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偉偉
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個溫暖的名字。
——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在我的家鄉(xiāng),每當天空再次涌起密云,對于是否會下雨的討論便開始了。不必看天氣預(yù)報,只要按照母親所說,登上閣樓眺望,如果西甑山被云霧罩住,便是下雨的前兆。似乎這條規(guī)律屢試不爽。我也因此對這個山名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拔鳌贝砩降姆轿辉诳h城以西?!瓣怠眲t模擬了山頂?shù)耐皇??!瓣怠笔莻€相對生僻的漢字,意思是古代蒸飯的一種瓦器。這說明山的名字由來已久。在遍地高樓的今天,城市的古跡已所剩無幾,能夠證明歷史的,大概只有這類孑遺的名字。
臺灣作家張大春在《認得幾個字》自序中說:“倘若對于字的好奇窮究能夠不止息,不松懈,甚至從理解中得到驚奇的快感以及滿足的趣味,或許我們還真有機會認識幾個字。否則充其量我們一生之中就在從未真正認識自己使用的文字之中‘滑溜過去了?!弊R字,是認知的開始。
“太初有字”,恐怕只是一句譫語。然而人們賦予倉頡造字那種“天雨粟,鬼夜哭”的神奇魅力,卻是非常質(zhì)樸地表現(xiàn)出了對于文字的敬畏心理。最初的文字多是模擬山川日月、鳥獸蟲魚,以象形的方式固定口中的一個個名字,然后讓它們傳遞更明晰的訊息,承載起更純粹的信仰。
嗣后形聲字盛行,仍由象形字孳乳而來,相同聲旁的字,譬如一個人變換衣裳而不失其本來面目。清代著名訓(xùn)詁學(xué)家段玉裁在其《說文解字注》中常常有“凡從某聲皆有某義”、“某字有某義,故言某義之字從之為聲”等論斷,例如他在“騢”字注語中說:凡“叚”聲多有紅義。所以,“騢”為毛色紅白相雜的馬,“瑕”為玉上的紅色斑點,“霞”為日出或日落時天上紅色的云彩,而“鰕”(古同“蝦”字)燒熟后亦為紅色。此外,從“枼”字得聲者多有“扁薄”之義,從“辟”字得聲者多有“偏向”之義等等。
可見,雖然名字只是一個符號,但是這個符號卻有著特定的指向性,正是這種對應(yīng)關(guān)系,構(gòu)成人們認知外界事物的基礎(chǔ),并產(chǎn)生“言簡義豐”的審美效果。孔子說過:“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薄罢背闪怂麨槿颂幨碌那疤?,而對于取名“信、達、雅”的講究,更是深深影響了幾千年來的中國社會。
作為中國十大名茶之一的洞庭碧螺春,其名字的由來就很有代表性。據(jù)清代陳康祺的筆記《郎潛紀聞》卷四所載:“洞庭東山碧螺峰石壁,歲產(chǎn)野茶數(shù)株,土人稱曰‘嚇殺人香??滴跫好?,車駕幸太湖。撫臣宋犖購此茶以進。上以其名不雅馴,題之曰‘碧螺春。”“嚇殺人香”,用白話來說就是“香得嚇死人”,單從名字看并不為茶葉所專屬。而康熙帝御筆題寫的名字,則兼顧了產(chǎn)地與時令,相當于今天的原產(chǎn)地域產(chǎn)品標志,起到了更好的品牌推廣效果。
一般來說,給事物取名著眼的是客觀實際,即人們針對事物本身的屬性,利用多種感官,加以主觀想象,盡可能藝術(shù)化地表達出自己的褒貶。正如日本古典名著《徒然草》所說:“舊時為寺院及諸種物品取名,不會穿鑿附會,只根據(jù)其本來面貌平實地叫來。”周瘦鵑在《桃花瑣話》中提到:杭州棲霞嶺滿山滿谷都是桃花,仿佛紅霞積聚,因以為名。曹聚仁在《吳儂軟語說蘇州》中也提到:“鄧尉山一名元墓,西背太湖,東對錦峰,丹崖翠閣,望如圖畫,居人種梅為業(yè),花開數(shù)十里,一望如積雪,故名‘香雪海?!彼臅r山川,皆有絕美風(fēng)物,塞北江南,無法互相替代。而我們不僅需要能發(fā)現(xiàn)美的眼睛,也需要一只生花妙筆來將它傳說。《紅樓夢》中賈寶玉給大觀園內(nèi)各景致的命名和后來元妃的賜名,則為紅迷們所津津樂道,“瀟湘館”、“蘅蕪苑”、“稻香村”等名字,既契合了如詩如畫的風(fēng)景,更象征著人物的性格和命運,并為情節(jié)的發(fā)展埋下伏筆。
甚至是在外國地名的翻譯上,同樣可以看到漢字的詩意表達,文質(zhì)兼美。國人將巴黎的“田園大街”音譯為“香榭麗舍”?!伴俊迸c“舍”一為形聲一為象形,代表了不同的建筑風(fēng)格;“香”與“麗”一為嗅覺一為視覺,既雍容大方又不失靈動飄逸。而著名詩人徐志摩曾將意大利城市“佛羅倫薩”(在當?shù)卣Z中意為“鮮花之城”)音譯為“翡冷翠”?!棒浯洹笔菍氂瘢脕肀憩F(xiàn)其珍貴,嵌入一個“冷”字,又賦予其歷史文化積淀的沉靜之美。
一個名字,就是一段歷史,一處記憶。名字雖然只是主體的附庸,卻顯然有著比主體更長久的生命力。郁達夫曾寄信給林語堂,說“揚州之美,美在各種的名字,如綠揚村,廿四橋,杏花村舍,邗上農(nóng)桑,尺五樓,一粟庵等;可是你若辛辛苦苦,尋到了這些最風(fēng)雅也沒有的名稱的地方,也許只有一條斷石,或半間泥房,或者簡直連一條斷石、半間泥房都沒有的。”仔細想想,許多人的出行正是奔著景點的名字而去:或是難忘中學(xué)時代課本中的經(jīng)典游記,或是好奇名人故鄉(xiāng)何以鐘靈毓秀,或想一探歷史事件的真實發(fā)生地。所以,盡管會面臨可能的失望,人們還是決定一試,“不撞南墻不回頭”。執(zhí)拗的林語堂就說了:“然我仍是要去,不管此去得何罪名,在我總是書上太??匆姷牡孛叵氲揭坏?。怎樣是邗江,怎樣是瓜洲,怎樣是廿四橋,怎樣是五亭橋,以后讀書時心中才有個大略山川形勢。即使平山堂已是一楹一牖,也必見識見識?!睂ⅰ白x萬卷書”與“行萬里路”結(jié)合起來,修正自己的認知,感受社會的變遷,這才是無悔的人生。
一枝一葉也關(guān)情。龍應(yīng)臺在其散文集《目送》中,表現(xiàn)出對名字的深深癡迷:“草木的漢文名字,美得神奇。一個數(shù)字,一個單位,一個名詞,組合起來就喚出一個繁星滿天的大千世界:一串紅,二懸鈴木,三年桐,四照花,五針松,六月雪,七里香,八角茴香,九重葛,十大功勞?!迸d之所至,她更是將野草雜木的名字排列組合,變成行云流水般的“七絕唐詩”:蒲桃,綠蘿,山牡丹;麥冬,血桐,細葉榕;野漆,月橘,飛揚草;黃獨,海芋,鬼燈籠。這里遠離人間煙火,這里是想象馳騁的無限疆域,抑揚頓挫的音節(jié)中,滿滿的是對于自然的謳歌和禮贊。
具有同樣情懷的,還有暢銷書作家安妮寶貝:“名詞使人覺得愉悅。一切美麗的名詞,均具備一種理性。理性導(dǎo)致它的面目簡潔,卻是世間萬物本來的樣子?!睘榇?,她還特地羅列了清代筆記《巢林筆談》所載的菊花佳種:黃微,紅幢,紫幢,松針,破金,鶴翎,松子,蜂鈴,獅蠻,蟹爪,金超,銀超,蜜珀,月下白,青心白,二喬,醉楊妃,玉樓春,三學(xué)士。盡管省略了嘔心瀝血的栽培過程,省略了萬人空巷的圍觀盛況,但是我們知道,每個品種背后都有一段傳奇,讓最挑剔的品評家都難分軒輊。
不覺想起了電影《荒原生存》,片中引用了帕斯捷爾納克《日瓦戈醫(yī)生》的一段話:“霎時間,生存的意義又展現(xiàn)在拉拉面前。這時她領(lǐng)悟到,她活在世上為的是解開大地非凡的美妙之謎,并叫出所有的事物的名稱來。”更多時候,認知的起點不在于書籍。我們最疑惑的往往是明明就在眼前,卻不知道事物的名稱。任憑歌喉如何宛轉(zhuǎn),只能稱之為“鳥兒”;任憑枝葉如何舒展,只能稱之為“小草”。我們曾經(jīng)困窘于才疏學(xué)淺,然后又習(xí)慣于精神勝利,用事物的統(tǒng)稱來看待一切,最終只能收獲一個懵懂的人生。
我想,我們可以借助動植物圖冊,可以詢問有經(jīng)驗的長者,還可以輸入關(guān)鍵詞搜索網(wǎng)絡(luò)。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去確認事物的名字,以此開啟認知的大門,去感受事物的多樣性帶給自己的歡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