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漢樂府詩歌《婦病行》的通行主題是描繪一個在死亡線上掙扎的貧困家庭妻死、夫乞、兒孤的悲催景象,此結論通行但卻有很多未盡之謎。根據漢代父母雙亡才能稱“孤子”以及漢代“丈人”亦可指老年婦女的文獻支持,此“丈人”應該指病婦的年邁的婆婆,故而《婦病行》的主旨應該是病婦彌留之際把“兩三孤子”托付給年邁的婆婆的結論。
[關鍵詞] 婦病行; 丈人; 新探
《婦病行》(婦病連年累歲)是漢樂府詩歌中揭露社會黑暗的精品,它向我們展示了貧困和死亡的真實存在。病婦臨死都放心不下自己年幼的孩子,深沉的母愛令人動容,而“丈人”在妻子病逝,幼子嗷嗷待哺之時的“泣坐不能起”的悲傷,更使我們?yōu)檫@個不幸家庭的悲慘命運扼腕嘆息,也平添了許多對那個黑暗時代的憎惡。
但現(xiàn)今學術界對《婦病行》的主題并沒有達成統(tǒng)一意見。蕭滌非先生在其著名的《漢魏六朝樂府文學史》中以不同的斷句方式提出了《婦病行》的批判矛頭是針對孤子的父親的觀點,認為:“‘舍即房舍,牖舍連文,正漢魏詩古樸處,亦如舟船、觴杯之類。下文云‘空舍,即根此舍字來。曰‘兩三孤子,則知孤兒非一,逢親交乞錢,是大孤兒,啼索母抱,是小孤兒,蓋幼不知其母之已死也。慘狀一一從親交眼中寫出,徘徊棄置,蓋有不忍言者矣……‘折搖猶‘折夭,謂孤子。爾,如此也?!袕蜖柖?,謂妻死不久,即復如此,置子女之不顧也。”[蕭滌非,《漢魏六朝樂府文學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96頁。]蕭先生以令人信服的論述消解病婦丈夫的存在,同時也使其薄情寡義的面目昭然若揭。
曹道衡先生和劉躍進老師在其合著的《先秦兩漢文學史料學》中也對通行主題的解讀與標點提出了質疑,理由有三:“第一,從整篇詩的結構上看,前半部分是寫病婦沉痛托孤,百般放心不下,故反復叮嚀。垂絕之詞,傷心刺骨。此外,起四句寫這個婦人重病已久,但是作丈夫的卻不在身邊,想留下遺囑,必須‘傳呼方至,未言先已下淚,心情之沉痛可以想見。詩人用了這么細致的筆觸描寫了病婦臨終前的一言一行,已隱約交代出作為丈夫和父親的男人平素不顧妻子兒女的寡情態(tài)度,應當是為下文進一步展開所設下的伏筆。但是目前這種標點,‘丈人在妻子死后,細心照顧遺孤,致使上下文的描寫無所承接。第二,從整首詩的意象來看,“我欲不悲傷不能以”,似不是父親的語氣,而應是一個旁觀者的語氣?!暗婪暧H交,泣坐不能起”也不像成年男子的舉止,而應是一個兒童的舉止。第三,“從乞求與孤買餌”,現(xiàn)在都認為這是作父親的見到親交后泣涕不止,祈求他能為孤兒買些食品,因為沒有錢,固有‘從乞之舉,但是下文又寫“探懷中錢持授交”,似乎懷中又生出錢來?!吧峁聝旱绞小?,現(xiàn)在都認為這是父親暫時離開孩子,到市上買東西,奇怪的是,既來了,為什么自己不買東西,反而卻要托‘親交代買?”[曹道衡、劉躍進,《先秦兩漢文學史料學》,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411頁。]同時他們在下文中也對蕭滌非先生的斷句方法及解讀觀點表示了贊同。
還有研究者從詩歌關鍵詞的考察來重構對《婦病行》內涵的解讀,發(fā)表于2005年6月第2期《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的常昭師姐的《漢樂府<婦病行>“丈人”新解》通過分析“丈人”和“孤子”的內涵,認為“丈人”應指病婦鄰里間的一位老者,從而凸顯了“丈人”一詞在解讀《婦病行》主旨中的重要作用。[常昭,《漢樂府<婦病行>“丈人”新解》,《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05年6月第2期。]那么,《婦病行》究竟如何解讀,“丈人”又究竟是指誰呢?本文試從斷句以及“丈人”的所指兩個方面加以探討,試圖還此詩一個原本的面目。
一、“丈人”之所指
“丈人”古時一般是指對老人的尊稱?!兑住煛罚骸柏?,丈人,吉?!?孔穎達疏:“丈人,謂嚴莊尊重之人?!薄墩撜Z·微子》:“ 子路從而后,遇丈人以杖荷蓧?!?何晏集解引“包咸”曰:“丈人,老人也?!?唐代韓愈《芍藥歌》:“一尊春酒甘若飴,丈人此樂無人知?!币嘀浮罢扇恕睘槔先?。此外,還可以指家長、主人,見《尸子》卷上:“家人子姪和、臣妾力則家富,丈人雖厚衣食無傷也;子姪不和、臣妾不力則家貧,丈人雖薄衣食無益也?!币部勺鲗τH戚長輩的通稱,如北齊顏之推 《顏氏家訓·書證》:“丈人亦長老之目,今世俗猶呼其祖考為先亡丈人”中“丈人”即為此義。
關于“丈人”的“丈夫”內涵,我們所能查到的例子也只有《婦病行》一個。常昭師姐的《漢樂府<婦病行>“丈人”新解》重新詮釋“丈人”和“孤子”,對“孤子”的分析十分到位,即在漢代父母雙亡才能被稱為“孤子”,也就意味著只有病婦丈夫早已去世,病婦在奄奄一息的時候才會稱自己的孩子是“孤子”[常昭,《漢樂府<婦病行>“丈人”新解》,《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05年6月第2期。]。這種解釋是十分符合實際的,就是在現(xiàn)代,“孤子”的意義仍是“孤兒。少年喪父者,或幼無父母者?!彼浴罢扇恕辈豢赡苤刚煞颉撜f,常昭師姐此文角度新穎,比通行解釋更為合理些。但是作者忽視了比較重要的一點,如果是按照她文中的邏輯,“丈人”既然是在病婦臨終之際被“傳呼”而來,說明文中“丈人”到底是誰就根本沒有意義,因為可指向的對象太多了。
況且上述諸多解釋中“丈人”含義多是針對男性而言,但這并不意味著“丈人”只指男性,它是可指老年婦女的。王充《論衡》卷一《氣壽篇》云:“名男子為丈夫,尊公嫗為丈人。”[北京大學歷史系《論衡》注釋小組:《論衡注釋》,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56頁。]顏之推《顏氏家訓·風操》載“吾嘗問周宏讓曰:‘父母中外姊妹,何以稱之?周曰:‘亦呼為丈人?!盵王利器集解,《顏氏家訓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90頁。]劉盼遂注引吳承仕曰:“中外對文……以族親為內,故以異姓為外,其輩行尊於我者,則通謂之丈人,蓋晉、宋以來之通語矣?!盵同上。]
又,位于《樂府詩集》卷三十四的相和歌辭九之清調曲二的樂府詩歌《相逢狹路間》系列以及卷三十五的相和歌辭十之清調曲三的《長安有狹行》系“丈人”出現(xiàn)的頻率更多。如漢樂府之《相逢狹路間》的“丈人且安坐,調絲方未央”,梁張率同題擬作中的“丈人無遽起,神鳳且來儀”;荀昶《長安有狹行》的“丈人且卻坐,梁塵將欲飛”,梁武帝同題擬作之“丈人少徘徊,鳳吹方參差”等等。各家注釋也多以“公婆”義釋“丈人”。以漢樂府詩歌《相逢狹路間》為例,蕭滌非先生在《漢魏六朝樂府文學史》中解釋“丈人”說“丈人解不一,此為婦尊舅姑之稱”[蕭滌非:《漢魏六朝樂府文學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94頁。];褚斌杰《兩漢詩傳》注“丈人”曰“對公婆的尊稱”[褚斌杰,黃筠:《兩漢詩傳》,吉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399頁。],鄭文在《漢詩選箋》里注“丈人”為“長老之稱,此稱公姥”[鄭文:《漢詩選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4頁。]。這充分說明了漢魏六朝時期以“丈人”呼老年婦女的普遍性。endprint
《孔雀東南飛》有“三日斷五匹,大人故嫌遲”之句,逯欽立先生《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注曰:“《詩紀》云:一作丈人?!边@說明“丈人”是可以用來稱呼婆婆的?!妒酚洝ご炭土袀鳌罚骸案邼u離變名姓,為人庸保,匿作于宋子……家丈人召使前擊筑。一坐稱善,賜酒?!彼抉R貞《索隱》張守節(jié)《正義》均作注曰:“韋昭云:‘古者名男子為丈夫,尊婦嫗為丈人。故漢書宣元六王傳所云丈人,謂淮陽憲王外王母,即張博母也。故古詩‘三日斷五疋,丈人故言遲是也。”[(漢)司馬遷,《史記》,卷八十五。]韋昭是東吳人,去漢未遠,且本人又天賦極高,在文學歷史方面都有較高成就。他此話也許是從王充處得來,但是卻更加印證我們了我們關于“丈人”是指婆婆的判斷。
另,在對“丈人”的考察過程當中,發(fā)現(xiàn)了前人關于這個問題的兩條材料,他們其實早注意到了這個問題并有類似論述。
王利器先生在《顏氏家訓》中在注“吾嘗問周弘讓曰:‘父母中外姊妹,何以稱之?周曰:‘亦呼為丈人。自古未見丈人之稱施于婦人也”時引惠棟《松崖筆記二》曰:“《顏氏家訓》云云,余讀而笑曰:顏氏之學,不及周弘讓矣?!豆旁姙榻怪偾淦拮鳌吩唬骸諗辔羼?,丈人故嫌遲。此仲卿妻蘭芝謂其姑也。《史記·刺客列傳》:‘家丈人?!端麟[》曰:‘劉氏曰:“謂主人翁也。”又韋昭云:‘古者,名男子為丈夫,尊婦嫗為丈人。故《漢書·宣元六王傳》所云丈人,為淮陽憲王外王母,即張博母也。故《古詩》曰:“三日斷五匹,丈人故嫌遲?!贝藡D人稱丈人之明證也。王充《論衡》曰:‘人形一丈,正形也。名男子為丈夫,尊公嫗為丈人。不滿丈者,失其正也。然則焦仲卿之妻稱其姑為丈人,自漢已有之矣?;蚋臑榇笕?,此又襲顏氏之陋矣。盧文弨《龍城札記二》:‘案:《論衡·氣壽》篇:“人形一丈云云?!庇帧妒酚洝でG軻傳》有“家丈人”語,《索隱》引韋昭云云(已見前惠棟引)。以上皆本小司馬說,今本《史記》正文“丈人”作“大人”,而舊本皆作“丈人”,蓋本是“丈人”,故《索隱》先引丈夫發(fā)其端,若是“大人”,則漢高、霍去病等皆稱其父為大人,小司馬胡不引,而反引張博母乎?亦不須先言丈夫也?!豆艠犯酚钟小罢扇饲野沧?,“丈人且徐徐”之語,乃婦對舅姑之辭。至“丈人故嫌遲”,意偏主姑言,下言遺歸,則當兼白公姥,是姑亦得稱丈人也。乃《史記·聶政傳》嚴仲子稱政之母為大人,又本作“夫人”,注引正義語,與《索隱》同,而皆作“大人”。愚謂:“夫人”、“大人”,皆“丈人”之訛。顏氏謂“古未以丈人施諸婦人”,此語殊不然。劉盼遂引吳承仕曰:‘父之姊妹為從姑,母之姊妹為從母,此《家訓》所謂“父母中外姊妹”也。禮有正名,而周云呼為丈人者,蓋通俗之便辭也。尋《南史·后妃傳》:“吳郡韓蘭英有文辭,武帝時以為博士,教六宮書學;以其年老多識,呼為韓公云。”事類略相近。”[王利器集解,《顏氏家訓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版,第90頁。]
之所以要一字不差地引這段話,只是為了證明這個問題的確定性。相比較,“丈人”指丈夫的孤證,“婆婆”更加合情合理。而且,對于《婦病行》而言,在貧困死亡線上掙扎家庭中的“丈人”是也只能指病婦的婆婆,孤子的奶奶。在那樣的家庭中,我們很難想象還有其他人能夠來承擔生活的殘酷。祖母承擔了人世間更多的苦痛,她的“泣坐不能起”實在是諸種重擔壓迫下的無奈與辛酸。這一解釋也能使另一問題“斷句”得以迎刃而解。
二、關于斷句
婦病連年累歲,傳呼丈人前一言。當言未及得言淚下一何翩翩?!皩倮劬齼扇伦?,莫我兒饑且寒;有過慎莫笪笞,行當折搖,思復念之!”
亂曰:抱時無衣,襦復無里。閉門塞牖,舍孤兒到市。道逢親交,泣坐不能起。從乞求與孤賣餌。對交啼泣,淚不可止。“我欲不傷悲不能已。”探懷中錢持授交。入門見孤兒,啼索其母抱。徘徊空舍中?!靶袕蜖柖!睏壷梦饛偷?。[曹道衡、劉躍進:《先秦兩漢文學史料學》,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410頁。]
以上是曹道衡劉躍進在《先秦兩漢文學史料學》中所列的《婦病行》的通行本的斷句。與其相應的主題一般認為就是上文所說的貧困家庭中女主人因病早逝,鰥夫孤兒繼續(xù)在貧困與死亡的威脅下勉強掙扎著維持生命。
蕭滌非先生《漢魏六朝樂府文學史》中對《婦病行》的第二段有不同于上述通行本的斷句方法:
亂曰:抱時無衣,襦復無里。閉門塞牖舍。孤兒到市。道逢親交,泣坐不能起。從乞求與孤賣餌。對交啼泣,淚不可止?!拔矣粋荒芤?。”探懷中錢持授。交入門,見孤兒啼索其母抱。徘徊空舍中:“行復爾耳,棄置勿復道?!盵蕭滌非:《漢魏六朝樂府文學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96頁。]
依前所引,這種句讀方式是把“舍”作名詞“房舍”講,而不是一般意義上的動詞舍棄之意,從而第二段的意義就變成是寫孤兒而非“丈人”離開空舍到集市上乞討食物,遇到親交,親交為其買餌,這就消解了通行主題中父親的存在。父親在妻死子無依的情況下都沒有露面,實在令人發(fā)指。詩歌通過對沒有人性的父親的譴責,表現(xiàn)了親交對孤兒的同情。
曹道衡劉躍進在《先秦兩漢文學史料學》中對此種句讀方法表示了贊成,認為其優(yōu)于通行的句讀方式,但是最后他們也說:“當然,這種斷句也有捍格不通之處,如‘舍上屬,譯成白話:‘關門門窗房屋,‘舍字多馀。且‘牖舍連讀似不多見。因此,兩種標點似都可并存?!盵曹道衡、劉躍進:《先秦兩漢文學史料學》,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412頁。]這就說明蕭先生的僅以句讀來解決《婦病行》的主題之矛盾的方式是遠遠不夠的。
我們回到《婦病行》,若丈人指病婦的婆婆,那曹劉二人所提出的問題便可以迎刃而解,婆婆傷悲兒子媳婦早亡,幾個孫兒已經成了孤兒,自己又年老體衰,自身尚且難保,無力養(yǎng)活年幼的孫兒。病婦把幾個孩子交給年邁的婆婆,心懷歉意,所以她說“累君兩三孤子”。這樣,只需再解決“從乞”與“持授交”的矛盾就可以完整的詮釋《婦病行》了。蕭滌非先生的對此句的句讀方式就合符情理:“探懷中錢持授。交入門,見孤兒啼索其母抱。”[蕭滌非:《漢魏六朝樂府文學史》,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年版,第96頁。]
病婦的婆婆在病婦死后勉強支持著出去給饑腸轆轆的孫兒們乞食,到集市遇見了自己的親交,以她的年紀和處境,如此悲傷,“泣坐不能起”是很正常的。親交“探懷中錢持授”,并隨婆婆回到家里,看到家中孤兒的慘狀,心生不忍。這樣的解讀比通行的解釋更為通情合理,同時對東漢的黑暗社會的揭露更加力透紙背。
在對《婦病行》主旨做了新的闡釋之后,我們就能更加深刻地感受到病婦愛子之心的拳拳以及婆婆的艱難處境??v觀全詩,病婦婆婆對不久于人世的兒媳的心疼之情,尤其是對父母雙亡、自己百年之后更加孤苦無依的孫兒的憐惜之情,實在令人動容。如此地令人絕望,婆婆卻無力去改變,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兒子、兒媳先于自己而逝,甚至有一天孫兒也會先于她而去。古語說“人生四大悲”的頭一悲便是“寡婦攜兒泣”。而病婦的婆婆則是中年喪夫,老年失子,人生最慘的也不過如此了,它對人生意義的消解十分類似于同為漢樂府的《十五從軍征》。故而《婦病行》所要啟示我們的實在是東漢社會現(xiàn)實下的殘酷的時代語境中的人類在困境乃至逆境里的生存狀態(tài)。
參考文獻:
[1]曹道衡,劉躍進.先秦兩漢文學史料學[M].北京:中華書局,2005.
[2]蕭滌非,漢魏六朝樂府文學史[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4.
[3]常昭.漢樂府《婦病行》“丈人”新解[J].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05(2).
[4]王利器.顏氏家訓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1993.
作者介紹:趙潔(1985—),女,河南杞縣人,復旦大學中文系博士生。研究方向:魏晉南北朝文學。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