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康
這首詩寫在邵笠辦公桌上,沒有題目,也沒有顯示作者的名字。今天早上他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一個女人,對方的聲音有些似曾相識,隨后終于想起,眼睛中開始閃爍異樣的光芒?,F(xiàn)在他又朝那首詩瞅了一眼,點燃一支煙,吸了一口,臉轉(zhuǎn)向掛鐘,煙頭的火星若隱若暗地燃燒著,時間變得奇異起來。
“下午6點半,錦繡公園,東門”,他心里反復重復著,陽光不知不覺中開始傾斜,已經(jīng)深秋了,在屋里稍感到一些涼意。他拿起一些手頭的工作想讓時間過的快些。
當走在大街上的時候,他突然發(fā)現(xiàn)樹上多了很多枯干的葉子,有的已經(jīng)危在旦夕。他已經(jīng)35歲了,進而想到后天是自己的生日。這次的重逢仿佛多了很多神秘。即使時光荏苒,物是人非,在記憶的深處由此開始長出綠芽。他停下腳步,看到一片落葉在不遠處被風席卷到路邊。想起一句古詩“悲哉,秋之為氣也,草木搖落而變衰”,這是中國最早悲秋的文字,也是他很喜歡的詩句,不知道為什么,悲涼反而讓他覺得充實。他重又邁步向前。
錦繡公園離工作的地方不遠,他選擇徒步。5點15分。時間還早。
在這里這么多年,他對這片地方已經(jīng)非常熟悉。想起李阿姨就在附近,順便過去看看。
李阿姨正忙著抬貨,在一間不大的小賣部里進進出出。邵笠走過去幫忙。
“我來幫您搬吧,歲數(shù)大了多休息。”邵笠搬著兩箱牛奶往屋里走,一邊走一邊說。
“你下班了?剛到的貨,也沒多少,我可以應付的?!崩畎⒁桃荒樀母吲d,拿著東西也往屋里走。
“要在以前這些東西算什么啊,我一只手就能抬起來?!崩畎⒁谭畔率掷飽|西,自豪的說。
“我知道,您以前一定很能干,而且一定是大美人兒,現(xiàn)在也不減當年呢!”邵笠討好著說。
“呵呵,你就會說一些好話,不行了,老了!那箱方便面放邊上就行了,不用那么整齊,又麻煩你了!”
“不麻煩,您別客氣?!?/p>
“今天怎么有空來這面轉(zhuǎn)轉(zhuǎn),下班不趕緊回家,媳婦該催你了吧?”
邵笠放好最后一件東西,走出來,沒有立即回答,找了一個板凳坐下。
“我一會兒給她打電話,今天要見一個朋友,要晚點回去?!?/p>
李阿姨也拿了一個凳子,坐在他旁邊。面帶微笑,一臉的慈祥。鬢角花白的頭發(fā)在風中有點蓬亂,額頭布滿皺紋,皮膚仍然飽滿細膩,可以看出年輕時也是一個美人。
“雖然你是警察,但是這么多年都沒學會怎么掩飾說謊,呵呵,看你的眼神就不對?!?/p>
“呵呵,您真應該干我們這行,準是一個女福爾摩斯。其實我沒有撒謊,只是見的那位朋友比較特別,我正猶豫要不要跟小琳說?!?/p>
邵笠低下頭,拾起一根樹枝在地上漫無目的地亂寫。李阿姨看著他,知道事情沒這么簡單,眼前的這位干練的警察現(xiàn)在也開始扭捏起來了。
“是一個女人?”
“對!”
邵笠沒有抬起頭。
“很久以前的事了,沒想到還能再見面。只覺得有些事情在心里還沒有解決,我想她找我應該也是為了那件事?!鄙垠医忉屨f。
“我也年輕過,這些事,我明白。你,我還是了解的,按你的本心去做是沒有錯的,不要想太多?!?/p>
有一個男人走了過來買了一包煙,李阿姨離開重又坐下這段時間邵笠沉默地思考著。
“您說得對,是我太多想了,小琳知道我的?!币廊坏椭^。
李阿姨看他滿腹心事,知道嘴上這么說,心里還是放心不下。這就是她認識的邵笠,總是過于敏感地顧及著別人的感受,心里沒有些負擔仿佛會覺得空虛。她于是故意把話題岔開,從小屋里拿出一份報紙,拿到他的面前。
“順其自然吧,我相信你。來看看今天的新聞吧?!?/p>
邵笠接過報紙,說了聲謝謝。他也不想再多想什么,隨后從頭到尾翻起了報紙,小城的報紙并無多少新聞,大的事件早已在網(wǎng)上了解到了。為打發(fā)時間,他還是耐著性子把報紙翻了又翻。一段時間過去,陽光漸漸暗淡下來,小賣部里亮起了燈光。他看了看手機,5點55分,他起身跟李阿姨告別。李阿姨目送他離去,心里默念著:有回憶總是好的。她仿佛想到了自己的往事,轉(zhuǎn)身把自己投入到忙碌的工作中。
現(xiàn)在是下班的高峰期,路上車水馬龍,喧囂的城市華燈初上,公園里的人們漸漸離去,樹上鳥兒的鳴叫顯得有些凄清。被綠蔭遮蔽的小路在夕陽余暉的照耀下更顯幽然,不遠處的長椅上還有幾對情侶依偎在一起。邵笠在離門口不遠的長椅上坐著,一些斑駁的陽光從葉縫間落下,潑灑在他的身上。門口出的多進的少,他小心留意著進來的每一個人。
如果在年輕的時候,他會寫一首詩,公園的意境一定會給他一些靈感。但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為一個老警察的他心已經(jīng)鈍的像鐵疙瘩了。在這種環(huán)境下,他只會職業(yè)地觀察是否有小偷或者某個通緝多年的刑事犯出沒。事實上他也是這么做的,離約定的時間還有20分鐘,路上那么多人和車,估計她還會遲到一些。
突然他想起還沒有跟小琳打電話說一聲。趕緊拿出手機,還沒來得及撥號,手機響了??吹接幸粋€女人在公園門口打電話,正等待對方接聽。但他已經(jīng)認不出她了,不敢打招呼。而是接通了電話,電話那邊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是小琳,問他是要加班,還是正在回家的路上。他如實地跟她匯報了今天的事,她并沒有說什么,結(jié)束的時候讓他見過面早點回家。他聽到后似乎輕松很多,讓她放心,給他留點飯菜,一會兒就回去。
掛過電話后他滿心感激小琳的理解,心里不再那么沉重。他開始思考和那位久別重逢的朋友見面后說什么。畢竟多年以前,她是滿懷忿恨離開他的。這點小琳也知道,不過已經(jīng)過了這么長時間,那些真的不重要了,她肯定也有了自己的家庭,此次相會不過是“一笑泯恩仇”罷了。正想著,一個女人突然站在他的旁邊,用調(diào)侃的語氣說:“請問這位帥哥是才子‘斗笠嗎?”endprint
‘斗笠是邵笠大學里的筆名。他驚訝地抬起頭,看到一個似曾相識的面容浮現(xiàn)在眼前,而且越看越像,就是她:‘鶯人。
她叫孫瑩,筆名‘鶯人。個子中等,臉很白凈,有些柔弱,眼睛里仿佛有一汪水,長發(fā),安靜文氣,這是停留在他印象里的那個人。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是短發(fā),有些生龍活虎,讓人覺得有女強人的氣質(zhì)。
“你這位古典才女,改做女強人了??!”邵笠驚奇又略帶揶揄地說,隨后讓她坐在旁邊的空位上。
“短發(fā)已經(jīng)很多年了,女強人不敢當,最多算女漢子。你這些年怎么樣,沒有虧待小琳吧?”她坐下后愉快地說著。
“最近還好,有沒有虧待她這得她說了算。你怎么樣?”
孫瑩沒有立即回答,而是站了起來。
“剛才坐車把人晃的頭暈腦漲,我想在公園轉(zhuǎn)轉(zhuǎn)?!?/p>
邵笠也起身,陪著她沿著小路往西走,那面有一個不大的中心湖。
“我剛從西藏回來,以前總想去那一趟,不過最近才覺得有些渴望?!?/p>
家長里短不是她的風格,像以前一樣,跟她說話的時候,會不自覺的沉寂下來,聽一些直指人心的話語流露出來。邵笠在中斷的地方?jīng)]有接過話,而是繼續(xù)往下聽。
“有朋友說,現(xiàn)在一說去西藏都覺得越來越俗氣了,走一條街,隨便扔塊磚頭能砸著三個說想去的?!彼_玩笑的說著。邵笠默默的點了點頭,沒有說話。
“那里風景很美,空氣很新鮮。但是越是那樣,我越是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有些人去那是為了帶走一些東西,很少有人留下東西?!酱艘挥尉筒凰懔?。我想把自己留在那,卻發(fā)現(xiàn)自己空空如也。”
“你不快樂嗎?”邵笠輕聲問了問。
孫瑩沒有回答,只是朝旁邊的樹林看了看,那面偶爾可以看到有飛鳥跳來跳去,只是沒有鳴叫,她重新轉(zhuǎn)過臉來。
“你還寫詩嗎?”她突然問。
“早就不寫了,偶爾也想寫一些,也許是工作忙吧!”
“嗯,我也是?!?/p>
“在大學寫詩的時光真是一生難忘,那個年代也是。”
“你現(xiàn)在做什么工作?”
“說出來你不會相信,警察?!?/p>
“警察?”
“我就知道你會有這樣反應,大學畢業(yè)后我去當兵,5年前轉(zhuǎn)業(yè)到這里的公安局,在刑偵大隊?!?/p>
“我對這些一無所知,你知道我當時有些生氣。就沒再打聽你的事情。你的手機號是找了幾個老朋友要的。我是不是太固執(zhí)了?”
“我不知道。”
隨后是一片沉默,邵笠知道這次的重逢難免說到以前的舊事,心里已經(jīng)有所準備。
“你一定很好奇,為什么這么多年了,我會突然聯(lián)系你?!?/p>
“是的?!?/p>
“我要出國了,永遠不再回來。”
“和你的家人?”
“是的,我的家人?!?/p>
“你不想讓我留下遺憾?”
“是的。”
“我懂,你終究還是以前的那個鶯人,心太好?!?/p>
孫瑩沒有說話。
“我很感激你能原諒我,如果不是那時我怯弱,結(jié)果可能會不同?!?/p>
“那時你是個詩人,文質(zhì)彬彬的,也有些瘦弱。是我太苛求你了。不是還有警察嗎,我沒什么事,只是當時太忿怒,做的有些極端?!?/p>
“但是那些壞蛋欺負你,我……”
“不要再過意不去了,時間都過了那么久。你為什么會去當兵呢,投筆從戎很有古人風范?”
“我想去軍隊重新塑造自己,拿筆的手太軟弱了?!?/p>
孫瑩看了看邵笠變得堅毅的眼神,頓時明白了什么。隨后將目光轉(zhuǎn)到其他地方。
“你是因為我的事情放棄了詩歌的理想去當兵的?”
邵笠沉默了,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這是他跟誰都沒有說過的秘密。每當朋友驚訝他的轉(zhuǎn)變,他都會以其他的理由搪塞過去。沒有人知道這么大轉(zhuǎn)變的最根本的原因,而現(xiàn)在塵封已久的心事復活了。他的手開始有些顫動,不過還是冷靜下來。
“世界上多了一個警察,少了一個詩人,沒有什么損失?!彼_玩笑地說。
“我可不這么認為,你寫的詩我還留著一些。你那時是我們幾個朋友里最有天賦成為詩人的。那首《無題》我現(xiàn)在還記得:
你不應該放棄的,如果是因為我……”
“都已經(jīng)過去了,何必再談呢,這是我自己的決定,不是因為誰。當警察也可以做有意義的事情,我過的挺好的,倒是你,你過的怎么樣呢??!?/p>
孫瑩知道這是在勸解自己,而對于自己的生活不想說什么,只是沉默著。
不知不覺兩人已經(jīng)走到了公園的中心湖畔,游園的人們一般都把這視為終點。湖邊柳樹在微風里浮動著,天空最后一些暗淡的光線正消失殆盡,路燈照射下湖水更加深邃了。兩人找了一個凳子在湖邊坐下休息。孫瑩知道不久就將再次離別,這次重逢讓她不是更加坦然,而是別添了一份滋味。最后的時刻,分分秒秒都是那么沉重。
“你會想我嗎?在我走之后?!睂O瑩很認真地問了一句,把頭歪在邵笠的肩膀上。
邵笠對她這一個突然的舉動很茫然,第一個念頭就想到了小琳。思想劇烈地爭斗著,以至于他沒有動一下身體,也沒有什么回答。
“我知道你想什么,你會記得我的。所以我們今天才會重逢?!睂O瑩的聲音有些嗚咽。
“是的,我會想你,無論你走到哪?!鄙垠夷卮鸬?。
孫瑩破涕為笑,站了起來,走到湖邊用紙擦了擦眼睛。邵笠望著那個身影,仿佛又回到大學時代,想起那次和她一起在河邊看月亮,月光下讀詩的她多么的美麗天真可愛。這么多年過去仿佛一切都未改變。
孫瑩從湖邊回來拿起提包,一言不發(fā)的往回走去,邵笠有些不舍,但只是望著她離去的背影不知道再次相見會是什么時候。
“再見吧,今天我很高興。你快回家復命去吧!”黑暗里傳來她最后的話,聲音急促,裝作很快樂的樣子,腳步聲越來越遠,隨后陷入一片沉寂。
第二天中午,邵笠和小琳吃飯。昨天回來邵笠一直沒提夜里的事情,小琳也沒有問,仿佛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邵笠覺得還是自己提一下比較好,免得小琳多心。
“我昨天晚上跟孫瑩在公園說了會兒話”邵笠忐忑地說。
“嗯,你不跟我說過她約你了嗎?”小琳夾著菜隨意的回答。
邵笠見小琳裝著滿不在乎,以為是她口是心非,越發(fā)有些擔心。
“她說她要出國了,來跟我道別。”
“哦。”
邵笠把該說的都說了,見她仍然無動于衷也就沉默了。兩人吃著飯菜,碗筷偶爾發(fā)出一些聲響。
“有些事情她不讓我告訴你?!毙×胀蝗徽f了一句。
邵笠聽到小琳的語氣里有些神秘的沉重。
“是我把你的手機號給她的,麗華說她從西藏回來就找朋友聯(lián)系你?!?/p>
邵笠驚訝的放下手中的碗筷。
“麗華說……她要去國外,是去治病。”
邵笠沉默著。
“是癌癥,檢查出來已經(jīng)是晚期了?!?/p>
邵笠目瞪口呆,突然明白了昨天孫瑩的暗示,后悔沒有給她最后一個擁抱。他知道,她要把最美的一面留在他的記憶里,從此想念那些關(guān)于她的美好。在西藏沒有留下的她要留在一個她同樣想念著的心里。他重又想起那天在河邊看月亮,那是他第一次握住她的手。那天他們互訴衷腸,說了很多。記得她說了些關(guān)于比翼鳥的故事。她說你知道什么是比翼鳥嗎?他回答是兩只一起飛翔的鳥吧。她說你只答對了一半,比翼鳥是只有一只眼睛一只翅膀的鳥,一種缺了左邊,另一種缺了右邊,只有雌雄兩只并列疊加著才能飛翔。她說著,很快樂,眼神里閃爍著幸福單純的亮光。那天是他的生日。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