥,我學(xué)好就能把他帶出來,就像從前他帶我一樣。是啊,也該回報他了。開慧就放下手中所有的書、課,在家苦學(xué)法語。潤之他們上法語課,她也堂堂都到。

      這天,開慧在家對著鏡子練口型,一遍一遍地發(fā)聲,看爸爸回來了,就嚷:爸,爸,看我的口型對不對?

      聽了,聽了,發(fā)音準(zhǔn)確,背誦流暢。不像那個潤之,只要他說法語,一張口我那個急喲。唉,聰明伢子就這一壺,不開!爸爸說的是實話,可開慧不想別人對潤之沒信心,包括爸爸。她走到爸爸跟前,一種期望的眼神望著:潤之哥還沒上路,家鄉(xiāng)音又太重,所以……我們大家都在幫他呢。

      沒有不幫他的意思。這樣說吧,胡適先生在一些地方講課,自嘲說他的課是‘胡說,我看毛潤之那個連自己都聽不懂的法語,也就叫個‘毛說——毛毛躁躁勉強說。

      “哈哈哈——”父女倆笑作一團。

      楊昌濟轉(zhuǎn)為認真的口吻,移近椅子靠近女兒,還有一個原因,你想過沒有。潤之在一師英語就不好,勉強過關(guān)還是你方伯伯不拘一格的人才觀保了他。他呀,滿腦子裝的是中國,對外國的東西不感興趣。他始終就不相信在西方能找到解決他和整個中國前途問題的關(guān)鍵。他的心靈已被中國悠久的歷史、壯美山水和近來所遭受的恥辱占據(jù)……

      “可他對俄國感興趣,最近又對好多主義興趣極高……”開慧最知道毛澤東的行蹤。

      對。他學(xué)不好法語太不奇怪。你想,他滿腦子裝滿了他特有的單詞:中國、革命;民眾、改變;列寧、馬克思;還有陳獨秀、李大釗,腦殼只那么大,哪還有空間裝那些他不喜歡的法語單詞?開慧跟上,“對——呀,還是爸爸最了解他。他不是學(xué)不好,是心沒在這上面;他不是不愿學(xué),是有更想學(xué)的東西在前面?!?/p>

      “是呀,爸爸知道你學(xué)法語是為潤之……”

      楊昌濟話說得好直接,把開慧說啞了。只見女兒的臉火燒云一樣紅到耳根,楊昌濟不管,就當(dāng)沒看見。眼下,他不是不知道女兒的心思。這么多年,他看到自己的掌上明珠與他得意弟子從認識、崇拜,到相思、愛戀。這次潤之來北京,他們的情感發(fā)生變化他也不是沒看見,他不阻擾,算是默許。但是,他要提醒女兒,讓她看清自己選擇的是條什么路,可能艱險,可能動蕩,可能……想到這,他不再含蓄,直往明里說。

      “霞仔,潤之是我見過的最優(yōu)秀的年輕人,他的才華、他的韌性,他的沖天豪情、他的絕世抱負,都是我生平之所未見的??墒?,他不一定是個能給人帶來幸福的伴侶啊。他太執(zhí)著、太任性,太像一團烈火,熊熊燃燒而不顧一切!他也許能成就驚天動地的偉業(yè),也許能贏得世人莫大的敬仰,但這樣一個飛揚不羈的天才,能給愛他的人帶來一份溫馨、祥和、平平安安、無憂無慮的日子嗎?”

      “爸——”開慧也終于知道爸爸要說什么。其實,她早就放棄了單相思,但并不妨礙理想的一致。今天,該讓爸爸明白女兒的想法了。開慧盯著爸爸緩緩?fù)略~:“爸,看你說得那么地動山搖的。其實,人生不就是憑自己的感覺做選擇,就看你在哪里做取舍。”開慧望了一眼已顯驚訝的爸爸,平和中透著堅定:

      “就看你,是要平庸日子里無數(shù)低吟的嘆息,還是要狂風(fēng)暴雨中那一聲撼地驚雷!”

      楊昌濟楞住了,他不相信這話是出自他18歲的女兒之口,他更不相信,在他眼里一直就是小丫頭的開慧,能說出他都說不出的獨特感受。他喃喃自語起來:

      “長大了,真的長大了……自己認定的方向,苦也是甜,動蕩也是快樂,艱難也是體驗,因為你已經(jīng)認準(zhǔn)了這條道,你的義無反顧會成為你終生的追求……”

      突然又夢醒,“霞仔,什么是幸福,你比爸爸領(lǐng)會得透。真正的幸福,其實就是自己內(nèi)心的感受!我的開慧長大了。哎,開慧,你長大了,什么時候長大的,怎么長大的,都不告訴爸爸?”

      心突然有點酸,開慧繞到背后摟住了爸爸,把頭埋在那厚實的肩上嬌嗔地說:“爸爸——我長大了嗎?”

      那一刻,開慧好踏實,好溫暖,也好堅定。

      6、初現(xiàn)北大

      在楊昌濟父女圍繞毛澤東談?wù)撊松卮筮x擇的時候,毛澤東在北大也在做另一個選擇。

      那是1918年全北京城都在歡呼盟國勝利的那個晚上,毛澤東獨自一人縮在圖書館。這盟軍的勝利又不是自己的勝利,有什么好狂歡的。自己腦袋里一堆的問題沒答案,沒心思沒興趣更不想湊別人的熱鬧。

      北京是新文化運動的中心。北京大學(xué)人才薈萃,又是新文化運動的發(fā)源地。

      各種思想、學(xué)術(shù)在這里碰撞,爭奇斗艷也五花八門,新文化運動自然就在這里漸入高潮。

      毛澤東所在北大的文化氛圍,是他在湖南無法想象的。他就生活和工作在中國當(dāng)時最“炫”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中心。李大釗與陳獨秀一直都是青年中的核心和領(lǐng)軍人物。那時流傳一首嵌名詩盛贊兩人曰:“北大紅樓兩巨人,紛傳北李與南陳,孤松獨秀如椽筆,日月雙懸照古今”?!氨崩睢薄ⅰ澳详悺?,就指李大釗與陳獨秀。早年,兩人就投身于反帝反封建運動,1915年后領(lǐng)導(dǎo)了新文化運動,后成“五四”愛國運動的重要領(lǐng)袖。

      機會來了,毛澤東第一次見到的陳獨秀,是他砸杯子砸說的奇談妙論:

      “軍閥混戰(zhàn),國無寧日,思想界暮氣沉沉,死氣沉沉?!迸尽粋€杯子砸在地上,粉碎成渣?!斑@樣的空氣里,不死人才怪,不亡國才怪!”啪——又一個杯子砸在地上,碎片灑落一地。

      課后,毛澤東追著陳獨秀,追了好遠才問:“請問老師,什么主義能救我們國家?”陳獨秀一聽,當(dāng)即大怒:

      “國家?國將不國,哪來的國家?國將不國,又哪來的國家主義;所謂的民族主義,所指何等驅(qū)逐韃虜,恢復(fù)中華,滿清垮臺已快十年,中國恢復(fù)了嗎?如果對社會不從根本上改造,則無法徹底改中國之積弊!”

      豪氣是有,胸懷也大,怎么就覺得缺乏些……實際的東西。毛澤東并不滿意這回答,或許,是自己那滿腦子的問題還像散落的珠子沒有一根主線穿著,而苦思冥想找不到突破口。看著被人蜂擁遠去的陳獨秀,毛澤東知道,這些高等學(xué)府的精英們,誰愿意跟來自湖南農(nóng)村沒有學(xué)歷、位置低下的圖書館勤雜工交流?冷遇、嘲笑,毛澤東都能忍,就是疑團一天不解,堵得心里沒法亮堂哇。

      所幸李大釗先生的言論和行為給他以最直接、最深刻的影響,他是熱情謳歌俄國十月革命的第一人,閱讀了他在《新青年》上的文章《布爾什唯主義的勝利》,朦朧中,毛澤東覺得有些被他點通了……

      此時,望著窗外提著各式燈籠歡呼雀躍的人們,毛澤東想,李先生應(yīng)該不會湊這個熱鬧,若這會兒在安靜的圖書館能遇上他,面對面能指導(dǎo)和解惑,該多好。

      “噔、噔”有只手敲打書桌。哇,李大釗先生!他居然真站在毛澤東面前。天啦,怎么說曹操,曹操就到,這胡思亂想也能幻想成真?毛澤東驚喜得不知如何是好,“蹬——”的站起來,一個鞠躬——“先生好!”

      “和我一樣,不愿去湊熱鬧?”

      “又不是自己的勝利,有什么值得慶祝的?!泵珴蓶|這一說讓李大釗瞪大眼睛看著他,“說下去——”

      “這場世界性的戰(zhàn)爭,中國又沒出一兵一卒,日本還想方設(shè)法阻礙中國參戰(zhàn),我擔(dān)心這勝利的背后,只怕為中國埋下了中國人還沒意識到的禍根……”

      李大釗已經(jīng)越來越驚訝,也越來越認真聽。“……中國作為協(xié)約國的所謂勝利,日本人是不會放在眼里的,中國這塊肥肉,他肯定想從德國人嘴里奪過來。因此,我有種預(yù)感:一、二十年后,中國跟日本將有一戰(zhàn)……”從先生的眼里,毛澤東看到了肯定、甚至是贊譽??伤]有因此興奮,兩眼迷茫地對李大釗先生說:“中國的問題太復(fù)雜了,我腦子里還是一堆漿糊……”

      “來,跟我來?!崩畲筢搸е珴蓶|就到了他的辦公室,幾本書一下都擺在他面前:

      “要把中國的問題弄清楚還真要下一番功夫。現(xiàn)在的中國何去何從,看了這些書,你再分析分析。能帶領(lǐng)我們前進的應(yīng)該只有——馬克思主義?!?/p>

      “馬克思主義?”毛澤東笑了:“先生,我認識了太多的主義,這主義……”

      李大釗也笑笑:“這個主義與其他的主義不一樣。過幾天我會就這個主義在中央公園發(fā)表一次演講。你要有興趣,可以去聽聽。”

      一群年輕人蹦著跳著走在北京街頭,毛澤東、蔡和森、楊開慧、蕭子昇和剛到北京來的向警予等七、八個湖南學(xué)子抑揚頓挫、慷慨激昂的議論聲,如同一團烈火,迅速地向夜空燃燒開去。

      他們剛在中央廣場聽李大釗先生的演講,興高采烈地往回走。

      毛澤東模仿著李大釗在臺上揮舞手臂時的模樣,聲如洪鐘:“……我們,不該為哪一國或哪一部分人慶祝,應(yīng)該為世界人類全體的新曙光慶祝;不該為一邊的武力打倒另一邊的武力而慶祝,應(yīng)該為民主主義把帝制打倒,社會主義把軍國主義打倒而慶?!?/p>

      一陣掌聲響起,大家都鼓起掌來。“他的演講可是北大一絕。氣勢恢宏,如排山倒海,無不令人熱血沸騰?!泵珴蓶|順勢告訴大家。

      蕭子升懶洋洋地去拉了拉開慧,嘴朝激情澎湃的毛澤東一嚕:“潤之,他是無政府主義,信;空想社會主義,信;理想主義也信?,F(xiàn)在,又被李大釗的馬克思主義迷住了。開慧,你說他這輩子會穩(wěn)定在一個主義上不?”

      開慧笑笑,說:“他這是在探索呀?他說過,什么主義能救中國,他就信什么主義。前面的主義都不能解決問題,就改主義唄?,F(xiàn)在這個馬克思主義,我感覺蠻接近俄國十月革命的路子,我看潤之不會錯?!?/p>

      只聽得蔡和森也神采飛揚極富感染力地效仿李大釗?!坝山褚院螅教幩姷?,都是布爾什維克主義戰(zhàn)勝的旗。到處所聞的,都是布爾什維克主義的凱歌的聲。人道的警鐘響了!自由的曙光現(xiàn)了!試看將來的環(huán)球,必是赤旗的世界!”

      毛澤東帶頭鼓起掌來,掌聲又一次在北京的夜空中熱烈響起。

      這晚,見女兒不在家,向振熙向當(dāng)家人楊昌濟述說著:

      最近我們那丫頭又不高興了,知道波?

      為何?楊昌濟趕緊放下書本,抬頭看妻子。

      聽說,長沙的陶斯詠給潤之帶了一包東西。你那寶貝女兒不問也不想知道都是些什么,就莫名地?zé)?。你那個得意學(xué)生,在長沙還有個妹子呢。你老不往心里去,搞得女兒跟著你也傻傻的不往心里記。

      楊昌濟沉默了一會,然后長嘆一聲,自言自語說:這個潤之啊,眼前的幽蘭視而不見,卻把愛眼投向帶刺的玫瑰。他沒有雅福是他的事,倒是讓我的霞仔何時才從失落消沉中解脫出來,這個潤之啊……

      但此時此刻,向振熙卻沒有楊昌濟的失落。恰恰相反,她原來的某種擔(dān)憂隨著毛澤東的另有所愛而淡化,向振熙甚至為此而感到一種難以言狀的竊喜。

      向振熙忍不住對楊昌濟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憑我們女兒的資質(zhì)品性,還能找不到一個如意郎君?天天在眼前的王公子,那癡情,我看就很不錯。除了才情可能不及毛潤之,別的哪一樣不比他強?

      楊昌濟長嘆一聲說,順其自然吧。

      但是,接下來的事情,向振熙卻并沒有那么順其自然。

      在女兒的婚姻大事上,她不能太順其自然。她是母親,從前是因為那個毛潤之被她家中兩個最重要的人所看重,她只能被動地屈從于現(xiàn)實,對那個毛潤之采取了模棱兩可的態(tài)度。雖然她也明白,那個名叫毛潤之的書生除了不安分之外,還真是一個各方面都不錯的年輕人。但是如果讓他成為她的女婿,她卻是十二分的不放心。

      但是,現(xiàn)在機會來了,那個毛潤之有別人,而自己的寶貝女兒還算沒有在感情的沼澤地陷得太深,這讓她看到了希望。而最讓向振熙暗自高興的是,王春和這個非常不錯的年輕人就像守在家里的白馬王子,讓她心里安定,女兒自然也安全。

      還有哇,最讓向振熙放心并竊喜的是,作為長沙商界巨頭的王家,那個王家公子卻毫無半點紈绔子弟的氣息與巨富人家的驕橫。在那張英氣勃勃的臉上,有的是儒雅、聰慧與謙遜。向振熙覺得,那個年輕人好像就是為女兒而生的,而且那年輕人好像對女兒的感覺非同一般。他在女兒面前竟然有幾分膽怯和羞澀。這就對了,這就好了。太好了,太對了。

      于是,向振熙開始不斷的給兩個年輕人創(chuàng)造各種在一起的機會,并且總能給那些機會找出非常得體的理由。

      終于有一天,楊開慧很不高興地對向振熙說,媽媽,拜托你以后不要再把我往王春和身上推好不好?你要是怕我嫁不出去,我明天就嫁出去!

      向振熙心一緊,忙問:嫁給誰?

      楊開慧淡然:我嫁給河里的大黑魚,我嫁給海底的丑烏龜。你信不信?

      向振熙不敢不信。她知道她這個女兒表面上看起來文文弱弱,但真要是跟誰較上勁了,也是九條牛都拉不回的種。

      向振熙于是感到很委屈:我又是為了誰呢?

      晚上臨睡前,向振熙把滿肚子的委屈全倒給了楊昌濟。

      楊昌濟聽完就笑了。楊昌濟說,女兒對你算是客氣的了。你忘了?當(dāng)年你爹媽要把你嫁給一個富家公子,你又是拿刀子又是找繩子。你想要我們的女兒也像你當(dāng)年那樣嗎?

      向振熙就再也不說話了。她當(dāng)然沒想到,她的開慧女兒若干年后寫下這樣一句讓她斷腸的話:

      除非為母親和他而生,我的生有何意義?

      其實,楊開慧對王春和不冷不熱,連李一純都看不下去。

      李一純這天故意問開慧:你老實告訴我,王春和哪里比那個毛潤之差了?

      開慧說,沒長眼睛呀?沒發(fā)現(xiàn)那個王家大公子根本沒缺點?

      李一純迷惑地問:沒有缺點不好嗎?沒有缺點也是個缺點嗎?

      楊開慧說,沒有缺點就是最大的缺點。

      李一純笑著說,親愛的,你不愧是哲學(xué)家的女兒??赡阒恢?,哲學(xué)是女人的死對頭?比如那個大哲學(xué)家尼采,他說看見女人就舉起你的鞭子。比如那個孔老夫子,他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拜托你不要太哲學(xué)好不好?誰不喜歡沒缺點的人呢?盡是缺點的人靠譜嗎?愛得下去嗎?

      “沒缺點的人,那是完美得可怕;有缺點的反倒真實得踏實……”

      “我終于知道,有人說你,不是吃飯長大的,你是吃月亮長大的,你是吃天上星星長大的,是喝天山水長大的,是吃冰山雪蓮長大的。王春和那種男人就喜歡你這樣的,而且只喜歡你這樣的??赡銦o動于衷,暴殄天物啊?!?/p>

      楊開慧對嫂子笑笑:話不投機半句多。

      突然,李一純說:我有一種感覺,一種非常不好的感覺。開慧直看著她?!拔腋杏X,你這個親愛的蠢貨以后……以后也許會死在毛潤之手上。”

      開慧并不驚訝,眼睛亮晶晶、嘴上傻乎乎,脫口而出:那也是死得其所嘛,這女人一輩子,不就是想找一個愿意為他而死的人?!

      7、驚人之語

      上課鈴響了。

      毛澤東跑到開慧坐的后排,“開慧,快,坐我那位置去。老師今天要抽背的法文,我哪里背了?會出丑哦?!?/p>

      “你呀,成天就鉆你的‘主義吧……喲,老師來了?!遍_慧和毛澤東互換了位置各自坐好,一個戴著深度眼鏡的老師走進來。

      老師講了半節(jié)課,看了看懷表,說:“今天就學(xué)這一段,下面,我請幾位把上節(jié)課留下的作業(yè)背誦一遍?!彼央S身帶的花名冊貼近眼鏡,點名了。蔡和森、蕭子昇都點進去,他們表現(xiàn)不錯。

      毛澤東可坐立不安了,沒準(zhǔn)下一個就抽到自己,換到后排也沒用,三十六計走為上計,乘老師不注意,一閃身毛澤東就從后門溜出去。開慧像是猜著了,往后看,正看見毛澤東的背影,想喊又不敢喊。偏這時,老師的聲音:“毛澤東同學(xué)……”

      同學(xué)們自然都轉(zhuǎn)身看后排,哪里還有毛澤東的影子。老師看沒反應(yīng),提高嗓音:“請毛澤東同學(xué)……”

      開慧猶豫片刻,調(diào)皮一笑,突然站起應(yīng)道:“到!”開慧當(dāng)然流利地背下了,老師微笑過后加了一句:“毛澤東……聽起來像個男生名字哦?!?/p>

      下課了,蕭子昇他們圍著開慧笑。再出教室,在遠遠的操場沙坑里,見毛澤東正拿著課本在那里搖頭晃腦地背。蔡和森哭笑不得,“溜都溜了,現(xiàn)在背有何用?”毛澤東看同學(xué)們走過來,說:“愚生本著‘搞得贏就搞,搞不贏就跑之哲學(xué)……”話未說完,就被開慧數(shù)落:“你開溜還開出個毛氏哲學(xué)來了?”

      “管他呢,不當(dāng)場出丑就行。要給咱湖南人丟面子,你們還饒得了我?好,總算背下來了。走,找老師背書去!”開慧用手指指自己的鼻子,詭秘地說:“我這個假毛澤東,已經(jīng)替你背了?!?/p>

      而在另一個戰(zhàn)場,毛澤東可就雄心勃勃,他是不是也想兌現(xiàn)楊家父女的那場賭局?像開慧說的他會以超人的霸氣、淵博的學(xué)識,與北大精英、厚重學(xué)者們平等交流。

      說來也巧。在毛澤東工作的新聞閱覽室,往左是陳獨秀的辦公室,往右就是李大釗的辦公室,樓上是校長蔡元培。胡適、魯迅等人也常來這里借閱書籍、報紙。這里,中國思想界與文化界的精英們竟是如此集中地在他毛澤東的眼前來來去去。特別是李大釗和陳獨秀,在當(dāng)時的青年學(xué)子中,更是如雷貫耳的名字。兩人不僅是中國思想界的先驅(qū),也是青年學(xué)子們的偶像。

      但是,在青年毛澤東的心目中,好像從來就沒有偶像。正是這種心態(tài)和意識貫穿了毛澤東整個一生,當(dāng)然也包括跟中國頂級文化精英在北大的平起平坐。偏偏有趣的是,心中沒有偶像的毛澤東,卻在以后波瀾壯闊的人生起伏中,成了億萬國人的偶像。

      在北大,毛澤東真正讓人刮目相看、尤其是讓一幫學(xué)術(shù)精英信服,是緣于的一場辨論。

      這天,楊昌濟回家,把愛才毛澤東同時帶回家。進門就對夫人和女兒喊:上午遇到李大釗先生,全聽到的好消息,好消息喲……

      “潤之,來,詳細說說你那語驚四座的觀點。不容易哦,北京大學(xué)的精英們幾乎齊聚一堂,那是一場高屋建瓴的辯論,真不容易?!?/p>

      毛澤東被老師感染,大方自如,對著興奮的恩師一家說開了。

      “自從聽了李大釗《庶民的勝利》演講,跟李大釗交往更勤了,我們仿佛成了知音。那天,李先生叫我放下手中的一切,跟他去會客室,參加他們的辯論。在走廊,我們遇見了陳獨秀先生。李先生毫不遲疑地推薦:‘仲甫,這就是你欣賞的二十八畫生??!陳獨秀第一次露出驚訝的眼神,主動跟我握手,還使勁地搖,朗聲道:哈哈,我能背出你的文章?!Π紊劫鈿馍w世,猛烈而已;不斬樓蘭誓不還,不畏而已!何等的豪情萬丈!”

      “他能背你的文章?”開慧在旁邊好高興。又問,“那你怎么說?”

      “我呀,很自然地回答‘陳先生,自從讀了幾年《新青年》,我崇拜的偶像就從原先的康、梁變成您了?!遍_慧又興奮:“真機智!”

      楊昌濟就打斷女兒:“別打岔,讓潤之說,你好好往心里記。”

      “我是跟著兩位重量級的人物步入辯論會場的。李先生首先介紹說:‘跟我們一起來的這位是我們圖書館的助理員,毛澤東。就有幾處“嘖嘖”聲。鄧中夏來一聲“好——”獨自鼓掌,我看見陳獨秀先生有意朝我笑了笑,算是肯定。也怪了,從前幾次,很多人臉上的那一絲古怪、竊竊私語、不理不屑的目光,沒有了,有的是像鄧中夏那樣滿眼的親切甚至是驕傲。只有胡適先生怪怪的表情看大釗先生,然后開始主持:“既然守常到了,那么辯論現(xiàn)在開始?!?/p>

      最先是一個我不認識的教授站起來說了一番“與李大釗、獨秀先生不敢茍同”的話,認為這次盟國的勝利將預(yù)示國際一切不平等的消失、光明的無政府主義就要到來的話。馬上就遭到陳獨秀的質(zhì)疑:這種用強權(quán)來定勝負的戰(zhàn)爭怎么就變成無政府主義的勝利了?簡直荒謬之極!

      毛澤東正說著,一個人未到、音先入的聲音:“在為潤之先生慶功吧?”來人是鄧中夏。他也是常客,不客套,坐上飯桌就主動請纓。“我當(dāng)時在現(xiàn)場,我來說——”

      “辯論將到高潮時,胡適先生針對一戰(zhàn)結(jié)束后的國際關(guān)系與國際格局侃侃而談,其語言之奔放,思想之汪洋,充分展現(xiàn)了一個思想辯者的迷人風(fēng)度?!斑@次德國失敗,使法國人大大地出了一口惡氣。號稱歐洲最強盛的德國,由此將讓位于取勝的協(xié)約各國。此番勝利,確也給我們中國引出了一條光明的路來?!?/p>

      就在胡適先生沉迷于思想的汪洋恣肆中,有個不輕不重的聲音冒了出來:“胡先生的話我不敢茍同。”大家這才把注意力投向坐在一角、剛站起的毛澤東。

      此人是誰?在場的人似笑非笑的等著這個陌生年青人的下文。而我知道,毛澤東是對國際局勢下過一番苦功研究的。一些淺顯的分析在報刊和學(xué)術(shù)會上可以找到,但一個大膽的結(jié)論非一時能出。毛澤東怕他們不服,接著又補充道:這次戰(zhàn)爭最多是這兩國暫時的了結(jié),一切仇恨和憤怒也暫時被掩蓋,雙方已經(jīng)埋下了更大一場爭斗的隱患,你還為他們過早高興干嘛呢?

      執(zhí)因果而看歷史,毛澤東大膽闡述他的觀點:凡高興到了極點,沉痛也必到極點。1790年,俄、普、奧神圣同盟入侵法國,正高興著,卻埋下了拿破侖上升的萌芽。還舉了拿破侖被普魯士征服的例子,這才是德國戰(zhàn)敗的原因。德國戰(zhàn)敗,雖給法國人出了口惡氣,但一、二十年后,法國人就會笑不出來……

      毛澤東說得很從容很鎮(zhèn)定,因為太從容,就顯得有些輕描淡寫。在毛澤東的陳述中,國際關(guān)系史被他輕輕剝開又輕輕合攏,國家之間的利害轉(zhuǎn)移隨著他不容置疑的邏輯分析和因果推斷而觸目驚心的展現(xiàn)于現(xiàn)實之中。

      滿場鴉雀無聲,人們聽迷了。

      最后,毛澤東用一句石破天驚的結(jié)論結(jié)束了他的演講:“未來的二十年,中國和日本必有一場你死我活的惡戰(zhàn)!”毛澤東說完,場內(nèi)當(dāng)時并無反應(yīng),一片鴉雀無聲的寂靜之后,像睡獅猛醒,突然,全場爆發(fā)出雷鳴般的掌聲……”

      毛澤東向鄧中夏投來感激的一瞥,伸手握住這位老鄉(xiāng)知己,又把話題接過來:

      “我當(dāng)時的闡述還算深入淺出,已讓在座的忘了我只是一個圖書館的勤雜工,一種平等身份的對待、一種探討口吻的交流,都來了。記得后面我就完全放開了,甚至進入了忘我的境界:我們應(yīng)該知道,德國與日本是不會放棄他們暗地里的勾搭。日本的強權(quán)政府軍閥、德國的愛倍爾政府不鏟除,危險就像他們手里的定時炸彈。我跟李大釗先生討論過,未來的二十年,中國和日本必有一場戰(zhàn)爭!還必定會影響世界的格局!”

      “這結(jié)論太大膽了,簡直石破天驚!”這下是楊昌濟忍不住打斷愛才。“在座的都是些見多識廣、目光犀利、得理不讓人的精英啊,能讓他們服不容易。聽到這里,我想,他們才認識中國真正的現(xiàn)實,才意識到民族潛在的危機。”

      鄧中夏又搶過話來,“當(dāng)時,大家不由得在打聽這人的名字,我驕傲地說:‘他叫毛澤東,是我們湖南老鄉(xiāng)?!?/p>

      看看聽癡了的開慧,鄧中夏更激情地說:“下面還有更絕的。大家都在議論的時候,沉思良久的陳獨秀突然一拍桌子,把大家都驚呆了,當(dāng)即鴉雀無聲。那時,我們都以為他是發(fā)脾氣。反正,所有的人都不知道哪兒惹惱了他,全望著他沉默著。結(jié)果,他還是拍著桌子大聲叫道:驚人之語,驚人之語!”

      “是啊,驚人之語!夫人,去,拿點酒來,我要好好喝一杯,慶祝慶祝?!睏畈凉呐d奮又點燃了下一個高潮。

      從那以后,陳獨秀、李大釗開始主動接觸毛澤東。并以非常平等的態(tài)度與毛澤東探討共同的興趣話題。北大校園里,人們偶爾可以看見,在李大釗、陳獨秀的身邊,有一個年青人與中國的兩位思想先驅(qū)侃侃而談。他們于是打聽到,那個年青人叫毛澤東,是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新聞閱覽室的助理資料員。

      這天,一直興奮的楊昌濟,買了一只全聚德的烤鴨,他要兌現(xiàn)女兒跟他的那場賭局。女兒贏了,他輸了。但他輸?shù)酶吲d,真的很高興。

      那只烤鴨自然少不了要請毛澤東一起分享。楊昌濟還特意把在北京讀書的兒子楊開智和兒媳婦李一純叫回了家。

      剛剛開吃,王春和來了。本來顯得簡單的飯局就變得復(fù)雜起來。

      這場飯局注定對毛澤東不利。因為其他幾個人都明白各自在想什么,只有毛澤東卻遠遠沒有明白那么多。王春和首先夸起毛澤東的那場演講,因為那天他也在場。王春和的夸獎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雖然他知道,這個從前不太熟悉的毛澤東是他沒有公開的情敵。但王春和沒有這么狹隘也沒有這么庸俗,恰恰相反,他為有這樣一個潛在的情敵而感到驕傲,甚至還感到有幾分刺激。

      但是,仍然蒙在鼓里的毛澤東只知道這個王春和有可能成為楊家的女婿,也就是他的妹夫。說實話,他對這個英俊瀟灑斯文有禮的老鄉(xiāng)也很有好感。并且知道恩師楊昌濟對王春和的學(xué)術(shù)天才倍加賞識。于是,王春和的到來自然讓毛澤東感到很高興。毛澤東一高興,思維就開始超前了。

      席間,毛澤東舉杯跟王春和碰了一下,并笑瞇瞇的問他:我說,我的準(zhǔn)妹夫,準(zhǔn)備什么時候迎娶我妹妹???

      楊開慧的臉馬上就沉了下來。她先是看著楊昌濟,問:爸爸,你什么時候幫我定了未婚夫了?

      楊昌濟笑問,我有這么大的權(quán)威嗎?

      楊開慧轉(zhuǎn)臉向振熙:媽媽,你什么時候幫我定了未婚夫了?

      向振熙瞪她一眼:我有這么大權(quán)力嗎?

      楊開慧點點頭,然后盯著毛澤東,說:這就怪了,我爸我媽都沒有給我定未婚夫,毛潤之先生憑什么就給我定了未婚夫了?你算我家什么人???你未必比我爸我媽還大些?!

      氣氛馬上尷尬起來。這個時候,楊昌濟是最方便圓場的。他卻什么都沒說,楊昌濟只是笑,那種笑看起來有點古怪,好像眼前的一幕很有趣。

      楊開慧說完就離開飯桌,氣沖沖走了。聰明的李一純馬上跟了出去。

      此時此刻,最尷尬的是王春和,最莫名其妙的自然是毛澤東。倒是向振熙覺得有點過意不去,沒顧王春和,先對毛澤東,說:潤之呀,你別放在心上,你自己的妹妹你是知道的,她被她爸慣壞了。

      毛澤東笑起來:師娘啊,你有所不知,開慧妹妹不是第一次在我面前耍脾氣了,我早就習(xí)慣了。有時候她上秒鐘跟我發(fā)脾氣,下秒鐘又對我笑起來。反正她沖我發(fā)脾氣我由她發(fā),她沖我笑我由她笑,只要開慧妹妹愿意,她對我怎么樣都行,誰叫我是她哥啊。

      李一純追上楊開慧,兩人就找了個地方坐下來。

      坐下來以后的李一純?nèi)滩蛔∨牧伺臈铋_慧的腦袋,笑嘻嘻地說:我今天才發(fā)現(xiàn),天下沒有比你更笨的女人了,哦,還不是女人,是細妹子。

      楊開慧問,那我想問一問我這個聰明絕頂?shù)纳┳?,要是換了你,你怎么辦?

      李一純說,要是有個我不喜歡的男人纏著我,我會讓他看見我就像看見鬼一樣,能躲多遠就躲我多遠。要是有個我喜歡的男人讓我寢食不安茶飯不香,我會讓他看天的時候天上有我,看地的時候地上有我,吃飯的時候飯里有我,睡覺的時候夢里有我。我要他白天黑夜每時每刻看見的全是我。

      楊開慧說,親愛的嫂子,據(jù)我所知,我哥哥可沒有你所形容的那么癡情。

      李一純突然沉下了,忘著遠方,好半天才說:實話告訴你,你聽了以后可別太傷心。你哥哥不是我想愛的那種男人,他只是我不討厭的男人。李一純沒看驚訝的開慧,繼續(xù)說:我跟你哥成家你也許不知道,兩家的父輩都是深交的朋友,你有男我有女,說著說著就說到一塊去了。當(dāng)初我父親李儻先生還威嚇我說,我要不嫁你哥,就把我嫁給彭家的大公子。那個公子你沒見過我見過,那一雙眼睛在你身上溜來溜去就沒停過。這么一比,你說我該嫁給誰?

      還沒等開慧回答,一純又說:我不怕你把這話轉(zhuǎn)告你哥,他早就知道,我給他說的。不是你哥有多么超然淡定,是我把你哥照顧得很好,一個男人有我伴陪左右,都會想活得長一點。

      楊開慧終于說話了:你這些話好像不應(yīng)該跟我說的。

      李一純回說:笨蛋,我從來就沒把你當(dāng)成我的小姑子,我也從來就沒把我當(dāng)成你的嫂子。李一純說完,又拍拍楊開慧的腦袋:別把簡單的事情復(fù)雜化。愛情這種東西其實很簡單的。喜歡就把對方抓到手里,不喜歡就讓對方走開。哪里像你這樣遮遮掩掩不痛不快不疼不癢不明不白的,累不累???

      李一純說完就起身走了。

      楊開慧望著李一純的背影,自言自語地:這個女人是我嫂子嗎?

      事后,李一純還真不是開慧的嫂子了。她先后嫁給了李立三和蔡和森。盡管,對這女人迷一樣的愛情世界,開慧并不理解。但這位自己從小要好、大時至交的閨蜜,楊開慧始終惦念她。事后,在她《偶感》五言詩中,還提到這位好友:

      滬有一純姊,思伊展我懷。能識我衷腸,能別我賢愚……

      8、佛國能否取真經(jīng)?

      自那次辯論會后,毛澤東被學(xué)者和精英們廣泛認同,也由此進入了一個嶄新的天地。旁聽、辯論,座談、討論。他開始更勤奮地閱讀,更廣泛地交友。在進一步比較各種思想、進行各種探討中,毛澤東的思想漸漸在發(fā)生變化。

      毛澤東、鄧中夏等三五個個同學(xué),這天圍坐在李大釗先生處。

      “小毛同學(xué),最近又在探討什么新學(xué)說?”

      “研究——佛國能否取真經(jīng)?”毛澤東話一出口,李大釗一愣,大家你看我我看你,一頭霧水?!坝糜谥袊木葒让裾娼?jīng),到底去國外取、還是在國內(nèi)修?去國外就一定能找到解決中國問題的方法?中國有多少留學(xué)歐美及世界各地的教授學(xué)者,他們在外國待的時間不短吧,研究了那么多,似乎也沒有找到能解決中國問題的好辦法。那么,我們還有必要一批批地去法國、英國,而把大把的時間都丟在異國他鄉(xiāng),讓災(zāi)難深重的中國繼續(xù)著她的災(zāi)難,即使被人欺負,我們也只能遠遠地隔海相望?”

      一口氣說出了幾個月的心里話,毛澤東一下輕松多了。李大釗卻深深地看著他,沒動聲色。

      一個同學(xué)搶先亮觀點:無論怎么說,出國都比留在國內(nèi)見識廣。試想,民主、共和、自由、平等和博愛,還有無政府主義、國家主義和民族主義,這些不都是從國外傳來的嗎?唐僧取經(jīng)歷經(jīng)九九八十一難不遠萬里還要去西天呢,他傻呀。西天是佛國,當(dāng)然才能取來真經(jīng)。

      鄧中夏反駁:不知這位同學(xué)比較過西方的各種理論、思想和主張沒有?這些東西都是產(chǎn)生于西方的土壤,但流傳到中國,很多就水土不服。要么面目全非,要么雜交成了個四不像。看看我們現(xiàn)在的共和制,那是個什么東西?所以我覺得,我們還是應(yīng)該首先研究國內(nèi)的問題,中西融合才好。”

      毛澤東歸納了:“現(xiàn)在中國太復(fù)雜,要做的事太多。去法國,去日本,少說要兩三年。大家都出去,誰給中國做點實事?誰去把我們探索的思想付諸實踐?我不想做個空談的書生,中國的變革需要我們做實際的斗爭,我想留下來……”

      “好——”李大釗先生終于說話了:“小毛同學(xué)的思想斗爭很激烈啊,我贊成他的選擇。是啊,中國正處在動蕩中,改造中國的路太漫長太復(fù)雜,要做的事更多更細。需要我們有志青年艱苦探索,甚至前赴后繼。有志取西洋進步思想,可以出國;有志留國內(nèi)開辟天地,也未嘗不好。如果就在中國,把俄國勝利的成果、將馬克思主義一起結(jié)合我們中國的實際,這樣的中西合璧該是好之甚好?!?

      “謝謝先生,我知道自己該如何選擇了……”

      正這時,一封加急電報送到毛澤東手里。一看信封,毛澤東的手就抖起來。他擔(dān)心的事還是來了,母親病危,盼他回家。走到李大釗先生面前,毛澤東還是沉凝了一下,低聲道:“先生,我想辭職?!?/p>

      李大釗愕然。

      “母親病了,兒子必須守護身旁;我的祖國也病得深重,我——更應(yīng)該留下!”

      “然而,他那生活終歸是要使我憂念的?!?/p>

      像日后手稿里所說,楊開慧始終默默地擔(dān)憂著毛澤東,悄悄地關(guān)注他、暗暗地幫助他。不經(jīng)意間,像爸爸一樣,她成了深知毛澤東的人。

      那是湖南學(xué)子赴法留學(xué)準(zhǔn)備動身的前夕,眼看著啟程的日期一天天臨近,楊開慧卻不知為什么,一直有個執(zhí)拗的感覺:爸爸的得意門生毛潤之不會出國。她說不出為什么,但就是感覺。

      這天,開慧無意中跟爸爸談起這事,似乎有點輕描淡寫:毛澤東他不會出國的,他一定會留在國內(nèi)。潤之哥的戰(zhàn)場不會移至國外,無論外國有多么好、多么高深的思想,反正,他不會崇洋媚外讓自己陷入“龍困沙灘”、無法施展的尷尬境地……女兒的判斷讓楊昌濟瞪大眼睛。盡管,他也如女兒這般想法,但聽到女兒的斷言,他嘴上不說,唏噓不已的心還真高興。他們一起等待最后的結(jié)果。

      果然,在學(xué)友們即將出行之時,毛澤東突然宣布:他不出國留學(xué)了。而且,毛澤東對學(xué)友們并未做讓人信服的解釋。

      讓大家倍感意外的是,開慧和恩師楊昌濟一點也不意外。

      楊昌濟笑著說:“赴法勤工儉學(xué),是一條路,有和森、子升和你們大家去探索,很好了。但是,它并不是尋求真理、改造中國的唯一出路。潤之決定留下,一定有他深刻的考慮。我深以為然,非常贊同。新民學(xué)會讓一些人留在國內(nèi),讓一些人走向世界,蓄才積能,多方求索,將來兩股力量合在一起,中西合璧,如虎添翼,這實在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p>

      如果這些讓大家吃驚,更讓毛澤東驚訝的是,小師妹先老師斷定他不會出國這在毛澤東心中喚起無以言狀的大觸動。這才知道,他從前忽略了這位難得的知音了。

      后來,黨史專家對毛澤東留在國內(nèi)有許多的說法,但不愿對外詳說的心底秘密,毛澤東還是有說法的。當(dāng)時,毛澤東對他的另一位恩師黎錦熙的信中,卻毫無保留地把自己不愿出國留學(xué)的原因說得清清楚楚。

      毛澤東在信中說:“……因此我想暫不出國去,暫時在國內(nèi)研究各種學(xué)問的綱要。我覺得暫時在國內(nèi)研究,有下列幾種好處:

      1.看譯本較原本快迅得多,可于較短的時間求到較多的知識。

      2.世界文明分東西兩流,東方文明在世界文明內(nèi),要占個半壁的地位。然東方文明可以說就是中國文明。吾人似應(yīng)先研究過吾國古今學(xué)說制度的大要,再到西洋留學(xué)才有可資比較的東西……

      這件事后,當(dāng)時的毛澤東一下豁然開朗。如此復(fù)雜隱秘的心底秘密,連熟悉他的學(xué)友們都看不透,而小他八歲的開慧卻能一語道破天機。知己深到入骨,那個曾經(jīng)不起眼的小師妹突然讓毛澤東刮目相看了。

      下部:預(yù)演革命

      1、她突然像斷線的風(fēng)箏

      1919年初,毛澤東告別北京,回到長沙。

      回到長沙的毛澤東不痛快,一點都不痛快。他耿耿于懷的是臨走前,從楊開慧口中,突然冒出對他的另一種叫法——毛潤之。

      開慧口中怎會咬出的那三個字“毛潤之”?

      記得那是他離京回湘的送別之時,毛澤東想起先生的諸多關(guān)懷與關(guān)照,一種莫名的傷感頓時涌上心頭。這么一傷感,自然就免不了冒出幾句傷感的抒情。

      毛澤東說,“先生,這一走,我在北京的家就沒有了。在這個地方,在這個世上,我可能再也遇不到第二個這樣的家了……

      毛澤東話未說完,楊開慧便毫不客氣的打斷他。是毫無表情的盯著毛澤東,一字一句的說:毛潤之,你不要那么矯情好不好?不就是在我家多吃了幾頓飯嗎?你知道我爸這人特傻,拜托你不要矯情地哄他好不好?那他就傻到底了。

      毛澤東就怔住了,所有聽者都怔住了。毛澤東第一次聽到小師妹對他如此生冷的叫法。毛潤之?小師妹叫我毛潤之?而且其語氣是如此的生硬生疏生冷,小師妹出什么問題了嗎?還是他自己出什么問題了?

      當(dāng)然,事后有他毛澤東不知道的。

      將毛澤東送走后,開慧突然對楊昌濟問一句:爸爸,我對你那個得意門生的態(tài)度那樣惡劣,你怎么不罵我?

      楊昌濟笑了。楊昌濟笑著攬住楊女兒的肩膀說,我罵你干什么。有個書生把我女兒氣壞了,我寶貝女兒罵罵他,那是他活該。我女兒罵的人,都該罵。

      楊開慧就笑了:爸爸,你是世界上最偉大的爸爸。

      楊昌濟笑著說,我女兒過獎了,能做到不挨女兒怪怨,我就感覺很知足了。楊昌濟轉(zhuǎn)臉望望遠方,壓抑著心底的那股酸楚。女兒呀,你是狠心斷念想啊。斷了自己,斷了潤之??梢粋€癡情女子又怎能將一段深情說斷就斷喲。

      與恩師一家揮手道別后,開慧的那句“毛潤之”始終在毛澤東耳邊揮之不去。毛澤東感覺,他心中最溫情的地方,是給小師妹留著的。而現(xiàn)在,那個最溫情的地方,卻被人不輕不重的刺了一下,刺得他心里生疼生疼。最讓毛澤東想不通的是,舉劍下手的竟是小師妹。毛澤東想來想去怎么也想不明白,他與小師妹之間是哪里出了問題。他希望有人能告訴他,但誰會告訴他呢?

      到了長沙,糊里糊涂的毛澤東只好請教陶斯詠。陶斯詠聽毛澤東說完以后,許久無話。許久無話后就突然笑了起來,然后就笑著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你的小師妹長大了。

      毛澤東糊里糊涂地反問一句:長大了就可以把潤之哥叫成毛潤之嗎?我聽了以后心里好疼,生疼生疼。

      但是,陶斯詠沒有給毛澤東更多的分析。其實此時此刻,她心里明鏡一樣。她明白那個小師妹已經(jīng)不把毛澤東當(dāng)成潤之哥了。她突然想起楊開慧對毛澤東稱謂的幾次變化:潤之哥哥,潤之哥,毛潤之。在那個小師妹不斷修改的稱謂中,其實含著了一個妙齡少女深深淺淺彎彎曲曲的心事。陶斯詠當(dāng)然知道那是些什么心事。但她不想告訴毛澤東,不能誘導(dǎo)毛澤東想得太復(fù)雜。她不想因為她自己的多嘴而把事情搞得復(fù)雜化,她當(dāng)然知道,一旦復(fù)雜了對誰都不好。她更知道自己常喜歡自作聰明。但對這件事情,她必須裝傻。

      陶斯詠就對毛澤東說,小師妹不過是個大孩子,可能是你什么時候不小心把她得罪了,所以忍不住對你發(fā)點小脾氣。沒事的,說不定現(xiàn)在她早已忘得一干二凈了。

      毛澤東并不滿意她的分析,但也只好暫時相信這種判斷。因為他也不知道,如果不這樣分析還能有別的什么結(jié)論。

      北京。毛澤東離開后,楊家似乎又恢復(fù)了往日的寧靜。

      王春和還是經(jīng)常來,楊開慧沒辦法讓他不來,因為她父親需要他來。

      楊開慧發(fā)現(xiàn),父親的身體似乎一天差似一天,很多學(xué)問之事已經(jīng)力不從心。此時的王春和自然而然就成了爸爸學(xué)術(shù)整理的左膀右臂。

      湖南那邊,毛澤東回湘不久,北京就爆發(fā)了五四運動。驚慌失措的政府當(dāng)局對此做出及時反應(yīng):陳獨秀被捕,很多學(xué)生被抓。政府的鎮(zhèn)壓行動很快又引起了學(xué)生運動的新一輪反彈,運動浪潮由北京迅速蔓延到全國各地。

      身在運動洪流中心的北京,楊開慧的心又情不自禁的飛到了遠在南方的家鄉(xiāng)——湖南。

      那個人還好嗎?他不會出什么事吧?楊開慧知道,在這場風(fēng)起云涌的洪波中,那個人是絕對不可能袖手旁觀的,他不但會積極參與,而且還會走在最前頭??墒?,槍打出頭鳥,政府連陳獨秀都敢抓,未必不敢抓他?

      偏偏見不到那個人的只言片語。就忙得連寫封信的時間都沒有嗎?天天說北京有他一個家,既然是家,為什么就不能寄一紙家書報報平安?可見那個人也就是說說而已,其實他心里并沒有把楊家當(dāng)成他的家。楊開慧這么一想,就忍不住在父親面前報怨了幾句。

      楊昌濟認真地看了看像斷線風(fēng)箏一樣的女兒,然后慢條斯理的說:他現(xiàn)在還沒有平安,他又怎么報平安?再說,他現(xiàn)在事情又多又雜。要辦《湘江評論》,要領(lǐng)導(dǎo)湖南的驅(qū)張運動,那個被湖南人驅(qū)趕的張敬堯到處在找他抓他。這個時候你還要他寫信?我親愛的女兒,你什么時候變得蠻不講理了?

      楊開慧盯著楊昌濟目不轉(zhuǎn)睛:爸,怎么從來沒聽你說過這些。楊昌濟故作輕描淡寫:我忘了告訴你。楊開慧突然短笑一聲:爸,你故意瞞著我,是怕我飛出的那根情線收不回來,還是怕那根情線越扯越長?

      楊昌濟聞言便暗暗吃了一驚。他萬萬沒有料到,女兒會如此坦蕩的點穿他的顧慮,并且毫不忌諱泄露自己心底的秘密。這反而讓楊昌濟不知說什么好了。

      見楊昌濟無言以對,楊開慧又是一笑:爸,你小瞧我了。我不是情癡,更不是花癡。我知道,在他那條船上,我遲到了。有人比我先到,我不能再擠上去。擠上去那船就得翻,因為船上只能容下兩個人。我從前對他喜怒無常,是我的不對。他本來就不該對我再有什么別的想法,因為他有斯詠姐了。我本來也不該對他再有什么想法,也是因為,他有斯詠姐了。楊昌濟先生的女兒不應(yīng)該這么不通事理,更不應(yīng)該這么賤!爸,你放心。你不用擔(dān)心我。我已經(jīng)知道該怎么面對他了。不過,這并不影響我們對他的關(guān)心呀。難道他做不成您的女婿,做不成我的夫君,就什么關(guān)系都沒有了?不,他還是你的得意門生,他還是我的潤之哥哥。

      楊昌濟突然眼睛一紅,輕聲對女兒說:霞仔,你……長大了。直到今天,你才真正長大了。霞仔,我的霞仔……轉(zhuǎn)而,楊昌濟為掩飾或就是痛并高興著,問:我的女兒,今晚我可以喝點酒嗎?

      楊開慧臉色一變:不行!楊昌濟說:一點點,就喝一點點,保證一點點。楊開慧問:真的一點點?楊昌濟點頭:真的一點點。

      楊開慧板著臉說:恩準(zhǔn)!

      在北京的“五四”狂潮中,有一個北大學(xué)子卻優(yōu)哉游哉游離于運動洪流之外,好像校內(nèi)校外的那些運動狂潮與他毫不相干。他依然從容自在地進出于楊家大門,時不時帶點禮物交到向振熙手上。向振熙開始還跟王春和客氣幾句,到后來次數(shù)多了,向振熙便自自然然地接過東西,不再說一句客套話。好像提著東西進門的不是外人,而是家人。

      但是,王春和不合時宜的清閑卻引發(fā)了楊開慧對他的蔑視。

      在全國學(xué)生齊聲吶喊的聲浪中,這個中國最高學(xué)府的學(xué)子,怎么能超然物外,無動于衷?連她這個不在學(xué)校的青年,都忍不住參進了游行的隊伍,他怎么會如此淡漠還超然?楊開慧第一次發(fā)現(xiàn),這個沒有血性的男人,是個冷漠的男人,還是個自私的男人。

      楊開慧是個藏不住話的人。這天,王春和來家吃飯,開慧不失時機地表示一種蔑視。沒想到,王春和一點都不惱。王春和認真地聽開慧說完,笑瞇瞇地說:你批評得對,我沒有參與同學(xué)們的鬧騰,是因為我心里有愛人了。我要對愛人負責(zé)。否則,我就沒有資格——愛人。

      楊開慧一聽就惱了火,他竟然把這次運動叫做鬧騰?楊開慧正想反唇相譏,向振熙不失時地機出來圓場。她說:小王還真沒有說錯。愛一個人,是要負責(zé)的。看那些被抓進去的人,他們的愛人、親人其實也等于被抓進去了。多揪心、多鬧心。昌濟,你說對不?

      楊昌濟竟然莫名其妙的點點頭說,夫人說的也是。

      楊開慧就不說話了。她親愛的父親母親都這樣說,她還能說什么呢?楊開慧知道,她的父親是支持這次學(xué)生運動的。父親這是怎么了?父親心里在想什么?

      這讓楊開慧感到很郁悶。這個王春和為什么總是能在正確的時候面對正確的對象說出正確的鬼話?最讓楊開慧惱火的是,王春和說他心里有愛人了,但誰都不問他愛的人是誰。她父親不問,母親也不問,這是不是一種默許?楊開慧越想越不對頭,越想越郁悶。

      2、洞庭湖閘門,開了

      “爸爸,潤之哥來信啦!”遠遠跑來的開慧一句喊聲,就讓病床上的楊昌濟興奮地翻身坐起。

      到了烈日炎炎的六月,楊昌濟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他去到西山避暑療養(yǎng)。正值“五四”洪流激蕩,他所在的北大正處洪流中心,學(xué)生鄧中夏、羅章龍等都參加了火燒趙家樓、痛打章宗祥的行動。遠在湖南的潤之,到底是做慣了學(xué)生王,把湖南學(xué)生聲援北京的聲勢一下造起來。聽進京的學(xué)生說,他從韶山回長沙,就在楚怡學(xué)校創(chuàng)辦了《湘江評論》。發(fā)刊詞寫得尤為振奮人心:“……外交失敗,內(nèi)政分歧,國家將亡,急宜挽救!京師學(xué)界倡正義于先,津浦群英樹聲援于后,內(nèi)振民氣,外挫敵鋒,我們創(chuàng)辦《湘江評論》,就是要呼應(yīng)京師、津浦與全國各地,共矢忠貞,以示天下……”他們還兵分幾路,上街游行、收繳日貨、喚醒民眾之宣傳。如今,不知進展如何?

      楊昌濟沒顧上跑得大汗淋漓的女兒,一高興,點著開慧急促著:“發(fā)刊詞,發(fā)刊詞。”開慧找到卷首,念:“——時機到了!世界的大湖卷得更急了!洞庭湖的閘門動了,且開了!浩浩蕩蕩的新思朝已奔騰澎湃于湘江兩岸了!順?biāo)纳?,逆他的死。如何承受他?如何傳播他?如何研究他?如何施行他?這是我們?nèi)w湘人最切重要的大問題?!?/p>

      “好,潤之的眼力更準(zhǔn)了,文筆爐火純青呀?!断娼u論》由他主筆,一定能紅紅火火!”話未落音,一陣敲門聲,開慧跑過去一看:“鄧中夏——”

      鄧中夏才從湖南回來,他是北京學(xué)生聯(lián)合會派出去湖南的代表,聯(lián)絡(luò)、發(fā)動一些日子。鄧中夏又遞給楊昌濟一疊《湘江評論》,開慧還在伸長著脖子仔細看,楊昌濟看在眼里,沒吱聲。他知道,女兒是看有否夾帶著潤之的來信。但,鄧中夏的匯報連珠炮式地說開了:

      “潤之都快忙暈了,那是忙得連自己姓啥都不曉得了。我去第三天,湖南學(xué)生聯(lián)合會就成立;幾天后,長沙二十所學(xué)校統(tǒng)一罷課,那場景跟北大差不多,到處都是‘還我青島、‘還我河山、‘誓死不做亡國奴的標(biāo)語和口號,學(xué)生們在校園里討論、演講,群情激奮……他們還舉行燒毀日貨的游行示威?!?/p>

      鄧中夏頓了頓,又開始梳理。隨后,潤之他們還成立湖南各界聯(lián)合會。關(guān)鍵,毛澤東創(chuàng)辦并主編《湘江評論》,都是他主筆。親自編稿,親自監(jiān)印。約稿收不齊,他全代筆補白,晚上連續(xù)熬通宵,白天還要親自上街做宣傳,發(fā)行《湘江評論》。你們不知道,《湘江評論》銷得可好了,那天大家一起到火車站,彭璜站在高臺上,拿著喇叭筒喊了十分鐘就賣了一百多份,演講那個激情澎湃喲。

      “……我們覺醒了,天下者我們的天下,國家者我們的國家,社會者我們的社會,我們不說,誰說?我們不干,誰干?請看最新一期《湘江評論》,毛澤東《民眾的大聯(lián)合》?!?/p>

      “我敢說一句話,他日中華民族的改革,將較任何民族為徹底,中華民族的社會,將較任何民族為光明。中華民族的大聯(lián)合,將較任何地域任何民族而先告成功!請看最新一期《湘江評論》,毛澤東《民眾的大聯(lián)合》?!?/p>

      當(dāng)鄧中夏說到“不光彭璜,連陶斯詠都在五一路上演講呢。”開慧搶話:斯詠不是不參與政治,也和……潤之他們在一塊嗎?

      鄧中夏走了,楊昌濟久久激動不已:“就幾天,三千份就賣完了,下一期要加印兩千份。關(guān)鍵,《湘江評論》的影響超過了《新湖南》、《女界鐘》、《岳麓周刊》等十多家雜志,文章的銳氣那是別人沒得比,湖南的愛國斗爭和新思潮的宣傳,《湘江評論》挑起大梁了。湖南有了《湘江評論》,其影響不亞于《新青年》。潤之要以這雜志喚起湘人的覺悟,還要以它傳播布維什唯克,湖南的民眾就有覺悟的希望了?!?/p>

      開慧當(dāng)著病中的爸爸故意問些對布維什唯克疑惑不解的問題,她怕爸爸看出自己的心思,也想分散爸爸對自己病體的注意力。楊昌濟就滔滔不絕地給女兒講:布維什唯克就是共產(chǎn)主義。這是個組織,有高尚的理想,堅強的意志,能推翻反動勢力,且有犧牲自我的精神……開慧聽著,怎么聽怎么像他們的新民學(xué)會。楊昌濟就笑:傻孩子,新民學(xué)會還嫩著呢。但能朝布爾什維克的方向發(fā)展,潤之他們就可能干成大事!

      避開了爸爸,開慧就不是爸爸面前的她了。辦刊、銷售,演講、游行,毛潤之和他長沙的初戀……誰說的,男人到死,可能什么都記不得,但肯定還記得他的初戀。開慧呀,你不是不知道,你的潤之哥哥只當(dāng)你是妹妹,今生永遠都是。你還想什么呢?這下,徹底死心吧,再不用戀了。原來還說毛潤之和那個姐姐觀點不和、理想不一,這下可好,兩人又找到了信仰的一致。何況,你不是不知道,那姐姐沒什么話不敢說,沒什么事不敢做。她的脾氣比你那個不像嫂子的李一純還要無所顧忌。他們那邊呀,女人有女人的魅力,男人又未必有男人的定力。相戀已久的他們已經(jīng)沒什么能將他們分開。好了,不想了,獨身吧,蠻好的……

      都說湘女多情,楊開慧一個癡情女子,怎么可能說放下就放下?就在大革命失敗,革命形勢落到最低谷,她已隨時準(zhǔn)備犧牲時,寫的手稿還是那火一樣的愛,烈焰般的情。

      站在門前,心里跑到他那里去了。好像看見他帶著一種凄黯的神色在那里。我的心里叫著,我的人呀,我要吻你一百遍呢,你的眼睛,你的嘴,你的臉,你的頭,我要吻到,你是我的,你是屬于我的。

      郁郁寡歡的開慧就總找些機會避開爸媽出去游蕩。偏這天,一個人撞上來。

      “開慧——”一把傘已罩在頭頂,一看是雨中的王春和。

      “想什么呢?下大雨了都不知道避。遠遠地就看你木木地走過來,我招呼著跑來,你看都不看。瞧,還是被淋濕了?!?/p>

      開慧這天是去藥店給爸爸取藥。走著走著,一聲悶雷,不好,要下雨了。唉——就這心事重重的,幾晚都沒睡好,迷迷瞪瞪的出門不看天、不帶傘。算了,隨它,愛下不下,淋出病來就不用愁腸百結(jié)了……

      王春和緊貼著開慧,告訴她,他新租了附近的房。住哪不是住呀,好幫著照顧一下老師。開慧你太累了,都瘦了。開慧邊往一邊躲還直說沒必要。但她哪能不知道,自爸爸病了,一直都是王春和“順便”取藥。潤之走后,他就直截了當(dāng)窮追不舍,開慧不是躲避而是多次直說他們只能做朋友。

      但老實說,很多時候,開慧都被他感動。如果沒有毛澤東,王春和的確是個不錯的夫君人選。可惜啊……

      雨越來越大,王春和極力地護著開慧??砷_慧的腦海里閃現(xiàn)的是另一場雨,那傘下才是我的天,那身板才是我擋風(fēng)遮雨的墻……

      1914年初春,長沙的芳菲四月天。

      那天一大早,天亮得格外艱難。曙光初露時,蒼穹還黑沉沉的,那密匝匝的烏云,像一群假死的黑馬,時而一動不動,時而如驚醒后撒蹄子逃竄的瘋馬。只一會兒的功夫,老天爺一撒手就倒下一場傾盆大雨。風(fēng)夾著雨柱,東一榔頭、西一棒子地亂砸著。路上趕早的行人慌不擇路地四下找著避雨處。

      第一師范附近僻靜的街道上,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女孩白衣黑裙外加一件厚夾衫,斜撐著把傘匆匆往前趕。暴雨中的雨霧早已在她傘的四周織成迷蒙蒙的瀑布,她被囚在模糊的雨簾中。

      突然,小姑娘像撞著一個人,還未待她反應(yīng)過來,就聽到一陣渾厚的男中音“對不起,對不起……”真撞著人了,小姑娘忙回應(yīng):“我撞著你了,是我對不起……”邊說邊本能地往一邊挪,卻被一雙大手鉗著拽回路中間。

      “小心,后面是坡……”

      好有力的手,小姑娘這才抬頭。迷蒙中,高大的身影,肩挎藍布包,撐一把桐油傘?;也奸L衫在傘下落一圈水滴,把泥濘中的黑鞋洗出了粗布質(zhì)地。

      “小妹妹,這么大的雨,大清早往哪趕呀?衣服都濕透了?!?/p>

      “謝謝,謝謝。我是給爸爸送傘,他晨練去了?,F(xiàn)在,可能去一師避雨了?!?/p>

      “一師?好啊,我也正好去。來,我給你撐傘?!?/p>

      由不得小姑娘遲疑,頭頂被撐起一片晴空;他再側(cè)身庇護,高大的身影就成她一堵?lián)躏L(fēng)遮雨的墻!

      溫暖,溫情,溫馨,小姑娘這才在沒有侵擾的傘下仰頭看過去,正當(dāng)四目相對:有神的大眼,人字形的短發(fā)分披兩鬢。目光謙抑而潛沉,氣宇軒昂看上去不過二十歲。怪了,闊額大眼高個頭,似曾相識,還是在哪見過?

      小姑娘想說,我是一師教授楊昌濟的女兒楊開慧,想必你是一師的學(xué)生……可,小姑娘什么都沒說。

      揮手道別時,開慧有種感覺:憑這場大雨和共同的一師,這位男生,不會只給我留下風(fēng)吹的長衫和寬闊的背影。

      ……

      雨,像濕潤的湖南,讓這片土地山清水秀一樣。這里的雨,時而淅瀝,時而蒙蒙,時而吧嗒,時而傾盆……細雨的溫馨纏綿、柔和滋潤,暴雨的剛烈率真、嚴(yán)酷犀利。也許還有狂風(fēng)暴雨的無情和鞭打。雨中相識后,悲天憫人的情懷,暢快淋漓的奮斗和一往無前的追求都漸漸形成……

      “開慧,你別躲我嘛,躲雨呀……”王春和一張臂膀就把開慧攬到傘下,也打斷開慧長長的回憶。她慌慌地說:“王春和,你別對我這么好,不值得的……”

      小伙子以為開慧感動了,傘更傾斜于她,還鼓起勇氣說:“開慧,我好后悔在長沙就該……那時家父夸你,提了多少次要我去見你,早把親事定下來,可我一點感覺都沒有。偏偏來北京一見到你,我就喜歡上了,多少次感謝老天沒有因為我而斷了咱倆的緣?!?/p>

      “別說了,你知道的,我早已心里有人。”開慧咬咬牙再加一句:“我的心里再裝不下第二個男人!”

      “我知道你愛過毛澤東,但他不是走了,徹底回湖南了?你還要留北京。何況,你們兩家家境懸殊太大,文化修養(yǎng)也不一。他去了湖南,去找他相好的女友。而我,只要愿意留北京,家父馬上就會在北京開一家分店叫我管理。”

      見開慧就是不脫口,王春和豁出去了:“開慧,和毛澤東相處不是一天兩天了,我也佩服他,他有膽識、有抱負、能拼命,是個干大事的人。但是,這種人不是動蕩一生就是磨難不斷……在北大,我見過他的偏執(zhí);在湖南,他也是個激進分子?!逅倪\動北京抓了多少人你不是不知道?連陳獨秀、李大釗都難赦免,毛澤東日后是兇多吉少,你何必跟他動蕩還清貧,人——只有一世??!”

      “我早就要獨身的,生生死死是我的事……”開慧說出這話,又覺得像賭氣,不說了。

      王春和掏心窩的話開慧哪能聽不懂??扇烁饔兄?,道不合則路不同。富足和安寧、動蕩和磨難都在于自己的選擇。王春和跟毛澤東是兩股道上的車,一頭奔救國救民,為天下民眾謀幸福不惜犧牲一切;一個是,只要過好自己小家的幸福,不管事事人人。開慧深知,自己是前股道上的人,又怎能半路跟別人上另一套馬車、奔另一條道?

      沒再猶豫,開慧抬頭直面王春和:“謝謝你看重,春和。但愛是打上志向的烙印,我們不是一股道上的人。請你多珍重,別再提這事了。再見!”說完,開慧抱緊中藥,跑出王春和傘下的晴空,向暴風(fēng)雨中,沖去。

      這一遠去的背影,慢慢幻化成楊開慧日后的一段文字:

      大約是十七八歲的時候,我對于結(jié)婚也已有了我自己的見解。我反對一切用儀式的結(jié)婚……我也知道這不是普通人能夠做得到的事,而且普通人是懂不到這一頭來的。然而我好像生性如此,不能夠隨便,一句恰好的話可以表現(xiàn)我的態(tài)度出來:“不完全則寧無?!?/p>

      謝天謝地,潤之終于有音信了,是湖南一師的黎錦熙老師來了。

      依然在爸爸的病房,這個年輕而博學(xué)的教授,這次進京,一是看望老朋友楊昌濟;二是聯(lián)系調(diào)往北京高師任教。楊昌濟擔(dān)心著毛澤東,直問他的情況。黎錦熙快言快語:“我現(xiàn)在可知道了,這個毛澤東,可不是哪一個人的。他呀,有時是民眾的,有時是工作的,現(xiàn)在是革命和運動的。最近,他瘦了很多。母親病重,心情不快;張敬堯已將《湘江評論》視為眼中釘,隨時都會被封殺、被搗毀。潤之抱負太大,他不易啊?!?/p>

      “張敬堯真是太專制了!一本雜志、幾個學(xué)生都不放過?!睏畈凉鷳崙嵉卣f。

      開慧聽爸爸說過,反動軍閥張敬堯壞透了。在湖南,他無惡不作,兇狠殘暴。近年來,在湖南人民和湘軍的一致聲討下,張敬堯的隊伍節(jié)節(jié)敗退,準(zhǔn)備逃跑。但逃跑前,他竟強取銀行現(xiàn)款,還揚言要把全城變成一片焦土!長沙市民憤怒了,紛紛走上街頭,舉行游行示威。毛澤東率領(lǐng)學(xué)生加入這場運動,被張敬堯瘋狂鎮(zhèn)壓。潤之哥也被張敬堯逼到了絕境,他現(xiàn)在怎么樣了?下一步會……

      送走了黎老師,看女兒重重擔(dān)憂的心事,楊昌濟拉她坐在床邊,柔情地說:“霞仔,聽黎老師說了嗎?你要體諒潤之,體諒他的忙。你老計較他不寫信來,一是他多少事呀,二是他寫信是給你我倆人看,可他寫《湘江評論》那樣的檄文是給千百萬人看。你看這期的《湘江評論》‘民眾的大聯(lián)合連載之‘國家壞到了極處,人類苦到了極處,社會黑暗到了極處。補救的辦法,改造的辦法,就是民眾的大聯(lián)合。這文章被廣大民眾看到,再喚起他們覺醒,比起那封小信來,你說那個功能大、價值高?”

      開慧像突然點亮了心燈,全明白了。她對爸爸重重點點頭,還狠狠地咬咬嘴唇,走了。

      從此以后,楊開慧就是另一番景象。

      我很想尋出一個信仰來!后來我決定了我的態(tài)度,盡我的心,盡我的力,只要做到這一個“盡”字,其余就不是我的責(zé)任了。

      ……我要一個信仰!我要一個信仰!來一個信仰吧!

      3、真刀真槍干

      但是,突來的一件事,卻加快了“劇情”的發(fā)展。事態(tài)的突變,全因為那個遠在湖南的毛澤東又突然來到了北京。

      1919年12月19日,毛澤東二次進京。他率湖南“驅(qū)張”代表團,冒著嚴(yán)寒,踏著積雪,住進了北京西城北長街99號的福佑寺。這個湖南公民代表團團長,率團向北京政府請愿,要求撤換湖南督軍兼省長張敬堯。

      手無寸鐵的小學(xué)教師,挑戰(zhàn)手握重兵的一省之督,在常人眼里是一場“司馬光砸缸”的碰撞。

      然而,碰撞的結(jié)果,“小石頭”砸爛了“大水缸”——張敬堯被驅(qū)逐出湖南。而毛澤東就是這場“驅(qū)張”運動的設(shè)計師和主要指揮員。

      對為什么下大力氣、興師動眾“驅(qū)張”,毛澤東在1920年6月9日上?!稌r事新報》上,發(fā)表了一篇《湘人為人格而戰(zhàn)》的文章,說得清楚:

      湘人驅(qū)張之目的,有一天“一湘人”說得很詳悉。但我所知道的,還有以下兩點:一是張氏要種鴉片,盡可明白勒種,不算罪惡。但他不然,四處掛起禁煙的招牌,而長沙知事喻兆桐在去年七月里,召集長沙全縣百余團總,在縣署開秘密會,宣布大帥(張敬堯)意旨,發(fā)給種子四萬包。開過會,團總把這件秘密宣布了。一是教員發(fā)薪,實發(fā)七成,收條上要寫收到十成。教員憤極,推一代表,攜帶證據(jù),赴京控訴,行到信陽州,被連夜趕到的偵探搜了去了。這兩件很足激起湘人的敵愾心,總說殺人放火還其次,這樣欺人太甚,有些難忍。驅(qū)張運動的發(fā)起,名流老輩小子后生,一齊加入,就是緣于這幾種很深刻的激刺。故湘人驅(qū)張,完全因為在人格上湘人與他不能兩立。湘人驅(qū)張,完全是“為人格而戰(zhàn)”,和蔡松坡(蔡鍔)云南誓師,說吾為人格而戰(zhàn)是一樣的。

      進京之初,毛澤東率團以超強的人氣住進福佑寺,那是時任京都市政督辦公署坐辦的吳瀛操辦的。吳瀛不僅把毛澤東的“驅(qū)張團”安排住在自己“權(quán)力范圍之內(nèi)”的福佑寺,還把毛澤東引見給舅父莊蘊寬。代表團以此得到很好的保護。

      隨后,設(shè)計在先的毛澤東利用了當(dāng)時軍閥混戰(zhàn)的政治矛盾和有利條件。路徑是:“高舉抵制日貨、提倡國貨的旗幟,揭露張敬堯賣國、親日、殘民、專橫的罪行;利用直皖軍閥的矛盾,把張敬堯趕出湖南?!泵珴蓶|心中如此有底,是他對全國政治格局心里有數(shù):北洋集團分裂為直皖兩派,即以段祺瑞為首領(lǐng)的皖派,以曹錕為首領(lǐng)的直派。而直皖兩系因各自利益有激烈沖突。尤其,直系大將吳佩孚,不僅沒當(dāng)上湖南的督軍,反而被段祺瑞“定格”在衡陽,為皖系大將張敬堯看守“南大門”……

      只要順應(yīng)湖南民心,運用這些矛盾和他自身弱點,張敬堯就只剩卷鋪蓋走人一條路。

      毛澤東帶領(lǐng)100多人的請愿團浩浩蕩蕩到了北京,要爭取北京各界的支持和聲援??梢坏奖本懵犝f恩師楊昌濟重病住院。妥當(dāng)安排相關(guān)事宜后,毛澤東便匆匆趕到北京德國醫(yī)院。

      病房里,開慧見毛澤東到來,很親熱很自然的叫了一聲——潤之哥。

      毛澤東禁不住一怔:那個久違的稱呼又被師妹叫回來了。這就是說,從前的那個小師妹又回來了?

      毛澤東顧不得多想,集中把注意力放在恩師身上。先生的病情看起來的確很糟,毛澤東的心揪緊了。可楊昌濟見到愛徒,就絮絮叨叨囑咐開了:張敬堯到處抓你,逮捕令長沙滿街都是。和一個手握大權(quán)的軍閥對抗,有危險、擔(dān)子重,還沒退路。你要格外小心防范,他們是下得了黑手的。

      不怕,老師。驅(qū)張不是一天、兩天了,也不是一個人兩個人的愿望,張敬堯作惡多端眾怒難平,我們代表的是湖南3000萬民眾的心聲,誓死要把這個惡棍趕出湖南!

      見到毛澤東,開慧那繃緊的心才稍有松弛。這段時間,關(guān)于潤之的好多事,開慧都不敢告訴病中的爸爸。先是潤之那邊《湘江評論》和湖南學(xué)生聯(lián)合會被張敬堯的副官帶著手下的兵給搗毀了;不久,潤之勞累一生的母親不幸去世,幾重打擊差點沒把這個硬漢打到。強撐著處理好母親的后事,回長沙就跟張敬堯斗,直到白熱化;長沙幾十所學(xué)校學(xué)生罷課、游行,一萬三千多學(xué)生在毛澤東的宣言上簽字;張敬堯下令秘捕毛澤東未成,卻激起毛澤東組織起了龐大的驅(qū)張代表團,分赴北京、武漢、上海、廣州,“張敬堯滾出湖南”的聲勢從湖南波及全國。

      初來幾天,毛澤東白天組織斗爭,晚上來醫(yī)院值夜,換回累了一天的師母和開慧休息??蓻]陪幾晚,就被楊昌濟“趕”走了。

      畢竟,毛澤東四下聯(lián)絡(luò)北京各界,走街串巷,調(diào)查尋訪,做發(fā)動工作。尤其在京湘籍議員、名流學(xué)者和上流坤士中宣傳“張毒不除,湖南無望”。慢慢地,一條強大的驅(qū)張戰(zhàn)線拉了起來。晚上,親任社長的毛澤東伏在香案上主持平民通訊社專門撰寫文稿,大造輿論,聚集人心。該寺的后配殿,既是他們的辦公處,也是他們的“臥室”,“床”就是木板架起的通鋪。那個熱火朝天,百余份揭露張敬堯罪行和“驅(qū)張運動”消息,要成次日北京街頭巷尾的宣傳單,不隔夜地還要送登京、津、滬、漢各地的報紙。

      就像12月24日旅鄂學(xué)生易禮容等在武昌鲇魚車站,查獲了張敬堯部私運鴉片煙種子的事件,那45袋、每袋約200斤的種子就是張敬堯活生生的罪證。毛澤東獲得消息后,要易禮容等攜帶煙種、照片,前來北京“公布”。接著,毛澤東起草了《湘人對張敬堯私運鴉片之公憤》,由平民通訊社向全國散發(fā)。

      正是這種輿論宣傳,讓更多人聚集在“驅(qū)張”的旗幟下,其中包括那些在京、滬、穗等地的湘紳們。

      1920年1月19日,毛澤東等向北洋政府遞送了《湘人控張敬堯十大罪》的請愿書。請愿書寫出了“張督禍湘,罪大惡極;湘民痛苦,火熱水深”的真實情景。

      “張毒不除,湖南無望”,成為全國輿論場中的焦點。

      1950年,毛澤東接見新民學(xué)會副會長李思安時問:“你還記到新華門坐冷板凳嗎?”

      李思安當(dāng)然記得。這件事,深深刻在所有親歷者的心上。

      那是1920年1月28日,旅京湖南各界代表團前往北洋政府的國務(wù)院請愿?!昂瞎翊韴F”、“湖南教職員代表團”、“湖南學(xué)生代表團”三面大旗,高高地排在請愿隊伍之首。隊伍中間又有幾面中型旗幟,其余的人手執(zhí)小旗,每旗書寫一條張敬堯的罪狀,請愿隊伍一起擁向新華門。

      可是,代表團在兩個月內(nèi),七次這樣的請愿,沒有任何結(jié)果。當(dāng)時的國務(wù)院總理靳云鵬花招使盡,就是面都不出,更不做實事。

      這個打擊力真不小,很長一段時間請愿團情緒低落。毛澤東及時給大家做工作,告訴大家,直皖兩系斗爭已白熱化,并提出下一步行動計劃……

      這天,開慧送飯來醫(yī)院,帶進一個人來,毛澤東一看,差點跳起來:“李先生——”

      來人是李大釗,他來看楊昌濟,也來看毛澤東。他知道毛澤東的驅(qū)張運動并不順利,還伴隨著遭人暗算,想同楊昌濟一起為他把把脈。

      毛澤東告訴老師,請愿團聯(lián)合各界聲援,四處活動。政府這頭表面上看起來進展不快,但在社會各界的影響不可低估,興許還有暗流涌動。毛澤東情不自禁地對這位信得過的恩師說:秀才造反,三年不成。筆桿子奈何不了槍桿子,要趕走張敬堯,恐怕還得真刀真槍干……

      李大釗當(dāng)即擊掌稱快,連贊毛澤東想到了點子上,再接上話題:陳獨秀先生越來越關(guān)注中國各階層民眾的力量,他早些天到紡織工人中演講,號召他們建立自己的組織。他總結(jié)了一條,精辟:俄國革命成功的經(jīng)驗是——我們要抓住槍桿子,奪取政權(quán)!

      先生,您是說——用槍桿子打出政權(quán)?筆桿子里面沒有政權(quán)……毛澤東興奮地頓了頓,我們正想著武力“驅(qū)張”呢,太好了……

      李大釗重重地點點頭,但眉頭一皺:你無一兵一卒,怎樣用武力驅(qū)趕張敬堯?

      毛澤東說,他想聯(lián)絡(luò)與張敬堯?qū)α⒛切┸婇y,聯(lián)手抗之。

      要是換了別人出此狂言,病中的楊昌濟與細致的李大釗沒準(zhǔn)都會笑起來。但毛澤東此話一出,兩位前輩沒有笑。他們太知道眼前的這個年輕人,他要么不說,說出來就意味著他已想成熟,甚至,后面怎么做都想好了。

      的確,毛澤東早已設(shè)計好,他說:最近有條軍事信息,駐扎在郴州、永州一帶的湘軍譚延闿部準(zhǔn)備借驅(qū)張聲勢殺回長沙。在“驅(qū)張運動”強大壓力之下,各派軍閥與張敬堯的矛盾更加劇烈。曾經(jīng)為打湘桂聯(lián)軍出過力氣的吳佩孚和馮玉祥,對張敬堯白白撿了個湖南督軍兼省長就不服氣,趁此時機,若與湘軍譚延闿取得默契:吳佩孚撤出衡陽,敞開了張敬堯的南大門;馮玉祥撤出部分守軍,又敞開張敬堯的西大門,放湘軍長驅(qū)直入。這樣,張敬堯就不得不倉皇出逃,他的軍隊也不得不全部滾出湖南……

      兩長輩同時驚異地望著他們的學(xué)生。

      毛澤東干脆說:我想啟用保定的——曹錕。再派出代表團搬動衡陽的吳佩孚、湘南的譚延闿。即運動直系吳佩孚部隊北撤,鼓動湘軍譚延闿部隊北進,用武力逼迫張敬堯離湘。還說,自己親去天津,說勸曹錕。但愿,保定的曹錕能在這時動一動,讓直皖大戰(zhàn)打起來,張敬堯就無法招架。

      “這倒是天賜良機,是個好主意。”借曹錕的槍去解決湖南張敬堯的問題,李大釗真興奮起來了。

      毛澤東就此下結(jié)論:曹錕正在搞八省聯(lián)盟,想搞掉段祺瑞。張敬堯是段祺瑞的鐵桿兒,湘人驅(qū)張,曹錕私下里是太希望湘人成功。如能說服曹錕,促成吳佩孚早日北歸,湘軍趁機決戰(zhàn)張敬堯,趕跑他不是紙上談兵。

      “哎,懷中兄,你這弟子乃多方人才,盡管,早有領(lǐng)教他的軍事奇才,可借用曹錕,仍是個絕佳的主意。”李大釗打心底里夸獎,讓楊昌濟師徒倆都舉手擋拒。只有開慧不遮不掩,滿臉都是驕傲。

      知道愛徒要去保定說服曹錕,楊昌濟擔(dān)心。“曹錕現(xiàn)在是直系首領(lǐng),如日中天,你一個外鄉(xiāng)小青年想見他,無異于登天之難?。『螞r……”說到這,也許是急火攻心,楊昌濟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幾個人手忙腳亂地抬扶他、拍打背,端水、遞藥,忙了好一陣,才平復(fù)下來。

      毛澤東愧疚地說:“對不起,先生,我讓您著急了。您憂慮擔(dān)心什么,盡管說,學(xué)生聽著?!?/p>

      楊昌濟音低氣短,慢慢地吐字:“吾執(zhí)意以德智開啟民心,以倫理鑄造民格,以教育變革社會。如今,你要以武力驅(qū)逐武力,以軍閥打壓軍閥,民心不化,軍閥再起烽煙,國事終歸多艱啊……”

      毛澤東不忍繼續(xù),把眼神遞給大釗先生。大釗先生會意,說:這也許是驅(qū)趕下野張敬堯唯一的辦法了。這條路不走,哪還有其他好辦法?

      毛澤東又何嘗不知恩師的擔(dān)憂,但還是說:“學(xué)生想,中國現(xiàn)今的制度,不來個天翻地覆的大變革,國將不國。國不變,則民心難有馴化之理?!?/p>

      “潤之,你的思想變了……”

      “先生的教導(dǎo)潤之常記于心。只是,中國目前之現(xiàn)狀,非武力無以制之,非槍桿子無以從根本上改造。這次,若能讓軍閥吃軍閥,削減禍國殃民之災(zāi),也是我中華之幸事啊!”

      在兩位德高望重的前輩表示驚異時,一旁的開慧卻笑了。她笑的自然不是潤之哥的張狂。她笑的是父親和李先生的驚異。在她看來,潤之哥要不這么狂,那就不是她的潤之哥了。楊開慧找了個理由,借故離開。她不敢再聽這個人說下去,要是再聽下去,她又會把潤之哥當(dāng)成……那就又復(fù)雜起來。她好不容易從錯位的感覺中找回自己,她不能再次陷入從前的難以自拔。再說,她已抱定獨身的決心。既然抱定獨身,眼中就不必把這個哥哥當(dāng)作男人了。

      毛澤東帶著李大釗的親筆信,去了一趟保定。拜見了當(dāng)時直系軍閥頭子曹錕。而毛澤東拜見曹錕的名由是:湘潭石三伢子拜見天津曹三傻子。

      曹錕聞言,臉色一沉:哪個狗膽包天的人敢叫我……曹三傻子?雖然他的外號的確叫曹三傻子。但這可不是人人可以隨便叫、哪個外人敢叫的。

      湘潭石三伢子?怎么從來沒聽說過有這么個人?。吭賳杺髟捳?,那石三伢子什么來頭?答:來者乃一布衣青年。

      曹錕就笑了:見。

      在毛澤東進來的當(dāng)口,曹錕在想,我今天心情好,實在不想殺人啊。誰這么想死,也不能挑今天……正這么想著,毛澤東就進來了。

      曹錕往毛澤東身上瞄了一眼,然后似笑非笑的問毛澤東:據(jù)說,你叫我曹三傻子?

      毛澤東說,你本來就叫曹三傻子嘛。

      曹錕笑一笑:這倒不假。不過,你知不知道,這個世上,敢叫我曹三傻子的人不多。很多叫我曹三傻子的人都死了。他們死的理由很簡單,他們?nèi)俏也桓吲d了,你也想惹我不高興嗎?

      毛澤東說,我跟他們不一樣,我是來討你高興的。

      曹錕問,你用這種辦法討人高興,曹三傻子恐怕高興不起來。

      毛澤東也笑了:我想曹大帥一定知道,歷史上的很多名人名流,都有外號。而且有的外號聽起來也不雅。其實,雅不雅不在于雅號叫什么,在于怎么看待這雅號。比如大帥您,全中國都知道曹三傻子并不傻。傻子不會像大帥這樣創(chuàng)建如此雄霸天下的大業(yè)。所以,人們叫你一聲曹三傻子,反倒是別有一番雅趣,也正好顯出大帥雅人有雅量。所以我叫你一聲曹三傻子,不是要惹大帥不高興,而是想讓大帥聽出些橫生的妙趣。何況,我們都排行老三,有緣分連著呢。你說,我是不是在討大帥的高興呢?

      曹錕伸出巴掌拍了拍自己的后腦勺,突然說一聲:上茶!上好茶!

      接下來的交流變得很直接,力陳武力驅(qū)張對曹錕的利弊。毛澤東說,張敬堯在湖南早已臭名昭著,如過街的老鼠,人人喊打。這次北京、上海、廣州各地的行動已為“驅(qū)張”造了大勢。全國各界的倒張呼聲也是一浪高過一浪。大帥此時出手,不但順應(yīng)了湘民,也順應(yīng)了中華民心。以大帥的實力和軍威,只要運作衡陽吳佩孚將軍撤兵北歸,駐扎在郴州譚延闿部隊和永州的湘軍定會冒死起兵,讓敵手成不戰(zhàn)而屈之勢。彈壓張敬堯退職,不是易如反掌?

      茶喝出最佳味道時,毛澤東加重了語氣:去年六月,各地大肆鎮(zhèn)壓學(xué)生,您和吳佩孚將軍都挺身而出,抗議北洋政府,我等學(xué)子也曾為您和吳將軍的正義深為感慨。如今,我們多希望大帥您不費一槍一炮,既去心頭之患,又挽湘局之危。

      一切全在您大帥的閃念之間!張敬堯與大帥您的直系本來就是水火不相容的對頭,有利您的形勢可謂千載難逢,大帥此時不出手,更待何時?都說時事造英雄,但英雄所遇的天時地利人和卻不是時時能遇的。我不信曹三傻子真的那么傻,會對此良機視而不見?

      其實,毛澤東的設(shè)計正是曹錕要確立的‘作戰(zhàn)方案,誰都有抓住機遇的本能,曹錕當(dāng)然就湯下面,順便除掉心頭之患。但是,他當(dāng)場并沒給毛澤東一個實在答案,卻說了很重的一句話,等于明說了他的立場:

      “張敬堯這個草包,如何能征服湖南?張賊不除,那才真叫天理難容!”

      曹錕招待毛澤東的那餐晚宴是招待客人中較高規(guī)格的。

      桌上,曹錕依然沒有明確表態(tài)要出兵武力彈壓張敬堯,但他向毛澤東詢問湖南的情況時,問得很細很細。毛澤東聽說過,這個粗人一旦對什么事情細致起來,那就說明他要動真的了。

      4、紅樓紅線

      毛澤東剛剛從保定回到北京,就被李一純非常嚴(yán)肅地約到公園里,說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告訴毛澤東。而且,一句“是你師妹楊開慧的事”讓毛澤東一刻也沒敢耽誤。

      公園里,李一純開頭的第一句話就是:潤之兄,你真沒發(fā)現(xiàn)你的小師妹越來越古怪?越來越不正常?她為什么經(jīng)常對你使使小性子,然后又馬上好了?為什么經(jīng)常在你面前喜怒無常情緒多變?那是因為——她早就愛上你了……

      毛澤東是怎樣的驚訝神情咱暫不描述,只聽得李一純連珠炮式地放話。

      你呀,她要能坦坦蕩蕩愛你,倒也不苦,可她知道,你有斯詠了。所以她只能把心里的愛壓在心底。她的心事我們都知道,連她父親、你的恩師楊昌濟先生都知道。為什么楊先生的病情一天比一天重?與他女兒的單相思不無關(guān)系。你知道你的,恩師是多么的疼愛他這女兒??粗约旱呐畠涸跓o望的單相思中一天天消沉憔悴下去,哪個做父親的不心疼?不擔(dān)心?

      一純又說:開慧本來不準(zhǔn)我跟人說的,可我實在是忍不住了。你是真不懂還是故意視而不見?

      此時此刻,毛澤東把頭搖得撥浪鼓一般,他毫不懷疑李一純的話。李一純是開慧的親嫂子,還是心相印、情相投的好朋友、甜閨蜜。而此時,他毛澤東從前對小師妹本來就有很多疑問一直沒搞明白,現(xiàn)在經(jīng)嫂子這么輕輕一點,那些長期無法解說的“?”,在這一刻,全在毛澤東眼前都釋然拉直成“!”。

      毛澤東盡快告別了李一純,他要一個人靜一靜。

      在湖邊,毛澤東一個人坐了很久很久,他突然往自己臉上重重的拍了一巴掌。

      當(dāng)天下午,毛澤東專門把小師妹約出來,約到紅樓邊的小池塘邊。

      坐下來之后,楊開慧莫名其妙望著毛澤東。她感覺,今天的潤之哥很怪。

      她忍不住問:潤之哥,你今天怎么了?

      毛澤東搖搖頭:我不配做你的哥哥,我沒有把我的小師妹關(guān)心好、愛護好。

      楊開慧短短一笑:我覺得潤之哥對我很好啊,就像親哥哥。

      毛澤東搖搖頭,又搖搖頭,然后還是搖搖頭。只是不停的搖頭,可毛澤東就是說不出話。

      楊開慧注意地望了望毛澤東,問:潤之哥,你還沒有告訴我,你要對我說什么事。

      毛澤東突然說一句,這次來北京前,我跟你斯詠姐吵了一大架。

      楊開慧笑起來:就這事呀?在一起久了,哪有不吵吵的?

      毛澤東說,吵得很兇,還打起來了。

      楊開慧說,那是你不對了,男人怎么能打女人?

      毛澤東說,不是我打她,是她打我,我敢打她嗎?

      楊開慧又笑起來:那有什么關(guān)系呀?女人打男人打不疼的,也就是撒撒氣而已。

      毛澤東說,就算皮上不疼,心里也疼。

      楊開慧問,究竟什么事???

      毛澤東說,說來話長。我們經(jīng)常吵,這次吵,是因為我有用武力驅(qū)張的想法。她堅決反對,誰也不服誰就大吵起來。她那張刀子嘴,你是見識過的……不說了。

      楊開慧又一笑:潤之哥,你該不會是后悔了吧?男人在愛情上后悔,很不好的。

      毛澤東說,我知道。所以我不怪她,我只怪我自己。

      楊開慧又一笑:潤之哥,你約我出來,就是要告訴我這個嗎?

      毛澤東說,今天,你嫂子一純,把什么都告訴我了。我想問你,我還來得及嗎?

      楊開慧臉色一變:她告訴你什么了?!

      毛澤東說,她把什么都告訴我了。

      楊開慧看看毛澤東,點點頭,輕聲說一句:我明白了。

      楊開慧“嗦”地起身,拔腿就走。

      楊開慧一見到李一純,突然哭起來,說:搞亂了,你把事情搞亂了,全搞亂了……

      一純抱住楊開慧,用手輕輕拍著妹妹的肩膀說,乖乖,別怕,亂不到哪里去的,不怕。不亂這一次,就永遠不清不楚。亂這一次,以后就不亂了。乖乖別怕,沒事的、沒事的……

      一直到他有許多的信給我,表示他的愛意,我還不敢相信我有這樣的幸運!不是一位朋友,知道他的情形的朋友,把他的情形告訴我——他為我非常煩悶——我相信我的獨身生活,是會成功的。

      楊開慧與毛澤東之間的那層窗戶紙被李一純點破之后,楊開慧總是盡量回避著毛澤東。有時,在楊昌濟的病房里,楊開慧只要看見毛澤東來,就會借故離開。

      楊昌濟很快敏感到有問題,便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柮珴蓶|:潤之,你跟你師妹是不是在鬧別扭?。吭趺此灰娔憔投隳??

      毛澤東望著窗外,想了想說:我告訴她,我愛上她了。

      這句話,著實讓楊昌濟吃了一驚。盡管他曾經(jīng)多少次在心里祝愿,他最愛的女兒能跟他最得意的門生結(jié)為伉儷,他更知道女兒長期的心思。但是,當(dāng)毛澤東告訴他這一消息時,他還是感到很突然,甚至還隱隱感到有點意外。楊昌濟很冷靜的問了一句:跟斯詠鬧翻了?

      毛澤東點點頭:我跟她有很多方面合不來,經(jīng)常吵。主要是思想不一致,分歧太大。再這么下去,對誰都是個折磨。

      楊昌濟又問一句:你師妹什么態(tài)度?

      毛澤東落寞一笑:暫時還不知道她的明確態(tài)度。不過,我有思想準(zhǔn)備,準(zhǔn)備她置疑我的真心。因為長時間來,我忽略她了??偘阉?dāng)長不大的小師妹。我犯了一個大錯誤,一個很大的錯誤。我希望小師妹給我這個機會,我會等她。不管等多久,我都等。我也是突然明白,師妹一樣可以做妻子,這不矛盾。這也沒什么不好,而且會更好,會親上加親。老師,你覺得我想得對嗎?

      楊昌濟沒有說對不對。楊昌濟只是長嘆一聲,說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話:無緣不用躲,有緣躲不過,順其自然吧。

      事情到這一步,對毛澤東、楊開慧來說,那是各自都明了清晰,像驅(qū)散了迷霧的航行。楊開慧在她后來的手稿中這樣說:

      反而因此他的心蓋,我的心蓋,都被揭開了,我看見了他的心,他也完全看見了我的心……他因此懷了鬼胎以為我是不愛他,但他的驕傲皮【脾】氣使他瞞著我一點都沒有表現(xiàn),到此時才明白了。

      只是,當(dāng)楊昌濟把這一消息告訴向振熙時,向振熙卻首先表示了置疑:哦,你那個得意門生跟陶斯詠合不來了,就想起我們女兒了?那他以后要是跟我們女兒又合不來了,他會不會又想起別的女人?男女在一起,哪能什么都合得來?哪能什么時候都合得來?這只要合不來就散伙,那人一輩子要散多少次???他散得起,我女兒散不起。你不認為是這樣嗎?

      楊昌濟一時無言以對,夫人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啊。

      這天,開慧漫無目的的走出家門,卻左走右轉(zhuǎn)就是圍著紅樓打轉(zhuǎn)轉(zhuǎn)。

      就在此時,有個倒霉蛋偏偏不合時宜的出現(xiàn)。楊開慧看看像鬼一樣游到身邊的這個人,心想:無論后面出現(xiàn)什么,先了斷眼前再說。她眼都不抬,冷冷地說:

      你怎么你像鬼一樣游過來……

      王春和溫和的笑笑:那我一定是個很幸運的鬼。因為在你心情郁悶的時候,正好讓我這個鬼趕上了討好的機會。

      楊開慧鼻子哼一聲:你錯了,我現(xiàn)在最享受的就是獨處。你聽明白了嗎?

      王春和寬厚地笑笑:別任性。郁悶、生氣都傷身體……

      楊開慧于是就加快了腳步,但是,無論楊開慧走得多快,那個影子總是不離她左右。

      楊開慧突然急剎車一般站住了。她想起嫂子李一純說過的一句話:要是你不喜歡的男人纏住你,就讓他看見你像看見鬼一樣,有好遠躲好遠。

      這么一想,楊開慧的一股邪勁就上來了。楊開慧突然怪怪地盯著王春和說,王春和,有句話我一直想跟你說,可又一直忍著沒說。我想我今天要是再不說,就會憋死。我想告訴你,別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合適你的人不是我。愛你的人就是被你割肉,她都樂意。但是我恰恰相反,你愛我,就是被我割肉,我都不樂意。聽懂了嗎?沒想到王春和笑瞇瞇地說:這個我早就知道。

      這下輪到楊開慧吃驚了:這么跟他說他還笑?!這人不是人。這么一想,楊開慧甩下王春和,逃也似的跑遠了。

      王春和笑望著開慧遠去的背影,自言自語:多么率真的女子啊。

      毛澤東為楊開慧也果斷,一封長信寄到長沙,向陶斯詠合盤端出他戀上師妹楊開慧的真情。原本,兩人在長沙就吵得不可開交,情已不堪。現(xiàn)在,他干脆讓對方透徹明了,免得死灰復(fù)燃。

      毛澤東、楊開慧的情感在陶斯詠淡出后變得明朗起來。毛澤東在北大紅樓對楊開慧心生愛慕。這種感情在過了十年之后,楊開慧在手稿中說:

      自從我完全了解了他對我的真意,從此我有一個新意識,我覺得我為母親而生之外,是為他而生的。

      而二十年后,毛澤東對這段感情還記得清清楚楚,他對他的美國朋友斯諾說:

      “也是在這里,我遇見而且愛上了楊開慧。她是我倫理學(xué)教授楊昌濟的女兒?!?/p>

      北京的生活清苦而緊促,但古都的美對于毛澤東是“一種豐富多彩、生動有趣的補償”。在公園里,在故宮的庭院里,他看到了北方的早春。北海上還結(jié)著堅冰時,他看到了潔白的梅花盛開。在北京的日子,毛澤東經(jīng)常去豆腐池胡同15號看望老師楊昌濟一家,還經(jīng)常在楊家吃飯,與老師的女兒有了更多的接觸。喜書法、懂詩詞、有追求還不施粉黛的楊開慧,令毛澤東十分愛慕。

      毛澤東之孫毛新宇曾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說:“我覺得后來奶奶楊開慧的自白,說了她的心里話。如果說在她沒有遇到我爺爺之前,她可能就堅持獨身主義,她不愿意嫁人,不想結(jié)婚??梢?,爺爺肯定是非常有才氣的?!?

      毛新宇的話沒錯,他奶奶楊開慧在手稿中的確有這樣一段話:

      因為我不要人家的被動愛,我雖然愛他,我決不表示,我認定愛的權(quán)柄是操在自然的手里,我決不妄去希求。我也知道都像我這樣,愛不都會埋沒盡了么?然而我的性格,非如此不行,我早已決定獨身一世的。

      5、站定紫禁城

      對毛楊之戀的態(tài)度,最不可思議的還是王春和。

      王春和表面上看起來,根本就看不出有什么不同。不知其中過節(jié)的人看不出倒不奇怪,但他是知道一切的還一如從前,那就有點匪夷所思了。

      在這些人中間,最感左右為難的是向振熙。因為王春和還是一如既往地進出楊家大門,并在進門時總有一些禮品交到向振熙手上。這讓向振熙很為難:收下吧,已經(jīng)不合適了。不收吧,王春和死活不肯。總不能把他提進來的東西給扔了吧?

      向振熙第一次敏感到,這個年輕人有點不正常。不,不是有點不正常,是很不正常。

      說來也怪,自從楊昌濟得知毛澤東對女兒的愛情態(tài)度以后,突然變得氣色好起來,臉上竟然泛出淡淡的紅暈。不知內(nèi)情的探望者看到后都特別高興,以為楊昌濟的病情恢復(fù)得很快。只有夫人向振熙心里越來越不放心,因為醫(yī)生告訴她的情況并不妙。這是不是民間所說生命的回光返照?

      這天,毛澤東又率團隊要去天安門廣場做演講,楊昌濟清醒地叫女兒同去,見識見識嘛。還說:我已經(jīng)好起來了,開慧守在醫(yī)院這么久,都憋壞了。去吧,下午就回來的,不礙事的……

      那天,毛澤東在臺上演講,臺下的開慧兩眼瞪著,眨都不眨。

      ……自從護國戰(zhàn)爭之后,國內(nèi)大小軍閥就打個不停,北京城里總統(tǒng)總理走馬燈式地換,湖南就更亂,北洋直系和皖系聯(lián)手,吳佩孚、張敬堯等幾股勢力一起殺進湖南,長沙被段祺瑞的走狗張敬堯占領(lǐng)。這是個軍閥紛爭的年代,拿槍的說話才是硬道理,掌權(quán)的如張敬堯就是一個大屠夫!哪里還有百姓的安穩(wěn)和祥和?

      即使是殺人如麻的湯薌銘,名聲也比一上任就埋頭刮地皮的張敬堯好。光自己刮也算了,四兄弟敬堯、敬舜、敬禹、敬湯一個比一個能禍害百姓。一時間,老百姓中流傳一句順口溜:“堂堂乎張,堯舜禹湯;一二三四,虎豹豺狼?!边@樣,長沙的百姓,還包括有頭有臉的士坤官商,日子也一天比一天難熬。從來就是向政府伸手要錢的學(xué)校,從張督軍到任第一天,教育經(jīng)費就少了一半。

      ……中國已到了非革命無以平天下的境況了!驅(qū)張運動,也就是將反動軍閥張敬堯趕出湖南?,F(xiàn)在,已到了打一場人民戰(zhàn)爭的時候了。俄國革命的經(jīng)驗是走進工農(nóng)中間,團結(jié)他們、影響他們,甚至改造他們,讓他們成為最堅定的革命力量……

      活動結(jié)束后,毛澤東拉著開慧站定紫禁城。這時,天上正飄著紛紛揚揚的雪花。

      在紫禁城前寬闊的廣場中央,毛澤東和楊開慧手拉手,久久地矗立著。

      遠遠看去,高高的紅墻角樓已被一層白色覆蓋,天地靜、人不多。但無論有沒有游人,他們的感覺,此時此刻,整個世界就只有他們倆。

      開慧聆聽過多少次毛澤東器宇軒昂的演講,記不清了。有兩次,開慧這輩子大概都不會忘。

      那是長沙猴子石之戰(zhàn),就是用200桿木槍繳獲匪兵3000桿真槍而保住長沙城的壯舉,讓這個渾身是膽的年輕人成了家喻戶曉的英雄。

      記得那天,毛澤東毫不客氣地蹦上訓(xùn)導(dǎo)臺,做出他人生中可能是第一次雙手叉腰的動作,隨即吼出了幾句怒壓全場的反問:

      三千敗兵就嚇壞了偌大一個長沙城?!三千敗兵就嚇壞了岳麓山下成百上千的熱血男兒?!我中華之病根,民族之悲哀,就是千人怕一個!萬人怕一人!面對區(qū)區(qū)一群殘兵敗將,人人喪膽,全城變色,這是岳麓山下千萬學(xué)子的恥辱!這是長沙全城的悲哀!我毛潤之在此毒誓:這條命,我賭定了!不怕死的,站出來!跟我走!

      毛澤東吼完最后一句,單手用力在空中一揮,全場鴉雀無聲……

      新民學(xué)會的那次演講,其中一段,開慧直到如今幾乎都能全背下來:

      我們不難想象,地主、資本家能騎在窮人頭上為所欲為,除了手上有權(quán)有錢,就是依仗沒落的政府、混亂的社會,欺世盜名。老百姓沒文化,愚昧到只相信自己苦命,他們老實,他們動不起來。讀書人能明白,可讀書人有幾個?何況,你書讀得再多,一幫學(xué)生翻不了天。你讀一萬本書,擋不住湯薌銘的那一營兵。人真正多的,是農(nóng)民工人老百姓。那么,走進工農(nóng)中間,讓他們覺悟,喚他們覺醒!一個人不行,我們結(jié)交朋友,我們組成團體。要解決中國的問題,跟反動派斗爭,爭取民眾的翻身解放,肯定是件非搞不可的事。我們這些熱血青年,也只有眼睛向下,盯著最廣大、最底層的民眾,才能形成一股革命洪流,推翻這個沒落的統(tǒng)治。

      ……

      此時的毛澤東,透過飛揚雪花凝聚的迷濛蒼茫,癡癡地望著城樓群那些雕梁畫棟、金碧輝煌的座座宮殿,那是凸顯皇家威嚴(yán)的地方。再望一眼身邊的開慧,口中似動非動,其聲似話非話:

      “開慧,你總說我?guī)е环N霸氣,也許是匪氣,可你知道嗎?中國要出黃興、蔡鍔那般人才,才可能改變腐朽羸弱的現(xiàn)狀??墒?,從這兒走出像康熙、乾隆那樣的英明君主,也留有慈禧、末代皇帝的劣跡,更刻下喪權(quán)辱國的奇恥大辱和八國聯(lián)軍侵略的瘋狂,仍然驚不醒腐朽人的夢。這身居宮殿、掌管蒼生民眾命脈的人,到滅亡時都不知道從興盛到?jīng)]落的根由!又哪能不結(jié)束?早該結(jié)束了?!?/p>

      “就是!什么秦皇漢武、唐宗宋祖,幾千年的封建王朝都該結(jié)束了?!遍_慧緊握了一下身邊男人的手,是感同身受,也是同舟共濟。

      “新的歷史就該由新一代人書寫!”伴著這句話脫口而出,毛澤東那雙長臂在紫禁城樓下用力地一揮,開慧覺得好灑脫,好有力。

      當(dāng)然,她不會看見,幾十年后,毛澤東在同一地點,不是在樓下,而是站在高高的天安門層樓上,對全世界振臂一呼:

      “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央人民政府,今天——成立了!中國人民從此——站起來了!”

      ……

      “潤之哥,我信,你說的這新一代人也包括你。你的霸氣你的匪氣,注定你的濟世抱負和宏偉理想。這是你最大的財富。我呀,今生守著這財富,足矣?!?/p>

      “小霞……”毛澤東輕輕攬過開慧,在她耳邊悄聲說:“傻丫頭,這財富很空的,當(dāng)不得一日三餐,也頂不上綾羅綢緞。但是你放心,我會努力讓我的小霞跟千千萬萬的兄弟姐妹一樣生活得快樂有尊嚴(yán)?!?/p>

      再往前走,他們已到紫禁城前面的天安門,可惜城門緊閉。天安門恢宏的氣勢和完美的建筑還是讓開慧嘆為觀止。兩人手拉手越過金水橋,回頭看雄偉的廣場,仰頭再看天安門,兩人全沉浸在對未來的遐想中……

      6、臨終囑托

      近段時間,開慧老是手涼腳涼、心寒胃寒的,就覺得心里發(fā)虛,直怪這個冬天特別冷。

      從一個寒冷的晚上,爸爸的病情惡化,嘔吐不止已經(jīng)不能進食。開慧就一步也不離開爸爸。偏偏,不是隔壁,就是不遠的太平間常傳來凄慘的哭聲。天天生離死別,開慧害怕極了,她整天抓著爸爸的手,生怕魔鬼會來跟她搶爸爸。楊昌濟當(dāng)然知道女兒的心思。

      這天清晨,楊昌濟感覺好一些,強撐起來,親昵而從容地對女兒說:

      “霞仔,每個人都要面對死亡,沒什么可怕的。關(guān)鍵,你要覺得自己活的這一遭值得,做了想做的事,愛了所愛的人,還無愧于自己的光陰和良知,無愧于這個社會,就能滿足地走、從容地去了?!遍_慧那雙丹鳳眼一刻也沒離開爸爸。爸爸此時面對死亡的態(tài)度,強烈地震撼著她(以至于影響她的一生)。她想了很多很多,直到爸爸又昏昏睡去。

      “小霞——”,潤之哥來了。看著開慧眼里噙著淚,臉上露出絕望的神情,潤之上前攬過開慧,挨著她冰涼的臉,說:“別怕,莫絕望,有我呢,霞仔……”開慧猛然抬頭,望著他。一句像燕子呢喃似地話在耳邊,開慧聽到了:“以后我就代替你爸叫霞仔,堂客當(dāng)女養(yǎng)……”(堂客,湖南話,意為妻子。)

      開慧就久久地、久久地望著毛澤東。她突然不孤單、不害怕了,她覺得她能勇敢地面對一切,有爸爸的教導(dǎo),有眼前這個男人的疼愛。開慧拉過毛澤東就跑上樓頂。俯瞰著樓下的一切,她用從未有過的成熟,說:

      “潤之哥,我好像想明白了。每個人總有一死,這沒有區(qū)別。區(qū)別在于死的價值。有的人死后無聲無息,有的人死得別人拍手稱快,有的人死得被人無限懷念。幾十年,上百年,千秋萬代,人們都懷念他。他就是永生的,他就永遠活在人們心里!”

      多少年后,開慧家鄉(xiāng)的人民為開慧樹碑立傳,建紀(jì)念館,全國人民都來參觀憑吊這位偉大的女性。作為國家主席的毛澤東,是否想起了妻子開慧說過的這段話?開慧用她短暫的生命踐行了——她死得被人無限懷念,幾十年上百年,千秋萬代,人們都懷念她,她是永生的。因為,她永遠活在人們心里!

      ……

      望著這個面對生離死別還有如此感悟、從容淡定笑看人生的小女子,毛澤東上前捧著開慧的臉,深情地說:“只有對世界大慈悲、對人世極眷戀、對親人最有感激之情、內(nèi)心又格外細膩多情的人,才會比平凡人更深地感受生與死的意義。這是一種生命的大徹大悟,是理智提前穿透時間和肉體,而預(yù)先規(guī)劃自己的生命,是人類最敏感和最高貴的心才有的特殊現(xiàn)象。開慧,你是一個不平凡的女子,你敏銳的內(nèi)心從一開始就在替自己規(guī)劃未來最重大的抉擇:生與死的意義!”

      開慧肯定地點點頭。她知道,在這個男人面前,在這一刻,她——看淡了生死!

      “爸爸醒來了,爸爸醒來了!”看著昏睡了半天的爸爸慢慢睜開眼睛,開慧掛滿淚水的臉上又露出笑容。

      “霞仔,潤之……”、“潤之,霞仔……”楊昌濟渾濁的眼睛無光地空望著,像說胡話,又像內(nèi)心長久的呼喚。

      快去叫潤之,霞仔,你爸有話對你們說。向振熙知道撐了這么久才說話的丈夫,是要交代了。

      轉(zhuǎn)身,向振熙貼著丈夫的耳朵,輕聲說:懷中啊,潤之和霞仔的事,就這么定了?突然,楊昌濟全睜開了眼睛,眼神由渾濁到明亮,伸出手抓住相濡以沫幾十年的妻子,深情地說:潤之人品好、才能高,辦事踏實樣樣都好,可惜……他這一生注定動蕩,坎坷、磨難可能會相伴……終身??!你要多……看丈夫心里潛存著巨大的擔(dān)憂,向振熙強忍淚水故作輕松,說:女兒不是自己認?他倆又好,就隨他們?nèi)グ?。我會看著,放……心?/p>

      突然,楊昌濟不說話了,靜靜地聽。一陣急匆匆的腳步聲從長長的走廊那頭傳來?!皾欀瑵欀畞砹?,我聽見了?!惫妫珴蓶|不一會就跨進門、撲過來,老師,老師……

      潤之,老師還怕見不著你了……毛澤東抓著老師的手使勁搖頭,眼淚奪眶而出,卻哽咽著什么也說不出??粗砥A?、氣短音低的恩師,毛澤東知道他有交代了:老師,您有什么話盡管說,學(xué)生聽著。

      唉——我也曾懷強國信念理想夢,留日留德,不遠萬里求學(xué)、求真理。誰想到,軍閥混戰(zhàn)無寧日,國衰民弱難為天。生死何足道,遺恨最堪憐,一生無意處,唯有門下俊秀少年。潤之啊,道路何修遠,重任在你肩。愿你長成參天樹,蒼天欲墜柱其間。老師的夢靠你實現(xiàn),改變中國的信念不能變啊……

      “老師……潤之,記住了”

      “別哭,再幫老師拿……紙……墨來?!?/p>

      毛澤東扶老師靠在自己懷里。楊昌濟緩緩握住筆,傾盡全力才顫顫抖抖、停停頓頓寫完這封絕筆信:

      在長沙五年,弟子著錄以千百計,尤欣賞毛澤東、蔡和森。吾鄭重語君,二子海內(nèi)奇才,前程遠大,君不言救國則已,救國必先重二子!

      章士釗時任廣州軍政府秘書長、南北議和代表,當(dāng)時可謂權(quán)重一時。毛澤東只粗粗掃了一眼信中內(nèi)容,雙眼就濕潤起來。

      “一定……速交章士釗先生,不-得-有-誤!”稍喘勻一口氣,楊昌濟從脖子上取下那塊懷表,慢慢理好鏈子,一把放在毛澤東手上,氣力很弱,但還聽得真切:“這塊表跟我走日本、闖德國?,F(xiàn)在,傳給你……”

      仿佛拼盡最后一絲氣力,楊昌濟斷斷續(xù)續(xù)、聲音漸弱:“開慧嫩弱……少磨難,老師拜托你,你要三分呵護……七分嚴(yán)。今后,無論在哪兒,我都能看到……你倆在一起的……分分秒秒。”說完,將手中女兒的手與毛澤東的手合在一起。漸漸地,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武漢寬闊的長江口岸。

      開慧拉著毛澤東的手送他下船,兩人在碼頭上依依惜別。

      楊昌濟過逝后,毛澤東以親人的身份操持完老師的喪事,再送老師靈柩回湖南。師母向振熙和開慧同船抵達。扶靈回湘的還有哥哥楊開智和嫂子李一純。

      父親死了!我對于他有深愛的父親死了!當(dāng)然不免難過,但我認為父親是得到了解脫,因此我并不十分悲傷。不料我也有這樣的幸運!得到了一個愛人!我是十分的愛他……

      楊開慧就在這一悲痛一安慰的情景下站定長江碼頭。

      而毛澤東因自己不能馬上回湖南,對開慧依依不舍。“驅(qū)張”運動沒有最后勝利,張敬堯派人到處追殺他。他只能扶樞半程,從武漢轉(zhuǎn)道去上海,開始他的流亡生活。

      迷茫的暮色中,毛澤東望著滾滾長江東流水,為開慧、也是為自己鼓勁:

      我會很快回湖南的。湖南,這個近代中國最有生氣之省份,是許多辛亥革命先驅(qū)者的故鄉(xiāng),也是辛亥革命的首應(yīng)之地。秋瑾、陳天華、黃興、蔡鍔、宋教仁,一連串閃光的名字,猶如天河中燦爛的星辰,催醒了中華民族之黎明。其英雄氣概、鐵血丹心,恰似深秋麓山的紅楓,舒展著不屈的筋骨和熾烈的生命激情。正因為此,我們活著的湖南人,承載著前赴后繼的光榮使命,要有‘英雄倒下去、我們站起來之氣概,將他們的無畏精神、未竟事業(yè)傳承下去……”

      洪亮的聲音喊出湖南人的血性,響徹長江兩岸,在整個武漢的上空雄渾唱響,久久回旋……

      “若道中華國果亡,除非湖南人盡死……”開慧口中不知不覺誦出楊度的《湖南少年歌》。她突然感覺,在今后的歲月中,人間的碼頭將可能是她生命中如影隨形的站臺;在以后的征程上,她將和身邊的這個男人,在人生的碼頭上,沒完沒了的上船,下船;離岸,靠岸。

      想到這里,楊開慧突然挽住了毛澤東的胳膊。那不是依附的挽系,那是支撐的牽挽。楊開慧感到,就在她挽住這個男人的一瞬間,她突然變成了一個堅強的女人,一個能給人力量的女人。

      毛澤東扭頭看看開慧,輕拍一下她的小手,說:你現(xiàn)在的樣子,看起來很美。

      楊開慧說,我知道。

      毛澤東驚訝的眼神。

      楊開慧說,因為我剛剛經(jīng)歷了一次心靈的涅槃。我感覺,從前的楊開慧不見了。未來的生活,我該獨立。沒有爸爸的日子,我要撐起這個家。更重要的,將來成為毛潤之的妻子,就一定是毛潤之革命生涯中堅定的戰(zhàn)友,永遠的知己。

      毛澤東輕輕攬住楊開慧的肩:開慧,以后的人生碼頭,不管離岸,靠岸,毛澤東有你相伴,此生——足矣!

      “嗚——”汽笛聲聲催人急,毛澤東松開開慧的手:去把,別擔(dān)心我,紅樓的紅線牽著呢,放心……”

      毛澤東,揮揮手——

      船已離岸,片片傷感,像秋風(fēng)瑟瑟飄零,落下一地孤單……

      楊開慧,淚漣漣——

      船啊船你何時再靠岸,人在天涯流放,怎不思念牽掛……

      尾聲——

      毛澤東:

      1920年5月20日,吳佩孚水陸并進,撤兵北回了。而張敬堯,本是派他四弟張敬湯到湘潭一帶抵抗湘軍,可這個熊包弟弟一到前線,看到的卻是北兵山崩般的潰敗,便連夜一身泥巴地逃回長沙。

      張敬堯知道大勢已去,下一道緊急命令,把新建的“鎮(zhèn)湘樓”和軍火庫焚毀。在火光和爆炸聲中,他逃出長沙城。

      1920年7月,與楊開慧分別近半年的毛澤東,終于結(jié)束了上海的流亡生活,回到長沙。

      “驅(qū)張”斗爭終于取得全面勝利,以張敬堯“守土不力”“實屬無罪可逭”,受到“迅即來京查辦”的處理結(jié)果。而他的弟弟張敬湯則在“鄂州執(zhí)行死刑”。

      這次勝利,讓毛澤東收獲頗豐:一是他的運動成功,張敬堯的罪行大白于天下,在各方聲討下,直系軍和湘軍聯(lián)合把他趕出了湖南;二是他與楊開慧訂下了終身;三是他結(jié)識了陳獨秀這個共產(chǎn)黨的創(chuàng)始人。同時也使他一個尋找方向的青年找到馬克思主義,找到了解救中國的鑰匙。這才是可喜可賀的。

      1936年,毛澤東回憶這一段歷史時說:“在湖南,這個運動(驅(qū)張)得到了相當(dāng)?shù)某晒Α埦磮虮蛔T延闿打倒,并在湖南成立了一個新政體?!?/p>

      “驅(qū)張”是一個系統(tǒng)工程。它的成功,有著當(dāng)時全國各政治、軍事集團角力的大背景,但“民間系統(tǒng)”的設(shè)計師和主要指揮者,毛澤東當(dāng)之無愧。這以前,他有過類似的政治活動,如校園“驅(qū)張”、湖南“五、四”,規(guī)模、影響、程度等都不如這一次。這一次,有毛澤東全國革命預(yù)演的影子。

      “驅(qū)張”成功后,毛澤東作為一個政治新星出現(xiàn)在湖南的歷史舞臺上,又以預(yù)演初戰(zhàn)告捷積累的難得經(jīng)驗,拉開了中國革命大劇之序幕。直到這個農(nóng)家子弟率領(lǐng)龐大的隊伍浴血奮戰(zhàn),解放全中國!

      楊開慧:

      1920年7月,毛澤東從上海回到長沙。不久,楊開慧從岳云中學(xué)退學(xué),跟隨毛澤東開始從事革命活動。

      當(dāng)年底,毛澤東與楊開慧結(jié)婚。婚后,夫妻如影相隨。1921年,楊開慧成為中國共產(chǎn)黨第二位女黨員。長沙、上海、廣州、武漢,到處都留下他們夫妻并肩戰(zhàn)斗的身影。直到大革命失敗,夫妻板倉一別。

      毛澤東上了井岡山,楊開慧一人帶著三個梯形大的孩子,與年邁的老母在家鄉(xiāng)艱難度日。三年的時間里遵從丈夫的囑咐,就地參加地下斗爭,面對大革命失敗后的白色恐怖,她文弱的雙肩既擔(dān)著三個孩子的重擔(dān),又要躲避敵人的鋪殺,更撕心裂肺地牽掛生死不知的丈夫。夜雨婆娑,一燈如豆,嬌小玲瓏的身影,孤寂地投在板倉土屋的泥墻上,娟秀的字體流瀉在稿紙上,字字句句道不盡的思念和苦痛。為了丈夫毛澤東的事業(yè),學(xué)貫中西的名門之秀,選擇了一條憂愁痛苦、險惡叢生的路……

      1930年10月底,楊開慧被捕。她受盡了酷刑折磨,至死決不和毛澤東脫離夫妻關(guān)系。11月14日,被敵人槍殺于長沙識字嶺刑場,年僅29歲。

      時光飛馳,1982年3月10日這天,楊開慧烈士故居——長沙縣開慧鄉(xiāng)板倉楊家老屋正在修繕,突然一陣驚呼,工人們從楊開慧臥室后墻的泥磚縫中發(fā)現(xiàn)了一疊楊開慧的手稿。

      這是楊開慧犧牲前留下的文字。這些日思夜想的泣血文字,這份遲到的深情呵,印證了他們夫妻浩氣永存的志同道合,印證了這位大愛女子堅貞又忠誠的生死愛情。這不僅是對愛情的忠貞不二,更是對毛澤東領(lǐng)導(dǎo)的中國革命不二忠貞。所謂??菔癄€、地老天荒,也不及這位追夢女子的大我之愛。那濃郁的理想女神氣質(zhì),更是爐火純青、舉世無雙!

      王春和:

      王春和這個今天看來絕對的“高富帥”男孩,第一眼見開慧,就被她清麗脫俗的氣質(zhì)吸引了。正是楊家少女那種超凡脫俗的特質(zhì),讓他自以為他遇上了今生今世之唯一??善婀值氖牵瑮铋_慧對他委婉的拒絕并沒有讓他感到多少失落與不快。他甚至認為,這樣的少女天生就是為拒絕而生的。因為,她不是人間之物,她是天國的女兒。后來,已有妻兒的王春和在開慧被捕入獄后,不惜一切代價救她??上?,他愛了一生的開慧,最終沒有回頭……

      其實,私下里很多時候,楊開慧都被王春和感動。如果沒有毛澤東,他的確是她理想的夫君人選。可開慧心里知道,這個沒有缺點的“三和君”最多會讓她日后的日子富足安寧??墒?,救國救民、為天下民眾謀幸福不惜犧牲一切的毛澤東才是她靈魂相伴、牽手一生的人。

      王春和,在理想女神楊開慧面前,注定要輸給毛澤東。

      陶斯詠:

      毛澤東到北京前,就跟陶斯詠鬧翻,直接原因與感情無關(guān),卻把感情傷得鮮血淋漓。直接原因緣自信仰分歧,陶斯詠主張教育救國,她對毛澤東改造社會的暴力主張素來嗤之以鼻。加之她信仰無政府主義,對共產(chǎn)主義不感興趣,還回避革命活動。又身體多病,常常需要療養(yǎng)。這么個千金小姐顯然不是毛澤東選擇的對象。在毛澤東這邊,信仰的堅守是任何人都無法撼動的泰山。

      而楊開慧,有非常人之舉,與他志同道合。但毛澤東猶豫徘徊了一段時間,這讓開慧感情上遭遇了最大一次波折。她在手稿里寫道:

      過了差不多兩年的戀愛生活,忽然一天一個炸彈跌在我的頭上,微弱的生命,猛然被這一聲幾乎毀了……他究竟不是平常的男子,她愛他,簡直有不顧一切的神氣……

      毛澤東,深知自己是腦袋別在褲腰帶上行走的人,誰會跟你受苦受難?唯有開慧;他更明白,只有與自己同信仰、共愛戀的人,才可能同生死共患難,攜手直到革命勝利的那一天,這攜手人還是——唯有開慧。于是,毛澤東不再猶豫,開始向楊開慧大膽地追求,開慧也被這“炸彈”炸醒了,也“炸”開了:“他的心蓋,我的心蓋……因此我們覺得更親密了”。

      毛陶分手后,友情尚存。1920年7月,毛澤東創(chuàng)造文化書社,陶斯詠是主要投資人之一;同年10月毛澤東建議由湖南革命政府召集湖南人民憲法會議制定湖南憲法,她又是附議人之一。毛澤東發(fā)起驅(qū)張運動,也多次與陶斯詠、易禮容等通信。毛陶分手后,陶斯詠去了上海。36歲早逝,終生未嫁。

      李一純:

      李一純,作為楊開慧的閨蜜、好友,又曾是她的親嫂子。她與向警予等幾位好友的愛情觀對楊開慧影響很大。

      跟哥哥楊開智分手時,李一純嫁給工人領(lǐng)袖李立三,卻讓親妹妹和前夫楊開智牽手一生;跟李立三分開嫁給蔡和森,他又把另一個妹妹介紹給了李立三……在這個女人迷一樣的情感世界里,激發(fā)了楊開慧對人生與愛情的深度思考。特別是前嫂子李一純,她幾度移情的背后皆含著一個女人對完美愛情的不倦追求。

      也正是耳聞目睹了幾位好友的愛情故事之后,從小喜歡思考的楊開慧,不可能沒有新的感悟。

      “只要他是好好地,屬我不屬我倒在其次。”

      在楊開慧知道丈夫在井岡山生活的變化,情緒一度低沉,卻豁達仁厚、寬容大氣,最終以釋然、相信自己愛的價值,理解而顯現(xiàn)她的卓而超群,毛澤東后來曾說:“開慧之死,百身莫贖”,足見其當(dāng)之無愧是毛澤東唯一的人間知己。

      作者簡介:

      余艷,女,國家一級作家,中國作協(xié)會員,湖南作協(xié)理事。供職于湖南省作協(xié)組聯(lián)部。出版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隨筆集、長篇報告文學(xué)等18部個人專著。在《人民文學(xué)》、《新華文摘》、《中國作家》、《中國報告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海外文摘》和《人民日報》《光明日報》中國青年報》《文藝報》《文學(xué)報》《中國文化報》等名刊大報上發(fā)表作品。文學(xué)、影視作品共500多萬字。曾獲全國“五個一工程獎”、《人民文學(xué)》新秀獎和中國報告文學(xué)年度獎、徐遲報告文學(xué)獎。

      責(zé)任編輯/魏建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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