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我的阿加蒂斯

      2014-12-06 20:26麥家
      長江文藝·好小說 2014年11期

      麥家

      他讓失明的雙眼來充當(dāng)這座書城的主人

      這可憐的眼睛只能在夢的圖書館里閱讀

      ──博爾赫斯《天賦之詩》

      小說的形象對我已經(jīng)發(fā)生了變化,以前它是我自己,我的一部分,一件行頭,一張文憑,或者類似的其它。因為有它,我變得有些與眾不同,自我感覺良好,別人也常把我高看一頭,虛榮心、自信心都因之有了一定滿足和提拔。從某種意義上說,這是一個人混跡在社會中、人群里時常有的心理,追求虛榮,需要自信,小說在期間充當(dāng)?shù)木褪俏覊涯懟H说囊粡埮啤,F(xiàn)在我基本上活在自己的天地里,痛苦和快樂都是自產(chǎn)自銷,自生自滅的,我不再需要虛榮和自信,只要自己不厭倦自己就行了。這時候,我深刻地感到小說已不再是我個人的什么,而是我向往的一個身外之物,身邊的一點風(fēng)情,一個女人。不要不好意思,我們總是需要女人的,我可以負責(zé)地說,我對小說的需要和對女人的需要是一樣的,都是一種骨頭里的需要,而兩者給我?guī)淼目鞓返母杏X也差不多,但就深度言前者似乎要超過后者。后者的最大的問題是要把你扯入世俗的應(yīng)酬和考驗中,快樂的激情里混合著無聊的瑣煩和未知的風(fēng)險,有點憂喜參半的感覺。我訂有幾份文學(xué)雜志,關(guān)注著不多的幾位作家,加上朋友們贈閱的,我算計了一下,每年我看的小說數(shù)量大概在百篇(部)左右。換句話說,一年里我大概要結(jié)識上百個女人,我用喜歡和不喜歡對她們進行分類,其中喜歡的大概在十篇(部)左右。在我倦于或無法從現(xiàn)實的女人中得到快樂時,它們基本上平衡了我深刻的需要。

      女人使男人變得堅硬、安寧。阿加蒂斯是我的女人。

      阿加蒂斯是一個作家,小說家,用我不懂得的語言寫作。因為語言不通,我和阿加蒂斯的交流出現(xiàn)了很多問題,比如阿加蒂斯的身世、愛好、性格等等,我都無從知曉。我甚至無從知道阿加蒂斯到底是個男人還是女人,是健在還是故世了。說真的,由于問題太多,我變得糊里糊涂的,有時候我相信阿加蒂斯是確有其人的,真實得就像我手背上的一粒痣;有時候我又懷疑阿加蒂斯不是一個人,只是一堆作品,就像先人留下的遺稿,文采和思想是真實的,但先人飄忽的影子更像一個幽靈,半人半仙的,也許只會在夢中跟我們相遇和交談??傊?,阿加蒂斯有點復(fù)雜,我的關(guān)于阿加蒂斯的文章也會是比較復(fù)雜的。在復(fù)雜中,我又找到了一個簡單的支點:流水是石頭的英雄。阿加蒂斯是我的英雄。我要談?wù)勎腋⒓拥偎?,或者流水和石頭的一點交往,一點經(jīng)歷,一點困惑,一點遺憾,一點遐想。

      這些年來,我靠阿加蒂斯對我伸出的一個小指頭度過了一個又一個,無數(shù)個漫長的白天和夜晚。我說的阿加蒂斯的小指頭不是指一個身體的小指頭,而是指十幾篇中短篇小說,字數(shù)大概在30萬字左右。我相信,這只是我的阿加蒂斯的所有小說中的一個小指頭。在最近幾年中,我就是依靠這個精致的、完美的小指頭度過了無數(shù)個漫長的白天和夜晚。沒有必要隱瞞,我的生活充滿了混亂、無聊、孤獨、等待、斷裂、哀怨、絕望等等不良因子,我生活的目的似乎就是為了讓這“等等不良因子”得到較好的安置,使它們不要“肆虐成災(zāi)”。翻閱阿加蒂斯小說,我越來越相信,這是我達成目的的最佳途徑。我經(jīng)常這樣:沉醉在阿加蒂斯制造的小說中忘掉——擺脫——了現(xiàn)實的糾纏和自己對自己的折磨。

      一個世紀(jì)接連一個世紀(jì)地過去,就是到了現(xiàn)在,事情才發(fā)生??罩?、地下、海上,生活著無數(shù)的人,可所有一切真正發(fā)生的事情,都在你身上發(fā)生了……一天早上,來了一個陰沉的騎馬的人,他腰間閃亮著一把匕首……他們采取的行動,都不可能是最后一個……

      他們行騙時用羅馬尼亞語,沉默時用希臘語,算錢時用猶太語,在教堂唱詩時用俄語,深謀遠慮時用土耳其語,只有在行兇殺人時才用他們本民族的語言……眾所周知,魔鬼是經(jīng)十一只手指演奏的;另有種說法是,魔鬼還能用尾巴演奏……

      他是在一個恍惚如飛的夢中被一聲雷鳴驚醒的。他睜開眼,看到一張陌生女人的面孔。女人因為寒冷和失眠而哆嗦著蜷成一團,但那雙大眼中霧氣般的茫然遮掩了她的恐懼。他長嘯而起,女人啊的一聲,昏倒在那張巨大的床上……

      她身上有銀的柔軟,金的熾熱……她用變化的呼吸微笑……她的微笑可以用來煉金,或者殺人……

      阿加蒂斯就是這樣,平靜又堅定,神秘又機智,簡單又復(fù)雜,遙遠又真切,有力又輕柔地撥動著我,讓我感到輕松又溫暖,就像流水之于石頭,又如光芒之于眼睛。

      坦率說,我一向討厭把自己交出去,依附在某一人或物或情上。我其實是很自私固執(zhí)的,過度清高使我越來越冷漠、孤獨、茫然而不知所措。但面對阿加蒂斯,我突然感到了一種陌生的奇特的感情,一種戰(zhàn)士或男子漢的渴望歸依、渴望被收容的感情。

      不用說,我感到了渺小。你們看,這是我在某一個白天的晚些時候看了阿加蒂斯的幾百字后寫下的日記——

      我是如此渺小,而遼闊又神奇的世界卻在爭搶著我,我只想拼命地加入進去,加入到阿加蒂斯的心靈中去……阿加蒂斯是我的英雄,他的出現(xiàn),他的神奇和芳香,使我感到虛弱無力,又感動不已,就像經(jīng)過長途跋涉終于抵達了終點……

      我感激自己有這樣的相逢,我喃喃自語:“不會再有更具意義的尋找,不會再有更好的皈依,阿加蒂斯就是我的終點,我的信仰。”一種完成了最后抉擇的興奮和恐懼——害怕不是真的——盈滿了我心。

      哦,阿加蒂斯,你是我的神,你叫我失去——毀滅——了一切,也讓我擁有了一切。不不,擁有的不是一切,我擁有的只是你的一個小手指頭。這小指頭仿佛是水做的,又仿佛是火做的,充滿的光芒和水汽已將我徹底溫暖又滋潤,使我仿佛又重新回到了母親子宮里。然而,就像我不會滿足永遠蜷縮在子宮里一樣,捧著你的小指頭,我心里向往著全身心地擁抱你。我偏執(zhí)又自信地對自己說:

      “只有當(dāng)擁有了你的全部作品,我才擁有一切!”

      這個思想是那么漫長又充滿勇氣,以至使我感到陌生而驚嘆,仿佛它沒長在我心上。然而它——這個思想——就長在我心上,心上的心上,并驅(qū)使我像一只獵犬一般搜索阿加蒂斯留下的任何一張紙片。我想擁有一切,這個貪婪的愿望其實只不過是想占有阿加蒂斯的全部作品。

      我其實很容易滿足。

      我是多么容易滿足!

      我平生第一次感到了光榮和幸福。

      哦,阿加蒂斯,阿加蒂斯,輕輕地,或者高聲地,或者默默地呼喚你的名字,使我感到無比的光榮和幸福。

      我知道,要想占有阿加蒂斯的全部作品是不現(xiàn)實的,但作為一個愿望它又是現(xiàn)實的,因為愿望總是比現(xiàn)實大。愿望是你們高舉在外的一只手,而不是雙腳。現(xiàn)實是雙腳;現(xiàn)實是雙腳踩出的足印。我在沙灘上留下了一串腳印。

      在愿望的拍打下,我時刻都不放松對阿加蒂斯作品的搜索。詢問了每一個朋友,翻閱了每一冊外文雜志,訂購了三張《新書報》,聯(lián)絡(luò)了無數(shù)家外文編輯部,認真、執(zhí)著的精神使我感動又驚嘆。

      所有人類的錯誤都是因為沒有耐心;因為沒有耐心,人類被逐出天堂;因為沒有耐心,人類無法返回天堂。

      阿加蒂斯的這段瑯瑯上口的金玉良言,一向令我感到無比親切和安慰。因為我就是個沒耐心的人。因為沒耐心,我沒有一個愿望是落成現(xiàn)實的。紛紛落空啊。啊啊,富春江畔的女中尉,我是多么想娶你為妻,為什么你要做別人之妻?女中尉說:

      “就因為你太沒有耐心,太早把我們一生的幸福與痛苦在幾個月內(nèi)就揮霍掉了?!?/p>

      這樣的苦水難道我只喝過一回嗎?

      很多回!

      說真的,我從來不相信自己的耐心。然而,在搜尋阿加蒂斯作品的過程中,我卻表現(xiàn)出了天大的耐心,在將近三年時間里,我每天都踮著腳尖,睜大雙眼,像個尋死的上吊者一樣地尋覓著阿加蒂斯的片言只語,“出奇又巨大的耐心”,不一定會比阿加蒂斯小說中的那只象征著優(yōu)美和可怕的老虎遜色多少——那只老虎想把“沒有臉的風(fēng)”撲住并且撕碎。

      阿加蒂斯的老虎。

      然后有所收獲應(yīng)該說是正常的,這要感謝詩人笑武。事情是這樣的:1991年春天,我為愛情所迷惑,命中注定地來到了西南重鎮(zhèn)成都。羞澀的行囊使我不敢向任何一家蹩腳的旅館投宿,于是我找到了女作家熊姍姍,她是我的鄉(xiāng)黨,又是個屬狗的女人,命定中應(yīng)該是對我有關(guān)懷之熱情的。她從詩人笑武那里給我借到了一套閑置的1×1的單元房,據(jù)說這套房子曾逗留過不少詩人作家,一位南方作家就在這套房子里寫出了他的成功之作,笑武自己也在這房子里寫出了那首為他獲得幾百美金的得獎詩歌??梢哉f,這是一套有靈氣的房子,我的阿加蒂斯情結(jié)似乎注定要在這里得到某種程度的進展。

      一天晚上,不知是由于無聊,還是出于好奇,也許僅僅是想證實一下抽屜是否上鎖,我拉開了寫字桌左邊的抽屜。我的第一個感覺是抽屜里沒什么東西,起碼沒有什么隱私的東西:零零落落的幾張分制小鈔(現(xiàn)已很少看到),幾枚圖釘,一把斷了齒的塑料梳子,一支圓珠筆芯,一盒火柴(空的),一只“大重九”的煙殼子(也是空的),一版完整的紅色藥囊……由于我當(dāng)時正在鬧肚子——這幾乎是所有初到成都這個以麻辣著稱的美食城必經(jīng)的一個麻煩,我對藥囊發(fā)生了興趣。拿起一看,見是痔瘡栓,心里不由發(fā)笑起來。因為那藥囊的形狀跟火箭頭似的,使我聯(lián)想到一件好笑的事。我把藥囊重新放回抽屜,出于一種小人心情,我還專門把它放得跟原先一模一樣,然后慢慢地推攏抽屜,這似乎想告訴主人:我沒打開過抽屜。但就在我慢慢推攏抽屜時,我的目光突然被“阿加蒂斯”幾個字抓住了:它們躲在一張墊抽屜的紙角上。這張紙本身是反過來的,但由于上面沒承壓東西,已出現(xiàn)卷角,“阿加蒂斯”幾個字恰恰就在卷角的地方“隱隱生輝”。

      難道我會對它——這幾個字——忽視不見?

      不會!

      愿望就是眼睛,是隨時睜大的眼睛;等待就是敏感,是那種無意識的敏感。我對阿加蒂斯的名字敏感至極,它無法從我眼中滑脫。苦苦期待幾年,結(jié)果竟然在一堆以火箭頭似的藥囊為首的爛東西中不期而遇,著實令我哭笑不得。

      抽屜里總共墊了三張這樣的紙,我一一看過后,知道它們是一起的,連起來剛好是一篇文章的全部,《隱秘的島嶼》是這篇文章的題目。文章這樣寫道:

      在我因眼盲無力閱讀時,我告訴自己:這不是終結(jié)。 我不會顧影自憐——如同一位作家說。一種新的經(jīng)驗才開始,于是我想,我可以去探究祖先們的語言,古老的親愛的語言……

      看得出,這不會是篇小說,但它確實是阿加蒂斯的,每一句話都是阿加蒂斯的,表達的事情也是阿加蒂斯的。從口氣上判斷,我感覺這應(yīng)該是篇講稿,晚年的阿加蒂斯蒼老地坐在高高的講臺上,臺下坐滿了學(xué)生,又好像沒有一個學(xué)生,只有“隱秘的島嶼”和阿加蒂斯唱詩的聲音:

      ……所有的島嶼都是隱秘的。太陽也是島嶼。太陽也是隱秘的。據(jù)說世上只有鷹才被允許凝望太陽。我不能凝望太陽,不是因為我眼盲,而是因為它會使我眼盲……

      那天晚上,阿加蒂斯的課堂上又多了一個學(xué)生。做一個阿加蒂斯的學(xué)生,我不會慚愧的。我愿意為阿加蒂斯下跪。我只愿意為兩種人下跪:尊敬的老師和父母大人!

      譯文的作者是個很生疏的名字,叫于紅,熟悉的人都喊他叫紅哥。當(dāng)時他是笑武沙龍中的一員,經(jīng)常來笑武處,所以我很容易就見到了他:中等個子,皮膚黝黑,一看就知道是個身強力壯的人。年齡可能跟我差不多,二十七八歲,這個年齡現(xiàn)在對我來說就像一只鳥兒永遠飛離了巢穴,又像一顆子彈射出了槍膛,已經(jīng)再也不會回來了。他開始似乎有點不太想接近我,但阿加蒂斯使我們很快“心心相印”,他滔滔不絕地敘述著他的阿加蒂斯,臉上有一種天然的歡喜和激情。他肯定不是第一次與人這樣談起阿加蒂斯,但這并沒有削減他重談的興致,反倒談得更是堅實,沉著,機智,意味深長,充滿了誘惑。

      坦率說,他的阿加蒂斯和我的阿加蒂斯有點不大一樣,我的阿加蒂斯是充滿了令人迷惑的機關(guān)和循環(huán)樓道的撲朔迷離的小說的阿加蒂斯,他的阿加蒂斯是寫了一手明亮的經(jīng)典的隨筆的阿加蒂斯,才華橫溢的健談善辯的阿加蒂斯。但兩者高度是水平的,肩并肩的,就像國王與獅子,蛇與女人,具有相等的質(zhì)量。

      據(jù)說,阿加蒂斯在我出生的年代和未出生的年代里都曾幾次到美國和歐洲的一些名牌大學(xué)講學(xué),留下了諸多妙不可言的聲音和形象,同時也留下一個優(yōu)秀作家無可指摘的晚年。聽著,他已經(jīng)坐在講臺上——

      當(dāng)我們閱讀或讀完但丁的作品后,就會感到,他寫出了自己的想象。更要命的是,讀了《神曲》之后,我們總覺得但丁死過一次,上過倒立的地獄之山,或煉獄的交叉小道,或天堂的中央,并且還和影子(遠古的影子)交談過;那些影子用的都是意大利三行詩說話……

      ……我還要提請大家注意但丁的另一個特點:絕倫的精美。我們總是只關(guān)注他作為佛羅倫薩詩人陰冷與嚴謹?shù)囊幻?,卻忽視了他藏在陰冷和嚴謹之中的美感、愉悅和溫柔。溫柔來自作品的構(gòu)架,比喻的奇譎……

      我們貧乏的語言文學(xué),雖然難于引人入勝,但卻創(chuàng)造了一種風(fēng)格迷信,一種熱情有限的、心不在焉的閱讀方式……我不知道音樂會不會對音樂絕望,大理石會不會對大理石不屑;但我明白文學(xué)具有預(yù)言沉默的將來的功能,它會不斷汲取自身的美德,愛上自己的消解,向自己的結(jié)局求婚。

      就是這樣,阿加蒂斯憑著一根拐杖和記憶講演著,回憶著,征服了成千上萬的學(xué)生和教授。當(dāng)講稿錄成文字時,人們覺得每一篇都是最珍奇不過的美文,就像出土的文物,令人敬愛油生,愛不釋手。

      紅哥最后告訴我,他正在翻譯阿加蒂斯的這些講稿,和另外一些文論性隨筆,可以結(jié)成一個集子出版,希望我回北京幫他跟有關(guān)出版社聯(lián)系一下。

      我爽快地答應(yīng)了他。

      返京后,我很快跟出版社的朋友取得了聯(lián)系。我料想朋友知道我要為他推薦一部阿加蒂斯的作品一定會高興起來的,所以我甚至是帶著一點兒炫耀又請功的口吻跟朋友談起這事的。但朋友聽了卻是一臉不高興,沉默著,好像我為難了他似的。過了好久,他才這樣假模假式問我:“你是讓我說實話還是假話?”

      我說:“廢話,誰要聽你的假話。”

      他說:“那么我告訴你,我出版不了這本書?!?/p>

      我問:“為什么?”

      他答:“阿加蒂斯的書不好賣。”

      我說:“阿加蒂斯不是瓊瑤三毛,你想賣幾十萬冊當(dāng)然不可能,但賣幾千冊總是可以的。幾千冊就夠了?!?/p>

      “不不不,”他朝我連連擺手,“我不會指望阿加蒂斯給我?guī)砭薮笥鸫a得保本吧。幾千冊當(dāng)然夠了,問題是幾千冊也成問題?!?/p>

      然后他告訴我:B出版社半年前出了一本阿加蒂斯短篇小說集《阿加蒂斯的游戲》,他們是興致勃勃又有點興沖沖地出這本書的,為的是搶在別人前面。阿加蒂斯的東西在國內(nèi)出版得甚少,從八十年代中期A出版社斷斷續(xù)續(xù)介紹過一些阿加蒂斯的短篇小說后,十多年時間還沒有人去碰一碰這位“作家中的作家”,而這十多年中為阿加蒂斯的魅力和名聲傾倒的人也許是成千上萬的。所以,他們對出版這本書抱有很大希望——“一筆高雅的無人指責(zé)的收入似乎隨手可得”。只是謹慎起見,開機他們只印了5000冊,不過隨時他們都準(zhǔn)備付印第二次,第三次??傊?,他們起初就像我和我的很多朋友們一樣,對異域的阿加蒂斯充滿了信心和激情。但現(xiàn)在他們發(fā)現(xiàn)——他們承認——失敗了。

      “讀者對阿加蒂斯的需要并不像你我想象的那么多,”朋友最后這樣說道,“我現(xiàn)在逛書店,常??吹骄G色的阿加蒂斯(那本書的封面是綠色的)委屈地躲在一邊,像本過時書,又像個可憐蟲,無人側(cè)目,無人去摸,灰塵一天天蒙,也許很快就會被清理入庫。”

      說到這里,我已經(jīng)坐不住了。

      “說,哪里有這書?”我站起來,準(zhǔn)備走。

      “你要去買?”

      “當(dāng)然?!?/p>

      “門口昆侖書店就有。” 朋友說。

      我沖到昆侖書店。盡管阿加蒂斯的書確實沒有放在顯目處,但也許是某種感應(yīng),也許是朋友的提醒起了作用,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它:就像朋友說,委屈地躲在一邊,跟一套又老又丑的少兒讀物夾雜在一起;它單薄的樣子也像一冊少兒讀物;它高高在上的樣子又不像一冊小兒讀物。少兒能摸到書架的頂層?我很奇怪這個書店老板的無知,連少兒身高都不了解。它所處的高度也許是專門為我安排的,我舉起手,剛好夠得到它。我摸到了它,驚喜的手有些發(fā)抖。我把它抽出來,懷疑地看了目錄和序言,確認無疑后,又珍愛地撫摸了下封面,問營業(yè)員:

      “這書還有嗎?

      “有?!睜I業(yè)員沒看我一眼。她們總是那么高貴又厭倦。

      “有多少?”

      我問的目的是想看看我敬愛的阿加蒂斯是不是如朋友說的那么賣不動,所以,我希望得到是:就剩這一本,仿佛這僅有的一本留落在此是專門為我預(yù)備的,這樣我會感到神秘又公正,感到光榮又幸福。我甚至想,我與阿加蒂斯之間應(yīng)該有這種神性和緣分。

      但事實不是這樣,事實是營業(yè)員的目光像刀子一樣逼著我:

      “你要多少?”

      “你有多少?”

      她轉(zhuǎn)身用腳丫子踢開書架下一個四方形的書柜,還用她臭哄哄的腳丫子指劃著里面的幾包書說:

      “這些全是,你要可以打八折?!?/p>

      這時候,我簡直氣得顫顫發(fā)抖了。說真的,如果說營業(yè)員無知做出的傲慢甚至還有她的臭腳我可以忍受的話,那么眼看著阿加蒂斯神圣的書籍被如此玷污、作踐——像一本色情書一般被關(guān)閉在黑暗中出售,又像一本過時書一樣被折價處理,這是我無法忍受的。我憤憤地想,一本即使幾十乃至上百個當(dāng)今“著名作家”綁在一起都寫不出的書竟落得如此下場,這當(dāng)中體現(xiàn)出來的不公和愚昧已經(jīng)到了極限。我被狠狠地激怒了,然后有所失控也是在所難免的,我大聲責(zé)問營業(yè)員:

      “數(shù)一下,有多少,我全買!”

      ——想想看,我這個樣子像誰?堂·吉訶德,還是孔乙己?

      總共38本,每本7.75元。

      我自己算了下,總共294塊5毛,便往柜臺上壓了295塊錢,抱起書要走。

      柜臺里的手——肯定是只我不要摸的手——數(shù)了下錢,尖聲叫喊我:

      “哎,找你錢,打了八折的,你給多了?!?/p>

      我回過頭去,惡毒地對她說:

      “我不要打折可不可以?我覺得應(yīng)該打折的是你,而不是這本書?!?

      走出書店,我沒有回家,而是去了郵局,把多購的37冊“阿加蒂斯”紛紛寄給了朋友和老家的學(xué)校、圖書館。

      有人說,瘋子和正常人之間并沒有不可逾越的鴻溝,那天下午我覺得自己像個瘋子,那個營業(yè)員最后也是這么罵我的:傻B!

      不過,我喜歡這個傻B。

      懷揣著“阿加蒂斯”回家,晚風(fēng)輕拂,夕陽的手撫摸著我,這感覺真是妙不可言?;氐郊?,我重復(fù)了自己的孤僻:不是急不可待地品讀,而是把它放在書櫥的一只角落里,仿佛它在我書柜里已經(jīng)很久,所以被擠到了角落里。對于一本好書,我總是這樣,喜歡盡量地與它保留一段時空,讓想象中的品讀的快樂在我心中無限洋溢、膨脹,讓占有的欲火盡情地燃燒,直到最后一刻。這感覺同樣妙不可言,如同有個你喜歡的女人等著你去碰,可你持久不碰,這樣就等于老有個“愉快”擱在心中不動,擱得越久越香。

      哦,真香,讓我親親你……想象中的快樂是無限的。

      那天晚上,我就為這種“想象中的快樂”鼓舞著,沉醉著,高興著,手快腳輕地做了許多事,直到找不出一件可做的事,這時我才像突然想起那本書似的,急切又輕手輕腳地轉(zhuǎn)溜到書櫥前,悄悄地打開書櫥門,小心翼翼地提取了“阿加蒂斯”。這感覺就像在取拿一件珍貴的易碎品,又如在親吻一位剛剛經(jīng)歷了劫難后熟睡的少女。這種感覺,虔誠,圣潔,甜蜜,愛情,都達到了極致。我并不是常常有這種感覺的,但我又確實十分地需要它,它的每一次降臨總是能給我?guī)碜銐虻陌参亢妥孕?,就像在茫茫跋涉中出現(xiàn)的驛站總給人以安慰和力量一樣。僅此一點,我就對阿加蒂斯感激不盡了,因為在這個世上能給我這種感覺的人或事并不多,更不要說是一本書了。阿加蒂斯對我就是這樣,就是這么神奇有力,他的魅力到我心中總是體現(xiàn)得那么靈驗又淋漓盡致,他已被我崇敬的心升華為一尊神,這真不知應(yīng)該是我感謝他呢,還是他感謝我?

      還是讓我感謝他吧,因為是他讓我厭倦的心中有了神,有了虔誠和愛情。

      我捧著“阿加蒂斯”走進了臥室。鉆在溫暖的被窩里,依著溫暖的燈光,品閱著心愛的書——讓我想想,我的生活中還有沒有比這更美好的事?沒有。溫暖的燈光下,“阿加蒂斯”散發(fā)出瑩瑩綠色(書的封面是瑩瑩綠色),就像是從沉靜的森林中長出來的,又像是從波瀾的大海里漂上岸的。

      這是一本小32開本,封面是壓了膜的,以綠色為主色調(diào),夾雜著幾條被處理成牛糞色的波浪,書名——《阿加蒂斯的游戲》——簡單地橫排著,字體細長,色澤死板,顯得很隨便,缺乏奪人的美感。總的說,這不是本精美的書,設(shè)計和制作都不甚講究,我有點兒遺憾。但這沒影響它在我心中的地位。我甚至想——我相信——我對書外殼的不滿一定可以在內(nèi)容中得到加倍的滿足。

      集子總共輯錄了阿加蒂斯31個短篇小說,有幾篇比如《1》、《2》、《3》、《4》、《5》,它們光題目本身就讓我經(jīng)驗地接近了阿加蒂斯??粗@些標(biāo)題,我腦海里迅即出現(xiàn)了阿加蒂斯小說中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東西:

      地下的天空

      無垠的草原

      幽深的迷宮

      不死的老人

      牛仔和匕首

      天才和智者

      數(shù)學(xué)和哲學(xué)

      神寫下的文字

      火車在草原上疾馳……

      我首先選讀了《2》,因為這篇小說我以前讀過。我還清楚地記得那譯本的開頭,是這樣的:

      他的臉上橫著一道怨氣沖天的傷疤:一道灰白的弧線,從一側(cè)的鬢角一直橫貫到另一側(cè)的顴骨。他的真實姓名無人知曉,塔夸倫波所有的人都叫他拉·科洛拉達的英國佬……這個英國佬是從邊境,從南里約格蘭德那邊來的,少不了有人說他在巴西干過走私犯……據(jù)說他很嚴厲,甚至到了殘酷的地步,然而辦事公正得一絲不茍。據(jù)說他還是一個酒鬼,一年里總有幾次要把自己關(guān)在牧場看守的房間里,拼命喝上兩三天酒,然后才出來。出來的時候就像打了一仗或者發(fā)了場神經(jīng)病似的:臉色蒼白,顫顫巍巍,精神不寧,然而仍像原來那樣威嚴……他不跟任何人來往……除了一些商業(yè)信件或者幾本小冊子外,他從來沒有收到過任何郵件。

      讓我看看現(xiàn)在手頭的譯本:

      他的臉上有一道銘刻著仇恨的傷疤:它從一側(cè)面頰延伸到太陽穴,再回到另一側(cè)面頰,宛如一把灰色的弓。他的真實姓名沒有人知道,在塔瓜倫波所有的人都稱他為“拉科洛拉達的英國人”……“英國人”來自國境線的那邊,來自約·格蘭德·德蘇爾。有人說他在巴西時曾是個走私犯……人們說他十分嚴厲,甚至有點兇狠,但卻賞罰分明。人們還說他是個酒鬼,因為他每年總有那么幾次把自己關(guān)在閣樓里,兩三天以后他才從房間里出來,像剛剛參加了一場戰(zhàn)斗或得了眩暈癥一樣,面色蒼白、神情緊張,走起路來搖搖晃晃,但依然像以前一樣果斷、嚴厲……他不與任何人來往……他除了收到一兩封商務(wù)信件或幾本小冊子外,沒有其他任何信函來往。

      我心頭微微一緊,因為我覺得后一種譯法不大好,硬邦邦又啰里啰嗦的,缺少阿加蒂斯那種對語言考究之后而有的一種從容又雅氣的文風(fēng),同時也丟失了阿加蒂斯作品那種泰然自若又耐讀的品質(zhì),一種害怕失望的陰影就這樣擠入了我敏感的心。但我還是盡量安慰自己不要這樣,因為這僅僅是開始。

      是的,這才是開始,也許后面會翻得很精彩——用來彌補開始的不足。就這樣,我繼續(xù)滿懷信心地往下看:

      ……吃完飯,我們走到室外看了看天空,雨已經(jīng)停了。但在山巒的南部還打著雷閃著電,預(yù)示著另一場風(fēng)暴即將來臨。在破舊的陋室里,那位為我們準(zhǔn)備了晚餐的仆人拿來了一瓶南姆酒。我們默默地、長時間地喝著酒。

      不知不覺中,我發(fā)現(xiàn)自己喝醉了,我不知當(dāng)時是幾點鐘,也不知我為什么會提起那道傷疤,是出于一時沖動,還是乘著酒興,還是感到厭惡?!坝恕甭牶竽樕E變,我立即想,他一定會把我從他家趕出去。但他仍用與往常一樣的口吻說道:

      “我就來給你講講這道傷疤的故事……”

      感覺不對嘛,我覺得。于是對照看我還有的另一譯本(A出版社出版),是這樣的:

      ……吃完晚飯,我們走出屋去,看了看天色。雨已經(jīng)停止,但是在南部的高原背后,還有閃電劃破天空,正在醞釀著另一場暴雨。這時候,剛才侍候我們吃飯的仆人,拿了一瓶朗姆酒到收拾干凈了的飯廳里來。我們默默地喝著,喝了很久。

      不知過了多久,我發(fā)覺我已經(jīng)喝醉了。我也不知道是出于靈感,或是出于興奮,或是出于膩煩,我提起了他的傷疤。這英國佬的臉沉了下來。有幾秒鐘,我想他大概要把我趕出屋去。結(jié)果他卻用慣常的聲調(diào)對我說:

      “我可以把我受傷的經(jīng)過講給你聽……

      “對于我們來說,愛爾蘭不僅是美好的未來和難以忍受的現(xiàn)在,它也是痛苦的親愛的神話,是圓形的塔,紅色的沼澤,是帕內(nèi)爾的反抗,是歌唱偷牛的宏偉史詩;有的牛被人格化而成為英雄,有的卻變成了魚和山……”

      關(guān)于“愛爾蘭”的文字在我現(xiàn)在的書上變成這個樣:

      “對于我們來說,愛爾蘭不僅意味著烏托邦式的理想和痛苦的現(xiàn)實,同時,也是一個既痛苦又甜蜜的神話。她有很多圓形的塔樓和紅色的沼澤地,但遭到了巴涅爾的遺棄。愛爾蘭還擁有歌頌盜牛英雄的長篇史詩,而這些牛的化身可能是英雄,也可能是魚和山……”

      坦率說,這時候我開始加快了閱讀速度,不,是改變了讀阿加蒂斯作品的習(xí)慣。我經(jīng)常跟朋友們說,我讀阿加蒂斯就像可憐的人面對一盤難得的美食,總是不忍心一口吃掉,我慢慢地讀,一邊讀一邊品味,就像是在用舌尖在舔。但是,現(xiàn)在我眼前的阿加蒂斯,被無知的人粗制濫造出來的阿加蒂斯,令我恨不得一口吞掉。我確實用很少的時間就把整本書都翻完了,至終我也沒有消除開始時的陰影。這陰影就像魔鬼一樣,始終跟隨著我目光,仿佛是我目光的陰影,我目光到哪里,它便拖到哪里,到最后你可想它被拖拉得有多長多大:足以將我開初明亮的心淹沒得黯然無光!

      不用說那天晚上我有多沮喪,我深刻地感到,這回我得到的阿加蒂斯是一個虛假的阿加蒂斯,一個被明顯歪曲的阿加蒂斯。他們一定不知道,一尊美神一旦被扭曲,就會變得非常丑陋,比凡人還要丑陋,所以他們的阿加蒂斯比他們自己還要丑陋,還要乏味,就像一只用沙子做成的饅頭,你只能棄舍或者一口吞下。我是一口吞下了,但你不知道我有多厭惡,多么難受!在極度的懊惱和痛恨中,我把那本書狠狠地拍了一巴掌,高聲地對它喊道:

      “光靠一點簡單的勇氣和虛榮心是翻譯不了阿加蒂斯的,誰想通過平庸來舉高自己,只能使自己顯得更加平庸又丑惡!”

      我的喊聲驚動了鄰居,卻也僅僅是鄰居。

      怎樣才能夠讓更多的人聽見它?這是我寫作本文的最初沖動。

      我沒有忘記紅哥的囑托。

      從某種意義上說,由于《阿加蒂斯的游戲》對我的擊打——它給了我一個虛假、丑陋的阿加蒂斯,我更加把朋友的囑托當(dāng)回事了。因為,我想紅哥譯作的出版,也許多少能消除一些《阿加蒂斯的游戲》對阿加蒂斯的不良影響。同時,我相信,《阿加蒂斯的游戲》的滯銷決不是由于讀者真的厭倦阿加蒂斯,只是厭倦“虛假的阿加蒂斯”。正如我那位出版社朋友所說的:從八十年代中期A出版社比較完美地復(fù)制、模造出阿加蒂斯的“一個小指頭”后的十多年來,為阿加蒂斯傾倒的人是成千上萬的,現(xiàn)在大家都知道誰是真正的阿加蒂斯,誰不是。無疑,《阿加蒂斯的游戲》肯定不是的,它是虛假的,殘丑的,成千上萬的讀者都看透了它的虛假和丑,所以它被人遺棄(滯銷)是正常的,也是應(yīng)該的??辞宄栋⒓拥偎沟挠螒颉窚N的癥結(jié)之后,我更加有信心地張羅起紅哥譯文的出版事宜。通過好友閻連科的介紹,C出版社給我作出了“樂于出版此書”的肯定答復(fù)。這樣,我便興沖沖地給成都的紅哥去信,請他趕緊把譯稿寄給我。他回信說:稿子還沒有全部譯好,讓我等一等,“快則半個月,慢則一個月”。

      我等。

      等過一個月沒回音。

      兩個月還是沒有回音。

      我想紅哥可能另作安排了,也許那邊有更豐厚的稿酬或者其它。于是就把這件事撂在了一邊,同時把紅哥這人也撂一邊了。我想不出他有什么理由可以不給我回音,哪怕是“另作安排”的回音。對這樣的人,我想我是有充足的理由將他“撂一邊”的。

      大概是半年多后,我突然收到紅哥的來信,前面說了許多客氣和道歉的話——足以讓我諒解他,然后這樣寫道:

      我把這半年時間全埋在了阿加蒂斯的文字中,沒有稍微的怠慢和松懈,甚至把給你寫信的時間也侵占了,每天每夜,我都在重復(fù)一個動作、一個愿望:接近阿加蒂斯。我是努力的,卻是失敗的,我簡直不相信──我痛苦地發(fā)現(xiàn):我愈是努力卻愈是感到了自己與阿加蒂斯之間的距離,仿佛我不是在努力接近他,而是在努力推開他。沒有必要隱瞞,從翻譯阿加蒂斯第一則短文起,我就感到自己對阿加蒂斯的傷害,這種傷害就像眼淚對眼睛的傷害,絕對是沒辦法的,無辜的,所以我原諒了自己,只希望下一篇別這樣。但下一篇仍是這樣,下下一篇還是這樣,再下下一篇還是這樣,每一篇都是這樣,我的“希望”仿佛總在遠處,在一座山頭的另一邊。就這樣,我對自己發(fā)生了懷疑?;蛟S我可以帶著懷疑去做一件其他事,怎么可以去翻譯阿加蒂斯的作品?這是我對阿加蒂斯素有的忠誠所不容許的?,F(xiàn)在,我再也沒有半年前的雄心和夢想了。當(dāng)我下定決心中止這個夢想時,我心中突然感到無比的滿足,仿佛我已將這個夢想完成了似的。事實上,丟掉翻譯阿加蒂斯作品的夢想,做一個純粹的阿加蒂斯作品的讀者,無疑是對阿加蒂斯作品最忠誠的保衛(wèi),也是對阿加蒂斯本人最衷心的敬重。從此意義上說,我確實感到無比的滿足和輕松……

      紅哥的信洋洋灑灑,情真意切,其中引用了不少阿加蒂斯的金玉良言。我閱罷此信,不知怎么的,就突然想到阿加蒂斯的一句話:

      崇敬心已經(jīng)使他變成廢物。

      不過,與翻譯《阿加蒂斯的游戲》的老兄相比,我倒是對紅哥充滿了敬重。這是因為一方面,他對阿加蒂斯的崇高的敬愛之情感動了我,撫慰了我——眼淚撫慰了眼淚,就像水消失在了水中;另方面,雖然他“變成了廢物”,但他報廢的僅僅只是自己。而翻譯《阿加蒂斯的游戲》的老兄雖然勇氣過人,卻大有報廢阿加蒂斯和無數(shù)阿加蒂斯的崇拜者之險。這種勇氣永遠不會令人敬重的,只會叫人害怕和厭惡。

      等待教會了我等待。

      漫長的等待不但令我變得善于等待,而且還變得豁達、自信。我相信,一個英雄征服的決不會只是某一兩個人,少數(shù)人。換句話說,拜倒在阿加蒂斯腳下的不可能只我一人,也許有很多。誰能肯定所有拜倒者都無能折騰出一部阿加蒂斯的新作?完美之作?從這個意義上說,我無須擔(dān)心看不到阿加蒂斯新的完美之作,看不到只是暫時的。

      果不其然。進入九十年代中期后,阿加蒂斯的作品相繼在幾家出版社粉墨登場,其中由D新聞出版中心出版的《阿加蒂斯文集》(三卷本,包括小說、詩歌、隨筆及文論),不論是品種數(shù)量還是裝幀質(zhì)量,以及立體的發(fā)行方式,都足以令同行汗顏。該書一度風(fēng)靡書攤,在其巨大陰影的籠罩下,另外幾家出版社推出的阿加蒂斯書籍只好過一種默默無聞的日子。不過,我還是敏感地把它們從默默無聞中發(fā)掘出來,并且慷慨地帶回了家。

      現(xiàn)在,我手頭有13本有關(guān)阿加蒂斯的書籍,其中他本人著作集9 冊(有一半是重復(fù)選載的),評論文章3冊,傳奇2冊。這些書籍我全都看了,有的看過不下幾十篇,如A出版社最早推出的那本杏黃色的《阿加蒂斯短篇小說集》,我?guī)缀踹B續(xù)十多年來都是堅持每天在看,在想,在傳播。總的說,除A出版社推出的那個阿加蒂斯令我驚嘆和信服外,其余出版社推出的阿加蒂斯都令我感到失望,有的令我氣憤——最氣憤至極的是B出版社組織出版的《阿加蒂斯的游戲》。有一個叫ZZ的譯者,近年來自譽為是翻譯阿加蒂斯的權(quán)威,但依我看,他的阿加蒂斯依然欠缺多多。他的阿加蒂斯給我的是這樣一種感覺:他描繪了阿加蒂斯的臉廓,包括嘴巴、鼻子、眼睛,甚至目光、笑容,但沒有描摹出阿加蒂斯臉上交錯的皺紋。也許對其他人說,這個損失不會留下大的遺憾,但阿加蒂斯的皺紋卻是丟不起的,因為他滿臉交錯的皺紋壯觀得獨一無二,因而令人難忘。

      一年前,我和紅哥通了一次電話。我們在抒發(fā)了各自的不滿和對阿加蒂斯的思念后,紅哥對我這樣滔滔不絕地說道:

      “事實上,我對自己關(guān)于阿加蒂斯作品的理解、欣賞,甚至再現(xiàn)能力是從不懷疑的,我懷疑的是阿加蒂斯,他的精美絕倫、神奇怪譎、充滿天才的作品,仿佛不是由他一個人完成的,而是由天才的神——不是一般的神——指揮寫下的,所以具有人類無法企及的高度和魅力。換句話說,阿加蒂斯具有的高度不是固定的,而是隨著你不斷接近的高度在不斷地拔高的。就像天上的太陽,你站在平地上看它是那么高遠,當(dāng)你攀登到山頂上看時,它還是那么高遠,那么可望不可及。這樣的作品無疑是不可翻譯的,你能把太陽摘下來給誰看嗎?一個作家或者一部作品,如果你無法與其站在一個高度上來展開翻譯工作,那么這項工作總是失敗的,騙人的。這些年來,我們經(jīng)??吹揭粋€個“阿加蒂斯”在這里冒出,那里閃現(xiàn),然而結(jié)果似乎只是告訴我這樣一個事實:那些阿加蒂斯都是假的,沒有一個是真正的,哪怕是真正意義上的,也沒有一個。同樣,我也不可能復(fù)制一個真正的阿加蒂斯,這幾乎是世界上最最難達成的事,要比用沙子搓成一根繩子,用火去點燃水還要難,即使悟透了世上所有超級的或者低級的謎……”

      最后,紅哥似乎是為了安慰,跟我說了這樣一個道理:所有譯文都不可能完全忠實于原文,所謂翻譯頂多只能是引導(dǎo)我們走向原文的一座橋梁,一種刺激,尤其是偉大的阿加蒂斯的作品。

      放下電話,我馬上想起了阿加蒂斯曾經(jīng)說過的一段話,那似乎是他對自己寫作的一種宣言。聽吧,是這樣的:

      我足可宣稱,我的每一行文字均起源于一個特殊的心情,起源于它本身所有的一種必然性;我說不準(zhǔn)我的作品是不是好的,我只能說我所召喚的是想象,和想象的想象。

      一個沒有翅膀卻在快速飛翔甚至倏忽飛逝的東西——想象;一個從沒有過的特殊的心情,你自己在記錄它時都很難保證逼真——抓住的很可能只是尾巴和須毛,更不要說他人翻譯了。從這個意義上說,我相信紅哥的感受和說法。

      我說過,阿加蒂斯是復(fù)雜的,也許有很多個人組成。但我到現(xiàn)在談的只是其中一個阿加蒂斯,他也是我最看重的阿加蒂斯。據(jù)說,在五十年代中期,這個阿加蒂斯在結(jié)束了長達十年的一段荒誕歲月后,被任命為他國家的國立圖書館館長,一下子擁有了浩浩80萬冊珍貴的書。然而,他卻無法用正常的方式——閱讀的方式,去占有它們,只能借一雙手去撫摸它們。因為,此時的阿加蒂斯已經(jīng)失明。為這事,這個阿加蒂斯曾這樣說道:

      “上帝賜給我80萬冊書,同時也讓我失去光明,這真是妙不可言的嘲弄。”

      現(xiàn)在,我似乎有一種相似的感受和說法:

      阿加蒂斯——雙目失明的阿加蒂斯——告訴我,他就是我的英雄,我的一切,同時他又說他不屬于那些不懂得他寫作語言的人,當(dāng)然也不屬于我。這確實是這個阿加蒂斯慣有的邏輯方式。

      我想,一個人可以生,也可以死,可以狂歡,也可以憤怒,但一旦陷入這種尷尬中,他就不知該怎樣。在極度的無奈中,有一天早晨,我突然可笑地翻出了已經(jīng)被我廢棄多年的英語書,這是我唯一觸摸過的一門外語,盡管它不是我一直在談?wù)摰哪莻€雙目失明的阿加蒂斯的母語,但據(jù)說他的很多作品是用英語完成的,要么就是在他本人稱職的合作下翻譯成英語的。所以,我想,英語的阿加蒂斯一定是真實的,完美的。如果能夠直接握住阿加蒂斯伸出的“英語之手”……這個念頭使我嘗到了絕望中的興奮,卻很短暫,因為(英語)書上的灰塵和泛黃的書頁馬上告知了我:它已早不屬我,我要再度找回它也不是那么容易。只是由于無奈,徹底的無奈,我還是耐心地做起了重新找回它的夢。

      “Time(時間);”

      “Timelessness(無時間或時間之外);”

      “Labyrinth(迷宮);”

      “Courtyard(庭院)……”

      我感覺我在找回的不是自己的記憶和能力,而是一粒粒細小又蔽目的沙子,不但難以找回,而且在找回的同時又常常任性地從我指縫里溜走,就像水從竹簍里溜走一樣。不用說,光靠這樣想握住阿加蒂斯的“英語之手”顯然是不大可能的。但我沒有就此罷休,而是以巨大的耐心堅持著,并不斷這樣喃喃自語:

      “也許這樣可以讀懂他一句話,一個段落……即使讀懂了一句話,也是我的成功,我的勝利……這個勝利雖然很小,但卻是真的,而且永遠不會消失,只會增加……”

      嘿,我在鼓勵自己呢。

      嘿,我是不是有點傻B?

      我說過,阿加蒂斯是有點復(fù)雜的,有時候是這個人,有時候又是那個人,有時候已經(jīng)去世了,有時候又還蓬勃地活著。我也說過,我在這里談的主要是一個特定的阿加蒂斯,但我想這個阿加蒂斯是可以幫我們想象所有阿加蒂斯的,就像一滴水可以幫我們想象所有的水一樣??偟恼f,我認為阿加蒂斯在我們這里的命運不會太好。有人說,我們這里的阿加蒂斯在其它地方的命運也不會太好。也許吧。

      阿加蒂斯!

      阿加蒂斯!

      阿加蒂斯的意思是——

      阿加蒂斯的一句話:我感到無限的崇敬,又感到無限的悲哀。

      選自《山花》2002年第7期

      原刊責(zé)編 何 銳 本刊責(zé)編 曹軍慶

      临沂市| 南溪县| 贡觉县| 邛崃市| 文登市| 库尔勒市| 宜昌市| 广昌县| 吐鲁番市| 云霄县| 张掖市| 小金县| 宿松县| 清水县| 行唐县| 沁水县| 县级市| 长岛县| 子长县| 井研县| 洛隆县| 甘谷县| 博乐市| 宜昌市| 龙江县| 东源县| 六枝特区| 北海市| 新巴尔虎左旗| 金昌市| 巴楚县| 民丰县| 临江市| 沙洋县| 双流县| 平利县| 雅安市| 云林县| 靖州| 象州县| 仙游县|