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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琉檐·萬物說

      2014-12-17 20:13:17顏有匪
      飛魔幻A 2014年12期
      關(guān)鍵詞:黑衣人

      顏有匪

      【壹】

      我叫白僖,一個在深山老林里住了幾萬年的女錮魂師,從我有記憶起我就是現(xiàn)在這十七八歲、一雙白眉的模樣,之前的事情全不記得。

      幾萬年不老不死也是件甚無聊的事情,我最喜歡做的就是跑到別人的記憶里“看”故事。

      當(dāng)然了,代價就是我要幫他們將死人的魂魄重新安置在新的身體里,使死去的人可以“繼續(xù)”活著。

      因這錮魂術(shù)如此逆天,我得世人一句敬畏的尊稱“白先生”。

      來找我的人里,就有雒椋。

      雒椋來見我時,帶著一個透明的瓷瓶,里面隱隱約約可見到一抹青色的魂魄。

      “白先生,她的身體,我已經(jīng)做好了。”他說著,從懷里掏出一木制人偶遞過來。

      我并未接過:“并不是誰叫我錮魂我都答應(yīng)的,我這里有規(guī)矩?!?/p>

      他聞言點點頭,聲音已有些滄桑:“我知道,您要故事?!?/p>

      我進到雒椋的記憶中時,還未來得及適應(yīng)刺眼的陽光,就看到一片狼藉的大地。

      這時這片土地上,鬼域和郗祉兩個鄰國,一惡一善,沖突不斷,于是一場大戰(zhàn)不可避免。

      戰(zhàn)火彌漫,瘟疫橫行。

      一名女子首先出現(xiàn)在我的視線里,我摩挲著我白色的眉毛,估摸著她就是那抹青魂的主人——花綻。

      花綻憑借自己的醫(yī)術(shù),在郗祉邊城為染病的流民治病。

      是日,她為人們分完藥后,獨自走到山后的小河旁用洗凈的手帕擦拭沾滿塵土的長發(fā)。

      誰知不遠處“撲通”一聲,一個白影鉆入水中,她還未看清,就被濺了一身的水。

      頃刻,幾個黑衣鐵面人緊隨而至,看裝扮應(yīng)是鬼域鬼兵無疑。

      “姑娘可曾看見一個穿白衣的男的?”為首的黑衣人問她。

      花綻眼角余光瞥了眼尚存漣漪的水面,猜到他們追的定是水中之人,清越開口:“看見了,他往山前去了,看樣子很急?!?/p>

      那幾個鬼兵互望一眼,便身影迅速地往山前追去。

      直到他們走遠,花綻才抬袖擦了擦臉上的水珠,然后抱臂等著水下之人憋不住氣時自己爬上來。

      果然不多時,便有一濕漉漉的瘦削身影鉆出水面,道:“梁洛謝姑娘救命之……”卻是話還未說完,人就直直向后栽倒在水中,掀起大朵大朵的水花。

      花綻微驚,才發(fā)現(xiàn)水面已經(jīng)染上淺淺的血色。

      梁洛醒來時,花綻正在為他把脈,他只覺手腕處一陣舒適的涼意。見他轉(zhuǎn)醒,她便松開他,隨即遞過來一碗藥,示意他喝下。

      他接過來一口灌下,不料被燙的喉嚨生疼,硬是把眼淚都要逼出來。

      “你傻嗎?”見他如此,立在榻前的花綻涼涼開口,語氣中帶著不屑。

      梁洛滿臉通紅:“咳咳……咳……謝姑……”他又要開口謝她,卻被她打斷:“不用謝我,我也不知自己為何從鬼兵手中救你,本就隨意為之,不必放在心上。”

      她輕輕一句“隨意為之”,便擋了他想要表達的千恩萬謝。

      她仔細打量他幾眼,帶著遲疑開口:“你……算了,怎么會有那么巧的事情。”她又搖頭。

      末了,花綻撫了撫方才坐皺的衣擺,看他:“養(yǎng)好了傷就離開這里?!?/p>

      梁洛見她往屋外走,話又說得如此冷漠無情,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正望著她纖瘦單薄的背影出神,卻見門口之人停住腳步。

      她并未回頭:“我是怕你染上這里的瘟疫。”說完抬腳離去,一地細塵。

      梁洛心想,這女子心地實則不壞。

      【貳】

      我像個孤魂一樣在雒椋的記憶中晃蕩也有些日子了,人們看不見我,我也樂得自在地看自己的故事。

      這幾日人們發(fā)現(xiàn)花綻姑娘身旁多了一個劍眉星目、頗為俊俏的男子幫她施藥。只是這男子行走間似有不便,好像有傷在身。

      “花綻,你是個好人。”這天二人往回走的路上,梁洛突然開口。

      她一個女子,只身一人來到這戰(zhàn)亂是非之地,幫這些低微的受苦子民度過難關(guān),以及她出診時從那清冷面容上透露出的認真,都讓他頗受觸動。

      花綻扭頭看他,面無表情:“我不是好人?!?/p>

      梁洛沒料到她會這么說,一愣:“那你為何救他們?”

      她沒再回答,繼續(xù)往前走,低頭時額前的碎發(fā)掩住了眸中的戚然。

      二人又走了一段路,從不遠處的樹后,傳來隱約的呻吟聲,斷斷續(xù)續(xù),竟像瀕死之時的嘆息。

      花綻正要走過去一探究竟,卻被梁洛擋在前面,先行上前。

      樹后躺著一個衣衫破爛的老人,滿身盡是血污,奄奄一息。

      “老人家,你被誰打成這樣?”花綻問。

      那張干涸開裂的嘴唇緩緩道:“我……孫兒餓……我偷……軍營……鬼兵……打我……”

      聽了這構(gòu)不成整句的話,梁洛不禁握緊了拳頭。又是鬼兵……

      花綻將老人扶著坐起來,抬頭見梁洛眼里的翻涌的情緒,動了動唇,終是沒說什么。

      她從腰間拿出一把小匕首,眉都沒皺一下地劃向右手食指,頓時殷紅的血水流淌。

      一旁的梁洛見她將滴下的血液送到老人嘴里,然后不可思議的事情就在他眼前真實發(fā)生了。

      老人身上的傷口快速愈合,片刻竟已經(jīng)完全痊愈。

      “鬼醫(yī)之血,欲毒則毒,欲藥則藥,活枯木,死流水……”梁洛站在她身后喃喃自語。

      前面的花綻聽到,肩膀輕顫了下,隨即輕笑,笑中有無限寒意。

      不知怎的,我倒吊在不遠處的樹上看到花綻這個笑時,為她感到莫名的憐惜。

      夜。

      一聲輕不可聞的木窗開啟聲之后,一個身影立在了屋內(nèi)。

      “主上?!蹦巧碛耙话?,沖屋內(nèi)男子行禮。

      “嗯,你來做什么?”

      “屬下剛剛得知,此次瘟疫乃鄰國散布到我國?!?/p>

      “什么?!”男子眸中寒光閃爍,不得不壓低了因憤怒揚起的音調(diào)。

      平靜片刻,男子道:“還有一事,你去準(zhǔn)備。”

      “主上吩咐。”

      “三月內(nèi),制好十萬個木人偶?!?/p>

      “主上要制傀儡嗎?可我們不可能讓那么多人偶都變成傀儡?!?/p>

      男子無聲嘆息:“我已經(jīng)找到了辦法。”

      【叁】

      戰(zhàn)火未停,卻迎來今冬第一場雪。

      小雪連下了幾日,今日終于停歇了會兒,陽光照在盈盈白雪上,似流光淌過一般美好。

      梁洛在院中曬草藥時,我正蹲在他旁邊無聊地堆雪人。

      他偶一回頭,看見花綻站在他身后,不知道已站了多久。

      “我有事與你說?!彼龥鲰W了下,轉(zhuǎn)身進屋,梁洛忙跟在后面。

      待二人在桌前坐定,花綻自斟了一杯茶,道:“你明日必須走?!?/p>

      梁洛拿著杯的手抖了抖:“為何?我的傷還未好?!?/p>

      他的話音剛落,花綻就傾身過來,一雙修長玉手扯開了他的衣襟。梁洛頓時覺得胸前肌膚裸露在空氣里,人早已因她的舉動呆住。

      她的手指,正摩挲著那一道剛結(jié)痂的猙獰疤痕,指尖的絲絲涼意滲到梁洛心里去。

      “休要騙我。它早已好了?!痹匍_口時她人已經(jīng)坐回椅子上,語氣比往常還要淡漠,“你明日必須走?!?/p>

      梁洛見她如此,默默整理好上衣,沉聲道:“好?!?/p>

      “我明早便離開。這段時間,謝謝你的照顧?!鞭D(zhuǎn)身出屋,頭也不回。

      第二日,正逢十五。

      梁洛早晨已經(jīng)離開,此時正午的刺眼陽光照在院子里,花綻瞧著瞇了瞇眼。

      其實她總覺得她是見過梁洛的,而且是在她少得可憐的美好回憶里。

      所以她不想被他看到自己猙獰的面目。

      陽光漸移,慢慢地鍍到她的身上,如佛光普照般的一層金色的光輝,還帶著灼人的溫度。

      花綻清楚地感覺到自己身體里的變化。

      渾身滾燙,似有什么不能控制的東西要噴涌而出。

      她的身后不知何時已經(jīng)站了幾個人,皆是鬼兵模樣,都略欠了身子,道:“鬼醫(yī)大人,得罪了?!痹捳f得禮貌,語氣中卻沒多少恭敬。

      她似已經(jīng)累極,閉眼:“嗯?!?/p>

      一個半人高的木桶,里面是滾燙的剛剛燒開的水,花綻未褪下衣服在里面端坐著,沒有痛苦的神色,只是微皺了皺眉。

      不知何時,她白皙的肌膚開始變得粉紅,然后漸漸那粉紅愈來愈深,最后竟然殷紅如血。

      那殷紅開始聚集成紅色的血珠,從皮膚里滲出來,沾透了衣服,一股一股,沿著她的身體流下來,落入滾燙的冒著白氣的水里。

      被血浸紅的長衫像極了她曾擁有的那件紅衣,那時她還活得無憂無慮,那時有個少年從天而降打亂了她的生活。

      多年前,被她救過一命的少年離開時,輕輕告訴她:“別忘了我?!?/p>

      可他忘了告訴她他的名字。

      梁洛折返回木屋時,在門口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觸目驚心的景象。

      花綻已經(jīng)赫然成了一個血人,仍有鮮血從她身體的每一個毛孔不停地流出來。

      他正要抬腳進屋,就聽見里面人說話的聲音,他忙躲到檐下,扒著窗邊窺向里面。

      “鬼主大人,這些血是否夠了?”一個鬼兵指著花綻方向沖屋里一角恭敬問道。

      角落里立著的那人似是想了片刻,道:“再等等,我辛辛苦苦培養(yǎng)她這么多年,如今與郗祉的戰(zhàn)事如此嚴(yán)峻,今日便讓她多犧牲一下吧?!?/p>

      那彎著腰的鬼兵忙迎合著:“大人說的是,想來她必定也因為能用自己的毒血在敵國散布瘟疫為大人分憂感到驕傲?!?/p>

      檐下的梁洛,聽到此處,立時渾身僵硬。

      她的毒血在郗祉散布瘟疫,為鬼主大人效力。

      難怪那日他說她是好人時,她說“我不是”,且那樣著急、那樣肯定。

      她當(dāng)然不是。那如虎狼般無情的瘟疫,奪走了郗祉無數(shù)善良子民的生命,她怎么敢說她是!

      梁洛痛苦地閉了閉眼,悄然離開。

      【肆】

      夜里花綻正欲上床休息,屋內(nèi)走進來一個人,正是梁洛。

      她的臉色蒼白得很,剛剛流失了血液讓她如今很虛弱。

      “你怎么又回來了?”她問他。

      梁洛沒回答,看著她的眼:“花綻,你為何要來這險惡的邊城之地幫助染了瘟疫的人們?”

      他不明白,她到底是善良還是惡毒。他看不透她。

      許是他臉色過于緊繃,花綻聞言皺了皺眉:“怎么又問這個問題?那我告訴你,跟救你一樣,隨意為之,沒有理由?!?/p>

      隨意為之,沒有理由。

      梁洛深深嘆了一口氣,忍不住質(zhì)問她:“隨意為之?在這里救他們一個兩個是隨意為之,那替鬼主害他們千千萬萬人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隨意為之!”

      花綻被他問得一愣:“你都看見了?”

      見他不語,她俶爾笑了,帶著無奈。

      “梁洛,你我不過相識幾日,你又憑什么用這副正義的嘴臉來苛責(zé)我?你又知道些什么?”

      你我不過相識幾日。

      你憑什么來苛責(zé)我。

      梁洛走上前,直視她,清晰開口:“花綻,我以為你記得我。”

      他以為她記得。

      可她不僅忘了,還變成了他厭惡的樣子。

      在梁洛九歲那年,有次他因為沒有掌握好師父教的操控之術(shù)被師父打得渾身是傷,之后他帶著傷逃出了家,憑著一口氣跑了好遠好遠。

      當(dāng)他躺在一座城碑后累得再也不想動時,他沒想到他會遇見一個身穿紅衣、手腕處的鈴鐺響得十分清脆的小姑娘。

      她見他一臉痛苦,原本笑著的眉毛也皺了起來,伸出手來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傷口。

      “很疼吧?你真可憐,被誰打成這樣?”她的嘴扁著,好像比他還要委屈。

      梁洛悶悶地哼了幾聲,沒有理她,也實在是沒有力氣。

      沒想到她突然笑得很燦爛,燦爛到都要蓋住頭頂?shù)年柟猓骸澳悴灰y過啦,我可以救你!我很厲害的!”

      說著她從懷里掏出一把小刀,輕輕地劃破了自己的手指,然后將手舉到他嘴邊。

      “快張嘴啊,喝下去……”見他牙關(guān)緊閉,她便用另一只手掰開他的嘴巴,讓血一滴一滴落進去。

      梁洛苦于沒有力氣反抗,只能用眼睛憤憤地瞪她。

      她還喃喃地不知道是跟他說還是自言自語道:“我的血很厲害的,可以治病。娘說不能告訴別人,要不然我會被人抓走的?!?/p>

      梁洛沒有注意到她說什么,因為他驚訝的發(fā)現(xiàn)他的傷口在以驚人的速度愈合。

      之后她把他藏在村子里的破廟里,每日都跑去和他閑聊,雖然只有她一直在說。

      一有清脆銀鈴聲,他就知道那個小紅衣又來了。他從來不喜聒噪,卻竟然有些愉快。

      那天他離開時,他跟她說:“別忘了我。”

      她一襲紅衣張揚地似乎絲毫不把陽光放在眼里,鈴鐺叮當(dāng)叮當(dāng)?shù)仨懀骸澳阋惨浀茫医谢ň`,就是花開的意思。”

      “我叫花綻,就是花開的意思?!被ň`重復(fù)著這句從梁洛敘述的事情中聽到的話,似已癡了。

      她怎么會不記得。

      可他怎么知道,就因為那日救他,毀了她的一生。

      那天他靠著的城碑正是鬼域與郗祉的邊境之處,而她救他的那一幕被鬼主的一個手下碰巧看到,那人就在之后擄了她去,將她獻給了鬼主。

      “鬼主大人,這個孩子若是得到您的培養(yǎng),將來必成大器。”

      她的噩夢就是從那日開始的,鬼主每日讓她與各種毒物生活在一起,她的生活里終日只有蛇蝎毒草,只有反反復(fù)復(fù)的中毒與發(fā)作,只有沒有盡頭的折磨與痛苦。

      那身紅衣被她某次發(fā)作時生生撕碎,那鈴鐺也早已在她一次發(fā)狂時被捏成齏粉。

      終于有一天,她成了一個怪物,一個百毒不侵、擁有世界上最珍貴也是最惡毒的血液的怪物。

      那天,鬼主領(lǐng)她到眾人面前,展顏大笑:“今日得鬼醫(yī),日后得天下!”

      “你可知,鬼醫(yī)之血并不是想毒便毒的?”花綻見梁洛已經(jīng)聽得呆了,凄然開口。

      “我的血,只有在每月十五滲出肌膚時,里面才含著毒物。”她看他,繼續(xù)道,“我無法控制。”

      她無法控制。便只能任人擺布。

      梁洛默然。

      想這茫茫土地上,千萬人因她而死,她卻只能每日多救幾個人來彌補,他又怎么忍心再怪她。

      【伍】

      日漸暖,雪融。

      “你累了,歇一下吧?!绷郝蹇粗呀?jīng)熬了兩天兩夜藥的花綻開口,她的背影單薄得讓人心疼。

      更何況她前幾日剛流了那許多血。

      “沒事。這些藥明日要分給大家的?!被ň`望著一排的藥罐子,語氣仍舊平淡。

      梁洛嘆氣,搶過她手里尚未分好的藥材,將她拉著摁坐在椅子上。

      他搶在她前面道:“你又何必這樣?你自己也知道,縱使這樣也救不了幾個?!痹捯徽f完他就意識到自己的話必是觸到了她的痛處,暗自懊惱。

      果然,花綻眼里頓時黯淡了許多:“我知道?!?/p>

      “好了,你在這里歇著,這幾日雪融,天這樣冷,你卻不知道添件衣服?!彼f著找來一件外衣披在她的身上。

      見他轉(zhuǎn)身離開,花綻清了清嗓子,道:“既是歇著,我給你彈琴可好?”

      她邊說著人已經(jīng)走到琴前,展平衣擺坐下,先像許久未見的摯友般撫弄幾下,才緩緩開始。

      琴音從修長的指尖傾瀉而出,落入梁洛的耳中,婉轉(zhuǎn)又美好。

      不知何時,琴聲里摻了哀怨,哀命運的不公,怨天意的弄人,就那樣低低泣著,沉悶而又有一種不服輸不甘愿的氣勢。

      嘣——剎那,弦斷。

      花綻被琴弦劃破的手指頓時殷紅一片,梁洛忙走過去查看,卻在她抬臉時,看見了她滿臉的淚水。

      “怎么還哭了?可是在可憐這些救人的血白白浪費了?”他抹去她眼角的淚,看著她聞言破涕而笑。

      她說:“傻子,我的血只有在我親手劃傷自己想救人的時候,才可以治病?!?/p>

      梁洛聞言一愣,隨即低低地哦了一聲,若有所思。

      只有在她親手劃破自己想救人時,才可以“活枯木,死流水”。

      二人正相對無言時,門外突然進來一個當(dāng)?shù)厝?,進屋便哭喊起來:“花綻姑娘,我爹他突然口吐白沫,不知怎么了,你快去看看吧!”

      花綻忙起身背上藥箱和梁洛往外趕,待三人走至巷口時,落在最后的梁洛被人一把拉到了拐角昏暗處。

      “主上,恕屬下無禮!”見梁洛似要發(fā)作,黑衣人忙恭敬地行禮。

      梁洛沉下臉:“又有什么事,如此匆忙地把我找來?那個口吐白沫的百姓也是你的手筆?”

      “正是,主上放心,少量藥物不會取那人性命?!焙谝氯死^續(xù)道,“屬下只是剛得知那花綻便是鬼主手下鬼醫(yī),正是她在我城散布瘟疫,屬下?lián)闹魃系陌参?,所以這才……”

      “她不會害我,你多慮了。”梁洛的語氣柔和下來,“還有何事?”

      黑衣人沉吟片刻,深吸一口氣,撲通跪倒在地:“主上,鬼域鬼主已經(jīng)率鬼兵攻入我城腹臟,您再遲疑就都來不及了!十萬個木人偶早已完工,屬下冒死請主上早日做決定!”

      鬼兵夜襲,血腥滿城。鬼兵可以傷人,但他們傷不了沒有血肉的傀儡,可若要使十萬個木人偶變成任人擺布的傀儡……

      梁洛深深皺眉。良久,緩緩道:“三日后,依計行事。”

      【陸】

      我在這記憶里待了這么些時日,鬼域終是有所大動,夜里襲擊了郗祉。

      第二日,花綻與梁洛分完藥在山后的河邊坐著,梁洛用手撥著河里的水,漣漪蕩漾開來。

      “鬼域鬼兵昨日攻破了郗祉的帝都西城,”花綻突然開口,“可奇怪的是,郗祉帝雒椋居然沒有任何反應(yīng)?!彼粗?

      梁洛的手停在水里,頓時覺得河水有些涼,他沒吭聲,等著她繼續(xù)往下說。

      “梁洛,你說,雒椋是個什么樣的君主?”花綻離他又近了些,好像怕錯過他任何一個表情。

      梁洛抬頭,回望著她微笑:“我只知道,他一定和鬼主不一樣,他要善良得多。”

      “雒?!倍值惯^來豈非就是“梁洛”,他看著她,看不出她是否已經(jīng)知道了他的身份。

      好在花綻沒再問這個話題,她隨口般道:“昨日那個口吐白沫的人是被人下了毒,可讓我費解的是,藥量少到我一杯清水就給他解了毒?!?/p>

      “嗯,”梁洛應(yīng)和,“那下毒之人定沒想取他性命?!?/p>

      “你昨日原本跟著我的,后來是去了哪里?”花綻看著他映在水中的那個清俊倒影,問道。

      “我是想起來當(dāng)時藥還煎在火上,若你我都走了,今日拿什么給人們救命呢?”

      花綻聞言點點頭,始終望著水面。

      仿佛過了一百年那么久,她沖著水面呢喃,不知是沖他還是自言自語。

      “你知道嗎,我最怕被人利用,那種感覺……很難過?!?/p>

      她已經(jīng)被鬼域人利用了。

      梁洛深深望著她,忽然將她攬入懷里:“花綻,梁洛這一生中只為自己活著的唯一一段時間,就是九歲那年與你相識。不管天下人如何對你,若梁洛利用了你,便讓他去阿鼻地府,嘗獄火煉身?!?/p>

      【柒】

      今日自早晨開始就沒有太陽,或許是被陰云遮著,可也著實晦暗了太久。

      云壓得低低的,好像壓在人心口上,壓得人喘不過氣來。我再次倒吊在樹上,感覺我的白眉都因為天氣而不開心。

      花綻這半天都是這種感覺。

      見她站在窗前望著灰色的天出神,梁洛輕輕握住她的肩膀,安慰道:“莫要被天氣影響了心情,我一會兒去教村里的孩子一些小拳腳,你莫要擔(dān)心?!?/p>

      她轉(zhuǎn)過身來,帶水的眸看他:“我不擔(dān)心,你會回來的,對吧?”

      “嗯?!?/p>

      然而,兩個時辰后,梁洛還未回來,就有幾個黑衣人闖進了花綻屋里。

      為首的那個,正是那日將梁洛拽到巷里的黑衣人。

      他看著花綻,冷笑:“大名鼎鼎的鬼醫(yī)大人,你看著在下可眼熟?”

      花綻瞇眼看他,認出來他正是那日追殺梁洛的鬼兵之一。

      一切都如此明顯,這人如今一副郗祉暗衛(wèi)的裝扮,那日的追殺與受傷定是一個引她上鉤的計。

      “你們的主上,是他?”事實擺在眼前,可她還是不愿相信。

      黑衣人昂首道:“正是!”隨即咬牙看她:“本來我們只想著你是鬼醫(yī),想著接近你得些有用的情報,可后來才知道瘟疫正是你這惡毒的女人散布的!

      “主上說留著你還有用,我還以為真的有用,直到郗祉危在旦夕時,主上他還是一拖再拖地護著你!是兒女情長毀了郗祉!”

      黑衣人越說越恨,最后拉開手里的弓:“主上不忍心殺你這惡魔,我今日便先斬后奏,為主上分憂!”

      眼見著他拉弓的手馬上就要松開,突然被一個聲音打斷。

      “放下!”梁洛破窗而入,直接擋在了花綻身前。

      “主上!”黑衣人咬牙,手未低一分。

      “我說放下!你要抗命嗎!”梁洛沉著臉,見黑衣人的手緩緩放下,才轉(zhuǎn)身看花綻。

      她抬眸看他,眼里終是有了波瀾。

      我沒有想到,在梁洛轉(zhuǎn)身后,黑衣人放下一半的手突然迅速抬起,拉滿弓射向因梁洛轉(zhuǎn)身露出的縫隙。

      那一個生死的剎那,梁洛從花綻眼中看見了射過來的那一道箭影,沒有猶豫地一撲,替她擋了一箭。

      那一箭直直地射入他的左肩。

      “你……”花綻瞪大了眼睛,忙抱住他倒下的身軀。

      “花綻,莫怪我之前騙你。”梁洛忍痛道,說完人就昏了過去。

      “主上!”幾個黑衣人就要上前。

      “滾開?!被ň`冷眼看他們,冷得仿佛要凍住天地,“讓我救他?!?/p>

      她將手指含在嘴里,狠狠地咬了一個口子,看鮮血流出來,然后望他:“我不怪你?!?/p>

      她不怪他,即使她早就知道他的身份,可他現(xiàn)在為救她深受重傷,他還曾那么認真地發(fā)誓:“若梁洛利用了你,便讓他下阿鼻地獄,嘗獄火煉身。”

      “雒椋,以后莫要騙我了,我不會生氣,可我會難過?!?/p>

      【捌】

      殘冬,殘月,殘夜。

      夜里,郗祉帝雒椋和他的十萬傀儡大軍從天而降,經(jīng)過與鬼域鬼兵一夜的廝殺,終于奪回了帝都,并將鬼兵追殺至兩城邊境。

      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便是鬼域鬼主在混亂中逃跑,到現(xiàn)在不知所蹤。

      雒椋下令定要找到鬼主,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之后他便褪了盔甲,率著幾個暗衛(wèi)來到了他住了數(shù)十天之久的木屋。

      他還沒有和她解釋清楚。

      一天前,他躺在花綻的懷里,她輕輕道:“雒椋,以后莫要騙我了,我不會生氣,可我會難過?!?/p>

      她沒想到懷里的梁洛會緩緩睜開眼睛。

      他突然睜開眼睛,眼里都是血絲,攥住她咬破手指的那只手,對一旁的幾個黑衣人沉聲道:“抓住她,放血?!?/p>

      抓住她,放血。

      這原本就是一計,騙她自己用血救他。

      他記得她頓時面如死灰,眼里的閃爍被一下子掐滅。

      那日梁洛離開時,終是忍不住又加一句:“除放血外,不可傷她?!?/p>

      卻是不敢回頭,怕見到她眼里卑鄙無情的自己。

      或許天下的上位者,生來都帶著一種悲哀的命運,那便是,人在其位,身不由己。

      花綻是害了他千萬無辜子民性命無疑,可他仍不忍心傷害她。

      她那日眼含深意地對他說“我最怕被人利用”時,他心里便有著上位者的無奈。

      她說被人利用的感覺很難過,可他仍不能改變的,在她被鬼主利用做了儈子手后,再一次利用了她對他的信任。

      雒椋突然覺得,他的那一句“只可取血,不可傷害她”其實那么單薄和無力。

      因為他已然傷害了她那顆有著對世上之人最后一絲希望與信任的心。

      她用真心救他兩次,可他終是為了他畢生追求的大道之義、百姓安樂傷害了她。

      雒椋不知道他是對了還是錯了,他只知道,換作任何一個合格的上位者,都會是和他一樣的選擇。

      他只知道,從今以后,那個叫梁洛的男子,將待在阿鼻地府,受獄火煉身。

      而留下的,只是有著太多牽絆的君主雒椋。

      他想著,推開了吱呀作響的木門,卻頓時感覺到了那股撲面而來的渾濁血腥之氣。

      果不其然,走到里屋時,他就看到了他留在這里的幾個屬下都已經(jīng)倒在地上,不知被什么利器所害,臉上都青黑發(fā)紫,死得極其痛苦。

      “雒椋,我終是等來了你。”一個刺耳惡毒的聲音鉆入他的耳朵。

      鬼主的手緊緊箍著花綻的脖子,那長而尖利的指甲不知被什么毒浸潤得青黑發(fā)亮,只需輕輕用力,便會陷到花綻白皙的肌膚里。

      她被他挾持著,仍是面無表情,只是望向雒椋的一雙眼里,有些許落寞的纏綿。

      雒椋心里一痛,面上仍是平淡:“鬼主,你這是在用你的人來威脅我嗎?”

      鬼主嗤笑一聲,臉上的溝壑扭曲著:“我的人?可正是她的血賜予了你傀儡大軍的生命!”

      他恨恨地說著,手又緊了幾分,眼中戾氣更盛:“雒椋,你對她倒是深情。只放血不傷害她?你可知正是她,讓瘟疫奪走了你數(shù)以萬計子民的生命?哈哈!”

      雒椋緊攥手里的弓,深吸一口氣,揚眉冷笑:“既如此,你還用她來要挾我,豈不可笑?!”

      他的話音未落時,花綻眼中終是有什么悄悄碎了開來,那破碎被雒椋盡收眼底,恨不能現(xiàn)在沖過去把她擁入懷里。

      “莫廢話了。”鬼主突然收了戲謔,正色,“你放我走,我不殺她,但她要跟我一起走。”

      “不。”一直未說話的花綻突然開口,那雙冰涼美目直刺到雒椋心里去。

      她說:“雒椋,別放他走?!?/p>

      別放他走,是他讓我變成一個非人非鬼的怪物和儈子手。

      別放他走,就當(dāng)這是我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

      她的目光熾熱,燙得雒椋痛苦地要流淚。

      “你個瘋子!你個……”鬼主眼底赤紅,斥罵花綻,卻被一聲劃破空氣的箭聲堵住了喉嚨。

      一支箭鏃從雒椋手中的弓射出,穿過花綻的心臟,也穿過了鬼主的心臟。

      她看著他,璀璨微笑。

      雒椋無力地放下弓,緩緩地閉上了眼,深葬了眼底的一地塵埃。

      眼前的畫面劇烈震動搖晃,許是這記憶中的場景讓雒椋太悲痛,他竟硬生生將我從他的記憶里面擠了出來。

      【尾聲】

      我揉著眉心等著雒椋從記憶中醒過來,我第一次見到一個男人可以在做夢的時候流下這么多滾燙的淚水。

      雒椋和花綻的故事,算是我這幾萬年無聊生命中看過的有些味道的了。

      他從我這里離開的那天,牽著一個容貌美好,卻面無表情的女子,正是被我“復(fù)活”的花綻。

      她只被他牽著,毫無反應(yīng)。

      我曾問他:“她不會有記憶,不會有情感,不過一個活死人罷了,你又何必呢?”

      雒椋只是看著花綻的臉,帶著凄楚的笑:“我這一生,輝煌因傀儡,卻不知最大的失敗,也因傀儡。所以她懲罰我,讓我的余生只能面對傀儡獨自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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